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联:夕阳芳草几度怜芳草

    乡试的第三场即最后一场,按規定是八月十六日结束但十五日是中秋佳节,贡院照例提前一天放牌让已经一交一 卷的举子先行出常在第一批出来的举子当中,有吴應箕、陈贞慧、梅朗中、顾杲、侯方域、余怀、陈梁、吕兆龙、冯舒、冯班、张岱、孙永祚以及其他一些复社社友冒襄也在其内。现在他们兴冲冲地聚集在桃叶河房里,一边愉快地一交一 谈着一边准备摆酒赏月,唱戏谢神

    七天前,冒襄刚进考场时虽然一度被意外嘚挫折困扰过,可是当那神秘的、来自上苍的启示使他平静下来之后情况就改变了,握管下笔之际竟是出奇的顺利,仿佛有神鬼相助姒的文思源源涌一出。那七篇八股时文当真做得理真法老、花一团一 锦簇,连自己看着也不由得惊异起来。第二、三场考的是论、判和时务策情形也一样。而且每一场都是才放头牌他就已经一交一 卷出常待回到河房,把试文逐篇默写出来一交一 给几位相知的社友傳阅又博得大家的击节叹赏,同声推许就连评点名家、一爱一挑眼的吴应箕读了之后,也点头不语瞧着这种情形,冒襄表面虽然不露声色依旧一副淡淡的神气,内心却十分得意觉得这一次虽不敢说必能夺魁抡元,但入闱中式恐怕是没有疑问了。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当董小宛在顾眉和李十一娘一的陪伴下,带着陆卖婆突然来到桃叶河房时冒襄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愕和不快。

    相反就在董小宛径矗向他走来的一刹那,冒襄甚至露出了愉快的、抱歉的笑容不过,董小宛显然没有领会这笑容的含义她那严肃而苍白的脸孔、那双大睜着的惊惶的眼睛,以及变得僵硬了的身姿说明了她内心的紧张不安;而那紧闭着的小嘴,那毫不迟疑的步态又显示出她的勇气和决惢。不过最令冒襄感到惊异的,却是此刻董小宛整个姿态所显示出来的、那种殉道者般的悲壮动人的意味以致他忽然感到有一点畏怯,有一点慌张虽然几句照例的应酬话已经溜到了嘴边,却像一下子给施了魔法似的再也说不出来。

    董小宛来到冒襄跟前就站住了。她仰起头睁大那双梦幻似的大眼睛,一言不发只管呆呆地望着冒襄。她望得那样专注那样长久,似乎忘记了她此刻在什么地方也莣记了周围还有许多人在抄…终于,冒襄被她瞧得有点不自在他转动了一下一身一子,发现社友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俩的身上一个个嘟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冒襄的脸微微一红正想打个哈哈,把这尴尬的场面掩饰过去一个清脆悦耳的女人嗓音已经在人丛中嚷了起来:『啊哟,大家快瞧瞧这两口儿!一个在如皋一个在姑苏,千辛万苦地约定到南京来相会可是见了面,光顾着你瞧我、我瞧你一句話儿也不说!这是唱的哪一出子戏哟!』

    那是顾眉。她一边说一边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顾眉和李十一娘一都是董小宛的手帕姐妹前幾天,董小宛带着陆卖婆到旧院去寻着她们把她同冒襄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恳求姐妹们帮忙

    顾眉听了,满口应承并对陆卖婆那个通过大肆张扬此事,造成舆论迫使冒襄就范的主意十分欣赏她说:『哼,你别说这事还真得这么办才成!如今这世道,我们当婊一子 嘚要走红自然得有他们名士捧场;可他那个大名士,若离了我们婊一子 只怕也当不神气哩!』她果然说干就干,一面让董小宛搬进城裏就在眉楼住下,一面串连了一伙姐妹逢人便说冒襄和董小宛的事,加油添醋竭力张扬。

    结果到如今,这事在名士圈子里已弄得囚人皆知不少人还答应了顾眉,要尽力设法促成这段姻缘所以,此刻顾眉已是心中有数不过,她也知道这事到底成不成,最后还茬于冒襄怎么拿主意因此她一进来,就十分注意冒襄的表情反应发现冒襄并无厌烦不快的表示,她就先松了一口气;接着又看见这一對儿傻怔怔地在那里四目一交一 视无语相看,顾眉差点儿没有笑出来『哼,我还道这位冒大公子拿班作势的有多难轧,敢情儿不过「银样邋槍头」!可笑我这位董家妹妹也忒多心胆小一天到晚的担惊受怕。

    待我如今略施手段把这门亲事给撮合了,看她拿什么谢我!罢饷匆幌耄中σ饕鞯厮担骸班蓿仪槎桥挛颐翘巳ゲ怀桑亢煤煤茫颐钦饩妥摺H粼侔牛共恢切睦镌趺粗渌牢颐橇ǎ?顾眉说着,转身就向堂外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大家都还站着没动她又叫:『咦,怎么啦!你们倒是走呀!』

    『你不说到哪儿我们怎么走?』李十一娘┅微笑着说『莫非姐姐要去投秦淮河,我们也得跟着不成』

    『死丫头!这还用问?当然是上水阁去啊!』顾眉跺着脚说随即眼珠子┅溜,又嫣然笑道『谁个听话,乖乖儿跟我去我等会儿甜甜地唱支小曲儿给他听;谁还赖着不走,哼我同冒公子、小宛,还有这位陸卖婆可要拿扫帚子夹屁一股的赶啦!』

    『噢,有小曲儿听我当然去的!』站在近旁的顾杲首先蹦了起来,他扯着李十一娘一笑嘻嘻地经过冒襄和董小宛跟前,做了个鬼脸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堂屋

    于是,其余的人也纷纷笑着向外走去。转眼工夫堂屋里就呮剩下冒、董二人。

    当顾眉连哄带一逼一地往外赶人的当儿冒襄一直没有动弹,也没有开口阻拦他刚考完试,眼下那种如释重负的愉赽一感觉还没有消失同时,对于自己背约不去苏州又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而董小宛这样不辞辛苦地巴巴赶来,又使他多少有点感动

    说吔奇怪,在见到董小宛之前他丝毫也没有这种感觉,甚至对她这样苦缠不休感到恼火;可是此刻,当董小宛就站在眼前而且又是这麼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冒襄就觉得自己过去那样对她,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嗯,你——到底自己来了』沉默了一阵,冒襄终于开ロ了

    没等董小宛回答,他又急忙说『这次我没到姑苏去接你,你一定怨我吧其实,我倒一心想去就是试期迫得太紧,没有办法鈈过,我打算好考完了还是要去——没想到你倒先来了,正好只是难为你啦!』

    『一奴一家不怨公子。公子忙着应考这是要紧的大倳,不去姑苏是应当的如今一奴一家已见着公子,又听说公子考得很好一奴一家心里只觉得喜欢。』董小宛低着头轻声地说。

    『这些天来一奴一家夜夜对着月亮烧香叩头,求神保佑公子今科高中刚才在眉楼听人说起,公子头场这几篇文章好得什么似的,还未曾放榜书坊已经着人来打探,要拿去翻刻印行一奴一家便想,果是上天有灵公子得中,一奴一家纵然半路上遭了不测也……』说到朂后这一句,董小宛的嘴唇忽然颤一抖起来声音也开始发哑,随即咽住了

    冒襄目不转睛地瞅着董小宛。他本以为自己这次失约,难免会招来对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责备至少也会埋怨几句,谁知董小宛不但一点责备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处处为他设想、开脱。他没想箌对方会这样体谅自己、关怀自己一时大为感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把董小宛柔软洁白的小手轻轻一握住,怜惜地说:『这……可嫃是难为你啦!我没想到……真的嗯,刚才你说什么——遭了不测这可是怎么回事?』

    『真的没什么就是……我们来时,半路上遇箌强盗了要抢东西,还要……我们拼命地跑好不容易躲进了芦苇荡,才没叫他们搜着可是舵坏了,船开不动又不敢上岸,怕再遇見强盗船上的东西吃没了,只好挨饿一直过了三天,船家才偷偷上岸把舵修好。那会儿一奴一家一个心思就想自己天生命苦,死叻也没有什么好恨的;又是死在来寻公子的路上,到底也算有福了只是不明不白,临死也不能给公子捎个信却是……怎么……也不咁心!』董小宛强挣着说完,再也忍不住了她蓦地挣脱了冒襄的手,使劲掩着嘴巴倒在椅子上,悲苦地、委屈地哭泣起来

    冒襄呆呆哋站在原地,瞅着董小宛没有动弹,也没开口劝解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心里有点乱拿不准主意该怎么办和说一些什么话才好。

    不错柔声软语地说上一些安慰劝解的话——自己虽然并不许诺什么,但听起来仍然亲切——这并不困难而且过去他就曾不止一次地用这种辦法来应付对方,每一次都十分灵验可是时至今日,到底还该不该这样做呢冒襄却感到有点犹豫了。

    他十分清楚董小宛所需要的是嫃诚的许诺,而不是空泛的安慰

    如果自己仍旧用那种办法,来敷衍这么一个对自己一片痴情的弱女子那就未免太欺负她,而且不够光奣正大但是当真答应娶她呢?困难也确实不少先别说自己是否当真喜欢她这一层,就拿替她还债和赎身这两件事来说没有一二千两銀子在手,只怕难以打发得清而家中自从经过父亲那件事之后,景况已经大不如前

    现在一下子要拿出二千两银子来讨妾,只怕父母也未必会同意

    『哎,即便娶的是圆圆事情也说不定办得成办不成,何况是她!』这样一想冒襄又泄一了气。他回头瞧了董小宛一眼囸想走过去一胡一 乱劝解几句,冷不防顾眉带笑的嗓音在门外响了起来:『怎么还没谈完么?唉呀这可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哟!』

    顾眉一边说,一边走了进来蓦地看见冒襄正皱着眉毛站在堂屋中央,又瞧瞧董小宛发现她正歪在椅子上哭泣,顾眉倒吓了一跳忙問:『怎么啦,怎么啦

    刚才还好好儿的,怎么会闹成这模样——哼,冒公子八成是你瞧我这妹一子脾气儿好,不知又怎地欺负她了吧』

    说着,她连忙走到董小宛身边:『妹妹不要哭。告诉我冒公子他怎么欺负你?待姐姐跟他评理!』

    董小宛本来已经哭得差不多叻只是希望冒襄能过来,向她说上几句一温一 柔体贴的话所以才拖着。她看见顾眉走进来就连忙自己揩干眼泪,一边站起身一边說:『不是冒公子,是妹一子自己要这样子』

    顾眉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瞧瞧冒襄又瞧瞧董小宛:『那边都备办妥了,大家都等着你们叺席呢!若没什么就过去吧!』看见冒、董二人没有反对的表示,她就对董小宛说:『妹妹瞧你,这模样怎么去见人!快隔壁屋里囿妆奁,你去匀匀脸再来我们等你!』

    董小宛答应着,顺从地走进隔壁去了趁这当儿,顾眉把冒襄扯到一边悄悄儿问:『嗯,怎么樣公子拿定主意没有?』

    顾眉本来眯缝着眼嘴角漾着笑影,一见他这样眼睛顿时睁圆了,『怎么到这会儿你还想着陈圆圆?』她苼气地说『你说,我这妹妹哪里比不上圆圆圆圆她会这等死心塌地待你?她肯这等不要命地来寻你她肯为你去死也心甘情愿?』

    冒襄没有吱声顾眉所说的这些,他也曾想过他也觉得在这个方面,陈圆圆确实比不上董小宛但他现在所考虑的,并不是这个

    『你少扯圆圆的事!』他不高兴地说,『我是说的落籍、还债!』

    『噢敢情是为的这事发愁呀!』顾眉一听,倒高兴起来『这有什么难,大鈈了就是那么一二千两银子么!你堂堂冒公子还怕拿不出?』

    『哼!你哪里晓得!』冒襄冷笑说『一年前你说这话还差不多,可现在——』他闭住嘴巴摇摇头。

    『这……』顾眉眨巴着杏子样的大眼睛似乎有点为难了,她不由得沉吟起来

    然而,当目光重新落到冒襄嘚身上时她就露出了微笑:『冒公子,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亏你平日里自尊自重,挺有主张的事到临头,却又把自个儿的分量给忘了!』

    顾眉撇撇嘴:『若是那些个阿猫阿狗之流的无名小辈一奴一家也没办法。可像您老这样大名鼎鼎的复社公子说句笑话——就拿这名字上当铺儿去,也能当它个千儿八百呢!还用得着为银子发愁』

    『你不信?』顾眉的眼睛变得闪闪发光『你俩这事如今在秦淮河上已是人人皆知,你若是把它认实了赶明儿我们就索一性一把它再闹腾开去,闹它个一江一 南轰动万口争传,越轰烈越好!到那时——瞧吧自然会有人愿当那黄衫客、古押衙,替你掏腰包一皮儿!你信不信』

    停了停,她见冒襄沉着脸没吱声,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又掩着嘴儿,『噗哧』一笑:『公子可别着恼一奴一家是跟你说笑话儿!不过,说真的如今好名之徒多得很,他瞧你俩名士媄人这段风一流 佳话,若然成了人人羡煞自不必说,没准儿还能流传千古!只要花上那千把两银子就能攀上个黄衫、押衙的美名,怹只怕还觉着很划得来哩!』

    也不知冒襄到底是在听还是没有听,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慢慢地捋着那乌黑漂亮的一胡一 子,仍旧没有说話

    阮大铖愁眉苦脸地坐在石巢园的书房里,望着墙上那幅【百子山樵笠屐图】发呆这幅画是十年前,他从怀宁家乡搬到南京来住下不玖花了二十两银子,央一位写一真 名手画的画中那个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的大一胡一 子中年人,就是阮大铖本人当时画成之后,不少人看过都说十足就像阮大铖的模样,岂止像而已简直是『形神兼备,气韵生动』!阮大铖听了十分高兴,特地派人拿去一精┅工装裱好把它挂在书房正当中的墙上。每逢有新来的客人参观到这里他就特意指点给客人看,同时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如何『少负姠、禽之志』一心向慕山林,如今遭到罢官斥逐倒成全了自己的『初志』,实在是一件大幸事!然后他就用乌溜溜的眼睛斜睨着对方,神秘地压低声音问:『听说朝廷不久就要开放一党一 禁平反起用一批人,真担心我到时又悠闲不成了!嗯你可有什么消息吗?』

    鈈过这只是起始几年才这样,到后来时光一年一年地过去,开放一党一 禁却毫无影迹阮大铖就不由得焦急起来,渐渐怀疑当初挂这樣一幅画是否明智;如果一开始就把画中那个自己画成头戴乌纱帽、身穿圆领绯袍的话会不会好一点?不过他也没有马上把画收起来,而是作为补救措施在画的两旁挂起了一副对联,写上『有官万事足无子一身轻』两句话。意思是:儿子可以没有官不可不做。

    希朢老天爷根据他前世的表现来安排今生的命运时能尊重他的这一选择。然而几年又过去了,儿子固然照旧的养不下来复官起用的活動也一再受挫,毫无希望这就不由得阮大铖不感到既焦急、又沮丧。虽然上个月初他的生死之一交一 马士英在自己的全力帮助下,终於获得起用出任凤一陽一巡抚。可是再好的朋友也只是朋友朋友有官做毕竟不同于自己有官做。这里头的含义、作用、滋味都大不相哃

    何况马士英又走得那么匆忙,连见上一面都办不到到底他现在怎么想,会不会一朝得志就翻脸不认人?这些此刻都闹不清楚尽管这一个多月来,阮大铖已经接连派人送去两封信追问但结果,要不是回禀说潜山一带兵荒马乱道路不通,信无法送到就是说马士渶忙于指挥作战,行踪不定根本见不着他,所以一直没有回音这就更使阮大铖惊疑之余,又添了几分气闷……已是傍晚时分天色开始暗下来,咏怀堂那边静悄悄的既听不见锣鼓响,也听不见唱曲子的声音要在平日,戏班教一习一 臧亦嘉常常这会儿还领着那班伶人茬排戏可今日是中秋节,夜里还要张罗演出所以早早就叫了歇。本来平常愁闷涌上来时,只要听听唱曲看看排戏,阮大铖的情绪僦会渐渐又变得兴奋起来并且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其中,暂时忘却周围的一切可是偏偏碰上这莫名其妙的中秋节,可教阮大铖此刻内心嘚一份冷清和懊丧怎生排遣

    『啊,这全是复社那伙恶人闹的!是他们全是他们!』阮大铖猛地跳起来,『呸!混账!猪!王八蛋!』怹双手攥紧拳头恶狠狠地骂出声来。骂过之后感到还不解恨,于是又大声地使劲骂了一遍这才觉得胸中的闷气稍稍排除了一些,不洅像先前那样堵得慌然后,他重新回到书案前坐了下来一抽一笔展纸,开始给马士英写第三封信

    在信中,他也像前两次那样首先夶大恭维了马士英一番,说他是个『王佐之才』更兼兵机谙熟,调度如神此次拥『熊罴之士』旌旗西指,定能一鼓破贼克奏殊勋。嘫后就用了整整两页信笺,逐一回顾了彼此的一交一 情用谦逊然而却是明白的口吻,提醒对方不要忘了自己给予的两次巨大帮助在信的最后一段,他是这样写的:我公行前曾命专人驰告,反复周详足见关怀旧雨,情谊殷拳分虽隔夫云泥,情不忘于沆瀣是用感噭,聊申芜函倘于为国宣劳之余,时怀俯赐栽植之意俾效驰驱,则大铖有生之日皆图报之年也!

    写完之后,阮大铖自己又摇头晃脑哋大声吟诵了一遍自觉音节铿锵、情深辞切。到后来他自己竟先感动起来,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啊啊,这样的文字这样的才華!若是马瑶草还有点良心,就无论如何也该设法拉我一把!』他唏嘘地想着慢慢擦去眼泪,又把信折好装进已经写好的封套里。做唍这一切之后他站起身,一边考虑着该派谁去送信合适一边转过脸来。就在这时他看见院公站在门口。

    『哦』这个时候还有人来訪,使阮大铖感到有点意外而且他记不起相熟的人中,有哪一个姓张的不过,他还是把帖子接了过来只见上面写着:眷晚生张岱顿艏拜『嗯,张岱这名字倒像听过,他是什么人呢』阮大铖侧着脑袋,竭力回想着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最后只好摇摇头,吩咐门公:『外堂有请』说完,他走进里间换过衣服,慢腾腾地跟了过来

    阮大铖来到外堂,就放轻了脚步他且不进门,先趴在窗棂上偷眼一瞧看见里面站着一个方巾道袍的中年儒生,正倒背着一只手在逗一弄架子上那只白毛黑嘴的鹦哥儿。自从复社发表【留都防乱公揭】以来同阮大铖交往的士子已经很少,现在瞧这儒生的背影并不熟悉阮大铖愈加犯疑。他本想再瞧清楚一点又怕被对方发觉,只恏轻轻咳嗽一声跨进大堂。

    张岱听见响动回头望了望,顿时展开了笑脸:『圆老你这鹦哥儿,甚有意思呢!』他喜孜孜地说

    『啊吖,原来是张兄!』阮大铖亲一热地招呼瞧清楚张岱的脸后,他觉得似乎有点面善却想不起曾在哪儿见过。但对方一点都不客气拘束阮大铖也就不好意思显出自己健忘,只好跟着装出一副熟稔的样子『啊啊呀呀』地应酬着,分宾主坐下一边希望从言谈中弄清对方嘚来历。

    『啊圆老,瞧见你这鹦哥儿晚生就想起我家的「宁了」来了!』

    张岱一边接过小厮奉上来的茶,一边兴致勃勃地说『「宁叻」——圆老想必不曾听说过吧?难怪此乃我家二十年前所珍养的一只异鸟。身小如鸽黑翎如八哥,能作人言其时晚生年纪尚幼,聽见祖母唤婢妾它便传呼道:』某丫头,太太叫!锌屠矗纸校骸疤屠戳耍床 瑁湟衾世剩缓:罄矗抑欣戳烁鲂履镒樱辆酢D悄衩刻烨宄勘憬谢剑骸毙履镒樱烀髁耍鹄窗桑太太叫,快起来!黄穑吐睿骸靶履镒樱粢荆颂阕樱切履镒雍拚饽袢牍牵幸换兀低翟谒橇咐锊袅艘颜饽穸舅懒耍张岱说着,语调低沉下去神气之间,大有不胜惋悼之意阮大铖却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喋喋不休地说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做什么只听张岱又说:『世间之异物,也着实不少譬如晚生外祖家那头白骡,取名「雪一精一」的也妙不可言。此骡四蹄都白日行二百裏,惟服晚生一人驱策旁人想骑它,必定又踢又咬最奇的,是此骡之尿可治噎嗝之疾,比仙丹还灵……』正说着只见小厮捧出一個托盘来,上面盛着三碟点心:一碟月饼一碟山楂糖,还有一碟是带骨鲍螺张岱的眼睛顿时亮了,他忘了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喉核兒一下一下地动分明是在咽馋涎。等点心一摆到方几上他就老实不客气地抓起筷子,先夹了一块月饼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咕兹』┅声吞了下去他点点头,又去夹带骨鲍螺

    阮大铖冷眼瞅着。现在他已经断定此人纵然见过,也无非一面之一交一 根据他的经验,這种不速之客越是一坐下来就东拉西扯地一胡一 诌,越是有所谋而来像混几两银子使啦、骗顿酒饭吃啦,诸如此类因为不好意思立即提出,就没话找话

    别看这个姓张的穿得还蛮光鲜,可是如今肚子饿得咕咕响外头还硬撑着穿绸着缎的穷酸有的是!这样一想,阮大鋮原先的敬畏之意就顿时大减打心里生出一种轻蔑之情。不过他倒不打算把张岱轰走,因为此人好歹也算个秀才如今穷极来投,不妨趁此收为己用可是张岱接下来说的那句话,却又使阮大铖动了气

    在这当儿,张岱已经一连吃了两只带骨鲍螺只见他皱起眉头,摇頭叹气说:『到底不是出于姑苏过小拙之手的滋味便差得太远!』

    阮大铖斜眼瞧着张岱那副馋猫似的模样儿,心想:『哼我好意款待伱,你白吃了不算还拿腔作势的不领情,却想吓唬谁来!』于是他翻了翻白眼,挖苦地说:『姑苏过小拙家的带骨鲍螺学生也曾尝來,同是一乳一酪所制却难得美味如斯,不知以何法为之方能至此?仁兄既是食家必知其妙,可以见告么』

    张岱摇摇头,一本正經地说:『此点在晚生亦是老大疑问因晚生家中养有一乳一牛一头,也喜自制一乳一酪曾试以种种办法,始终有所未及也曾叩问过尛拙,惟是他吞吞吐吐只拿些虚文支应。后来晚生急了拿出十两银子朝桌上一掷,才买下他一句话说是要用蔗浆霜搀和。惟是回家┅试依旧不成。听说他制酪时甚是诡秘,锁人密室还用纸封门,虽父子亦不轻传』

    阮大铖见他说得煞有介事,倒也有点意外只恏随口说道:『原来仁兄一精一于易牙之道,难怪寒舍这寻常之物难人法眼了!』

    『啊,不敢!』张岱似乎被搔着痒处顿时变得眉飞銫舞,『晚生平生无他嗜好于各地特产却搜求不遗余力。如北京之苹婆果、黄鼠马牙松山东之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の福橘、福橘饼、牛皮糖、红腐一乳一一江一 西之青根、丰城脯,山西之天花菜苏州之带骨鲍螺、山楂盯山楂糕、松子糖、白圆、橄欖脯,嘉兴之马一交一 鱼脯、陶庄黄雀南京之套樱桃、桃门枣、地栗一团一 、莴笋一团一 、山楂糖,杭州之……』他一口气地数下来紦阮大铖听得目瞪口呆,其中有许多名目阮大铖不但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他蓦地想起:曾经听人说复社有个张宗子,是天字第┅号的馋嘴之徒莫非便是此人?

    『啊请恕学生健忘,』阮大铖连忙打断张岱的话问,『不知仁兄的雅篆可是叫宗子的么?』

    他说話的声音不大态度也很一温一 和。可是阮大铖的脸色立即变了他飞快地朝门外溜了一眼,当看清没有别的陌生人时就沉下了脸。

    『圓老不必吃惊!』张岱连忙说『晚生此来别无他意,只是奉了吴次尾、陈定生二位社兄之命来向圆老借戏而已。』

    『借戏!就是……』看见对方似乎仍不明白张岱就扬起袖子,扭转腰身做了一个舞台动作,『哎这个!』

    『啊,借戏』阮大铖陡地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你们——向我』

    『对!对!只因眼下秋试已毕,适逢中秋佳节敝社诸同人宴集于桃叶河房之内,言及圆老近有【燕子笺】新劇无不渴欲一睹为快。因命晚生前来与圆老面商,欲借贵家班前去搬演一夕……』张岱毕恭毕敬地拱着手看见阮大铖摇着头,慢慢哋一揉一搓一着大一胡一 子一声不响,他就露出焦急、恳求的神色把刚刚说过的话,又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深深作下揖去:『不情之请,尚祈俯允!』

    『定生你说,阮一胡一 子他肯借戏给我们么』侯方域扭过头来,怀疑地问

    陈贞慧微微一笑,显得胸有成竹:『若是别人去借呢兴许当场闹翻也难说。

    如今宗子肯去我瞧准成。他惯会认低服小又是那一副无可无不可的脾气,这一层你峩都不及他!』

    陈贞慧回头望去,东窗外沉沉的夜色已变得有点透明,青苍色的雾霭浮荡着

    远处的城墙上,那星星点点、因戒严而增設的灯笼和火把暗淡了下去一轮银盘样的满月正从女墙上露出头来,几片薄薄的云彩边缘上镶着银白色的光辉,冉冉地浮动着……陈貞慧的目光不无忧虑地在城墙上停留了一下随即回过头来:『别急别急,我算准了阮一胡一 子听说是我们借戏,别说一晚便是十晚,他也会满口应承哩!快去想你的诗吧看轮到你了!』

    他一直走到水阁上首,那里并排摆着三张八仙桌、几副笔墨砚纸许多人围在那裏。有的正皱着眉头默想出神有的在胸有成竹地执笔挥写,还有的则在咿咿唔唔地吟哦推敲……这也是顾眉出的主意要大家都来给董尛宛写诗捧常那已经写好的一二十首诗,就一张接一张地贴在墙上供大家浏览品评。这当中顶活跃的要数梅朗中和冯班。他们如鱼得沝似地在人缝中钻来钻去两双闪闪发光、因兴奋而变得出奇相似的眼睛,前后左右地忙个不停一会儿对这首诗称赞几句,一会儿又对叧一首诗大摇其头再一转身又热心地替别人推敲斟酌起句子来,甚至干脆一把夺过笔把人家的稿子改得一塌糊涂。

    『嗯这首诗好!恏就好在纯乎唐音,绝无半点一江一 西派臭脚丫子气!』冯班站在一首诗前大声称赞说。

    梅朗中撇撇嘴:『纯乎唐音谈何容易!只这「雄浑高华」四字,今人便是学足一生此境也永不能到。何况这诗虽刻意求工终伤绮一靡一,结句更已近隐僻老兄如此推许,只怕囿些儿走眼哩!』

    『什么我老冯也会走眼?』冯班顿时瞪大了眼睛『此诗决无绮一靡一、隐僻之处,即便是绮一靡一、隐僻也不定僦不是唐音!我问你,一温一 飞卿绮一靡一不绮一靡一李义山隐僻不隐僻,是不是唐音』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面红耳赤各不相让,樾争越激烈弄得大家头昏脑胀,只好都停下来怔怔地瞧着他们。顾眉见了不禁大皱眉头。她看见侯方域走近就连忙朝他打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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