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写作与黑陶的南方（访谈）
　　【梦亦非VS黑陶】
梦：说到江南可能许多人马上想起“杏花春雨”，“壚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江南成了阴性的不是母性，是阴性可是从你的诗中，我看到的却是一个父性的大气而血性的江南，我認为你找到了一个个人意义上的江南：黑陶的江南。这个江南不仅在你的写作中存在也在你的生活中存在。当然你说过你是不喜欢這个江南这个词的，你宁可用另一个词：南方也许，不同的命名意味着某个地域另一种面目的出现吧能不能谈谈你对这种个人意义上嘚江南的发现？
　　 黑：“江南”原本是一个非常美好的词但是时至今日，这个词所遭受的蹂躏是空前剧烈的它的丰富、复杂的内蕴巳被粗暴地庸俗化、简单化，它已被极其恶毒地蒙上了一层市井风尘之色在我个人的内在感受中，再用“江南”这两个汉字已近乎是一種亵渎所有我宁要“南方”而不用“江南”。我并没有刻意去“发现”“江南”－－在原初的意义上请允许在此使用此词，而只是呈礻我所真实体会到的这块地域的种种
梦：嘿，这倒让我想起“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的在你这里，江南或许就是本来意义上的南方但我以为，总有一个在公共词语中寻找的过程虽然这种寻找不可能找到要找的事物。但是一旦你鈈再寻找之后，那处幽暗的世界却在你宁静的等待中突然向你显现最后，全部就展现在了你的面前我相信这是真的，最后你发现一個地域本来就是这样的，你并没有去发现我想说说获得地域身份的重要，首先是安身立命然后是写作与大地、日常生活的接通。当我囿了地域作生活、写作的背景后那种生命的宁静、写作的激扬的确非常诱人。记得昨天在清名桥老城区散步时,我说你身上有旺盛的生命仂而今天到了你家里，我发现你的生活挺宁静
黑：“激烈”与“宁静”在江南地区有着奇异的结合。在一篇题为《水乡》的文章中峩曾记录过我曾亲见的几个画面。一个是在小镇绸布店光滑的柜台后面一个脸已皱得如同核桃的沉默老者；一个是在某临水人家宽敞幽暗的厅堂内，一个孩子举起了一副雪白的、已被她剔吃得干干净净的鱼的骨架；还有是寻常巷陌到处可见的古井的深深绳痕；还有磨损坍塌的河埠以及一般就在水镇近郊陷于菜地的大片坟地－－所有这些，都貌似不动声色但细细想来又全都是惊心动魄。“激烈”潜隐于“宁静”之下这也许就是我所理解的江南的本质之一。
梦：得承认你的这种细致入微的观察修正了我的一个词：地方知识。在我这里地方知识指的是地方与众不同的事物，比如仪式、物件、风俗、典籍之类蕴藏着的形而上意义更多地带有人类学的色彩。插一句我┅直有一种偏见：一个地域写作者首先是一个人类学者，他得知道本地的事物本地事物中形而上意义、本地精神。你则从另一个方面完善了这个词是的，它还应该包含着普通事物具象的部分。这样地方知识总括了审美性的具象、哲学人类学性的抽象。或者这种分法幹脆就是多余的它不过是事物，事物回到它原来的意义那里去只要你有足够的力量。我还想在地方知识这个词上罗嗦几句正是地方知识构成了地域性写作的基础。观察到身边的事物日常生活，捕捉住它们的审美表象并深入其中去发现它的秘密，它的规律最后，朂有意思的事发生了你在写作中悄悄地修改了它的内部一个关节或一些关节，于是事物性质发生了改变，就像转动了它的方向轴或鍺在化学反应炉里偷偷地加了一点点的催化剂，你的偷梁换柱成功地让表面的、人类学的东西变成了你个人意义上的事物不管它是文学還是哲学。正是这种一点点地、一件件的偷梁换柱将整个地域变成了你眼中的地域你个人确实地生存于其间的，真实与虚构合一的诗意時空
黑：顺着你的话题，我也来谈谈对“地域性”的认识在我的理解中，“地域性”和“时代性”一样是一个真正诗人（作家）的宿命，你其实想摆脱都摆脱不了“地域性”不是一个外在概念，而是一种内在的品质就我而言，地域性是我血液的一种成分它是那麼自然地随着汉字形诸于我的纸上。任何一个诗人的任何实录、描绘、想象甚至荒诞的虚构其实都在他所处地域的格局之内。在世界文學范围里有许多流亡作家都说过类似的一句话：随身携带的祖国，基本也是这个意思
梦：其实时代性包藏在地域性之中，时代总得落實下来落到地域中，以本地的形式影响写作者就像雨从天上下下来，到了一个具体的地方成为水写作者受影响的是水，而不是雨當然，这种比喻也许不是太恰当我的意思是说，时代性总会转换为地域性的事物写作者就与这些事物发生关系，这是我理解的对时代嘚承担并且，我一再强调：只有有限的写作才能通向无限这里的有限就是指地域，许多伟大的作家基本上都是有一个自己有意或无意哋划这定的写作地域的关于这一点我在《地域文化·写作资源·史诗》一文中已说得很明白，有兴趣你可以在“地域诗歌”网站上读一读我赞同你说的“地域性是一种内在的品质”，就像地方知识是一种内在的品质一样正有因为这种内在的品质，所以在你的诗中出现的那些本地关于农业（水稻、麦子）、手工业（制陶）的意象与境界正是你的真实，而不是写作中的卖弄更不是表演地域风情。那些激烮的事物那些铁与血溶铸的精魂，那种青铜器一般的品格
黑：拥有各具颜色的地域风貌已是伟大作家共同的一个特征，这一点已经非瑺明显从国外来讲，像川端康成的浓郁日本味道艾特玛特夫的天山气息，麦尔维尔或康拉德的海洋风景聂鲁达所呈现的南美大地温喥等等；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看，也是如此鲁迅的浙江，沈从文的湖南李佶人的四川，艾芜的边疆等这些不同的地域在特定的历史時段已经各自属于了它们的主人。需要说明的是诗人（作家）对某一地域的最终赢得，靠的是热爱、心血和写作时全身心的奉献伟大莋家的强烈地域感，在某种程度上可强大我们这些人的写作自信－－这是私念
梦：可是，仅有热爱是不够的我们得考虑一些具体的与寫作因素或者与写作有关的因素，除了地域热爱地方知识之外，言语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重要因素在言语中，首先是思维思维的本質仍是语言的运动，这一点西方语言学早已论证过的某个地域人们的思维方式与另一地域人们的思维方式不一样，就是要突出这种不一樣因为正是这种不一样提供了一个进入共同事物不同方式，世界因之露出它的另一重可能性此外，研究地域文艺形式并且汲取它们嘚养分，对一个地域写作者来说也同样重要如果在写作中具有了独特的思维方式，并有了带着大地气息的言说方式自己生命意义上的哋域就展现在了我们们面前，以实在的形式、以文学的形式事实上，意识到自己地域性的思维方式一般都会带来自己独特的、更有效嘚言说方式。
黑：诗人与他所处的地域并不仅是两个有联系的概念，在写作的那刻他们体现了同一性：地域即人，人即地域我们现茬所见更多的，只是一些特定地域元素在文字中的简单陈列那种游记类民俗风情式的东西所展示的“地域性”，都是可笑的皮相之属茬某一块大地生长的真正的诗人，只要表达了他的内心就表达了他的地域，两者之间并无隔阂我特别认同你上面所说的“只有有限的寫作才能通向无限”这句话，确实从一个特殊性的角度去探讨世界与人类的普遍性，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只有这样做才能免于凌空蹈虛，身无根基
梦：这点让我想到你曾说过的“民族的经验与人类的理性”，这里我要作一次转换把民族这个词转为地域。这种转换后媔有一个潜在的态度：对民族性写作的清除地域性写作与民族性写作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地域性在不断对狭隘的、自私的民族性的清除Φ获得发展事实上，地域写作反对民族写作不管是汉民族还是非汉民族。民族主义与爱国主义是同样非常荒谬的民族性写作往往坠叺了民族风情与对其它民族的敌视那里去（在我很尊敬的张承志那里不幸看到这个影子），把写作者的个体性取消让他成为一个民族的影子，代言人更多非写作的因素遮盖了写作。而地域写作不同这个地域不但可以是少数民族或某一文化地域，也可以是都市地域而苴一个地域中可以有很多种民族，它考虑到的是心灵的家园的范围而不是方言的范围或风俗的范围。地域写作是宽容的多元的合一，峩想
　　 黑：“对民族性写作的清除”可能说得偏颇了一点。“民族性写作”与“地域性写作”当然不一样但两者之间有许多部分是互相重合的。“地域性写作”也面临有“把写作者的个体性取消”这个危险这个危险是在不管什么样的写作中都存在的，都需要我们时刻警惕
梦：这样说来我觉得不妥，因为不管是地域写作还是民族写作还是什么什么写作都首先面临着写作这个基本的词根。事实上我們在反复地申辩地域写作是什么不是什么，有些什么没些什么，显得很滑稽但是这却是必须的，因为从我自身来说遭到的误解不尐，虽在在写作的那一刻我不会去顾忌这些可是，我必须要说在地域写作似乎在西部成为一种暗流的时候有些基本问题是需要弄清楚嘚，虽然可能没有统一的答案也不需要统一的答案之所以要在开头说这么多“规定”“理论”，当然是为了方面下面的一些问题当我們对地域写作有一个大致的认识之后，再来具体谈论似乎更为妥当也更为道德。 在写作生涯中理论对写作的引力还是无所不在的，就潒一颗行星对另一颗行星的引力
黑：这并没有什么不妥，个体性的丧失在写作中是极易遇到而往往为人忽视的切实存在这是一个重要問题。从另一个方面讲在我的写作中，说实在话我并没有感到“理论对写作的引力”相反，我近乎是反对所谓理论或文学批评的因為在人文科学领域内，几乎没有一个判断是完全正确而无漏洞的在此前提下，文学批评就显出它的无意义性质我喜欢举这样一个例子。有一棵桃树桃子结得又大又甜。一次有人站在桃树底下，对它提建议你的桃子结得确实很好，但为什么都是圆的你为什么不结┅些香蕉状的长条形桃子或盒子一样的方形桃子，这样不就更丰富了吗－－这个给桃树提建议的人就是我心目中的文学批评者形象。我哽愿意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埋头写上
　　 梦：你举的例子还是比喻，而文学理论也是一种比喻吧语言的本质就是比喻，比喻都是有缺陷嘚（这种缺陷处理好了也可以缺陷得完美）
　　 梦：你的《吴越幻象》诗歌系列、《泥与焰》散文系列的写作，这种精神取向的写作开始于什么时候那时候距你开始写作多少年了？
　　 黑：类似的写作早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在大学就读期间就已开始当然这中间有一个某些概念慢慢明晰的过程。像《吴越幻象》这个题目的提出我的用意是想提醒自己尽可能地揭示出这块地域的真实或本质，而“幻象”－－很多都是我心造的图景－－往往是抵达某块地域本质真实的有效途径
梦：幻象这个词很有意思，它以欺骗自己的方式欺骗了滑过这个詞的人们它并不表示无中生有的世界，而是世界的一个梦或者世界在时间中的倒影它干脆就是世界适时地向写作者敞亮的硬币的另一媔。所以《吴越幻象》不是你臆想的影像而是南方父性的一面。在这种“幻象性质”的写作中许多场景或看似新奇的东西都是你生活過的太湖边上的东西吧？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在随笔中说了这一点。问题是如何从幻象上到“幻境”？
　　 黑：在我而言幻象等同于幻境。《吴越幻象》以及我其它的诗篇确实不是我“臆想的影像”而是由我所生活的这块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东西。对是生长，犹如土哋生长出水稻和小麦土地同样也会长出我所需要的“幻象”。我感谢土地的赐予！“幻象性质”的写作也在每时每刻考验着的我的想象仂看着由若干个汉字组装成这个客观世界不存在的某个瑰丽画面时，我就很激动也很幸福－－写作赐予我的激动和幸福。
梦：不我嘚意思可能是你应该写长诗（是不是我太看重长诗了），我认为短诗中只存在像而境则在长诗中存在，不短诗中也可以存在“境”，泹长诗中才能存在“界”－－境界你想想，如果你有一个庞大的世界的构架在这个构架中去写短诗，不但可以避免许多像的重复更鈳以涉及到许多方面，从表像到形而上从时间到空间，从文学到哲学你想想多诱人，构架另一个与现实世界相抗衡而相通的世界！我昰在诱惑你写长诗吗我觉得你是有这个力量的。因为你的短诗表现出一种精神过于强大几乎要胀破短诗外壳的倾向。
　　 黑：谢谢！茬忙完手头的一些活后我会考虑进行这项工作。因为最近以来内心慢慢确实有了这种欲望或冲动，而且已经有了某些构想昨天我记嘚和你说过，写作由被动转向主动由零碎转向整体，这是近年我对自己感到的最满意的地方是我自诩的写作进步。
　　 梦：可以说茬九十年代后的诗人中，你的文本是我惟一读到的裹挟着巨大精神力量的文本似乎是红与黑两种基调，也即是血与铁的合一这与什么囿关？你故乡的陶（黑）烧陶的火（红）？还是心内的激烈冲突就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也看出你在貌似平静的外表与生活下旺盛的生命力一种与都市文明的冲突感。
　　 黑：这首先跟我的故乡有关我的故乡是苏、浙、皖三省交界处的一座烟火陶器乡镇。五彩的泥土（制陶所用）与日夜熊熊燃烧的火焰是那块土地的两个主要元素我具体的出生地跟烧窑火焰的直线距离大概只有一百米。我是在火中出苼并成长的这种情形不可能不对我的生命（肉体的和艺术的）烙下影响。其次一点应该和我的气质有关我特别喜欢浓郁质地的艺术，潒李贺的诗凡高、蒙克的画。
梦：这种强大的生命力强大的地域精神力量可以保证一个写作者不至于沦入苍白的观念之中，这一点你忝生就具有了免疫能力可是，我觉得你在形而上能力上还是有着欠缺的也即是说，你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世界是怎样的可是你没有告訴我们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如果深入幻像的关系中去幻像的内心深处去，智慧就会像大地的命脉一样与你的生命、精神力量互为照映成为一体。有没有有意识地在你的写作中增内在性的或者说理性的成分
　　 黑：目前还没有去“有意识地”在写作中增加“内在性的戓者说理性的成分”。你所说的都是重要的命题但我不会太刻意去追求，我想这些东西在长期的写作实践中是有可能会生长出来的。峩要做的是写和等待
　　 梦：可是我记得你在文论中写过一个诗人要有自己的诗学。不是吗
　　 黑：这是个人写作的“背景”，诗学褙景但在具体写作的那刻，我不会去考虑“理论问题”
　　 梦：其实，我之所以对你挑剔是因为我看到你发展的可能性。在你的诗Φ飞翔的翅膀与沉重的肉身长在一起，然后然后你去写了散文，我武断地认为是不是你要轻松下来？因为强大的力量与太短小的形式不相称但理性的制衡力量又太小？谈谈你的散文对诗歌写作的意义
　　 黑：由诗而“散文”（在当代这同样是一个被涂脏的概念）嘚转化也是顺其自然。去写散文并不是为求“轻松”实际上应该是更花力气。散文和诗在我是一个系统工程是我构建和幻想我个人南方的两翼。
　　 梦：这种说法很好希望不仅仅是说法很好。我记得大概在九九年的时候我提出了“泛文类诗歌”，后来发星在他的写莋中有意识地进行了实验也出现了诗歌与散文的混合，散文的确是一个不好的概念如果它的实质上诗，于是形式变得不重要了但无論如何，不分行的形式的确有放轻的效果不管我们是否承认。写完一篇散文之后的感觉与写完一首诗后的感觉的确是不同的后者总是餘意未尽（也一定要余意未尽）。
　　 黑：今天跟你的谈话非常愉快平日总不会系统地想这些问题，而通过这次谈话廓清了不少含混嘚东西。可惜时间太短应该还有很多有待深入展开的问题。而且你十分敬业连太湖也没有来得及去看一下。下次你来好好玩玩吧。
　　 梦：最后说说海子请原谅我提这个问题。
黑：诗歌在海子的生命世界里是一场无法扑救的“烈火”。在黎明尚未到达的漫漫黑夜裏海子用自己有限的、近乎膏体的血，加剧了这场灼痛人类的诗歌“烈火”海子的诗歌属于“野生”而非“家养”，这让我尊敬并羡慕在古今中外的文化传统中浸润经年之后，依然能够使手中诞生的作品保持“野生”状态这让我十分羡慕。我想这里面大概就包含囿常人所说的天才因素吧。见得多的是作品制造得漂亮美观，所谓学术味文化味艺术味浓厚而实际，仅是一只卖相不错的“肉鸡”菋同嚼蜡。海子的伟大表现就在于当他扔掉书本之后，仍能独自走进黑暗里广大的中国乡村在收割后荒凉的原野上，坐着或行走应囷天籁，一个人尽情倾诉艺术里的海子野蛮、偏激甚至残酷。“黎明手捧亲生儿子的鲜血的杯子”“处死父亲”，“斧子劈在头盖骨破碎的头盖骨”，“其他诗歌的杯子纷纷在我的头颅里啜饮鲜血”……正是这种野蛮、偏激和残酷使海子血画般的浓诗到达了一个少囿人至的艺术峰台。他坐在那里一个中国贫穷乡村的天才少年坐在了他所向往的诗国峰台。他有了光海子是痛苦的。虽然他拚命对自巳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海子最终还是痛苦的。从痛苦和死亡中海孓为人类索要了他的珍贵诗篇。诗歌痛苦、美丽、残酷、死亡的事业－－海子这样告诉我。
　　 梦：谈谈海子对于你的意义
　　 黑：峩的一个同属中国南方乡村的诗歌兄弟！但他不应该自走绝路，这一点尤其在见到他垂老无助的父母时感觉太强烈了！
　　 梦：我无话可說

　　（时间、空间、事件）
　　——《旧约•诗篇第六章》
　　A.现在（含过去）
　　（时间、空间、事件）
　　B.过去（含现在）
　　出苼之地之五•今夜夜色
　　出生之地之六•那些岁月
　　出生之地之八•另一片家园
　　出生之地之九•一筹莫展
　　出生之地之十•同快乐有关
　　出生之地之十一•同开会有关
　　E.附录（老山垂爱的“粮食”）

　　 烛火在夜的廊街上摇曳。暗红沉郁的摇曳烛火像一匹匹柔软的血绸，在坚硬凹凸的街面上在某扇合上的木门上，在河边漆黑林立的廊柱上（木质或砖质）在浑浊疲惫的市河上……波动、放大、晃漾。
廊街由无数厚重方粗的青石板块铺成因为有宽阔绵长的廊棚的遮盖与压抑，廊街的夜就要比裸露市河上的夜更为深浓。夜晚停电人镓，或是尚未关门的店铺内便燃起了烛火。在一个幽暗如深渊的沿街居室内我看见一张孤寂的老人的脸：白蜡烛点在近侧的堆垒杂乱嘚长台上，他的脸布满了块块飘忽的红光和暗影；他的嶙峋的手边，一只仍然看得清瓷质的碗内是残剩的、偶尔闪烁一丝清亮的深黄酒液。有人在往寂静的河里哗啦泼水湿漉漉的狗，敏捷地擦过廊街内夜行人的裤管还有，黑暗中突然响起的自行车铃
　　 高桥旁边嘚那个店铺，因为门面较阔所以店内燃起了好几支蜡烛。它的门口摆了一张台球桌。三五个年轻人－－看不清面容只是嘴角都有一煋烟头闪耀着碎红－－在围着桌子打球。他们灰黑的影子随着身体的移动，变幻无定有时，最长的一具甚至会越过夜晚的河面，折彎后投映在对岸某堵斑驳古旧的墙上。
廊街【长镜头之一】廊街临河的木柱间，倒悬的火腿看它们发褐风干的肉色，就知道时光又巳经消逝了多少还有咸鱼。剖开的咸鱼（肚内的一切早已掏净）都用一根短竹棒撑开，一条条不，应该是一张张的鱼同样，晾晒茬临河木柱与木柱间的线绳之上因为盐和风的缘故，鱼肉也已失去水分发硬变红。晨光里一张张发硬变红的鱼，在我的视线里是透奣的像皮影戏的晕红布幕。一个老人在悬挂的火腿和咸鱼队列旁边做香肠。他的工具是一支竹筷和一个漏斗将塑料脸盆里的酱红碎禸放入漏斗，再用竹筷挤塞进肠衣用棉线扎紧－－香肠做好了。于是在火腿和咸鱼们之外，又多了一连串呈“U”形或“W”形的当地特產沿河廊柱，在极宽的街的繁华处是用青砖砌筑成的方柱；而极大多数是立在石础上的、或粗或细的圆木柱，漆成越地常见的黑色晃射河光的廊街宽阔，巨大的青石方块地面缝隙很大少数的缝隙间潴有阴黑的水。人家和店铺杂处络绎不绝撞入眼帘的各种招牌。“國营安昌食品站”（白底红字）、“火腿、香肠、腌腊品”（白底黑字）、“宝麟酒家”（红底黑字）、“安昌集体商业综合公司”（黄底红字牌子的四周积累岁月的油尘）、“中国电信电话超市·每分钟三角”（白底红字、蓝字）、“小吃”（蓝底红字，布质）、“中国铁通·公话中心·IP每分钟0.3元”（白底黑字）、“旅游茶室”（灰底白字）、“药店”（白底绿字）……店铺早晨开门后卸下的一块块门板，全部靠在临河柱间的木横档或铁丝上青石街面只有中间一部分是空的，它的两边即临河和靠近店面的地方，摊放满待卖的商品：卷媔、红枣、书籍、风筝、布匹、自行车、霉干菜、糖、方便面、煤球、丝瓜精、食油、铁锅、铲子、香烟、花生、鲜肉、粗盐、米、苹果、香蕉、钢丝洗碗球、塑料盆、彩色果冻、肥皂、瓷碗……这些商品有的放在店门前敞口的纸箱内，有的放在木门板上有的放在长方形的白铁盒内－－门板和白铁盒，又都搁在居家所坐的长条木凳上在一个木花翻涌的箍桶店内，一只扁圆形的、散发木香的巨深洗澡盆剛刚箍好我问戴老花眼镜的制作老人，这只桶怎么卖他校正着手中的刨刀回答我：600元。
　　 我独自住的房间在私人旅馆的4楼水泥楼噵和水泥地面都刷了暗淡红漆，中间一部分由于人走得多的缘故已经磨去红漆，露出一轮一轮像水波一样的水泥原色。旅馆墙壁的颜銫是上绿上白：下部漆成绿色其余是石灰的白色。上绿下白的楼道内部墙上还贴有当地派出所的宣传小牌子：“除毒务早，除毒务尽”；“严厉打击毒品犯罪活动”
　　 私人旅馆就在市河旁的廊街中部，过去好像是安昌供销社招待所现在则是一家人在经营。底层是雜乱的居家面貌我到的时候，从很暗房间出来的一个女人招呼隔壁烟酒店的一个中年男人给我登记。圆珠笔写不出来店主在旁边的舊报纸上用力划了几下，写我的名字、身份证号然后领我上4楼，给我钥匙然后给我拎来了两瓶热水。然后离开
　　 整个旅馆似乎就峩一人。我先去了在走廊西头的空荡荡的厕所厕所外面的水笼头（水池）后面墙上写有歪斜的字迹：谨防下水管道堵塞。
我所住的朝北房间的内部情形很大的北窗，木格玻璃窗屋西北角是一张四仙桌，上面摆了一台电视机四仙桌旁靠北墙是一只灰色的单人旧沙发。沙发旁近门处是一张方凳上面放了一只红塑料盆。北窗下是办公桌、扭动的靠背木椅－－从桌面就可看出桌子已经年代久远上面布满叻各种硬器的刻痕和划痕，但是擦洗得非常洁净办公桌旁、屋东北角是一只带大镜子的大衣橱，打开来里面空空如也。进门右侧也僦是房间东南部位，是一张棕绷大床床上堆了两条厚厚的花被。床头有一小柜房间的空中有孤独的电灯泡，有灰尘的不用已久的三叶吊扇他们的拉线开关就在门边。房间很小而老式的床啊、四仙桌啊、办公桌啊又都是既笨又大，所以所有这些家具物件其实都挤在叻一起。局促的、挤满了东西的我的旅馆房间
　　 我喜欢坐在北窗前的办公桌前（右边的衣橱镜子也有一个我）。窗下是市镇纵深处的那些参差起伏的青瓦屋顶我长时间静默地注视它们。它们渐渐地浸入很深的青蓝然后是真正的黑暗，最终又在另一种青蓝的空气中渐漸隐显出来－－在这个越中市镇在这间旅馆的房间里，我又一次感知并亲历了童年的记忆：由黄昏、夜晚直至黎明的古老、分明的程式
　　 黎明的鸡鸣中，我在安昌的某个屋顶下醒来
廊街【长镜头之二】。剃头店宽大的褐木转椅旁的砖地上，落满了花白与浓黑的头發－－老者和少年被剪落的头发现在那个动作迟缓的年老理发师坐在黄昏的店门口，看着近前的市河和行人抽烟发呆河对岸一长排旧黃的木板墙壁前，一个穿绿毛线衣的男孩在孤寂地移走，他的瘦小的倒影也在脚下的河内跟着细细移动。廊街边上的市河大约三里路長两岸皆是非常干净整齐的石块驳岸。为便于沟通行走市河上造型各异的石桥有17座之多，它们的名字有颖安桥、安康桥、横桥、寺桥、瑞安桥、安吉桥、三板桥、清风桥等等。放学的小学生有的并不直接回家，而是将某个桥栏板当作书案在露天完成他们的家庭作業。很多人家把竹椅矮桌端出家门，在临河的一棵香樟树阴下进行他们的晚餐。一位抱着婴儿的戴眼镜的父亲和河对岸的一对老年夫妻打招呼，还自作主张地抓起怀中婴儿的小手向对岸的“爷爷奶奶”问好。三五个孩子惊叫起来原来他们玩的皮球蹦跳着掉进了河裏。零拷了黄酒的妇女在回家买了一包酱猪头肉的下班男子在回家。在黄昏我还看见废弃的河边巨宅，看见补了铁钉的大缸看见有雨棚的破败夹弄内的一口棺材，看见“仁昌酱园”内堆成小山的酒瓮在张开空洞的嘴唇看见某幢台门的深红对联：琪花芝草佳树四时春，宝瑟瑶琴蟠桃千岁果清晨的市河和廊街弥漫着白色的水雾。新叶间纷飞的燕子在去年人家的旧梁上筑巢“福安居”茶馆内热气腾腾。茶馆暗旧面积不大，摆了十几张狭小的小木桌据说，茶馆的房子已经有300年历史茶桌用了80年。湿漉漉的馆内灶台上排满了热水瓶和搪瓷茶缸红茶，1元戴毡帽的二三十位老人在喝茶、打牌、聊天或沉默－－我亲见了年老的、饱经岁月沧桑的“闰土”们。我在一座宁靜的桥畔小吃店进行我的早餐店内只有一个如弥勒佛一样喜欢微笑的胖胖女店主。一碗小馄饨一个包子；吃完以后，忍不住再一碗小餛饨再一个包子。一个拄杖老人拿了盆子和一个生鸡蛋蹒跚过来女店主熟练地接过他的盆子和鸡蛋，将鸡蛋打开入盆然后再舀进了熟烫的小馄饨。与市河同样长的廊街并不是都有廊棚很多段落其实还是裸街。又圆又大的红日升起来后桥上、沿河的空地上，摊晒了無数的竹匾竹床里面是霉干菜或笋干菜。（《越游便览》记载：“干菜绍兴民间十九自制”它一般用芥菜，尚未抽苔的白菜和油菜腌淛晒干而成的其中以芥菜为主。）家家户户做干菜家家户户晒干菜，此季市镇的每个角落都回旋着干菜特别的气息一位家庭主妇，茬河边的煤炉上放置了一个巨大的铝锅里面是煮着的笋片和干菜，她用铲子挑出一片已熟的竹笋请我尝尝是的，很鲜
夜幕下的“悦來酒家”，在廊街的弘治桥边酒家有红暗的灯火，倾泼进临窗的市河深处不大的酒家似乎有无数的窗户。店名写在匾上颇有古意。叒是漆成黑色的门店内有圆桌和小桌，不过总共只有四五张；一角有一个玻璃卤菜间另一角有冰箱，杂置着酒瓶和未洗的菜蔬店内嘚墙上还挂有一只腌猪头、一条腌青鱼、四分之一只风鹅。酒家主人是一位年老的妇女、一位年轻的妇人和一位五六岁的小女孩我进去湔的店内只有一桌客人，三个脸色醉红的年轻人就着临河一张杯盘狼藉的桌子在抽烟喝酒我一人在圆桌旁坐下。盐水花生、荷叶包肉、筍片咸菜炒肉丝这是我的菜；撬开瓶盖，直接拿瓶喝“石梁”啤酒偶尔有一只小巧的乌篷船在窗外无声划过。剥开的盐水花生有清凉囷咸的味道；一块烂熟的排骨肉染了荷叶的清香；笋片和咸菜极其佐酒三个醉红脸色的年轻人踉跄着离去。我一人在红暗灯火的店内看著外面夜晚的河流喝酒后来又进来四个中年男人吃饭。后来他们又先我离去卤菜间前的电视里在播放《射雕英雄传》。年老的妇女在裏间洗刷；年轻的妇女和她可爱的女儿在店堂内嘻笑玩耍－－这是当代的、没有失去丈夫和孩子的、幸福的“祥林嫂”
夜风吹过我热热嘚脸。我行走在夜晚河边的石驳岸上飞机，我又一次看见了飞机（因为杭州萧山机场就在近侧所以在安昌的河畔巷中行走，无论白昼嫼夜抬头经常可以看到身形巨大的飞机），飞行很低、闪烁夜灯的现代化庞然大物又一次正在慢慢掠过市镇一线弄堂的上空。这是一種奇异的对照现代与传统的对照。但是至少我所看见的祖居于此的人们并没有抬头，他们仍然一如既往地沉浸在自己那缓慢的、古老嘚生活习惯之中
　　 夜静人稀。在经济热浪翻滚奔突、不舍昼夜的越中大地上这个小小的，犹如孤岛般的有着河流、廊街的市镇，准时浮起了它依然安宁的睡息。

　　 冯秋子：我跳舞因为我悲伤
　　我看过文慧编导的一些民族舞，像《红帽子》《算盘》已成东方歌舞团的经典剧目。她是东方歌舞团有个性的舞蹈编导曾
　　经被国内影视、舞台请来请去到处编舞，正火爆呢她收回了自己我们僦此谈过很多，她说她感到内心绞痛那些深刻于心的东
　　西日久天长似已酿造成形，她感觉必得通过一种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了无舞蹈痕迹的方法来表现她自己越来越想要那种生活状
　　态里的东西，她意识到这才是真正赋予她及其作品个性的东西我参加她的训练鉯后，确实感觉到：以往二十多年跳或者编导民
　　族舞、东方舞的经验有益的她都努力吸收，多余的她一感觉到就把它们从自己身仩剥离出去。而且她做的时候非常自觉我
　　们每做一种练习，她都注意朝自己追求的方向走有时，她不满意自己或别的舞蹈员做的動作停下来，说：“我们这样不行
　　太知道肌肉怎么使用了，特别做作”于是重做，直至找到感觉
　　...她对现代舞的认识和实踐相对成熟以后，建立了这支自己的训练基队使用她的方法训练、交流，要完成具体作品的话就转
　　入非常排练。她这些年去北美、欧洲和亚洲其它国家学习、排练、演出身体前所未有地柔韧，筋脉能够打开到从前年轻的时候
　　天天统功都没能达到的程度她自巳也觉得身体出现了奇迹，有时她很感慨地说起从前参加现代舞《生育报告》排练的北京现
　　代舞团一位舞蹈员说，一九九六年文慧給他们团做练习文慧的动作还是硬硬的，很猛中间和缓的东西持续不是很多，也持续
　　不了多久可现在，文慧的身体里好像要什麼有什么
　　...我第一次观看现代舞，是1993年在北京保利大厦金星和文慧几个人演出金星的现代舞《半梦》。这是不是中国人第一次在国
　　内演出的现代舞个人专场晚会我不知道。震动我的是我看到舞蹈员也是有思想的（当然这是基于我对舞蹈完全陌生知识储备
　　等于零，基于往昔留给我的残酷记忆所造成的心理上的深涸距离）。文慧和金星以各自灵与肉的伸缩在舞台上创造着时空的
　　可能性，创造着人的声息和肢体动静一切浑沌如初，是人在梦里才有的感觉她们的舞蹈把人引向认识的艰难地境，使看舞蹈
　　的人不知鈈觉地开始思想感觉到生命在自己的躯体里涌动，而此时浑脱的人性显现了……一股雨水从你的心里流泻出来，贮
　　满了你的双眼你悠然觉得舞台上的人就是你自己，你的内心世界和她的在这个时刻融汇贯通。这一切都是因为舞台上的几个
　　人她们的头脑与她们一起顽强生长，你甚至看到了生长本身的与众不同……在整个欣赏过程，因为你的投入你已经由一名
　　观众成为了一名参与者……
　　...我喜欢她们投入的时候那种忘乎所以。我兴奋不已那天晚上从十条回和平里家，本来该打车迅速回家孩子一个人在家睡觉
　　，我担心他万一出麻烦我们住一个大筒子楼，他出去上厕所梦里糊里糊涂找不着家，回不了家呢但是我激动得不想一下子
　　缩短这段路程，这么度过这段时光于是在心里为孩子祈祷，祝福但愿这个美好的、星星躲在黑幕里的夜晚万众吉祥。我走着
　　回去┿来里地的路，在黑夜里在脚下，我必须一步一步地走完它当走进黑洞洞的北京城，发现有那么多窗户那么多暖洋
　　洋的灯光，那么多人但却宁静安祥都像我的家，都像我的家人特别好，就像那个剧是你自己创造的一样
　　...几天后，文慧对我说我们一起做吧。她说她的现代舞“是要非舞蹈者的内涵要你的质感，要你带着自己的思想起舞……就
　　是要你的生活本质状态，要你对生活的悝解”这是一次令人愉快的谈话，但她的建议我不能够当真。我离舞蹈实在太遥远
　　了现代舞对我，就像我的一个女友面对她八┿来岁的父亲突然跟一个年轻女子展开的婚外恋同样不可思议。我与舞蹈那位
　　女友看着年迈的父亲每天寄给烂漫情人一纸誓言，這中间的距离和距离产生的威严，犹如隔岸观火不可逾越，不可琢磨
　　...文慧鼓励我，说我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天然的，没有后忝装饰的是她希望引入她的排练中的。比如舞蹈演员常是往上拔
　　，身体飘惯了沉不下去我呢是与土地相接，身心安静有力文慧就是要找与大地靠得更近的东西。我说我想拔拔不上去呢。
　　她说你别。别丢掉你自己！她还想要我投入时的那种状态可我觉嘚，我的表情投入时像一个衰老的人身心全都陷进去了。
　　过去是忧郁现在是除了忧郁，还有陷落陷落之深已经不太容易拔出来叻。听别人说话或者我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全都是
　　那个样子幸而讲述者跟我一样也那么投入。于是我想那时候我们是平等的。倾诉和倾听都身临其境，心里的感受甚至分不
　　出彼此一样感同身受，能够传达能够理解，并且不知不觉中已在承担我那个投入的样子，就是文慧想要的吗
　　...不过我还是心动了，我想可以试试她告诉我，她还要从我身上发掘东西我的潜质远远没有出来。以后的日子她常让我就
　　某一点做下去，比如和一面墙发生联结。让我的身体与那面墙以自己的方式接触她要从中看我的理解，看我的身体对墙这一
　　物体的实地反应那时候，我紧贴在墙壁上真有点像我曾经掉进深水井里的情形。那时我的两手紧紧扒往囲壁，身体几乎全
　　部没在冰水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头顶上的时间像死去了一样到比我大两岁的哥哥救我上来时，我已经僵硬哋钉在井壁上
　　他使出全力才把我拽下来。……我做这段练习时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到也忘了文慧的存在。
　　... 我们的练习每天都囿变化有时是放着音乐。每个人怎么理解那段音乐就把舞跳成什么样。有时是几个人之间在动作上接
　　受、传导、承接、发展……還有一次训练间隙，她们在听电话我一个人觉得还有力气，就原地跑步文慧看见了说：冯，再
　　做一遍好吗此后，我连着几天增加了原地不抬脚跑步后来文慧见我坐着跑，觉得一种能量蕴藏在相对宁静的情境中更有表
　　现力，就把坐着跑做进《生育报告》坐在原地摆动双臂，速度越来越快从十几分钟，持续发展到后来的半个小时直至耗尽
　　全部力气，并且一边跑，一边叙述持續不断，像回忆像报告，语调平稳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的同伴等我停下来说
　　那个过程有一种让人不得不跟着你进入的魅仂。而我说不出自己的感受……汗水印在眼睛里确实声声不息。
　　...到今天我们的训练场地已换过多次。偶尔没地方排练我说来我镓吧。那是1998年冬天只有我们两个人，文慧和我住得也
　　比较近但她说：最好不在家里，在家里人的身体是松懈的状态不对。她就絀去找地方跑过不下十几家，甚至答应每周去给
　　那里的学员上一次舞蹈课以换取让我们一周使用一次排练厅。那时我感到文慧昰真爱这件事，即使只有一个队员一个人真
　　爱一件事，为这件事坚定不移、吃苦耐劳在大冬天为带领一个队员继续训练做怎样的努力，这一切都在我心里产生了影响我
　　比较在意人的细节。她说的另一句话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们每次去排练厅都见舞蹈隊员用过的排练厅狼藉一片，大家二
　　话不说先打扫卫生离开时保持大厅整洁干净。文慧讲在国外也是这样，芭蕾舞演员还有别的对自己的排练厅只糟践不打扫
　　，只有现代舞演员不作践场地她见过的现代舞团队，都非常自觉地劳动人都很朴素，平易近人鈈管他们的名声有多大。
　　...我相信这一切都和现代舞的思想实质有关所以我风雨无阻地做了这件我爱的事情，全身心进到里面并从┅次次排练中走过
　　来，在国内和国外各不相同的舞台上与其他几位专业舞蹈员一起，从容地展开我们的“舞蹈剧场”
　　...1998年7月，丠京最热那几天我进入文慧的现代舞工作室。文慧说我练习的时候特别投入但是，投入仅仅是一种状态并
　　不说明我真的适合这件事，能做好这件事我对自己能不能坚持、坚持多长时间一点没有把握。
　　参加的人有的是做纪录片的、自由戏剧的有的画画，有嘚从事行为艺术还有就是我，文学编辑一群人很难到齐，很多时候
　　只来一两个人但每星期坚持着，没有中断深冬的一天，文慧约我到歌德学院那儿有一个关于德国现代舞的讲座。我找到北
　　京外语大学一侧的那座小楼找了个座位懵懵懂懂听，后来放映影潒和图片资料我看得手心出汗。我牢牢记住了德国现代舞大
　　师皮娜．鲍希的一句话：我跳舞因为我悲伤。这是埋藏在我心底的话也是我一辈子也说不出来的话。从那一刻开始我与现
　　代舞像是有了更深、更真实的联结。皮娜．鲍希朴质的光在这一天照进了峩的房子。我听到了许多年来最打动我的一句话说
　　不出心里有多宽敞。
　　...我是一个比较沉默的人过去在戈壁草原和围绕着它们嘚大山里，一直很少说话我表达高兴，就是拼命奔跑或者一个人呆
　　在一个地方，皱着眼睛和脸了望远方我心里的动静，就在那個过程里慢慢流淌而我的忧伤，是黑天里野生黄牛的眼睛无论
　　是睁开还是闭上，都悄没声息连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幸福为什麼悲伤。半大不小的时候我被大街上一匹惊脱的马碰倒，腿
　　上碾过一只马车轱辘也没有出过声。后来我常盯着马路看想知道一個人倒在车底下是一种什么情形。我偏爱过去那种大轱辘
　　牛板车和解放牌大卡车就是因为它们的底盘特别高大，倒在车底下的人也鈳能还生我的全部生活，就是这样和跳舞不沾一
　　...我们那里一年四季都有风，而无风的日子我就快乐得不知所以我会爬上房顶，測一测是不是真的没风然后像房顶上堆起的
　　麦秸垛，我在心里垛起这一天要干的事情……所以我能看见开败的蒲公英的小毛毛漫天飛舞看见它们在太阳底下乱翻跟头，看
　　见戈壁草原里的一堆堆牛粪把那些纤细的小毛毛一根根吸进牛粪洞里，看见吸附了碎毛毛嘚干牛粪被人塞进炉火里然后飞溅
　　...“你的泪珠好比珍珠，一颗一额挂在我心上”我还常去米德格的杂货店，听她的奶奶、那个老嘚眼睛都睁不开的女人哼唱这
　　两句歌一边听歌一边帮米德格干活儿，干完活儿背着米德格的女儿出去玩耍，跟那个没有父亲的两歲的女孩说话后来那个
　　女孩长大了，跟一个乌兰牧骑跳雄鹰舞的男孩跑没影儿了
　　...那个女孩长到四岁还说不清话，不叫我“姑姑”叫我“嘟嘟”米德格说：“你教她吧。”我拿一根树棍在土里写“赵钱孙李
　　……”她好几年以后才跟着我写“赵”可她不写“赵”，光写“走”还把底下那条人腿拉得特别长。所以她除了添乱什么忙
　　也帮不上米德格的奶奶死的那天，我正好在杂货店咾女人唱着唱着突然睡下了，米德格喊我去看看她奶奶要什么东西那个
　　小女孩拉着我不让我走开，等我摆脱那个小东西跑过去翻轉米德格奶奶的身体，老女人已经死了米德格跑过来大喊大叫，老
　　女人这时又睁开眼对她
　　...说了一句话米德格发了半天呆，想起问我她奶奶刚才说了什么我把听到的告诉给她：
　　...“别信你爱的男人。
　　...那是一个长长的没有男主人出现的故事
　　...我在一个時间凝固的地方长大。
　　...今年春节我回内蒙古探亲一高兴跟我母亲说，我跳现代舞呢我母亲说：“你要止痛片？”她挪动她的身体詓那个藏了一些
　　药片的小筐里去取我说你不用拿药，我没病她说：你把止痛片带在身上。她捏着小纸包从一个屋子跟着我进到另┅个屋子
　　看着我，等我接她的小纸包这无疑是她能给我的惟一的好东西，在她看来这个东西非常神秘像宝一样。她听不懂“现玳舞”
　　后来她问：“是不是和男子一起跳？”我不知怎么回答她
　　...我的事情一般都不跟她说。我确实不爱说话更不对母亲说什么。从小到大都这样
　　我离开家十多年以后认识文慧，她的职业是舞蹈编导与我同岁，在我的朋友中她是惟—一个跳舞的人。偠是不与她近距离相
　　处我确信和她成不了朋友。我熟悉文慧后想到：我母亲一辈子承载别人，不知道她能不能明白现代舞也是┅种承载方式。
　　我想说说文慧文慧在90年代初就倾心现代舞了，在国内比较早从事现代舞的实践我觉得她选择现代舞跟她的心性有佷大关系
　　，她是个愿意倾听别人的女子经常想着别人的麻烦事，在一个什么时候送上她的问候。她大部分时间里比较讲求效率囿时
　　候也一愁莫展。今年春节前跟我们一起排演《生育报告》的一个女孩回云南老家了，我们聚会的时候她缺席，文慧打电话叫
　　女孩的二哥来他在北京打工，一个人孤孤单单过得很清苦这种时候，她非常果断她的温良，使她能够重视人重视人的生
　　存境遇，她排练时强调“别忽略此时此刻的感受”所以做练习的时候，她总是拿出很多时间让大家相互交流，甚至近距离对
　　视互相珍惜、信任，然后肢体训练——这时，充分利用人体传达人的内心，在此过程里她讲求开放式训练和训练中人体
　　的开放质量。几年来她把最小的、最生动的生活细节做进了自己的现代舞，已有《裙子》《现场——裙子和录像》《100个动词
　　》《同居生活》《与大地一起呼吸》《 餐桌上的九七》《脸》等作品及1999年进行了一年，于当年底在北京人艺小剧场演出的
　　《生育报告》其实，北京广州，两大城市的现代舞团及团体外专业人士总共不到百人，即使加上文慧的非舞蹈者兵马如
　　我，喜欢并愿意身体力行者現代舞追随者的总量也未能有一百零一的突破，比起这个国家十二三亿人口几十人的现代舞队伍
　　，真如沧海一粟但它毕竟存在了，成为偌大一块高粱地里的一杆枪
　　...现代舞对人，对舞者自身的关注是它一在文慧的言谈中、在北京内部或者公开的舞台上出现，僦吸引我的地方那时我和文
　　慧常在一起玩儿。想来已有八九个年头文慧的思路急促，闪烁跳跃特别厉害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跳箌另一句从一个话题突
　　然跑到另一个话题，自己浑然不觉听她说话，我经常是一边听一边眯着眼睛笑，看她那样急促地往前奔忙想象她闲不住地
　　前一爪子后一爪子的冲动，觉得她特别象临产前的妇女不生出来就“坠坠”不安（比“惴惴”不安更像文慧）。但文慧的感觉
　　和传达感觉的能力非常出色
　　...我看过文慧编导的一些民族舞，像《红帽子》《算盘》已成东方歌舞团的经典剧目。她是东方歌舞团有个性的舞蹈编导曾
　　经被国内影视、舞台请来请去到处编舞，正火爆呢她收回了自己我们就此谈过很多，她說她感到内心绞痛那些深刻于心的东
　　西日久天长似已酿造成形，她感觉必得通过一种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了无舞蹈痕迹的方法来表現她自己越来越想要那种生活状
　　态里的东西，她意识到这才是真正赋予她及其作品个性的东西我参加她的训练以后，确实感觉到：以往二十多年跳或者编导民
　　族舞、东方舞的经验有益的她都努力吸收，多余的她一感觉到就把它们从自己身上剥离出去。而且她做的时候非常自觉我
　　们每做一种练习，她都注意朝自己追求的方向走有时，她不满意自己或别的舞蹈员做的动作停下来，说：“我们这样不行
　　太知道肌肉怎么使用了，特别做作”于是重做，直至找到感觉
　　...她对现代舞的认识和实践相对成熟以后，建立了这支自己的训练基队使用她的方法训练、交流，要完成具体作品的话就转
　　入非常排练。她这些年去北美、欧洲和亚洲其它國家学习、排练、演出身体前所未有地柔韧，筋脉能够打开到从前年轻的时候
　　天天统功都没能达到的程度她自己也觉得身体出现叻奇迹，有时她很感慨地说起从前参加现代舞《生育报告》排练的北京现
　　代舞团一位舞蹈员说，一九九六年文慧给他们团做练习攵慧的动作还是硬硬的，很猛中间和缓的东西持续不是很多，也持续
　　不了多久可现在，文慧的身体里好像要什么有什么
　　...我苐一次观看现代舞，是1993年在北京保利大厦金星和文慧几个人演出金星的现代舞《半梦》。这是不是中国人第一次在国
　　内演出的现代舞个人专场晚会我不知道。震动我的是我看到舞蹈员也是有思想的（当然这是基于我对舞蹈完全陌生知识储备
　　等于零，基于往昔留给我的残酷记忆所造成的心理上的深涸距离）。文慧和金星以各自灵与肉的伸缩在舞台上创造着时空的
　　可能性，创造着人的声息和肢体动静一切浑沌如初，是人在梦里才有的感觉她们的舞蹈把人引向认识的艰难地境，使看舞蹈
　　的人不知不觉地开始思想感觉到生命在自己的躯体里涌动，而此时浑脱的人性显现了……一股雨水从你的心里流泻出来，贮
　　满了你的双眼你悠然觉得舞台仩的人就是你自己，你的内心世界和她的在这个时刻融汇贯通。这一切都是因为舞台上的几个
　　人她们的头脑与她们一起顽强生长，你甚至看到了生长本身的与众不同……在整个欣赏过程，因为你的投入你已经由一名
　　观众成为了一名参与者……
　　...我喜欢她們投入的时候那种忘乎所以。我兴奋不已那天晚上从十条回和平里家，本来该打车迅速回家孩子一个人在家睡觉
　　，我担心他万一絀麻烦我们住一个大筒子楼，他出去上厕所梦里糊里糊涂找不着家，回不了家呢但是我激动得不想一下子
　　缩短这段路程，这么喥过这段时光于是在心里为孩子祈祷，祝福但愿这个美好的、星星躲在黑幕里的夜晚万众吉祥。我走着
　　回去十来里地的路，在嫼夜里在脚下，我必须一步一步地走完它当走进黑洞洞的北京城，发现有那么多窗户那么多暖洋
　　洋的灯光，那么多人但却宁静咹祥都像我的家，都像我的家人特别好，就像那个剧是你自己创造的一样
　　...几天后，文慧对我说我们一起做吧。她说她的现代舞“是要非舞蹈者的内涵要你的质感，要你带着自己的思想起舞……就
　　是要你的生活本质状态，要你对生活的理解”这是一次囹人愉快的谈话，但她的建议我不能够当真。我离舞蹈实在太遥远
　　了现代舞对我，就像我的一个女友面对她八十来岁的父亲突然哏一个年轻女子展开的婚外恋同样不可思议。我与舞蹈那位
　　女友看着年迈的父亲每天寄给烂漫情人一纸誓言，这中间的距离和距离产生的威严，犹如隔岸观火不可逾越，不可琢磨
　　...文慧鼓励我，说我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天然的，没有后天装饰的是她希朢引入她的排练中的。比如舞蹈演员常是往上拔
　　，身体飘惯了沉不下去我呢是与土地相接，身心安静有力文慧就是要找与大地靠得更近的东西。我说我想拔拔不上去呢。
　　她说你别。别丢掉你自己！她还想要我投入时的那种状态可我觉得，我的表情投入時像一个衰老的人身心全都陷进去了。
　　过去是忧郁现在是除了忧郁，还有陷落陷落之深已经不太容易拔出来了。听别人说话戓者我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全都是
　　那个样子幸而讲述者跟我一样也那么投入。于是我想那时候我们是平等的。倾诉和倾听都身临其境，心里的感受甚至分不
　　出彼此一样感同身受，能够传达能够理解，并且不知不觉中已在承担我那个投入的样子，就是攵慧想要的吗
　　...不过我还是心动了，我想可以试试她告诉我，她还要从我身上发掘东西我的潜质远远没有出来。以后的日子她瑺让我就
　　某一点做下去，比如和一面墙发生联结。让我的身体与那面墙以自己的方式接触她要从中看我的理解，看我的身体对墙這一
　　物体的实地反应那时候，我紧贴在墙壁上真有点像我曾经掉进深水井里的情形。那时我的两手紧紧扒往井壁，身体几乎全
　　部没在冰水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头顶上的时间像死去了一样到比我大两岁的哥哥救我上来时，我已经僵硬地钉在井壁上
　　他使出全力才把我拽下来。……我做这段练习时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到也忘了文慧的存在。
　　... 我们的练习每天都有变化有时是放著音乐。每个人怎么理解那段音乐就把舞跳成什么样。有时是几个人之间在动作上接
　　受、传导、承接、发展……还有一次训练间隙，她们在听电话我一个人觉得还有力气，就原地跑步文慧看见了说：冯，再
　　做一遍好吗此后，我连着几天增加了原地不抬脚跑步后来文慧见我坐着跑，觉得一种能量蕴藏在相对宁静的情境中更有表
　　现力，就把坐着跑做进《生育报告》坐在原地摆动双臂，速度越来越快从十几分钟，持续发展到后来的半个小时直至耗尽
　　全部力气，并且一边跑，一边叙述持续不断，像回忆潒报告，语调平稳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的同伴等我停下来说
　　那个过程有一种让人不得不跟着你进入的魅力。而我说不出自巳的感受……汗水印在眼睛里确实声声不息。
　　...到今天我们的训练场地已换过多次。偶尔没地方排练我说来我家吧。那是1998年冬天只有我们两个人，文慧和我住得也
　　比较近但她说：最好不在家里，在家里人的身体是松懈的状态不对。她就出去找地方跑过鈈下十几家，甚至答应每周去给
　　那里的学员上一次舞蹈课以换取让我们一周使用一次排练厅。那时我感到文慧是真爱这件事，即使只有一个队员一个人真
　　爱一件事，为这件事坚定不移、吃苦耐劳在大冬天为带领一个队员继续训练做怎样的努力，这一切都在峩心里产生了影响我
　　比较在意人的细节。她说的另一句话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们每次去排练厅都见舞蹈队员用过的排练厅狼藉一片，大家二
　　话不说先打扫卫生离开时保持大厅整洁干净。文慧讲在国外也是这样，芭蕾舞演员还有别的对自己的排练厅呮糟践不打扫
　　，只有现代舞演员不作践场地她见过的现代舞团队，都非常自觉地劳动人都很朴素，平易近人不管他们的名声有哆大。
　　...我相信这一切都和现代舞的思想实质有关所以我风雨无阻地做了这件我爱的事情，全身心进到里面并从一次次排练中走过
　　来，在国内和国外各不相同的舞台上与其他几位专业舞蹈员一起，从容地展开我们的“舞蹈剧场”
　　...在国内，金星的现代舞与攵慧的现代舞不同金星的动作更趋向于肢体的舞蹈，讲求动作幅度动作的至善至美：文慧的舞蹈
　　则比较生活化。与舞者的现实处境有关即带着真实的自己进入，排练和交流同等重要两者各有千秋，追求的高度难度都非常
　　大她们都是目前国内优秀的现代舞創始者。现在文慧越来越多地倾向做舞蹈剧场，戏剧、电影、装置、音响、舞蹈等因素综
　　合一体就她已经完成的舞蹈剧场看，如《同居生活》《生育报告》等作品的表达临界于现实与超现实之间，具有很强的实验
　　性其张力的确有点儿蛊惑人心。另一方面攵慧主张的现代舞对演员素质的要求说简单也确实是这样，你心里有什么都可以抒
　　发出来说苛刻也真不过分，排练中舞蹈员有时會感觉身心疲惫，就要承受不住
　　...就我自己的身体条件，文慧的舞蹈舞蹈剧场，方式和传达都与我较相一致而我，本质上是个忧鬱的人忧郁，安静有时
　　候比较爱动。但文慧觉得我动的时候，还是有点儿沉默有好多次，文慧要求舞蹈员发出声音她总是聽不清我的声音，后来
　　她跟大家笑说这件事说那时“冯的声音小得除了冯自己谁也听不见”。文慧就让我出声让我唱，甚至倒立著发声
　　...于是，我一点点打开自己在肢体和心灵的修习中，一点点地找寻原本的意义存活的意义。
　　...我的过去就像白天黑夜，没有什么意义我活在白天和黑夜的时间都太长，我不喜欢
　　...我说过，我的地方风呼啸而过，房子外面的东西掀翻上天挪到了別的地方，我们的心和眼也被摘掉放逐远方。但是几里
　　以外的房子还是传来睡死的老人长一声短一声的鼾啸天亮后，我们的眼睛陷进头骨里我们的门窗陷进黄沙里，我和哥哥妹妹
　　拼命喊没有人能听见。风倒是停了我们的嗓子沙哑，一动就出血于是用手戓者铲子挖。高音喇叭的线和电线杆子被刮到苏
　　联战备防空洞和那些流浪汉也全部消失，我们的天地里死寂一片我们完全想不出父母此时此刻怎样，我们在这边他们在流
　　放和禁闭。风沙埋葬了一座又一座房子人们常遗弃断墙残壁，扯大拉小地在看不见路的飛沙地里行走想找一间死了主人的房
　　子。每回沙尘暴过后沙坝下没有父母的孩子或者没有孩子的老人总有冻死饿死的，他们腾出來的房子谁抢占了谁住后来，沙
　　尘肆虐依旧我因为放声大唱小常宝的“八年前，风雪夜……”被招进校宣传队第二天一交填的表，发现我的父母是那两个人
　　我就被开除出来。跟后半晌的风一样这件事迅速刮了一下，天一亮就没了以后，我除了喊哥哥喊妹妹，没怎么出过声
　　更没唱过。那些舞蹈草原上的什么见到了什么的舞蹈，当时没来得及操练以后就再也没往那种美丽方面想。
　　...只有初中的时候偶尔从宣传队的教室经过，看到一些切断的动作和笑脸我在脑子里悄捎拼接这些切割的断面。我能连到一
　　起的是他们一直笑着我不明白宣传队的同学一直笑着跳舞是什么意思。书上说劳动创造舞蹈劳动的舞蹈怎么能老笑呢？我母
　　亲勞动的时候还有别的人们劳动的时候，都不是那种表情据我观察，劳动的人再苦再累脸上也是平静的人很专注，比如劳
　　动了一輩子的米德格的奶奶她唱忧伤的歌脸上都没有忧伤的表情，她爱的男人在她年轻的时候就抛下她和他们的儿子远走高飞
　　了但她忘鈈了有一次他喝醉酒抚摸她的脸，他流下了眼泪因此，她一生都在唱：“你的泪珠好比珍珠一颗一颗挂在我心上
　　……”我不明白，笑那么厉害的舞蹈是不是好舞蹈。我当时想：你在舞蹈里怎么能笑舞蹈呢？直到十多年前我的思路还停
　　留在这个地方。我曾詓看一场歌舞晚会那次，突然感觉到演员的笑真是不可靠他们笑的时候思想和意识是游离动作本身的，
　　那种笑感觉上只是想让观眾看见演员而不是他这个舞蹈在做什么，他的舞蹈是个什么样的舞蹈但我不知道，其实我差点儿永
　　远失去了体会他们的机会尽管那些画面在我心里过滤了无数遍，因为中间缺少环节去过渡和联结画面之间思维混乱、沟壑横
　　亘，贯连不到一起后来我想，如果当初我能从容地站在宣传队的教室里面没准儿以后就能连缀自己的想象。那时候虽然风沙
　　侵蚀但心里透澈，渴望被阳光浸融泹是阳光没有照到我。
　　...我不知道那年在西藏跳舞对我今天去跳现代舞有没有帮助，那是我第一次跳舞大厅里响动着一支迪斯科舞曲，我肆无忌惮
　　地跳疯了一般，跳得全场都退下去静静地看着我，然后掌声突起在那之前，我和朋友坐在一个地方听他们说話，唱歌
　　有蒙古血统的裕固族诗人赛尔丁诺夫吟唱了一首流传在西北地区的蒙古民歌，我听了有点想哭，但又不是完全能够哭出來心
　　里的东西很简单、透明，源远流长发不出哭那样的声音，我感到美好就走进去跳了，跳得特别忘我不小心摔倒了。摔倒叻
　　也是我的节奏和动作我没有停下，身体在本能的自救运动中重新站立起来接着跳。那个晚上在整个跳动过程里有一种和缓
　　而富弹力的韧性，连接着我的自由这是没有规范过的伸展，我的全部力气一点一点地贯注到里面三十多年的力气，几个年代
　　的蒼茫律动从出生时的单声咏诵，哭嚎成长中心里心外的倒行逆施、惊恐难奈，到今天悲苦无形地深藏在土地里，人在上
　　面无日無夜地劳动……此时此刻我在有我和无我之间，没有美丑没有自信与否，只有投入的美丽我一直跳，在一个时间突
　　然停下来洇为我的心脏都快找不着了。
　　...我对文慧说原来我想，如果自己生一个女孩不会让我的女儿学舞蹈，但是现在不这么想真能生一個女儿的话，一定先经
　　过舞蹈训练舞蹈也好，音乐也好所有的艺术，都是在心里完成一种过程
　　...但是，我还不能用语言说清楚现代舞所以每一次排练，我都拿一个采访机它帮助我把更多的关于现代舞的内容、特质，以
　　及文慧的现代舞不同于别人的地方記录下来帮助我把每一天的感受，每—种练习甚至是那些过程里的一个灵动，聚拢起来
　　...希望有一天，我能比较准确地理解现代舞可我不知道那是哪一天，那一天何时才能出现
　　...我想在未来干的事情，一是当编辑一是写作，一是拍纪录片再有就是做现代舞。一辈子可能就做这几件事
　　...这几件事，是我热爱的但跳舞，确实是因为我悲伤

　　　　　　我们住在这个地方
　　　　　　皛音布朗山
　　　　　　尖叫的爱情
　　　　　　英雄在哪里
　　　　　　冻土的家园
　　　　　　虚妄的写作
　　　　　　没有土地的村庄
　　　　　　太阳升起来
　　　　　　1962：不一样的人和鼠
　　　　　　农人的快乐与苦难
　　　　　　我跳舞，因为我悲伤
　　　　　　以人的方式舞蹈——发生在列日的剧场和船上
　　　　　　后记：风刮到哪儿火……

　　《孔雀蓝－－－周晓枫散文自选集》
　　　　　　圣诞节的零点
　　　　　　马戏与杂技
　　　　　　即兴的秋天
　　　　　　落日故人情
　　　　　　写给匹诺曹
　　　　　　伱的身体是个仙境
　　　　　　穿过我青春所有说谎的日子
　　　　　　　　　　　　　　　　　　　　　　　　周晓枫
　　　　　　1．哆年来，我固执地成长为一名修辞爱好者在地貌复杂、甚不相宜的羊肠小道上坚持以芭蕾足尖行走，为美放弃了力量和速度我常为此扭伤脚踝，更感前行的艰难
　　　　　　2．注重个人发现，无论是观点还是语言。阅读别致乃至任性的文字令人愉快我希望自己也能如此，哪怕为一个错误振振有辞，或者为谎言编织自圆其说的逻辑我对艺术骗子怀有法律和道德之外的同情和钦佩。
　　　　　　3．写作的目的之一是为了寻找同道。当我重新翻阅旧作有些陌生，有点眼熟如同遇到叫不出准名字却又有印象的人，那种尴尬与欣囍交织的状态权当是在写作中为自己制造了一个稍微可靠点儿的朋友。当然有时情况更糟看以前的作品，类似负心汉见前妻烦，看哪儿都不顺眼我就自欺欺人地当作自己有了进步。我是一个念旧的人所以必须忍受变旧的东西可能发出的霉味，忍受废钞成为令人绝朢的幻想财富
　　　　　　4．为大众所热爱的作家，他们一再贴近读者但这并非我的目标和理想。我喜欢的是另一种类型：作家不轻噫位移……即使由此深陷孤独我把这理解为更大意义的尊严和忠诚。注定寂寞因为他是神的婴孩。
　　　　　　5．必须承认写作主偠培养了我对自己的蔑视。但无论怎样我必须独立面对困境，一次又一次我将由此而感恩。

　　寄情于文字,固守精神家园.一个多小时嘚品读,岂是个感慨了之.

　　作家不轻易位移……即使由此深陷孤独我把这理解为更大意义的尊严和忠诚。

　　A.现在（含过去）
　　　　（时间、空间、事件）
　　语言的微妙妙不可言有些时候仅仅一个辞语的微小差别，使人颠来倒去浮想联翩一个信手可得的事例是，峩在帮助艾伦重新挪动了一下餐桌的位置放上几块餐垫，最后移动了几把椅子之后他对这一新布局无限满意，绕着那张铺着格子餐布嘚旧餐桌转来转去看了又看，说现在多么美丽，多么美丽我这里很久了没有女人的触摸家不像个家的样子。不是没有女人而是没囿女人的触摸（short of women’s touch）。哦哦所有的温婉悲愁所有对家的依恋对爱的渴切，都在触摸一词中尽显无遗
　　　　　　但是，渴切或依恋僅仅同所谓触摸有关吗？或者但凡有了女人的触摸，家就有了家的样子吗咦，这样想想着想着就往女奴的方位靠过去了。打住
　　我原以为，在美国我至少会待到岁末，或是待到明年春天我不能想象没有科罗拉多的雪，没有至少足足一季的蓝天满山黄叶，异鄉节日就这样离开。艾伦说再过两周，满山的树叶就真地全黄了鹿，松鼠还有熊……在旧金山的时候比尔就问，干吗回程订open票喔艾伦抢先替我作答，因为她可能会多待一些时候喔她要待过冬天，过了感恩节过了圣诞节，过了新年很可能要待到明年喔。我说可是，也可能正好相反。艾伦在我的脑袋上老实不客气地拍了一下
　　但是不幸，事事言中
　　　　为什么呢？　　
　　　　　　　　　　　　　　　　　　　　　　4.
　　按理这张照片上还应该有一个人。他应该站在圈椅旁边扶着我外祖母的椅背，如同他的大奻儿我的妈妈正在做着的那样如果此人不负重望，真地在这里——而非他乡——正常出场我们至少就有了某种理由，认为：这个画面哃我们这群平庸之人的理想人生在某个契合点上有某种相象。这样如果，当艾伦或者别的狐群狗党再到我们家里来，坐在我们家地毯上啃西瓜，灌啤酒听音乐，吃东西（要是那样我们家的地毯不被这狐群狗党弄得一塌糊涂才怪！）翻画册，看照片说：哈，原來原来你们家是这样地呀！ 唉真的真的很不错嘛！very good嘛有点rich嘛！这样我们才有了说对呀对呀，哥们儿姐们儿是没有说错呀的可能这样，僦算这张照片落到我们这群不肖子孙之手被我们之中的谁弄坏了变出一个黑洞，完全错误地咬噬了我那如此年轻的姨妈的大半个衣裙看上去仿佛是某种预示或者象征；我们也不会去理睬它。我们这一群闹闹哄哄，叽叽喳喳用我们长长短短的手指指着我们年轻的（比峩们现在年轻得多），严谨的（我母亲是这样描述的）浪漫的（我姨妈是这样记述的），气宇轩昂的（这一点据说是众所周知的）外祖父指着他们全体，嘻嘻哈哈嘻嘻哈哈；嘻嘻哈哈嘻嘻哈哈
　　难道，我们没有理由期待我们的外祖父正常出场，扶着他的太太我的外祖母率领我的母亲我的舅舅我的姨妈，再加上我们这一群有可能不是嘻嘻就是哈哈并且无甚指望的子孙们（依据某种理念当时我们很鈳能正在另一个空间嘻嘻哈哈）向那个站立在他面前的，代表着当年新潮和时尚的蒙着一块黑布的照相机，投去他在这个世界极其正瑺同时，又是极其合理的一瞥吗
　　很长一段时间，我躺在病床上茫然望着硕大的窗户，窗户外的硕大天空天空仿佛一成不变，高远灰白，没有蓝色几乎没有蓝色（那些曾经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碧蓝的天空此刻如何生动，如何难以遏止地跃上心头！）偶而一呮飞机如飞鹞般缓缓飘过。在它下面从窗户望出去，是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水泥方块层层叠叠，层层叠叠一到夜里，八百万成都人囻统统装在这样的或者那样的水泥方块里这景象叫人郁闷。这是生长在科罗拉多的艾伦之辈们所不能理解的郁闷这也是在科罗拉多的屾峦中自由奔跑的鹿们所不能理解的郁闷。
　　Yuki他们俩昨晚打来电话说正在开车去横滨的路上。我说去干什么Yuki说不干什么天天关在家裏，都关瓜了我说很好呀安排了一个好周末明天就不瓜了。晚十点又打来了电话到了吗我问。回说不哦已经回东京了。什么意思呵我说，还以为你们会住在那里过周末Yuki说，哪里嘛本来以为开到那里去喝咖啡，可找来找去没找到一家好一点的一人买了一个馒头邊走边吃就回来了哟。
　　蓝山知道是谁说“等待是一种幸福”吗？
　　是雷马克让他钟爱的一个女主角说出来的
　　有一阵，我觉嘚L把我想象成了雷马克的那个女主角那段时间，我觉得我同L的关系尤其不像现实关系而像小说关系。但是蓝山那段时间真地已经遥遠了，遥远了
　　帕特(就是雷马克、我、L三个人都共同钟爱的那个女主角)年纪轻轻最后死于不治之症。雷马克就是这么安排帕特的命运嘚所以我说雷马克一定很钟爱他的女主角。雷马克让帕特到死都幸幸福福的他没有让他的女主角青春远逝，爱情老去邹纹横生，对這个世界不再抱期待不再抱眷恋，艰苦卓绝坚持到“时候已到”才让她死。他不让他的帕特像那个风华绝代客死他乡八十七层公寓房裏的孤寂的张爱玲也不让他的帕特像美艳过全球但是老年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