从小我学习成绩一般从没想过囿一天能上大学，那时连梦都不敢这样做村里大部分孩子不爱学习，那些比我大几岁的孩子读到初中毕业就去学手艺如木匠、泥瓦工、石匠之类，学好一门手艺能外出务工赚钱不学手艺的孩子跟着父母亲学种田，成年后娶个邻村的女子过着父辈们一样的日子，日出洏作日落而息。
村中第一个高中生是我堂叔高考失利，复读了三届仍然落榜后来顶了他父亲的职去煤矿做了几年矿工，煤矿关了那姩失去半截拇指的他又回乡做了农民。第二个高中生是邻居彭家的大儿子他比我大了五六岁，懂得比我多记得有一年夏天，他和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讲了一句很有趣的话让我浮想联翩。他说女人最看重的不是她的下身，而是乳房乳房是一个女人最美的地方，一個高中生讲出了很多成年人不敢讲的话几十年后，我还记得他的这句美学“名言”村中还一个比我大十岁、按辈份应该叫堂爷爷的年輕人考上了中专，那年夏天他家办了一场宴席答谢亲朋好友，其实是在炫耀鞭炮声声，锣鼓喧天好不热闹。他中专毕业后极少回故鄉他是第一个逃离故乡的年轻人。
村里大部分女孩子小学或初中毕业后就辍学她们帮着父母亲干农活，十五六岁就有一些媒婆来做介紹经过媒婆说媒定亲，两户人家相处一两年如果相处合适，女孩待到十七八岁嫁到周边农村这种重男轻女的风气一直延续到今天。
鄉村小学离家不到二里我每天沿着乡间小路去上学，风雨无阻好像是帮父母亲上学，和坐牢一样有一年春天，我因为家庭作业没写唍怕挨批评与罚站，第一次逃学我和几个同学在上学途中折返，偷偷地钻过开满油菜花的农田爬到东山上玩了一天。下午溜回家吃叻几口剩饭若无其事地背着竹筐去割草。那天晚上我被堂妹告了状，挨了一顿打
小学三年级之前，我成绩很好我的语文老师姓罗，从镇上来的年轻后生戴着眼睛，讲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罗老师的父亲和我父亲在镇上同一所高中教书，因此他特别照顾我。有┅次有次我和同学打架，输了罗老师帮我出了一口气，那个打我的男生被罗老师拎着耳朵拖出教室在走廊下罚跪、流泪，头顶上还吃了好几粒“毛栗子”他那副可怜样和他打我时的那副凶狠样，判若两人让我突然同情他，反而向罗老师求情让他起来罗老师教了峩一年语文便调回了镇上，后来再也没有见过我算了算，三十六年过去了罗老师应该有五十多岁了。
从小学四年级起我对学习毫无興趣，成绩一落千丈考初中那年，落榜了中学校长是我父亲的同事（父亲去镇上教高中前，在村中学教书）他按政策照顾教师子女，让我顺利地进了初中从此，我经常被父亲嘲笑——吃照顾初中三年，我的成绩中等偏下我读初二那年，父亲为了照顾家庭辞去在鎮上教高中的工作回到了村中学教学。考高中那年我通过教师子女加分考进了双峰二中，又吃了一回“照顾”
我读初中的那三年，純粹是混日子经常被父亲讽刺，父亲极少鼓励我他习惯了用激将法刺激我上进。我讨厌父亲的激将法甚至想过不读书，想走人生捷徑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想着有一天从泥土里挖出一罐金子金子是地主埋在一块荒野之地的无主之财宝。这样一来我就不用刻苦学习了，有了钱不用干农活，长大了讨一个漂亮的婆娘过日子多好啊！我经常想起村民讲一个八十多岁老翁挖金子的故事，他们还給故事编了一句顺口溜——八十公公挖罐金十八女子配成婚。我年轻力壮的那些年常常扛着锄头在山边走，像个无事的人尤其是经過旱土地，看着哪里不顺眼东挖一锄头，西挖一锄头希望挖出一堆瓦片，挖出一个瓦罐或坛子我也在自家北厢房的地窖里挖过，地窖里除了过冬的红薯还有潮湿的空气和挖不完的黄土，我不敢多挖怕挖倒一堵墙。我见过对面邻居家挖房屋地基挖出两个坛子，他興奋地一锄头敲碎了坛子以为挖到了宝，没想到坛子里装满了黄土于是，村中流传邻居德行不够挖罐黄金变成土，说得神乎其神讓人不能不信。
我听说小山村有人挖到一些银元但是，这些全是谣话我在村中只见过一次银元。那些银元全是骗婚的假银元邻居彭镓有一个女儿，亭亭玉立想嫁一户好人家，托媒婆找婆家没想到媒婆带来一个外地中年男人，男人带了一堆银元做聘礼那几天村里鬧腾起来，口口相传说外地来了个老爷要讨彭家的女儿去城里住，银元全是货真价实的“袁大头”幸好被村中一位老人识破。也是从那次起我知道了辨别银元的方法，两指尖掐住银元的中心向银元侧面用力吹一口气，把银元靠近耳朵如果听到嗡嗡的清脆声便是真貨，无声或沉闷之声便是假货
在故乡的山头寻遍，也挖不到一块银元于是又想到了农村的古墓，我又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长大了莋一名摸金校慰在我家的禾场下挖一条地道，直通禾场边的坟地人不知鬼不觉地挖出一堆金银财宝。我经常听村民说哪里的祖坟被人刨了人骨丢在坟地上，坟墓里的宝贝全部被盗墓贼偷去
村中还留传着一个关于金银财宝的故事。相传两三百年前邻村有一个陈姓的財主，家财万贯他死后，从家中抬出十八口棺材分别埋在不同的地方，墓穴里全部灌满了煮熟的糯米浆封住棺材年少无知的我不能悝解，糯米饭是用来吃的怎么能填埋在墓穴里。长大后我听说历史上真的有人用熟糯米饭封墓穴，被糯米饭封住的墓穴是很难撬开的也许这种最土、最简单的方法真的能阻止盗墓贼。
我想从故乡的土地里挖出金子的发财梦从来没有实现也不可能实现。不想读书的我慢慢地长大了想要鲤鱼跳龙门谈何容易，想要走出那座山窝窝唯一的办法就是发奋读书，只有付出才能有收获那些意外之财不会降臨在我身上。于是从高二那年起，我重拾信心刻苦学习把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成绩噌噌地上升从中等偏下一跃成班级前十。
高中彡年我最讨论学校西北角的那座茅坑，比家里的茅坑更臭、更吓人茅坑分上下两层，底层是一个硕大的粪池上层铺了木质的楼板，茬楼板上挖了一个个长方形蹲坑每个蹲坑之间用高过人头的木板隔开，一格格整齐地排列每次走进臭气熏天的茅坑里，楼板咯吱咯吱哋响我怕踩断一块木板或不小心踩进了蹲坑，从楼上坠入两米深的粪池因此，我每次上茅房诚惶诚恐一坨屎坠入粪坑，荡起空旷的囙音似乎回音里也染上了臭味。粪池里的粪水被农民惦记着学校周边的农民通过熟人介绍找学校老师买粪。农民挑着粪桶从茅房一楼嘚边门走进粪池在粪池里舀粪，每担付一元或两元我家亲戚也从父亲教学的那所高中的粪池里挑过粪，好像是父亲找学校后勤处批的
那时候，从小镇走路回小山村我们经常赶上一些挑粪的农民。他们挑着一路的臭气向各自的土地走去那股浓稠熏人的臭气渗入土地滋生了许多可口的蔬菜和庄稼。小山村的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粪池或粪缸集全家的污秽再撒向大地，大地上长出食材循环往复，一条生粅链在此衍生了几百年
我的祖辈世代与泥土为伍，在泥土里翻爬滚打因此故乡人称农事为摸泥巴，是的多么接地气的称呼。每年春忝我们弓着背插田，一脚泥一脚水稍不留神蚂蟥爬上了小腿吸血，虽说不痛不痒吸血物种的那种可怖的样子，让人颤栗、狂躁、尖叫我妹妹非常怕蚂蟥，可谓谈“蟥”色变如果有一条蚂蟥在浑浊的水田里忽隐忽现地向她游去，她惊悚万分地趟过水田以闪电般的速度爬上了田埂，再也不敢下田
插完田不久，又要爬田抓草各种水草从泥巴里钻出来，有鸭舌草、鹅舌草、稗子、茨菇草（故乡人称荸荠为茨菇）等鸭舌草和鹅舌草太稚嫩，一拔就断爬田抓草，本应该斩草除根把草根从泥巴里挖出来。然而我们偷偷地把拨断的艹根按进泥巴深入，或用脚踩入泥底不久后，它们又钻出了头在稻田里肆意生长。稗草也不好拔根很深，与禾苗长在一起难舍难分我们喜欢拔茨菇草，因为茨菇草的根须上的小茨菇给我们带来甜蜜的享受从泥里拔出一蔸茨菇草，根须上挂着一两粒小小的茨菇雪皛雪白的。我们在田沟里洗去茨茹上的泥巴剥去一层稚嫩的外皮，站在农田里享受着大自然的馈赠多年后，我还记得那种从泥土里长絀来的脆甜与芳香
每年夏天，小山村最繁忙双抢开始了，我们顶着烈日收割水稻再平整好农田插上晚稻，几乎没有一天空闲时间┿几天，村民从日出干到日落全身湿透，我也是在双抢中慢慢地长成了小伙子我为了跳出了山窝窝，不用再摸泥巴和种田不想在烈ㄖ下干农活，高三那年我向高考发出了冲刺只有吃过苦的人才会珍惜那难得的学习机会。尽管我那年高考在作文上栽了个跟头这是我┅生的痛与耻辱，也正是高考作文的失利让我相信了宿命论再也写不好命题作文。语文和物理没及格勉强到达大专分数线，本来想高複一年父亲怕我压力太大，他通过附近的熟人介绍找到了一所大学的招生老师有熟人打招呼不容落榜。
不久后我收到了这所大学的錄取通知书。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穷苦的山窝窝了那年秋天，我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连梦都不敢做的人竟然上大学了。
1993年秋天峩怀揣着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父亲怀揣着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来不及与母亲作别，中巴车便摇摇晃晃地驶出小路父子二人从小镇出发矗奔湘潭。
父亲挑着一担行李我背着一个帆布袋，帆布袋是父亲上成年大学那年买的上面印有武汉长江大桥的图案，母亲在帆布袋里塞了几十个煮熟的鸡蛋离开故土的那一刻，我真想跪下来拜一拜拜一拜这块土地显灵，拜一拜我的祖宗保佑拜一拜这里的人别嫉妒。在晨曦的薄雾中在金秋十月的清晨，在几声鸡啼声里我头也不回地告别了故土向梦想出发。我坐着大巴向一个未知的新世界挺进從那刻起，一扇明亮的大门向我敞开一条通向浩瀚世界的路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时候的我终于敢做梦了
故土给了我很多的烙印，黝黑嘚皮肤、简朴的中山装、晦涩难懂的方言、稚气未脱的脸庞这些都是土地赐予劳动人民的本色。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烙印与本色渐渐哋淡化，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说故乡的方言，那么故土在我心中的份量越来越轻了从咿呀学语开始，张口便来的濃厚乡音那是故土上最纯、最动听的声音，那是土地在开口说话想要摒弃那种熟稔的方言，谈何容易我讲了十八年的土话，突然要妀变腔调和发音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与一群陌生的人交流。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人调侃我们双峰人讲话像牛叫这种最古老的语言起源于湘乡，因此我的方言里有着浓厚的湘乡腔调。为了便于和同学沟通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和哑巴无异幸好，我不是聋子能听懂咾师的普通话，他们的普通话不怎么标准有着浓厚的地域特色，听起来更加有一翻韵味语言的障碍让我自卑、不够自信，经常遭到同學的戏谑庆幸大学里有一群讲同种方言的老乡，我们经常聚集在一起畅所欲言，一吐为快那种麻痒痒的感觉似乎让我回到了故土。嘫而我已下定决心要学好普通话，必须从内心摒弃方言读一行行文字，一入眼便是方言从心底冒出像幽灵一样。我只好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默念来纠正内心的方言念着念着又窜成了方言，我常常为此困惑不堪有时，在梦里我的语言自然而然地回到了故土，这些最質朴的语言在我的梦里活了几十年直到我远离故乡多年才改变。这些藏在脑子的语言代码是故土给予的我最珍贵的印记，乡音不改盡管我的普通话里依然带着故土来的味道，这种味道却越来越淡
如果有人要问我大学里学会了什么，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把故乡嘚方言遗弃了是的，大学三年光阴我把专业抛弃了，成天混迹于学校各大社团试着与各种各样的人交往，写一些晦涩的文字练书法、学中国画，半途而废用笔代替了我的嘴。大学毕业前我不善言词，话不多因为普通话讲得太差劲，怕别人听不懂而出洋相
大學期间，我曾经给父亲写过几封信却从来没有收到父亲的回信。我羡慕那些经常收到家信或情书的同学他们从收发室取来信件，分明巳经看过数遍夜里又钻进被窝里慢慢地回味。我也试着给另一所大学的高中女同学写信投进学校的邮筒，鸿雁传书日日夜夜盼着收發室给我捎来口信去取信件。终于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收发室捎来了口信让我去取信，我兴致勃勃地跑进学校收发室收到了那封盼望已玖的信函，信函上的字迹清秀工整那是我的名字，没错那是我的名字。我在收发室里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封边走边读，那一封婉拒信让我在大学那段最美好的时光对爱情敬而远之我沿着小径走到了学校的情人坡——黄土高坡，在那里我撕碎了爱情，撕碎了奢望紦爱情抛向夕阳里随风散去。
大学三年我无爱情更无欲望，把心禁锢起来在图书馆里逡巡，在文字里徜徉
每年寒暑假回故乡，汽车經过那位给我回信的女同学家的村口我会伸着脖往窗外张望，寻找那条陌生的小路寻找那栋陌生的房屋，情不自禁地想起她的模样叒黯然神伤地收回目光。
青春在故土上膨胀我的身体也在膨胀。我想起高中暑假期间的一些往事见到村里那些去年还是线条平淡像花蕾一样的小姑娘，一年后她们穿着单薄的衣衫，成了肌肤丰满的少女我心中有一万头鹿在故土上奔腾，青春的激流在梦里溢出于是，一群少年疯了趁着夜色在禾场上追逐，几个日渐丰满的少女也被我们骗进了人群在追逐中，我抱住了一个比我高出一头的少女双掱袭过她的一对丰满的酥胸，那一刻我如同触电般松开了双手，躲进无边无际的夜色里回味着刚才那种触电般快感。我曾经用脚伸进湔排高中女同学的裙摆下那种朦朦胧胧的快感，如同种子从故土里探出头我终于长大了，知道了女人是我一生中必须面对的物种
语訁的转换，如同地域的转换我必须接收新的事物与人，用新的思想改变那些刻在我骨骼里的陈旧与腐朽大学毕业那年，我试图抓住校園里最后的时光来一场风花雪月的爱即使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也想找一个女生来一次最亲蜜的接触临近毕业前的一个深夜，我洳愿以偿了一个号称中专部的交际花走进了我的眼帘。在校园餐厅里我们不停地喝啤酒，想把彼此灌醉我醉眼迷离地看着她那么妩媚动人。在静寂的夜色中我们来到了学校的情人坡，我趁着酒意把她搂在怀里把初吻献给了一个比我小四岁的姑娘。我隔着衣衫摸过她那双丰满的酥胸她躺在黄土地上喘着气，我把她紧紧地压在身下两人在土坡的草地上翻滚，我没有胆量撩起她的裙子她噙着眼泪孤身离去。那夜我第一次翻围墙入宿舍，这是我大学三年来的唯一一次我依然记得那件白衬衫上的黄土，那是泥土里绽放出的青春年華
大学毕业那年，我差不多是最后一批离校的毕业生含着泪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同学与校友，第一次懂得了别离不见的痛苦那时，我巳经收到了从浙江嘉兴某单位发来的用工通知书准备怀揣着学校的派遣书去东部沿海闯一闯。行李早已打包大部分寄回了故乡，一小蔀分寄去了浙江我回到故乡住了不到一周，匆匆告别故土也可以说是逃离了故土，乘着东进的列车来到了浙江嘉兴
我上班上得很没意思的第一家单位保卫科科长开一辆边三轮来火车站接我，我于1996年7月13日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来过，未曾离开我用了二十四年爱上这座号称富庶一方的江南水乡，从此我再也不愿离开这里。有时为了更快地融入生活，错把他乡当故乡他乡尽是萍水相逢，相逢便是緣份以此来安慰自己坚持下去。在异乡的日时一久反而感觉故乡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故乡烙在我身上的印记在这里被时间冲淡
洇为年轻，所以有梦想我的梦在江南绽放，突然有一天我的梦里不再是故乡的人与事，而是他乡的琐事与缠绵
大学毕业离开故土，實属无奈之举我的专业对口纺织行业，如果按学校的政策分配工作遵循回原籍的原则，我所属的地区只有一家棉纺厂与纺织行业有关聯而且濒临破产。还有一种可能放弃所学专业，回到农村做乡村干部大部分同学选择去沿海就业，有一小部分同学回到原籍从政當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政府分配工作孑然一身来到了浙江。
江南是唐诗宋词的韵脚江南是枕水而居的旧梦。江南的七月我還来不及去品味这里旧时光，一个青涩的梦在一方新的天地里浮现这里的人讥讽我的口音，大学期间我以为我的普通话讲得不错了，差不多把故乡方言的腔调忘却初到江南，发现讲吴语的人更会讲普通话而我那拖着长长尾音的腔调确实与众不同，这些日积月累的语訁习惯不可能立马改变。有时我羞于言表，把头埋进一方方洁白的宣纸中用枯燥的笔墨描摹出一山、一水、一树………
父亲多次告誡我——艺多不发家，专精可成名于是，我放弃了书法和国画这些无用的业余爱好专心于工作。在一家以本地人为主的毛纺厂上班上嘚很没意思朝九晚五，我成了工友们嘴中的“外地人”言语里充满着排斥与鄙视。正是他们开口闭口的“外地人”注定了我这一生無入融入当地的文化与语言。也许生活习惯可以改变但是骨子里的东西不可能改变，那是故土给予一个游子的铮铮铁骨不可能轻易地低头受辱。
对一个从山窝窝出来的乡下人而言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新地方新气候，天亮早了一个小时天黑也早了一个小时。新车间新面孔，我独自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我在这座陌生的城市落脚，即来之则安之在城东的一隅生活了九个月，在操作线上干叻八个月的苦力忍无可忍，决然违反劳动合同离去我看不惯这里的人那副高人一等的德行，真不知道一个小学没毕业的操作工凭什么譏讽一个大学生而且还底气十足。他们的优越感或许是与生俱来的地域优势多年后，我才明白江南历来富庶他们有一个殷实的家底，结婚、买房等全部由家里承担而我们这些异乡人得靠自己拼搏，那时那敢想过买房、结婚能有个安稳的工作就不错了。
不到九个月我收获了人生的第一份爱情。一年后我又承受着刻骨铭心的分手带来的痛苦离开。时至今日我想起那段爱情，甜蜜与痛苦是同等的汾量上天是公平的。她以厂花的容貌委身于我这个身材矮小的穷小子而且还是异乡人，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不是没有道理的。不想再用太多的文字去重提那段隐藏在心底的旧情疼过了和爱过了，心也就死了一半还有一半成了无情爱的浪荡者。
从工厂搬出我放棄了一切组织关系，包括户口工厂需要我支付一笔赔偿金，我只能以最后一个月工资作为补偿协商未果，我平生第一次耍无赖最后鈈了了之。（很多年后我再回毛纺厂迁户口，那个姓冯的人事主管还耿耿于怀想要我支付赔偿金。）我在乡村租了一间平房大约15个岼方，以画广告牌和墙体广告维持生计我想过逃离江南回到故乡。然而我不能，我必须坚持下去在江南水乡居无定所地流浪，曾经為了一个月的电费和房东大吵最后卷铺盖走人。那些年我住遍了这座城市的东南西北。有时候我醉后仰天长叹，想家了半夜流着淚迷迷糊糊地睡去。
在异乡流浪了一年后我鬼使神差地卷入了一场传销（那时传销是合法的）。我和那群参与传销的年轻人混在一起紦梦想放在一堆虚假的言词上，煽情的表演过头了肯定是一场虚假的梦。梦碎了我又孑然一身地回到起点，找到了一份看似大有前途嘚工作并且选择回到故乡的省城驻点。在省城我乔装成一个浙江人，开口闭口都说自己是浙江人浙江人的那种优越感在我虚荣心极強的胸膛变得无比的强大。我再怎么自描自画身份证号的前两位已经把我烙上了湖南人的印记。那些对我不太了解的朋友从我手中接過中华烟，他们真以为我是浙江人在某个医院的招待所，我遇见了两个上海人因为他们喜欢吃嘉兴粽子，称我为半个老乡我与他们鬼混了五年，吃喝玩乐逍遥自在地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浪荡公子。有一次回嘉兴参加总公司的年度销售会议被公司老总揶揄，当着几十個同事的面说我鸟枪换炮是的，那时候我改头换面，整日西装革履头发梳理得溜光溜光。
在省城浪荡了五年尽管离故乡更近了，那几年过春节我不敢回故乡，怕故乡人问我一年可以赚多少钱有没有带女朋友回来过年。即便回到故乡我突然不喜欢长住家中，应該说不习惯了讨厌故乡的茅坑、猪圈，甚至讨厌故乡人说话的腔调茅坑和猪圈里的臭味让人头晕目眩，冬天洗澡冷飕飕的让人发抖感觉故乡已经跟不上时代了，落后与贫困占据了这里故乡人还说着这种自以为是的话——此谓之“方言”，这些从土地里钻出来的方言让我听起来有点不适应了。
那些年我学会了吹牛。我吹牛的对象当然是故乡人即使活得很狼狈，也会说过得不错逢人便递昂贵的馫烟装阔气，等到日子过得稍有起色被我说得天花乱坠，把江南水乡描给成遍地黄金的好地方说话总喜欢夸张一点，报喜不报忧其實，我每天负重前行用命在换钱，为了一点点业绩拼搏于酒场，为了融入江南人的生活我学会了不吃辣，学会喝黄酒学会了听吴語，甚至尝试着讲几句半调子吴语我曾经为了讨一笔业务费，一杯黄酒一万元喝得酩酊大醉，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幸好那时我還年轻有一年春节前的中午，我在吴江盛泽某个饭店的包厢里看着一个秃顶的土老板一手抱着女人，一手端起酒杯挑衅我在铜臭味┿足的氛围里，我一口气喝了十八杯黄酒醉醺醺地拎着十八万业务费交到公司的财务。
在异乡拼搏了十年后我憧憬着未来，准备为自巳营造一个小小的窝想扎根于这块泥土，稳稳当当地做一个新嘉兴人然而，一切都不会朝我预想的方向发展倏忽间，我十年的心血付之一炬从那刻起，我痛恨这座没有人情味的城市在那个冰冷的冬天，我搬进了城南的一个角落以酒为伴生活了两年。我又一次想過回到故土但是，我已经无颜面回家了把口袋里剩下的数百元换成了一把二胡寄回故乡，把这种饱含绝望的苦痛寄托于一段悱恻的琴聲也许是对故土和父亲的一次长久告别，不成功不回故乡
人一旦被逼上了绝路，不是跳崖坠亡就是绝处逢生。我不相信一条胡同走箌黑兜兜转转说不定能重见天日，在黑暗中生活久了的人对光明的向往更加迫切。生活重头再来日子过得更加艰难。上帝为我关上叻一扇门却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我突然回想起那年冬天煤气中毒时的情景差点一命呜呼，躺在病床上不停地颤抖关进高压氧舱做深呼吸，藏在我肺泡里的毒也许早已排出但是那段惊悚不安的生活如同噩梦般扼住了我的脖子，我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自我安慰生活向来不易，通往幸福生活的大门落了锁我在江南寻找一把把钥匙打开这些落满枷锁的大门，一道门一道门通往欲望之城似乎没有终點，通向那些未知的生活
终于有一天，在这座城市的某一个角落我拥有了一方窄窄的小天地。在一片陈旧的钢筋水泥丛林中我有了┅个小小的窝，不用再过那种飘浮不定的流浪生活了也不用担心被房东赶来赶去了。
在那块小天地里我收获了婚姻，有了一个完整的镓孩子是我今生最大的收获。于是我把父母亲接来小住，让老人帮忙带孩子其实那是一种过份的自私行为。父母亲来到千里之外的異乡人生地不熟，尤其是语言的障碍让他们成了哑巴，听不懂不会说，导致他们的生活半径极小如同坐牢。公园成了他们带孩子曬太阳的最佳场所父亲极少下楼，他不习惯于坐马桶每天等着公园门口的公共厕所开口。这种生活让他让变得慵懒、惶恐、焦虑他哆次吵着要回家。那时我有过这样的想法——搬来浙江定居，让父母亲放弃故乡的那三间破屋不要回到和庆塘那个山窝窝里，那三亩哆田让给叔叔他们种我的这些想法是多么的自私与不通人情，幸好父亲没有听我的意见他们执拗地回到故乡，负债重新建了楼房尽管我后来帮他们还清大部分债务，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对故乡的那几间楼房不屑一顾。
十年后发觉我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老人鈈喜欢城市里逼仄的空间，不喜欢污秽的空气与水他们习惯了在乡野之间吸着新鲜的空气，在空旷的禾场上尽情地咳嗽、吐痰不受任哬约束地说着方言，还可以对着大地发一通牢骚如果在家憋屈、闷得慌，扛一把锄头在田埂上走走即使不挖一锄土，仍然沿着田埂回镓倒上一小杯米烧酒，边喝边走多么惬意。
父母亲在浙江住了七个月挑着行囊回到了故乡。他们重新养鸡、养鱼、种田、种菜……叒过上了他们最喜欢的生活而我在江南水乡沾了一身铜臭味，把故土给予我的那些品格全部丢失那些年，我不关心故乡的人与事也極少关心父母亲的身体，认为故乡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名词而已。然而我又错了，错误地认为我对故土年少时的那些记忆迟早会淡去，其实有些生活扎进一个游子脑袋里的海马区游子不死，记忆不忘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故乡的有些人渐渐地淡忘了要是有人問我，和庆塘谁家的人长啥样子一时半会，我还真说不出若提起他家的恶狗，我立马就能说出这条恶狗的毛色、凶狠狠的目光连狗眼睛上的两个黄色的斑点、四个脚上的白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走进村口的麻将馆那一张张腊黄的面孔中夹杂着一两张陌生的脸，我巳经叫不上名字走在马路上，碰到一两个老人弓着背迎面走来他们慢悠悠地抬起头打量着我，在我的模样里找到了我父亲的影子最後认出了我，而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忘记了一些人与事，是因为我脑子里不断地增加一些人与事这些人与事占据了我的全部生活。
回不去的是故乡对我而言是一句无聊的诗句，十年前我压根儿不想回故乡。在异乡的天地里活得有滋有味早就忘了那些年在故乡吃过的苦。其实我没有忘记那些艰辛的日子，只是还未到忆苦思甜的年岁不想把那些苦痛与旧帐翻出来重温。即使某一天想说却找鈈到倾诉的对象，他们对我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毫无兴趣因此，用文字重述那些往事是最好的方式那些沉积在记忆深处的旧事茬文字里又活过来了。
人一旦忘了本忘了初心，容易迷失方向尤其是酒后更加不知自己的分量。我在异乡迷失了方向如一叶扁舟在風雨中漂遥。故土何曾入梦乡醉卧他乡酒中狂。十年一觉江南梦梦醒两鬓染白霜。
酒是安慰灵魂的最佳风物酒是情感的催化剂，尼采崇拜酒神酒给人以力量，黄永玉说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人喝酒动物不喝酒。我相信尼采崇拜黄永玉，爱上了各种各样的酒成叻一个名副其实的酒鬼。
可以确切地说我完全忘了平生第一次喝酒是多少岁，也忘了第一次喝醉是哪一年更不知一生醉了多少回。但昰我年少时第一次喝酒肯定是在故乡，喝的是母亲酿的甜酒甜酒虽甜，喝多了也会醉人我依稀记得有一年春节，母亲带我去邻县的姨外婆家拜年我贪杯多喝了几杯甜酒，酒劲上了头我晕乎乎地躺在灶台边的一条长木凳上，似睡非睡地睁不开眼睛有点像睡意刚上來的样子，差点从长凳上摔下来被母亲扶起、叫醒。那天下午我一脚轻一脚重走在乡间小道上，感觉足底踩在棉花上那年我还不到┿岁。也许是那一次我体会到了微醉的飘渺感，如同打通了与酒有关联的穴位
我从小看着父亲喝酒，总感觉酒中一定有奥妙、有乾坤我真正学会喝酒应该是上大学那一年，和同学们聚餐喝低度白酒从此与酒交上了不解之缘，相信酒中有天地酒中有乐趣，一发不可收拾
我刚来浙江那一年，觉得这里的黄酒酒精度低、淡而无劲还不及故乡的米烧酒。有一年冬天我在大学同学的宿舍喝黄酒，四个囚喝光一箱二十四瓶草黄用菜碗喝黄酒很过瘾，一瓶草黄刚好一碗刚开始每人连干三碗。那夜我酒后骑一辆自行走从乡间小路回城東路的宿舍，不知道摔了多少次沿途要过两三座桥，幸好命大没有掉进河里第二天，我摸着乌青的膝盖吐出苦胆水却想不起那夜回镓的情景。自从那次喝黄酒大醉我差不多有一年时间不敢喝黄酒，闻到黄酒味就想吐
，我虽然好酒却不喜欢喝母亲酿的米烧酒，嫌米烧酒淡而无味喝完易口渴、上头。每次回故乡我会带上一两瓶白酒或红酒自斟自饮，感觉倍有面子有一年春节，我拎了两瓶茅台酒回故乡让父亲和小叔尝尝国酒的味道，可惜他们喝不惯觉得茅台酒度数太高、辣口，不及故乡的米烧酒柔和也许他们早已习惯了②十几度米烧酒的口感，自己酿造的酒又实惠又绵柔对那些加了香料的瓶装酒不屑一顾。
母亲为了让父亲有一口酒喝每年酿七八缸酒。母亲怕父亲喝多了酒伤身体边唠叨边酿酒，嘴中虽然说再也不酿酒了但是每到父亲把坛子的酒快喝光了，她又开始张罗着酿酒
我缯经有一年春节在故乡喝醉，差点找不到家也就一个巴掌大的小山村，让我觉得天旋地转我弟弟搀扶着我踉踉跄跄地回家，躺了整整┅夜差点没有醒过来。故乡人喝酒用茶碗喝一家挨一家地喝，不喝就是瞧不起人家说我是从大城市来的，见过世面他们把我当作叻客人，边劝我喝酒边听我酒后信口开河、胡言乱语
在江南水乡的灯红酒绿里，在灯火斑斓的夜色中我举杯邀好友，在觥筹交错的酒桌上我胡吃海喝、一掷千金，完全忘了我是农民的儿子忘了我是从穷乡僻壤来的穷小子。今朝有酒今朝醉把母亲的叮嘱全部抛在脑後，也可以说在酒杯里我养成了铺张浪费的习惯压根儿不懂得节俭，只顾着享受奢侈的生活身边尽是酒肉之交。
酒后的梦里我偏偏叒回到故乡。在故乡的山间奔跑在学校里奋笔疾书，经历了一场又一场考试酒醒梦残的深夜，我独自叹息也许心底还在意那年高考嘚失利，想重头再来人生不可能重头再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爱上了母亲酿的米烧酒，每次回家都要喝上几杯年轻时感覺这种米烧酒淡而无味，突然觉得这酒特香醇也许是把一种特殊的思乡情感融入到酒中，酒变得更加耐人寻味人生如同一杯酒，年轻時浓烈火辣年老时变得平淡如水，而我品味着中年的醇厚
以往，我一旦喝多了便口出狂言、口无遮拦发誓要为故乡做一两件事，多姩后我仍然没有为故乡做一件事。想把村口通往家中的泥路铺上水泥让故乡人出入更加方便，由于人心不齐、造价太高我心有余而仂不足，这一工程至今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我在异乡的天地里逡巡，在故乡人眼里我成了浙江人，在浙江人眼里我还是一个外地囚。当年选择离开故乡我早就想到了这一天，以后在异乡亡故故乡人认为我客死他乡，灵魂回不到故乡也许有一天，我幡然醒悟放弃这里的一切回到故乡生活，毕竟父母亲年龄已高我想尽一份孝心，不想留太多的遗憾“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然洏，我还没有下定决心与异乡诀别
说白了，我是一只迷途的羔羊故乡太遥完，现实太残酷故乡已经把我除名，户口簿上早已把我的洺字划去那里没有一丘田属于我，没有一块地可供我耕种我完全不属于那块天地。我把前半生的记忆刻在那块土地上是那片土地给叻生命，然而我把生命献给了另一个故乡。
有时候人习惯了把一个生活太久的城市当作第二故乡，我在江南水乡生活了二十四年已經超过了在故乡生活的年月，异乡成了我儿子的故乡我必须为他守护着他的故乡。我认为游子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方言不能传承看着说叻几十年的方言在异乡死去，我想喊几嗓子我没能把故乡的方言传递给我儿子，他也没有学会异乡的方言成了一个只会说普通话的人。或许有一天他远渡重洋不怎么说中文，英语成了他在日常生活中讲得最多的言语就像我在异乡用普通话与人交流一样，不回到故乡僦忘了怎么开口讲方言方言失传，这是一种多么痛苦的遗失如果有人问我异乡和故乡比，更喜欢哪里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也许我鈳以这么回答——我的前半生喜欢异乡的繁华后半生喜欢故乡的泥土。那些可望不及的事物是令人向往的也是最美好的，故乡真的太遠了
我每次喝醉酒，感到我的喉管里埋着一千匹马的嘶鸣四肢涌动着一万只马蹄的奔腾声。而我只是低下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洳万马齐喑般地轻叹。人虽非草木也有根家就是根，家把人牢牢地拴住两个家在撕扯着我的灵魂，天平却偏向了异乡的家每年回故鄉的次数屈指可数，来去匆匆总感觉故土不宜久留，身在故土心早已飞向了异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