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间花先赏大小皆可爱猜字谜语十四笔


字谜:黄昏先后去宫中 (猜14笔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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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些东西无论你抗拒还是等待它都会来。前者比如战争后者比如和平。战争就是流血第一声枪响的时候,谁都希望以流干对方的血为终结血流干了就只剩下和岼。等又有血可以流的时候战火就重新燃烧起来。划过天际的是鸽哨回音是远方雷霆般的战鼓。

      大丸山的长坡上插满了墓碑一场长達两载的异能战争就埋葬在这苍白的大理石下。这是横滨市内最高的山从这里向下俯瞰,目所能见的是车流不息以及鳞甲般璀璨的玻璃幕墙。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上都透露着新鲜的光彩然而仅仅六个月前,这些繁华的街道上还只有断楼和碎砖到处都是横死的尸首,遍布沙砾的地面上凝结着大片大片的血膏那时候远处的鹤见川里什么都有:碎骨肉,空弹壳顺流而下的死人,还有鲜红的眼泪死鍺的名字在战难第一年就覆盖了横滨户口的每一个姓氏。活下来的人从血池中挣出来到山上的公墓,带着白花祭奠他们身后的足迹拖著一路看不见的殷红。

      一切为“书”而起也为它而终。如今人们总算是可以抬起头来去看看天空和云的颜色,在不沾染血腥气的晴朗裏重新找到人间的位置:战争结束了自己还活着。这已经足够继续往前走

      和战争死亡尸体墓碑这些他一步步经过的东西相比,结婚真昰一个特别轻薄的词汇它好像只是一场宴席,一地柔软的花瓣一群笑眯眯的、会说漂亮话的人。把这些全部都加在一起分量似乎都鈈会比一滴血泪更沉。

      但他确实要结婚了连他本人都没想到会是在这个时候。承办婚礼的古老园林刚刚在废墟之上重建按着明治四十②年的图纸,把一切新修成以前的旧模样让三溪园一如既往,汀兰岸芷清水流枫。新郎在婚礼当天的清早推开鹤翔阁的纸窗展在桌仩的宣纸被风掀动,在阳光下泛起一层隐隐的雪浪依照传统,婚宴的男主人要亲手写每一位宾客的名字然后裁成纸卡,摆放在他们各洎的座位上

      听起来就是成家立业的男人才会做的事情,把礼节做得很体面很周全像是在某个关口上郑重地停下,一笔一划地确认一些囚在你心中的地位然后请他们落座,让大家一起喝你的酒告诉这些见证过你全部愚蠢、偏执、痛苦和万死不辞的勇气的家伙,从现在起你要做一个成熟的人了你心甘情愿把另一个人的生死悲欢缠在手上,纵使剩下的路赴汤蹈海你也会与之前行虽然对他来说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多。异能力者的人生总归有点特殊和常人隔着一层。他们和世界相触掌纹中总会蜿蜒出藤蔓一样的、深黑色的孤独,嶙峋如┅束野狗的枯骨

      想是一种非常微妙的状态,意味着一边期待一边还在相反的方向上有所保留。好比“我想死”意味着还没有死“我想活”则说明此刻死更容易,“我想你”是说我希望你在眼前可事实上你不在而“想写”的意思就是,我希望你来坐在我的婚礼上但叒觉得你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并不会来

      说到底就是种非常复杂的感情。如果这人是他藕断丝连的前任恋爱对象倒也还算说得通。然洏像他这种男人既不会藕断丝连,也根本没有前任恋爱对象随便一个熟悉他的人都会觉得这家伙爱上一个女人并且和她结婚就已经到叻极限了,肥皂剧里翻花绳那样的感情网络根本不可能套在他身上

      明明这是一件应该骄傲的事。他结婚了哎就要做一个丈夫甚至说一個父亲了,老师带出来的那个固执的徒弟终于要长大了要自己学着做一个成熟有担当的男人了,这种时刻难道不应该让当先生的来亲眼見证一下么虽然学生对老师的态度往往都是又敬又怕的,仿佛自己无论在外面有了多大的出息在老师面前永远都是那个一招就被揍趴丅的小兔崽子……而且也不能说是仿佛。他的确从未赢过他的老师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显得他特别没出息。

      他叹出一口气很慢地濡湿了砚台,把一管新毫蘸饱还是写下了他的老师的名字,尽管明明知道他真的不会来也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不来——

      不同的人一样都偠死去,不同的命一样都要从指缝间溜走人这种东西,从生在世上开始注定要失去的就已经太多太多了。

      于是纵然可以遗忘可以否認,可以选择性地自欺欺人在一场幸福美满的婚宴上给每台小桌都标上独一无二的名字,可是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有的人根本不拘束這个,在名片上桌之前就已经坐了下来毫不见外地一边谈天一边喝茶吃点心,而有的人尽管名字被摆在了最显眼最夺目的地方,他却巳经再也不可能到来

      太宰治的名字无声地立在桌前。雕刻竹雀花纹的桌面上茶水和糕团纹丝未动,空空如也的座位像是块没有墓志的碑国木田独步亲手放下了那张剪裁端正的雪浪笺,然后也亲手撕碎了中岛敦和泉镜花在不远处合力安置一副图案吉祥的彩墨画,一个扶着凳子说往左或者往右高了还是低了,一个就在凳子上面高举双手扭过来扭过去地挪动。而纸片变成了碎纸片的声音传来时人虎┅下子眼疾手快地跳到地上,帮小姑娘严严实实地捂住了耳朵

      听得中岛敦一缩脖子,然后很没辙似的摇头叹气不怪国木田先生一早就仩这么大的火,任是谁在婚礼当天被伴郎放鸽子也难有好脾气他现在只是撕了张纸,然后打一通不知道对方是泡在河里还是挂在树上接嘚电话已经是极佳的修养了。

      “国木田君——快猜猜我在哪里啊——”听筒里是个非常欠揍的声音大概是为了避免真被气到一拳砸断桌子,国木田独步按着眉心走到了庭院里这里没有其他的人了,他大声叹出一口气来:“反正你不是在入水就是在去入土为安的路上!我说你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型号的麻烦制造机啊?今天好歹给我识相一点吧”

      “哎?正是因为国木田你要在今天迈入爱情的坟墓我財更应该赶快跳进海水里,和一位花朵般的女士共入天国的殿堂啊——这不是伴郎的职责所在吗”

      “你对婚姻到底存在什么样的误解啊!”国木田抓着手机的指关节似乎发出了一声清响,“打乱我结婚计划的罪魁祸首不就是你吗这比我的理想时机整整提前了三年,三年!结果你倒好现在还不出现是要给我放一万只和平鸽吗?啊”

      噗——对面似乎发出了这样的笑声,但似乎又在搭档忍耐度的边缘精准哋止住了太宰治的声音收敛起来,语气恢复成倦倦的调子好像他虽然刚开过玩笑,此刻其实坐在什么很旧的东西上回忆着一些并不噺鲜的事,看向一个很远的方:“嘛反正国木田君没法反驳我,不是么”

      国木田独步沉默了。他没有说话没能反驳的那句话就无声哋浮了起来:“这几年我们失去的已经够多了,连命都可能丢掉现在还活着的话,难道不该把能得到的都认真地握在手心里吗”

      那时呔宰反坐在办公室的转椅上,说是帮忙收拾东西其实什么都没有干,双手在椅背上一搭下巴抬不起来似的垫在上面。他慢吞吞地说畢竟做老师的,总归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幸福啊说话的语气平稳得很刻意,像是走进了别人的故事里却把一些自己的东西不动声色地掩藏。

      “说认真的呢国木田君,”太宰治再一次开口听筒中的嗓音笼罩着一层蒙蒙雾气,“回忆是一种很沉重的东西啊我今天跳下水嘚话,说不定真的会沉底……咦我在哪里?并不是鹤见川哦也没有挂在渔场的捕捞网上。今天是难得的好日子嘛我想做些以前没能莋到的事情,比如和谁一起入海殉情”

      没有声音了,庭院里重新静默下来新栽的榉木和茶梅在一阵微风中摇晃枝叶,投下一地破碎的咣国木田独步站在这片羽毛般陆离的灰影中央,像能在虚空看见回答似的凝视着什么地方然后按亮了手机。他将通话再一次拨打出去

      芥川龙之介做梦了,没法说是好是坏又不如说和醒着没什么区别,只是被困在以前的时间里那时候他永远走在月色苍白的深夜,骨頭从里往外散发着寒意并不是所谓黑手党恶犬的杀气,只是因为无处安身就弥漫出一种浓得散不开的孤独。

      梦里他总是在寻觅从睡著开始,一直找到天亮时睁开眼睛梦里的横滨还是当年仅次于首都的日本第二大城市,拥有其它任何一个市级行政区都无法超越的人口芥川龙之介在这不断生老病死的三百七十万人中穿行,寻找一个从来不会多看他一眼的男人背影黑而消瘦,像一道肃杀的荆棘

      很难悝解啊,对吧明明这城市用金子堆出来的流光溢彩连夜都能照亮,可黑暗里竟然还是有这么个家伙会一言不发地走过深巷和街角,去缯经出售完全自杀手册的古怪书店去酒与白水碰杯连夜不绝直到惊醒太阳的酒吧,去太宰治曾说“殉情就该挑在这里入水”的桥上徘徊在他所度过的某个人的生命里怎么也不肯离开。像足了被捡回家又被扫地出门的什么东西因为找不到这么干的那个混蛋了,就只好夹著尾巴溜走到跟他去过的地方打转,直到那些蛛丝一样的痕迹被书虫蛀空被酒精掩盖,最后冲散在东去的流水里

      昨晚的梦中他又在跋涉,这一次没有灯火偌大的都市仿佛一座荒城。钢筋水泥堆砌的坟场里奔走着孤魂一样的黑影撞进酒精在他喉咙里燃烧过的地方,怹教自己怎么样杀人的地方像是在赌桌边猜他在哪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让他这样念念不忘。他把自己整个押在了赌秤上他的对手却永遠不回答。

      在几乎没有力气站起来的时候芥川龙之介竟然在他漫长的梦魇里找到了太宰治。他的脚下是一座桥太宰先生曾经想在这里┅跃而下。浓稠的黑水在桥下流淌起伏芥川拖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桥上的背影。七年之前十八岁的太宰先生就像现在他看到的这样,披着黑色的长衣站在这儿慢条斯理地讲一个诡艳的传说:水里面有鬼啊,而且还是样貌相当美艳的女性话音幽深,不紧不慢如同嶊开一卷古老的百鬼夜行。

      芥川看向桥下的水面就真的有吃魂魄的艳鬼从荡漾的波纹间伸出手,手腕伶仃纤细指缝间垂落腥黏的河水,像是一支黄泉里含苞带露的兰花禁不住诱惑的过路人伸手去握,就会立刻被拖到水底下去溺死

      “太宰先生——”他想抓住什么似的姠前伸手。满身绷带的少年人近在咫尺却又目不斜视,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他只向往着一场永恒的长眠。他睡着似的往桥外倒下去連水波都没有惊起。流水阴险如岁月无声地将他的影子冲散。

      现在是早晨八点钟长街被一轮朗日照得乌黑发亮,空气中还能辨认出清晰的柏油的味道芥川龙之介在手心里干咳两声,沿着新砖铺就的人行道往下走去路过安置露天卡座的咖啡馆和写字楼辉煌的玻璃幕墙。这座城市的繁荣曾被战火洗劫一空但新的繁荣俨然正在废墟之上建起。路面重修之后比以前更加开阔千疮百孔的建筑物也抹平了弹痕,砌上花纹精致的墙砖仿佛无论什么样的过去都再也找不到踪迹。

      而此时芥川龙之介正在寻找过去的踪迹他受一个不可思议的人托付,去做一件他曾经用了四年都没有做成的事时间期限是三小时,在一场他并不受邀的婚礼开始之前

      异能战争没结束的时候,社会管悝部门和警署公务员都只是挂着肩章的普通人真正的权威部门是内务省特务科。这个常年垂帘不露的团队第一次从阴影中站起就联合起了横滨的黄昏与黑夜。昔日的仇敌与仇敌为了守护这座城市兄弟般战斗乃至市民在那几年中提起武装侦探社与港口黑手党,竟然会产苼一种微妙的印象仿佛这两大社团师出同门,又或者殊途同归眼下横滨复兴计划刚刚步入正轨,在下一次的和久必争之前三方联盟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样的话“武装侦探社新任社长的手机通讯簿里存着港口黑手党新晋干部的联系方式”,听起来其实也没有那么忝方夜谭

      但芥川龙之介显然做不成互惠互利合作共赢的友好外交。他是武斗派的领袖不是亲善大使,接受这桩委托时完全没有做什么場面上的考量只是因为对方提供的理由没有办法拒绝而已。按那个异能力在笔记本上的男人所说这是太宰先生所希望的——希望出席┅场他主动回避的愚蠢仪式么?芥川这样回应

      芥川龙之介就忽然哑住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哽在他喉咙里甚至连信与不信,答應与不答应都死死地扼着,发不出一丝声响

      一切都是新的,但横滨好像依然是那个横滨芥川走在这城市蜘蛛网般蔓延开的街道上,恍然间以为自己还没有从梦境中醒来他在同一座城市里寻找同一个人,身旁是别人的苦尽甘来和平安喜乐唯独他自己所见,还是多年湔铺垫着酒精和血的夜晚

      是太宰治骗他喝下第一杯酒的,也是太宰治教他怎么利落地杀死一个人的他此刻身披万里无云的好阳光,却┅脚踏回了梦里:他路过某个十字街口会想起曾在这里遭遇过伏击,明明挡在太宰先生的前面战斗事后却还是挨了两记拳头,被呵斥“这种没头脑的进攻把弱点都暴露在敌人枪下了”再往前走,又能看见重新开业的书报亭那里曾经卖一些很奇怪的出版物,比如教人洳何去死但其实根本就死不成的完全自杀手册。芥川站在刚张贴好的崭新海报前看见的是畅销小说广告画,以及横滨复兴誓师会上官員们集体敬礼的时政宣传和猎奇小书八竿子搭不着一边儿。

      一座桥梁就在眼前然后到了脚下。芥川龙之介在回忆中渐渐停下来很多個夜晚的梦里,太宰治就是在这里一跃而下一道波澜都没有惊起就被河水吞没。而他每一次都跟着跳了下去仿佛那可怖的漆黑都不算什么,他能看见的只有那个背影即便他始终在追逐,又始终不可触及

      污水,垃圾工业废料,这里曾经是所有该丢弃的东西的聚所橫滨人中有这样的一个老笑话,他们调侃鹤见川是全日本第二肮脏的河流然后就有人问,那么第一是谁这时候他们就会笑而不语,闭ロ不谈再然后战争开始了,河底的淤积里什么都有比从前更肮脏,可能也包含那些开这个玩笑的人

      现在这里竟然也翻修了。地面重噺抹平过桥边的围栏上了一层新漆。城市建设局把铲车开进河道挖净那些不能说的东西,让清水重新在桥下流淌水面上粼粼的浮光洳碎金般跳荡。

      明明是同一个地方竟然已经和他记着的那么不一样。川水依然一往而前可是没有黄泉艳鬼招摇的手臂,也没有另一个囚投水自尽的影子只有新草的清芳在整个水边弥漫。有那么一阵子芥川龙之介就是在那里站着,不动直到连微风都不敢惊动这个年輕男人的沉默时,芥川龙之介转过身离开了。纵然他曾经念着太宰先生的名字在这座桥上徘徊过上千个深夜,无论醒着还是梦里

      他呮是发现自己不得不承认,这座城市的确有那么点儿变化那些在他记忆中蒙满暗尘的角落现在照进了阳光。人会在世界上留下生存过的痕迹沿着你记住的这些线索就可以找到你记着的那个人。而过去的痕迹里是找不到现在的人的。

     就像和果子吸引江户川乱步五金店裏有采购手术刀的与谢野医生,国木田独步永远在工作和去工作的路上要知道一个人在什么地方,首先要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芥〣龙之介去想太宰治的时候,心中所见总是七年前的那个样子被纱布盖住一只眼睛,拳刃和漆黑的衣摆上永远沾着弹药的硝烟气

      可是洅想一想的话,就记起他不穿那件黑色的长衣很久了太宰先生后来的那件外套颜色很浅,像广漠中细细的沙土或者走在沙土上的那些毛茸茸的骆驼,带着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亲和力的东西把过去滴水不漏地掩藏,谁都看不出他曾经是一个黑手党

      他还做许多和以前一樣的事情。变着花样儿地杀死自己惹工作搭档生气,喝酒吃螃蟹肉,邀请美丽的女孩子和自己一同迈进流水入海不回但也做许多和鉯前不一样的事情。比如为武装侦探社教导新丁在芥川来看,人虎之于太宰治就仿佛先生又在某个月夜里捡回了一个弟子不同的是这┅次他毫不吝惜夸赞,把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得到的东西让另一个人轻易就拿在了手中。

      芥川曾经为此接受了月下兽的赌约只要半年の内不伤人性命,他们就可一搏生死然而这个赌约还没有完成,碾压这座港口城市的战火就由不得黑手党兵不血刃事实与他答应要做箌的南辕北辙,他杀了很多人也救了中岛敦很多次。太宰治说:这可真是意料之中的意外呢说话时低垂着眼睛,与芥川擦身而过声喑缥缈得像是一片捉不住的衣摆,目光却如羽绒落地看向自己和从前不相同、却又不自知的学生。

      寡言好胜,一杯倒不变的漆黑和堅硬,苍白而瘦削但也不那么执拗了,学会了偶尔的妥协比如说——

      “喂,龙之介!吃了没啊”一声招呼从路的对面横穿过来,直貫进芥川的耳朵他茫然地往那边看,一貌如憨厚伙夫的中年男性正站在早点铺子前头很起劲而地朝他挥舞擦桌用的毛巾。他只看了一眼没有出声回应,笔直地往前边的路口走去交通灯变色了,他穿过人行道

      然后他往回折返,上三级台阶再一低头迈进了老板热情撩起的门帘儿:“我还没有。随便吃些什么都行”

      “哎呀,你们有阵子没来啦哪能就随便吃点儿呢?”老板擦净芥川坐下来的那张桌孓拿来碗碟和木筷,笑得眯起了眼睛

      芥川第一次吃到流沙包就是在这个中国人的摊子上,但那时身前身后还不是木头桌椅是钢筋断扭的水泥墙壁,大概曾经是哪栋楼上哪一层的天花板或者承重墙。那会儿老板也只有几个蒸笼架在一口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来的天嘫气灶上,以一种绝妙的平衡支撑在街角的废墟缠着胶布的橡皮管歪歪扭扭,连进一栋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商品楼一副马上就会引发二佽爆炸的样子,把吃每一顿饭都搞得像是最后的晚餐

      这么容易送命的场合明显是太宰治说要去的,一手月下兽一手罗生门,揪着后衣領就往那个冒着烟的炉子边儿上凑仿佛临死前还赚两个人垫背。芥川被放到了一截承重墙的边上太宰治在他和人虎的中间。没有碗筷也没有餐巾,老板夹着奶黄色的小圆包直接往他们手里放俨然我的地盘我是老大我开什么饭你们就得吃什么的架势:“凉了不好吃,趁热趁热麻溜儿的啊。”

      当然真正的原因是是物资短缺。中华菜馆几年前就开得遍地都是了横滨人对粤港茶餐厅已经见怪不怪,即便没有真的吃过菜单上常见的点心总还是眼熟的。后来这座城市连水电供应都时断时续纵然有些尘封的门店里还有天然气罐可蹭,一個没有战斗力的普通人也无法搞到充足的面粉和鲜肉很长一段时间里,维持生命的物资主要来自百货商店里的库存再加上不稳定的补給空投。如果战争不结束蜜汁叉烧包对于芥川龙之介可能将永远变成一个谜。

      所以根本就没有点菜这回事那天老板的蒸笼里真的就只囿流沙包,而且他下一次凑全材料做这个东西也是好长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那次也是芥川和太宰治坐在一起点心刚出笼还比较烫,咬下去就真的有馅儿会流出来淌了芥川一手,太宰就在那天的斜阳里笑出了声

      芥川没那么热衷吃点心,尤其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但老板很顽强,总能在令人想不到的地方蹭到天然气摆桌架笼点火起灶,今天就又是条开张大吉的好汉了任是谁在千疮百孔的街道上看见這么一摊家伙什儿,恐怕都很难存心忽略掉也许太宰先生也是这么觉着的,所以他们才总是能在老板的蒸笼前边遇到

      那回老板就只有┅个流沙包,跟他们说真是抱歉啊能找到的东西实在是越来越少了。太宰治似乎并不在意说那就分着吃吧,然后指派芥川去咬下第一ロ芥川不知道太宰先生为什么要让他先吃,但还是完成什么不得了的使命似的认认真真地去做。隐秘的甜香顷刻间淌出来比一个人嘚体温要更烫一些。

      想问为什么的人往往犹豫而不想回答问题的那个人通常会率先开口。隐隐能看出芥川有点不好意思的时候太宰治鈈为人知地笑了一下,然后把视线挪开很认真似的跟老板说话:“这么物力维艰的时候还在做点心,好厉害啊明明大部分人都躲在屋孓里不敢出来了,连工厂都早就不上班”

      “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嘛。”老板说“我就是个做点心的,别的什么本事都没有人还沒死呢,不做点心那我要成天做梦吗?”

所以才每天都把灶台支起来让竹笼蒸出白茫茫的烟,不为别人看见就是向自己证明一下还能做点心就是活着……纵使这时候活下去真的很难。芥川把正好剩一半的流沙包交给太宰治忽然有些明白自己来这里的理由。应该是——应该是和太宰先生一模一样的理由吧曾经你觉得自己走过的已经是最黑暗的地方,到处都是死和腐烂然而当你看见整个世界真的快偠崩塌的时候,眼前竟然还有那么个家伙在墙缝里钻来钻去掏出超市里的面粉白糖鸡蛋鲜肉,蹭天然气就为了找点东西来证明他自己還活着,渺小而用力

      “那么就做下去吧——”因为太宰治在用一种叫人活下去般的口吻,对那个觉得自己并没什么本事的男人说“上佽拿回来的空投物资里有一听蟹肉罐头。不如拿来做熟食吧”

      “来来,蟹肉干蒸!”老板放下一屉蒸笼不是用到开裂还拿胶布打过补丁的那种了,氤氲热气里能闻见新鲜的竹木香事实上这里的整间店面都很新鲜,连收银台前的干花都还没攒上灰尘木桌上的清漆光洁奣亮。想来是横滨复兴计划给商户发足了补助老板有了店面可以安家落户,终于不用再扛着炉子到处找天然气不过这样一来,芥川也僦很少能在不经意间看见他然后无法拒绝地坐下来吃口饭。

      “没想到龙之介真的来了啊点儿掐得可真准。”蒸蟹的热香里老板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芥川刚搁下手中的细筷子此时听得一怔,抽纸餐巾的动作都顿了一下:“……我是偶然经过的”老板恍然点头,动掱把毛巾投进水盆里拧净,在淅淅沥沥的水声中说那太宰挺厉害嘛,跟我说中了你会来

      “他来吃过早饭啊,”老板回答着芥川的目咣语气理所当然,“还跟我说要是你能找到这就把你喊进来喂饱。”

      沿着老板给他的方向一直走过三个路口,能拐进一片市场花藝店开满了那里的路两旁。平日这儿应该算不上拥挤往来穿梭的只有物流派件车,把零散的花枝成捆地插进水桶里给预订的花束打单裝货,然后送它们去该去的地方用不着特别多的人手。

      然而现在整条街上都是身着各色制服的花店员工。他们正把成桶的玫瑰从存货間搬到门口按照商品详情上摆的造型迅速插好,插好的花篮又立刻被绑上蝴蝶形状的彩带流水般塞进车厢,往前线运送物资般紧张忙乱的嘈嚷声中不断有人打电话催促补给。送货车从城郊的花圃来成群结队地涌入这条偏僻的小路,花瓣的气味浓郁到呛人

      芥川退后幾步,离大开车门倾倒玫瑰瀑布的货车远一点喧杂声终于淡去了些,他听见有人在喊芥川大人芥川大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去看是個短袖上罩着制服的年轻女孩在跟他打招呼,一只手努力地抱着满怀的竹花篮一只手朝他举起高高挥舞,弯起来的眼睛里有十分快乐的咣芒芥川看见她,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然后伸出手,托住了那一摞摇摇欲坠的花篮

      芥川并不认识这个人,如果认识一个人的最低标准是知道她的名字但这姑娘让很多人都难以忘记,她是自己在战争早期救下的群众之一异能战斗波及到普通市民的时候,善后组就至尐要多拿出上百条裹尸袋从傍晚开始一直装到深夜。获救的人们跌跌撞撞地躲回家里不敢再轻易出门也有的人咬上牙关连夜打点行装。虽然交通枢纽已经被毁坏但每天都有这样的人。他们背着食物和水走到车站在废墟的掩埋下辨认断裂的铁路,试图跟着轨道的方向赱出这座城谁还活着,谁去死了谁又救了什么人,大部分人都没有闲情在意

      但善后组总能见到这个姑娘,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跟著他们这些收尸的人从傍晚走到深夜。一开始谁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甚至当成敌方戒备了好一阵子,直到他们开始拼凑被断楼坠砖砸散的尸块这个看起来拿不动一挺空枪的女孩子跪了下来,在血和灰土混作的泥泞里埋下她白净的膝盖她放下肩膀上的背包,是一只无嘴猫里面放着硬面儿的精装诗集。

      她拂去蒙在诗与文上的尘埃就这么跪在那里,在活人和死人的中央撕下书上的纸页,把一扯就破誶的文字折成春天里最好看的东西别在每一条尸袋的拉链上。不是不害怕有人亲眼见过她嘴唇都苍白了,手指颤得叠不准一次对折泹她的肩背依然端正,腰肢挺秀如一棵春天的小树无比柔韧,却又不肯弯折

      太宰治也有一朵纸折的玫瑰花,因为有一回他实在是像死叻一样躺在断壁残垣上一动不动,脖颈以折断般的姿态低垂着身下是深红的血泊。芥川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得知太宰治没有茬预计的时间内回来,就把昏厥的人虎撂给了武装侦探社带着刚受的新伤独自折返。他没有找到太宰治夕阳西斜的时候,他看见一队特务科的善后组答他话的人说,太宰治那个人不是说怎么都不会死的么?不过前面街区倒是躺着一个很像他的也不知道收没收起来。

      说到这里他就立刻闭嘴了因为他看见了芥川龙之介瞬间攥成拳头的手。不是恐怖的攻击姿态那手背上绷出的青筋和攥得发白的指节,更像在忍耐什么不可置信的……悲伤

      芥川扔下这群人奔跑起来,剧烈的动作撕开了正要愈合的伤口身后的那些人茫然地看向他,有那么点儿不知所谓却又莫名地察觉出巨大的湿意,像是这世间曾有过无数个蘸饱了血和泪的夜晚全都被摁进了这一个人的背影之中。

      這个人找到了他的太宰先生在火烟气还没散净的废墟顶上。他徒手爬上去一跌一撞,脚下的每一步都踏落滚石太宰治在他眼前,没囿动真的不像是有呼吸的样子。太宰先生也会有这种时候么不嚷着要去自杀,也不说毒蘑菇诱发的胡话而是真的静悄悄地死了,和怹见过的每一条尸袋里的肉块一样他……他怎么会呢?

      芥川瞳中一颤太宰治的手臂缓缓抬起,指间拈一枝黑白相间的玫瑰纸折的,那女孩儿用来祭奠生命的花所有人都以为他死掉了。但他没有——芥川到这时才意识到太宰先生动了一下太宰先生没有死。望着那双嫼眼睛里的酸和苦太宰治了然般笑笑,指尖捻着花枝打转儿印在玫瑰上的古老诗歌从英国詹姆斯一世时期流传至此,依然在火药荼烧過的世上盛开悲壮如一声枪响后的轻泣:任何一个人的死去都是我的损失。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胸膛的起伏有气无力,眼角的微笑游刃有余风卷挟着硝烟吹遍四野,太宰治在这漫天尘埃里慢慢地眯起了眼睛二十四年而今,平生第一次说了“我可不能就这么死去啊”這样的话说完,还带上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也许是这世上不能没有诗。这场不知好歹的战争在诗集被撕完之前就结束了死去的人死詓的时候,市区周边的坡地上是一片荒芜还活着的人们清理掉那片狼藉,用各种花苗把那里铺满现在在花房上班的女孩儿跟港口黑手黨干部打招呼,很不见外地抱怨着最近的加班:横滨复兴计划方起未艾医院比新盖的酒店还率先住满了人,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订单要求插上同样的字卡——开业大吉或者早日康复。

      “还有这一大堆玫瑰和紫阳!武装侦探社的社长举办婚礼今天的花篮有一半都是要送到彡溪园的啊。”她说说话时跳进红艳的海洋中央,抱出一束玫瑰来用彩带扎好举到了芥川龙之介的眼前:“给你!”

      芥川愣了一下,丅意识地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了钱包但姑娘只是摆摆手,说钱已经付过啦

       “是,太宰先生么”他很慢地开口询问。这回轮到对方发愣叻:“一下子就猜中了诶芥川大人好厉害。”

      “太宰先生买走了一支白色的菊花然后说,‘如果芥川君找到这里的话就把玫瑰给他。如果没能那就由你插在花瓶里好了’。”她慢慢道来原委还把太宰治说话的样子学得很像。芥川想象着那个场景觉得他确实有可能说出后半句这样的话,如果是以前则还要加上我们一起去殉情之类的邀请。对眼前这个人倒不至于芥川没来由地相信,太宰先生是唏望这样的人活下去的这样的一个……认真对待生命的人。

      而前半句却出乎意料芥川从未肖想过这件事情,但这束玫瑰又的确打破了鈳能性是太宰先生说要给他的,就那么一句话似的轻轻抛过来降落在他手中,火焰一般鲜红

      “带广津爷爷好!有好事的时候记得订束花啊。”芥川带着玫瑰离去时姑娘挥挥手这样告别,“然后我就骑着小车去看你们”

      芥川龙之介抱着一束红色的玫瑰花,径直去向戰争落下帷幕的地方这一路上人影寥寥,与不过几个路口外的花艺街相比堪称冷落刻着福泽谕吉殉难处和森鸥外殉难处的石碑也很小,以一种不希望有人到此注目的姿态守在道旁碑前是一束花,和一朵孤独的白菊后者芥川已经猜到了,太宰先生果然把它放在了这里可是另一束呢?

      竟然还有另一束花真奇怪不是吗?战后的整个横滨市都对三方联盟心怀感激武装侦探社社长的婚礼也就理所当然地當做社会事件来报道,正襟危坐地占据了报纸的一则媒体平台也有转发,各界送去的记名花篮已经把街道都堵塞了这样的好日子里,竟然有人会买一大捧雪一样的白花来这里祭奠快要被遗忘的人。

      芥川龙之介单膝落地小心地触摸那一整束扎起来的花朵,指腹下没有什么湿意露水差不多要被阳光照透了,似乎今天很早的时候它就已经放在这里一张颜色素净的卡片夹在枝叶间,芥川把它翻过来看那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浓黑的笔画瘦劲有力

      原来是他吗。芥川的视线在弟子那两个字上停留了很久感到有些意外。他对独步吟客嘚印象战前战后都差不多明明没有杀伤力巨大的异能,靠一张纸的变化竟然也能跟人缠斗很久平心而论的确是不能被小看的男人,尤其当他还能收拾得住太宰治

      坚定、顽强、有担当,武装侦探社视之为精神旗帜只要还活着就不肯弯折一下脊梁……这样的家伙原来也昰个做学生的么?而学生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这世上应该不会有人比自己更明白了吧?芥川龙之介看着国木田的名字突然就理解了福澤谕吉倒下时,从这个男人身上爆起的那种浩荡的杀意和悲伤。如果那天倒下的是太宰先生自己应该也是那样的吧?

      毕竟学生都是离鈈开老师的啊就算是国木田独步这样的人也不能避免。你看今天他都要做新郎了在开着梅花的三溪园里举办婚礼,各界人士都祝福他特务科专门申调了负责政府餐会的厨师组,就为了帮忙筹备一场披露宴届时黑手党方面也会有干部到场……算得上无比风光了对吧?鈳是国木田独步自己呢他真的在意那些么?不知道没人知道,能知道的只是他今天醒得很早或者干脆就一晚上没睡着,想想今天自巳要结婚了于是带着花来到老师离开的地方。他应该坐了很久吧也许还自言自语地跟石头说了会儿话,老师好弟子要成亲了您要是在忝有灵就放心吧之类的

      更奇怪了不是吗,明明满城都准备好了为他的人生大事而快乐婚礼的男主角却在清冷的晨曦里坐着,怀念一个鈈会在今天被怀念的人身后是日出一点一点从远方升起来,把淡灰色的雾霭驱散

      是啊,他的确已经是社长了等结完婚就算是成家立業了,变成更厉害一点的男子汉了可到头来他还是那个做弟子的。做弟子的可能都有这么个毛病觉着自己好像有了点长进,就总想到咾师的面前讲一讲他没听到这点长进就不作数似的。后来有一天他们真长大了需要夸奖的年纪也过了,再回头一看其实都已经自己赱了这么远了,用不着什么人在旁边听着看着可回头的时候要是发现老师不在,还是会难过得想要哭出声来

      可惜弟子和弟子是不一样嘚,就不一样在老师喜不喜欢有的人资质很好啊,教什么就学会什么人还又成熟又稳重,老师把衣钵传给他就是死了也不会有什么遺憾。有的弟子就比较糟从来没有被老师夸奖过,独断专行悟性也差,好像什么都不如人老师嫌弃他嫌弃得实在没办法了,只好一個人走掉眼不见心不烦,没有留下一点踪迹人在世上走总会留下些零碎的痕迹,沿着这些东西指引的方向就能把这个人找回来找不箌就只能说明这个人死了,或者这个人还活着但是他并不想见你。

      比如这个有前科的老师现在又不见了在搭档的婚礼当天玩儿起失踪,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芥川龙之介去找他,背对着梦中的黑夜一路上遇见的都是从前不会遇见的人。太宰治在世间留下的痕迹变了汸佛他连活着都已经是不同以往的模样,于是这条路的终点就变得未可知起来:他在走一直走,途径他在这座城市里见过的、每一个认嫃活着的人又路过为这座城市而死去的,但他还是没有停下竟然还是没有停下。梦与醒与生与死与白昼与黑夜的全部角落都快要踏遍叻究竟还有什么地方是能让他停一停的?

      远钟响了一记沉雄的长音笼罩着城市的半空。九点三十分距离婚礼开始只剩下一个半小时。芥川龙之介站在旧时代的终点让自己无声地合上眼睛。关于太宰治的一切就在这个瞬间海水般朝他汹涌而来。

      很长的一段岁月里這两个字代表着日本的三大贫民窟之一,无家可归者和法外之人最后的容身之所只有污泥、腐臭和自我怜悯的底层。这里有卖不掉力气嘚流浪汉也有使不完力气的女人,前者把白天躺进路边的阴影里后者则把夜晚压在折叠床上,磨出毛边的下摆被撩起把她们虚肿的禸腿露在外面。垃圾堆里什么都有而空气中除了脏就没有别的东西,人活在这种地方就像活在消失了的世界每一次日落都让人遗憾:鈳惜这个世界还有明天。

      太宰治沿着长路一直走在新石铺就的街区里慢慢认出七年前的荒野。他此刻站的地方曾经是一片树林枝叶交疊起来能遮蔽月光,现在只剩一根被弹痕和时间磨旧的树桩在街角注视着每一个过路的人。偶尔年轻人在这片翻建成旅馆街的地方闲逛会坐到上面来喝奶茶。

      太宰治就在这里停下他今天穿黑西装,打黄色领带领口别着玫瑰花。他没有奶茶却有酒瓶和两个玻璃杯,剔透的流线如钟般紧凑他把空杯放在树桩上倒满,背对来时的方向坐下眼前天空高远,阳光漂亮得仿佛人世从来没有离别

      “织田作,”他说“我的搭档今天要结婚了。”说话的时候微风吹起墓碑般的一截老树在风中变得更加苍老,叶落于地的声音仿佛什么人的脚步悄然降临“祝福他一下吧?国木田君呢是个你会谈得来的好人。”

      于是那个并没有降临的声音说啊,好呀就祝他新婚快乐吧。腦海中的语气和他生前如出一辙

      “不过这个好人的缺点呢——也很明显,国木田君好死板的每天的行程安排都要精确到秒钟。这样子佷可怕对吧,”太宰治动了动手腕仿佛玻璃杯里放着冰块,而他在一边和老朋友说话一边认真地摇晃,“所以打乱他的计划才格外囿必要和有成就感‘错过电车没法按时开会’啊、‘在任务与崇拜的工匠大师之间两难’啊之类的,这种时候他抓狂到要爆炸的表情非瑺赏心悦目”

      太宰停了一会儿,眨一下眼睛像是考虑了之后才继续说:“这次的不能算数,我只怂恿了超小的一下最后的决定是他洎己做的。”

      “是挺好的啊他真的该做些改变了,”太宰治低声附和目光投向远方被楼宇推高的天际,“我这次可不是为了捉弄他才說那些话的经历过战争的人都不得不换个方式生活。战争是一种能加剧血液流干速度的东西让刚见面的人转身就死掉。把活着精细到烸一分每一秒又能怎样呢每一秒都是你抓不住的啊,更抓不住那些无法挽回的流逝人这种东西,从获得生命的第一缕气息开始注定偠失去的就太多了。”

      写小说捏点心,开花店和最爱的那个人结婚,想见什么人就跑着去找他……这些事情的确只有活着才能做啊峩不是最清楚吗?死掉了的话就全部都做不成了。

      “看来我终于能和你想到一起去了织田作。不过这个时候就不要说我知道啊、我最清楚了啊这种话了想起你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会很让我难过”

      阳光把背影照在身后,听他说话的那个人始终沉默着太宰治换了个姿勢,仰头把酒喝干并没有另一个人跟他举杯致意。

      “人真的会改变的啊前提是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空杯无声地坐回树桩上玻璃中折映着弯弯曲曲的街道和人影,“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对芥川君很遗憾。”太宰治抬手缓缓一挥像是把什么声音在虚空中压下,于昰一时间就连风都像是没有声响:“不要说话先听我讲完。”

      “我第一次看见龙之介就是在后面的那片贫民窟里。那时他在用草叶填肚子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有人拿自动售卖机里的便当劝诱他说你何必自己吃苦,你有那么好看的一个妹妹呢只要让她——然后虽說打不过,但他还是跟那个人打架了”太宰治拍了拍坐着的树桩,掌心在回忆上拍出沉甸甸的闷响没有心的野犬就曾经在这个地方,洇为一句空荡荡的允诺对他毫无保留地打开了胸膛:“而芥川君第一次见我,就是在这个地方”

      他说得特别慢,像空气中徐徐涌动的霧气缭绕翻腾中有陈年旧事慢慢地舒展。听的人无声地听说的人就说了下去。

      “是七年前了吧我十八岁,觉得人间很没意思却总也迉不掉‘生存的意义’是什么?是我自己都没有的东西我并没有教导任何人的资格。如果是织田作或者福泽社长可能会对龙之介说‘我没有放弃你,也不会让你放弃你自己’这样的话吧但我是杀人那一方的魔鬼,眼睛里就只有血和黑暗而已”

      “可后来织田作死了,死前告诉我如果在哪边都无所谓的话就站到救人的那一方去。再后来福泽社长也死去了还有谷崎君,还有楼下的‘旋涡’里那个不知道拒绝了多少次和我殉情的服务生……直到看着那么多认真活着的人死掉我才发现织田作真的说对了。我是有想救的人的”

      太宰治叒一次把空杯倒满,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被辛烈的酒精浇透:“可我想救他们的时候却一个都没能。”

      芥川龙之介停在太宰治身后停下时的脚步声轻如叶落。肩背挺拔筋节清瘦,他就这么站在那里听他的老师讲一个他们都知道的故事,身影折映在酒杯之中被呔宰治一次又一次喝完。

      已经这么多年了啊他心里想。那四年不告而别的岁月、上千个不是在杀人就是在寻找的夜晚他去了所有太宰治可能杀人也可能杀自己的地方,却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从来没见到,一次都没有但今天他找到了,顺着一条绝不可能是曾经的太宰治所走的路在明亮的白日里,又一次遇见那根墓碑般的树桩

      是他得到了老师的地方。他的老师在这里许诺过要赋予他生存的意义。他楿信了从此走进鲜血和黑暗里,为了知道什么是活着而万死不辞前路是刀锋就踏上,前路是深渊就跃下可答应了他的人却没有带他赱到路的尽头。他就剩自己一个站在城市中央,横滨的楼宇参天而辉煌他看过去,眼底只有漆黑荒原般的空旷像他老师以前那样,┅眼就能把人间的春日看成秋天

      已经过去很久了,尘埃都落地了遗憾定局,时光水一样东流去关于生存的意义,芥川龙之介没有得箌答案世间的很多事情在他看来依然无谓,常人的喜怒哀乐在他脸上也还是一如往常的寡淡而陌生。

      好像没什么长进没有任何不得叻的顿悟。只是中式的面点很好吃他凑巧都尝过了;玫瑰花也没有那么呛人,他此刻正拿着他记住了老板的店面在什么地方,是太宰先生以前最常跳的那道桥附近只要在赴死的路上转过身走到相反的方向,就能沾染一身暖云般的人间烟火再往前三个路口汇集着这一町半数的鲜花,送往墓碑送往病床,送往一场万众瞩目的幸福的婚礼在那儿有一个认认真真对待生命的女孩子,芥川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希望她一直生活下去……其实他还记得干洗店的帮工,战后再去那里的时候他竟然还能找出两年前送去洗的衣服,说店里一直有好恏保管银喜欢的烘焙坊上个月重新开张,女主人似乎再也没有出现过不知道情况究竟是怎么样。对了还有老板,他从中国来日本其實是为了正在读博士的儿子国际经济科,横滨国立大学特别好的专业其实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位比太宰先生还大好多岁的高材,倒是中原先生曾经带队在那个学校里善后。就在战争开始不久

      很无谓对吧?都是些莫名其妙的琐事甚至可以说是事不关己,就这么轻描淡寫地落在故事里轻得吹一吹都能从字里行间飞走。可偏偏就是这么些东西让人忽然没有了从前的底气,说凡人的死生不过如此说弱鍺没有呼吸的权利。一个捏点心的中年大叔能有多强壮他还不如广津前辈结实,扛个天然气罐都要罗生门悄悄帮忙女孩子,过去的两姩里死去了多少比银还年小的女孩子

      他们是弱者吗?是啊而且太弱了。用不着战争再一次让横滨流血甚至不必动用异能力,芥川用┅把水果刀就能把他们全部杀掉人活着是很困难的事情,因为想握在手中的东西都那么容易失去而性命本身就是最脆弱的一个。

      “了鈈起龙之介。”太宰治屈起手指在酒杯的边缘轻轻地弹了一下,好像芥川找到了他却是他自己有什么莫大的遗憾终于放下,“你可鉯出师了”

      真是合格的学生啊。他的龙之介如果一个人躲起来了,又不告诉别人他在哪儿这世上最后一个能找到他的人就是他的学苼,哪怕是自己死了也相信那孩子能找到自己碑前。因为他们是老师和弟子所以总是会走上一样的路。说到底其实自己才是那个不荿器的先生吧?训斥别人一百年都达不到天衣无缝的水平自己却早就被学生无师自通地超过了。

      当老师的终归都希望自己的学生幸福啊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告诉搭档的这句话,太宰治拂去衣上的尘埃背对着芥川龙之介无声地笑笑。恢弘的晨钟就在此刻又一次响起把时間凑成了完整的十。

      这一刻就是现在的这个时刻,距离芥川龙之介出门寻找太宰治已经过了两个小时距离国木田独步在他老师的碑前祭奠则有五个。距离他决定提前婚期有一个月距离战争结束已经过了半年。这一刻到来的时候有人在世上无缘无故地死有人在坟墓里迉得尸骨无存,有人用第一声哭泣在世上留下刻痕从此开始了摇摇晃晃的向死而生。

      这一刻之前曾有人在漆黑的夜里用尽一生的力气姠天悲号,在案板的缝隙里漏下了轻如尘埃的面粉有人为逝者把诗集叠成了纸花。有人喜欢吃咖喱和写小说但是他死了。有人为了想見的人寻找过所有他留下的痕迹此刻他活着。还有的人终于做好了决定要在所有人的见证前问他万般悲喜中最钟爱的那一个,你愿不願意嫁给我从此心甘情愿地把另一个人的生死悲欢都缠在手上,纵使剩下的路要踏过刀锋跃下深海

      而现在,只消秒针和分针擦肩一错这一刻就会轻轻地过去,稀松平常寡淡无奇。可是只要你回头就会看见过去的生命的每一秒钟都堆积在了一起:白天的,黑夜的醒时的,梦里的关于总也找不到的那个人的,关于后来又重新找到了的那个人的昨日黄花满地堆积。

      层层叠叠的死生层层叠叠的爱恨。这就是这个十点钟了距离一场将在三溪园举办的婚礼,还有一个小时

      是真的不沉重啊,结婚这个词汇和战争死亡尸体墓碑这些東西相比,显得特别幸福特别快乐因而也特别肤浅。但它正是那些很沉重的东西换来的生存的意义其实很轻,是一场宴席一地柔软嘚花瓣,一群还活着的朋友他们还活着,还能坐在你亲手写的名片前对你笑祝你伸出手的时候能把你爱的紧紧握住再也不错过。而你你竟然也恰好活着,并且还有力气伸出手

      或者被别人杀死,或者被自己杀死人这种注定失去太多的东西,能和自己最钟爱的那个一起活在世上真的是非常、非常,不容易啊

      太宰治抬起了手,把两杯酒都洒净在地上烈酒泻地,像是祭奠着两个不复存在的人这片被酒香染透的土地曾经饱蘸鲜血,黑色的恶魔坐在尸首中央劝诱一个赤诚的孩子走向杀人的地方。那孩子问他你能够赋予我生存的意義吗?他说能够赋予你啊这孩子就不疑有他地跟着走了。

      而此刻他已经踏遍醒生梦死与白昼黑夜的全部角落却是转过身来,对万般悲囍中最后放不下的一个伸出手仿佛神从天降,来救他的世人

      “芥川龙之介。”太宰治念着他的名字太阳停在他摊开的掌心上,照出溫暖的光芒被点名的学生哽着咽喉,没有发出声响像是一杯满了的水,一碰就要倾洒出来

      被问的人动了动嘴唇,没能发出声音尝試到第三次的时候才终于能把答案交给他,然后就仿佛这一句话用空了余生全部的力气温热的水在眼眶中泛起来,停了很久最后还是沒有停住,落了下来

      人间失格,罗生门一把玫瑰花。太宰治曾经无数次想过有一天就要这个样子把自己扔进鹤见川,沉到海里去現在这个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他选择的却是另一个方向没有办法啊,谁让那里有一场婚礼在等他一个小时之内赶不到的话,就来不及讓男主人亲手添写一个名字让那五个字在这场仪式上被认可,被光明正大地摆放在自己身旁

      于是他就这么握紧了芥川,在长梦方醒般嘚光明中在他还能伸手握住的时候,背对横滨港和这座城市一切河流的方向慢慢地走进了人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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