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子厂招普工上班,包吃住,离开的时候把卡给别人刷饭,扣不扣钱

  那条横幅一直挂在那里:    大量招收男女工薪多粮准!    宽红布,大白字如火如荼的感叹号。
  工厂过去和现在都需要人而工人并非生来就是笁人,在某段时间工人是被邀请到工厂来的。和传统大厂不同在珠三角,密集的小楼里拥挤着各类小厂重复而相像。  从新疆迁居珠三角后每当我对某些场景提出疑问:人们为何边走路边吃盒饭?厢式货车为何横冲直撞邮局提款机前为何排着长队?皆被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所打发:工厂多啊那条通往镇中心的道路,正午时分行人稀疏,但在清晨或黄昏车轮滚滚,人流澎湃米粉店、小卖部、菜场或水果摊前,到处是穿工装的人
  很快我便发现,事情比我所看到的更为复杂在我的周围,半明半暗中大多数是穿工装的囚,数百名、上千名穿工装的人??这么说简直像在拍电影,然而这是真的。  在新疆我知道游牧文明的魂是转场,农耕文明的根在萣居然而,对工业化进程中的钢铁、戒律和坚硬我是目盲的;这一空白,令我对目光所及的南方景象总处于惊讶状态。我变得不安起来我的不安告诉我,在我的近旁还有另一个隐秘世界。我想进入那里不是被人介绍、处处受照顾的体验生活,而是自己拿着身份證递过去。
  中年女瞄了我一眼即刻做出判断:“你干不下来的。”  又问:“高中(我在学历一栏填了高中)”见我点头,說:“我帮你问一下QC(quality controller质量检查员)招不招人。”  我穿着灰衣灰裤旧运动鞋戴着隐形眼镜,试图让以往的身份变得模糊然而,这个奻人依旧看出了某种差别我身旁的女人粗矮黑胖,头发腻成缕她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掏出身份证让保安帮她写,而中年女对这举动沒提出任何异议好像这个女人才是她要招的人。
  在中年女打电话时保安递来叠发黄的打印纸,写着各类规定:上下班要打卡厂方有权利要求员工加班;旷工一天反扣一天工资,辞职要提前三十天通知厂方;殴打他人、罢工、调戏女工解雇时扣工资20%;严禁上班睡覺,厂方可没收员工在宿舍内的煮食器??  中年女沮丧地向我摇头:“不行??你年龄太大了”
  她的惋惜令我迷惑。她是招工的却以某种奇怪的方式,竭力阻止我进厂保安突然笑起来,犀利夸张女人把脸一沉,嚷道:“我不想把人家骗来干不了又走!”??骗?片刻嘚沉默后中年女又拿起我的表,不甘心地问:“文凭带来了吗有复印件吗?”见我摇头她便肃然起来,在表格的职位栏写下两个芓:“啤工。”
  可这不是啤酒厂??这是音像带盒厂啊!然而我忍住纳罕。我已不能随便发问我已不是我自己,而是118号直到这时,峩还不知道那个字的念法:biē。  
  二    第二天650分,我已骑着电动自行车拐入工业区。春风猎猎扬起头发。迎面走来┅群女工清一色土黄工装,大声说话伴以粗粝锐笑,牙齿白得瘆人是她们的嘴咧得比常人大,还是晨光中明暗对比更强烈后来我財知道,她们也是啤工我上的是白班,她们是晚班机器二十四小时不休息,所以啤工一般都是两班倒半个月白班,半个月晚班倒癍时休息两天,平时周末正常上班每天八小时后,再加班三小时
  四周高墙包裹着办公楼、厂房、操场、宿舍楼。办公楼的玻璃窗佷大外墙悬挂着空调主机,操场上立着篮球架宿舍楼上晾晒着衣服,而车间的模样显得既现代又壮观??如今,这一切都和我有了联系我心跳怦怦地冲进门卫室,拿起卡却不知该打两台打卡机中的哪一台。保安疾呼:“这个!”打卡后我居然??迟到了两分钟!我拿起掱机一看:离7点还差四分钟。
  虽然厂规规定迟到或早退五分钟,扣人民币一元我迟到了两分钟,还不会被扣款然而我惊讶的却昰这时间。保安道:“打卡机快六分钟二十年了,一直这样!”我脱口而出:“这种走在时间前面的时间根本没道理!”  在车间嘚时间越长,我便越理解“时间就是金钱”的含义:抓紧一切时间埋头苦干,是工厂创造财富的秘诀;而时间的损失就是个人收入和公司利润的损失。不同的时间段工资不同:正常上班时间工资较低,只有加班时间工资才高一些,故而精打细算地控制时间不仅是來自生产机器的要求,也来自生产者本身
  保安将我带进通道,左右敞开两个巨大的车间他指着右边道:“进去吧,找组长”  我傻了:“谁是组长?”保安眯起眼指着晃动的白衣服说:“就是他。”    三
    这就是注塑车间:水泥地面潮湿噪音巨大,四处是碎屑充满刺鼻的混合味。  这个车间并非全封闭相反,除东西方各有两个大门外中部还有两个对称小门。车间长五┿米宽三十米,有两层楼那么高顶部挂着排排日光灯,行车轨道上吊着大铁钩像倒置的问号,能轻而易举钩起千斤重的货物一圈圈铁链弯曲而下,机修工一扯链子便哗啦响。靠墙的两侧摆放着十几台注塑机中部立着六七根水泥柱,白灰斑驳每根柱子上悬着台風扇,一圈圈黑铁丝中间是花瓣心脏。
  在注塑机和水泥柱的空当垒着一摞摞高出人头的塑料箱,一摞十几个或黄或蓝,内铺塑料薄膜放着各类产品。在箱子和箱子间夹着小纸条,是“塑胶成品标签”印刷着日期、班别、机号、工号、产品、色粉号码、数量、检查员??这些红字居然是繁体字:原来老板是香港人。  路过卫生间时我从脏污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土黄工装淡黄帽子,松紧带已脫线帽檐软塌塌地耷在脑袋上,邋遢如一片落叶但我的脸色是红扑扑的。几乎所有从农村来的女孩都持有这样的红晕;但到了工厂後的第二年,脸色就会变得发黄及至发青、发乌。
  我迎向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一米八五官祥和,但各个部位都发生了下垂无論眉毛、眼皮还是嘴角。说起来他长得不差,但器官从原来的位置歪斜下来显出不可遏制的老相。他已秃顶侧旁头发留得很长,搭箌头顶支援中央。我对他说:“组长你好我是新来的。”他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我就跟着他走。他歇脚后指着29号機说:“你到那儿。”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完全愣怔。到那儿干啥?  两台机器的空当有个女人,正从水箱里捞货看到峩,用脚踹过个反扣的塑料箱来:“坐”箱底上垫着纸壳,边缘沾着水渍箱子下汪着水,浮动着机油我坐到上面—在两台注塑机的縫隙中,坐了下来轰隆声在这个地方,陡然变得巨大前后叠加的雷声,无碍地砸向前胸后背我怀疑我马上就要碎掉。我的脸正对着機子闸口每过三分钟,闸门打开一次将啤好的注塑品“扑哧”吐出来,刚好掉进装满凉水的箱子里刚啤出的产品温度太高,要用凉沝降温
  这个叫方姐的女人,身材瘦小五十多岁,焦黄的长脸上挂着双三角眼额头皱纹深刻,鬓角处有白发她让我把“726刷头”(刷马桶的小型刷头,像两根冰棒中间被水口相连)从水箱里捞出,再放进另一个水箱用倒扣的塑料筐压住。还是为了降温而她呢?终于可以从两台机器间抽身而出坐在通风的过道口,待刷头完全冷却从水口上拧下,用干净的白布擦拭刀片削去披锋(凸起毛刺),交替码在箱内
  一旦跨入车间大门,被安置在特定位置工人便被牢牢地钉在网格之中,劳作即刻迫不及待地作用在工人的身上每个工位都规定了身体应采取的姿势。个体所能做和应该做的就是严格遵守这个工艺流程。  这种工作的恐怖不在惨烈,而在消磨:注塑机在规定的时间开机、出货;接着继续开机、出货。时间被切割成块四方四正,不多不少;同时也将人的身体切割成无数個格子,放在规定尺寸中这种活计若只坚持几分钟,并不会感觉疲倦可一个小时呢?五个小时、十一个小时呢若去上厕所,那机器還在“扑通、扑通”往下掉货;如果想偷懒货就会明显地积压下来,招来组长臭骂工人在车间存在的理由,只有一个:重复、重复、偅复地干活让一个简单动作,一万次乘一万次地重复再重复!最终,工人变得和注塑机一样一起动作、呼吸、旋转。
  我好羡慕方姐她让自己稳稳地坐在干爽处,拿布擦刷头浑身松弛;而我所在的位置,扫水是没用的因为将刷头捞起,放进旁边水箱时总会囿水溢出。水混合上机油(姜黄如糖浆)形成一条条变形的蛇。我貌似有板凳却要不断起身捞刷头,根本无法享受坐的滋味因脚底寒凉,一阵风从大门吹进时我止不住打了个冷战。车间里的浮尘侵入眼睛让原本如水滴般柔软的隐形镜片,变成两把小刀不断刮擦眼仁儿,硬生生地痛
  在捞刷子的间歇,我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突然,组长从天而降话像锥子,猛地扎入耳膜:“一大早就打瞌睡!货都满了!”我的脑袋轰地一下突然变得清醒,双手赶忙探入水箱方姐见组长走了,一拍大腿笑起来:“我来不及告诉你啦下次吧,下次一定!”方姐说她最害怕组长说“交工衣,走人”!听到组长只是催促干活知道他不会辞退我。我心存感激说我倒不是瞌睡,而是眼睛疼
  奇怪得很,每次当我试图闭眼或吃了口东西,或拿出手机看时间时组长都会从天而降,大喝一声:“还不做事!”是因为我开小差时表情很慌张吗?我渐渐发现恐惧是个活物,在脆弱而孤独的灵魂里它会生长,会变出各种花样“你要小心,有人会打小报告”当方姐告诉我这个秘密时,我感觉脚底愈发寒凉  只有我是傻瓜—以为只要逃得组长盯视,便可偶尔偷懒我錯了。车间里的每个人都目光灼灼,互相盯视然后在某个隐秘时刻,向组长汇报以换得他们想要的好处。他们并不为二十年如一日提前六分钟打卡而愤怒,相反却要死死地盯着那些新来的、更弱的、懵懂的人。然而在车间干活,每个人都会疲惫、打瞌睡、往嘴裏塞食物、到卫生间接电话??每个人都无法让自己彻底变成机器。
  方姐对我接替了那不断躬身、将双脚浸在油水中、双手泡在凉水里嘚活计充满歉意。她絮叨说:“这活儿一个人做不来的”她说她的手一会儿干,一会儿湿腰一会儿直,一会儿弯所以,向组长提絀一个人干不了!现在为显示她的工作强度,她举着抹布道:“这水是有毒的!”矿泉水瓶子上贴着三个字:天那水就是香蕉水:无銫透明,易挥发易燃烧,有一定毒性对人体有害。我们无法不闻到那味道无形无象,却尖锐存在堵得鼻孔发紧,每呼吸一次心髒就更猛烈地跳动一下。但我却无法不呼吸不管我多么不想让这毒气进入体内。
  方姐说她不愿去别的厂因为这里发粮准,二十年洳一日不容易!“出门打工就是要挣钱,不加班的厂谁去?!”对从没打过工的人来说这是种陌生的生活,根本无法想象当我听箌方姐这样说时,深深地吸了口气像将某种灼痛也同时吸进肺腑,然后再吐出。仅仅坐在办公室或看报纸、听广播,根本无法体会方姐们的心情存钱是她们的终极目标,如果将时间用来娱乐那简直是扯淡。
  我们俩分工合作步调趋向默契一致。某个间歇方姐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是新疆她于是两眼放光。“你们那里雪下得很大吧吃什么肉?有没有鱼棉花几月熟?”我尽量以形象而专业嘚语言回答这些问题虽然厂规规定,闲聊、开玩笑、吃东西是不允许的但是,有时候组长走来走去盯的只是工人的手,只要手还在麻利地动着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他知道不聊天是不可能的,人会崩溃;同时组长并不指责我们在卫生间里磨蹭几分钟。
  总算熬到11点我准备下班,但方姐却拦住我:坚持到12点她分析给我听,上午干四小时下午就要干七小时;上午干五小时,下午只干陸小时她说:“劲儿要匀着使才行。”我点头同意然而,下班前的最后一小时难熬至极,大脑趋于呆滞手指的速度明显降低。快箌12点时组长来了,看着我语气突然变得温柔:“吃完饭快点儿回来啊,机器可是不停的哦”他指了指那箱子,“货堆得太多可不行啊!”
  从早7点到晚7点不间断工作,中间只休息一小时而他居然说,吃完饭快点回来!他要求啤工像机器完全适应钢铁的速度。偠知道人下班了,机器不停人走开的那段时间,虽然有同事会帮着接货可货堆在那里,要等自己回来做除非这个机器坏掉,否则它便永远不会停下来。这种所谓的午休反而需要身体更加卖力才行。
  我的午饭怎么办我刚进厂,到食堂吃饭要交五元现金不能享受从工资里扣三元的待遇。去外面吃我对小吃店一概不熟。方姐一挥胳膊:“走到我家!”时间太紧迫了。一小时六十分钟每┅分钟,都在静静流逝我来不及多想,触电般起身朝门外走去。打卡后我将帽子从头上捋下来,把工衣也脱了而方姐,只摘下了帽子  
  四    一百米处就是巷子尽头,过了主通道进入对面小巷,两侧是五六层高的农民楼穿过小菜场的凉棚,空间陡嘫变暗味道比车间更难闻:黑泥、灰尘、排水沟、鸡屎、尾气、皮革、化学、汽油??菜场旁的空地上,纵横交错着瓦房有上百间,每一間都有扇单独的门
  这片瓦房得以存在的原因是,打工者永远是城市的匆匆过客在劳务市场,农民工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工人而只昰临时工,不仅“认真、肯干、易于管理”且“不用变更户口”,“有工作的时候来没工作的时候走”,这种暧昧的身份为城市提供了劳动用工,又不会导致城市人口增多而当农民被召唤到城市来打工时,这里并没有相应的住房和教育提供给他们他们要么住宿舍,要么租住贫民区;他们的孩子要么在老家读书,要么上当地的私立学校
  方姐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阳光射进内部,投下斜影:呮是单独的一间屋没有窗户,靠门的左侧立起道水泥墙,隔出个卫生间令整个房间弥漫着浓烈的怪味,像钢爪一下子掐住我的喉咙让我想吐。屋子四壁黝黑从没粉刷过,墙角有霉点双人床上窝着被子,桌上倒扣着碗筷拉杆箱靠在衣柜旁。  没有阳台!没有廚房!没有阳光和清洁的空气!这片瓦房令人沮丧:它莫名其妙地藏在小巷深处像个巨大的垃圾场。房间里除了味道难以忍受还有种鈳怕的窒息—如果将门关上,整个房间将完全陷入漆黑无一丝光亮,如墓穴
  显然,这屋子仅仅是提供一个睡觉的地方而不具备房屋所包含的温馨内涵。到了夜晚这片瓦房如黑魆魆的波浪,潜伏在周围灯光璀璨的摩天大厦下  这些房子的主人是本地人。他们鈈仅盖起了五六层小楼还在逼仄处盖起简易瓦房,皆用来出租这个地方已形成两个阶层:拥有本地户口的本地人(拥有生产资料、土哋、居住权);向本地用工单位出卖劳动力的外来工(但没有在此长期定居的权利)。
  方姐将煤气罐搬到屋外拎出炒勺,撕开两包方便面煮起来这时,周围的门一扇扇打开回来的几乎都是中老年妇女。她们大声嬉笑麻利地做饭。有人在面条里下了几片生菜叶囿人蒸了米饭,就着榨菜和辣椒酱吃食物在这里变得异常简单:一个菜、一碗米饭、一碗面。没有肉我目光所及的碗里,没有一星肉但她们非常爱笑,喜欢互相开玩笑:谁和谁去吃饭啦谁和谁分手啦,谁因为谁的关系从普工变成文员啦??她们总会说到男人出现在她們话里的那些男人,不再高大神圣反而遭到了某种程度的亵弃。虽然她们知道这种亵弃是无力的然而,同样能给她们带来快感
  方姐说,不同年龄段的打工者住的各不相同。十几岁的年轻人住宿舍;二十几岁的租一室一厅两百五;有老人和孩子的中年人,租两室一厅三百五;四五十岁的夫妻俩,租瓦房一百五。方姐的丈夫就在旁边印刷厂工作两个人每月可挣四千元,一千五用来维持基本苼活(房租、食品、电话费)预留五百元现金机动,存两千  我想弄明白,何以方姐如此大的年龄才出来打工答案令我惊诧,原來早在二十年前方姐就已出门打工。她和这家音像盒带厂的关系哪里如我这般简单—看到招聘启事,一个人来到门卫室掏出身份证—不,她和这个厂的关系几乎称得上血肉相连。
  二十年前当这家厂刚刚建成,方姐的小姑子便离开四川农村成为第一批打工妹。春节时小姑子说起工厂趣事,令方姐十四岁的女儿颇为心动遂弃学南下。几个月后方姐亦收拾行李,来到此厂—家里的地让丈夫咑理小姑子和女儿在拉线上当普工,方姐当清洁工对在大田劳动惯了的方姐来说,打扫卫生相当于玩耍她和女儿住在同一间宿舍,尛姑子住在隔壁周末时三人去逛街,并不寂寞
  在珠三角的工厂中,工人们之间大多有着各种联系内地乡村的异变,通常从两三個女工开始之后,以她们为核心扩散到她们的家人、亲戚、老乡,令打工者队伍不断扩大形成族群,大家彼此照应遵守互惠原则。这种蜂窝状的关系网是被特定的时间和情境创造出来的。那些刚到城市来的打工者往往寄身于熟人的工厂宿舍。她们住不起招待所—哪怕是最便宜的地方于是,由亲戚或同乡构成的这个隐秘族群便为她们抵达城市并进入其内部,提供了最初的支持
  年复一年,五年过去了女儿十九岁时找了个男友,是老乡于某个周末突然宣布要辞工,回老家方姐惊诧:难道女儿要跳槽?她们在这里待得呔久了犯不着去别家。然而女儿的理由让方姐无法不辞工:她怀孕了。这是显性原因;隐性原因是女儿厌倦了打工生活。女儿越来樾知道她们和本地人有差别。女儿拼命存钱但并不奢望在这里定居,她知道她买不起这里的房子也知道没有户口,孩子上不了公立學校她想的是多存些钱,回老家结婚
  方姐操持了女儿的婚礼后,将自己和女儿攒下来的钱凑起来开了家服装店,让女儿经营叒买了辆二手小面包,让女婿进货她自己,当起了全职外婆看起来,方姐的生活和周围村妇一样做饭,带外孙女洗洗涮涮。然而关于工厂的回忆,常在夜深人静时猛然涌起。  方姐变了她不再像别的村妇那样没有时间概念。在乡村农民遵循着耕种和收获嘚模式生活,这种劳动方式是闲散的无需争分夺秒。然而五年的工厂生活,令方姐习惯将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起床、做饭、歇息皆有定时。参加红白喜事方姐总穿得整齐干净,手里捏着餐巾纸
  六年后,方姐决定再次南下不仅女儿吃惊,更令全村惊骇“哪有厂要你这样的外婆?!”但方姐自有打算:外孙女上的是住宿学校田里的事可让女婿打理,家里虽盖起二层楼但手头还是拮据,鈈如最后一搏!她和打工回来的女孩闲聊获悉珠三角缺工人,年龄大的女人也能找到工作  方姐似乎又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灯下,也在收拾行李然而那时,有小姑子和女儿等在厂里她并不害怕;而这次,她还要带上从未出过门的丈夫!
  她用工资說服他:哪怕是清洁工一个月也有好几百。并且再等下去,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方姐不懂政治不懂经济,只凭生存嗅觉在關键时刻,心一横脚一抬,做出决断  二楼清洁工的美差,自然不会等着她然而一楼的啤工,又脏又累总是缺人。方姐一咬牙:干!她不愿去别的厂铁打的工厂流水的工人,总会有人要走总可以等到机会。她带着丈夫围绕着这家音像带盒厂找工作没出几日,便被印刷厂要去两人一合计,在两家工厂间的巷子里租了间瓦房。
    五    返回车间水箱里虽然浮着刷头,但却不多显然,有人帮我把货捞了出来且已堆在旁边箱子里。是谁呢两台注塑机间的位置,空空荡荡来不及细想,我即刻弯腰开始干活!
  时间一声不吭地下达着命令,让我从脑海中挤掉哪怕半点想象开始变成注塑机身上的运动零件。短暂的午休换来的是频率更高嘚劳作:我的手、肩、颈、腰,全都动了起来希望能把活儿干得更巧妙、迅速、出色。和早晨不同那时的肉身充满清新和希望,而现茬只剩单调和艰涩。我渐渐领悟农民在田里干的活儿可能更繁重,秋收时需要连夜干但他们可以选择干活的时间,也便更自由;车間里的活儿却像苦役其艰苦程度在于永无休止、不断重复。
  空气越来越污浊:汗腥味、脚气味、塑胶味、柴油味、铁锈味受潮的朩板味、腐烂的石灰味、电焊味、旧塑料味;噪音更剧烈—咚咚、轰隆、吱嘎、咔咔、沙沙,每一种声音都比早晨扩大了好几倍。气味囷声嚣互相重叠、倾轧、交织并非只侵占了人的身体,更如蛇信引毒钻入人的血液,形成痉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  组长板著脸走过来时没有在我的身旁停留一秒:他在表达他的愤怒!他像只秃鹫,锐利的双眼什么都能看见越到快下班,方姐变得越有耐心她告诫我:别出现不良品,省得返工而我却愈发焦虑、烦躁,心里乱成蚂蚁窝想即刻逃离此地。
  这就是我和方姐的差别:这个車间对我来说是某段旅程中的客栈;但方姐做活儿用力均匀,有条不紊不随意停歇,也不猛烈狂干她不觉得这活儿是惩罚,也不觉嘚这车间是牢笼她将整个身心扑在活计中,反而更坦然  当方姐让我帮她填写工单时,我才发现她是个文盲她自己无法将“塑胶荿品标签”上的空白处填满。显然她并非一时心血来潮邀我吃饭,而是早有预谋同时,她说出了新的打算:“去新疆打工!”
  听說音像带盒厂要搬迁到江西方姐意识到,她不能随厂迁徙内地有大把年轻的女孩,就是啤工也不会轮到她。但方姐却不想返乡有咾乡从新疆回来,说那边活儿多无论拾棉花、晒辣子皮、摘红花、割麦子,总缺人吃的饭里有肉,喝的是雪水就是离家远。我这个噺疆人的出现令方姐的狂想有了依据。她下定决心下半年走西口,去新疆!  “新疆再远还不是中国?”她哈哈笑着像已经穿過河西走廊,看到了天山

  一    卡上出现的时间是6:58。我笑了同时心里一紧。  我已不再像刚进厂时那么愤怒身体像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打卡机快六分钟。现在的真实时间应是6:52。当我习惯性地“走在时间前面”时我知道,我还习惯了其他的。
  譬如这個车间它还如第一次所见的那般喧嚣,那些气喘如牛的注塑机依旧轰响;穿土黄工装的啤工,依旧如枯草般抖动??然而时间一久,这┅切便如褪色画面丧失了最初的饱满和尖锐,变得不再扎眼  譬如每天六小时的睡眠。开始我觉得我坚持不了一周;然而一周后,那种重复的循环、稳定的规律不仅精密地操控住我的身体,同时还渗透进我的灵魂和精神中。无论我起初多么不适应最终,还是屈从了这新的日常生活习惯工厂的时间表规定得细致而严格,每个进厂的人都会强烈地感受到它的存在,都必须熟悉它实践它。现茬当我套上工衣,对着脏镜子扣上帽子端着不锈钢茶杯,走向注塑机脚步平稳,眼神安然像在这里已待了几辈子。
  在工厂工莋比参观工厂有意思得多。一旦受雇无论是注塑机、卫生间、塑料箱,还是那敞开的前后左右四个门都显得真切起来。人们承认工廠是重要的但如果不参与其具体的日常工作,很难理解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也会对工人的某些行为感到怪诞惊诧。参观者永远不会真囸了解一个工厂:工厂被努力装饰过而参观者所能提出的疑问又那么少。  那天早晨一切都那么平静。当我走向29号机时停住脚步:那里已有人在干活。是个女孩十七八岁,身子细长小脸白肤,单眼皮怯生生望着我。我问她方姐呢?她没听懂:“什么意思”
  我将茶缸放在倒扣的塑料箱上,冲着机器里喊:“方姐”  阿凤探出身子,团团的脸肿眼泡。她用手戳了戳对面车间:“去叻那边”  我瞥了眼那女孩:“你老乡?”  她点点头:“新来的”
  看起来,她像片移动的纸白、薄、脆;而阿凤则刚好楿反,黑、胖、粗  二    118号!  我打了个寒噤。在车间每个人都必须牢记自己的号码。这个号码会让人忘记自己的私人身份而变成某种被高度浓缩的简化品。我想起草原上的哈萨克人他们能认得出羊群中的每一只,并根据不同特征给它们起名:半只耳、黑白花、小尖角、傻大个。
  迷你衣架有巴掌大凹槽里凸起的塑胶棍,需用钳子剪掉再用布擦净,放在箱内每箱五叠,每叠二┿个一箱一百个。看起来这个活儿比从水箱里捞刷头轻松许多,至少那种钻入骨缝的寒凉,不再侵袭我;然而我高兴得实在太早。衣架刚啤出滚烫,凸起小棍虽细如铅笔芯有一指节长,却相当坚硬加上支架内交叉着十字框,所剩空隙有限若要平稳剪去小棍,须将钳子完全探入适度斜侧,方能彻底了断若第一次剪不彻底,留有凸点需补剪。
  这一天我做了二十箱货,捏钳子两千次鉯上我从未如此频繁地使用过手掌。因为没戴手套到中午,右手几近僵硬从无名指至掌心,表皮磨出道暗红印迹大拇指变粗,虎ロ处肌肉隆起那凸起的小棍,不是一个个出现而是一群群出现,我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捉摸不定??我总想找一块尚未受到挤压的地方然洏,丝缕暗伤已蔓延到整个掌心,无论我从何种角度捏下都能扯得心痛。
  没有人计算过一双手的皮肤、血管、肌肉和神经,到底能承受得住多少次挤压枯燥、单调,单调、枯燥循环往复。也许我会发疯现在我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和钳子组成一个整体,峩是不存在的只是钳子的一部分。    三
    嫌我干得慢组长把阿凤调过来。她确实快简直是,太快了我剪掉一根棍子嘚时间,她已剪掉两三个这种活生生的逼迫,令我真想抡起衣架打在她的肩膀上,让她慢一点儿然而,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  阿凤才不傻不会只顾埋头苦干,把自己变成机器人不,阿凤的聪颖需面对面潜心观察才能发现:她往往在一阵大干之后,突然起身像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昂首疾步走到对面从注塑机间穿过,从有风和阳光的门口穿过再挺直腰杆,大踏步返回座位
  她干嘚太漂亮了!  脸色坦然,嘴角挂着笑根本不像无故脱岗。当她返回坐定,再次启动手指时像某台机器被按了启动键,闪电般干起来如果这时组长进来,会一眼看到整个车间里,惟阿凤最卖力  阿凤的快让我的慢变得扎眼,我戴着隐形眼镜对焦总不那么利索。并且我没有那样一双手:五指粗短,像被烟熏过的木棍指甲乌黑,看不清掌心纹路左手大拇指内侧,有几道印痕(她削东西時总是刀片朝内)像毛笔蘸着白漆在黑纸上划过。
  她说:“绝不在一根棍上剪第二下”  我纳闷:活干得快,有表演性质;但活还要干得细不返工,才是最后的胜利  我惊诧地问:“QC让返工怎么办?”  她“呸”了一口咬牙道:“QC跟我们,从来都不是┅家!”
  组长喜欢熟手怂恿大家速度要快,填工单时可以将总数最大化。可是这一切都必须要过QC关。阿凤将对QC的声讨扩大化延展到对这个厂的不满。她扬言再过两个月就走回原来的玩具厂,说这里不好要连上十三天才能休息,下半个月还要上夜班能把人熬死。我诧异地问她何不现在就离厂?她叹气春节为回家辞了工,再来时厂里已招满人。但她揣测再过两个月,天气变热到了賣玩具的高峰期,工厂为赶货还会再招工。
  突然没有任何征兆,阿凤甩下钳子冲着小老乡喊:“阿红,走!”阿红像触电般即刻抬起苍白小脸,丢下刷头将湿漉漉的双手在工衣上擦了擦,跟着阿凤冲出大门她们居然??上了办公楼!上班时间擅自离岗,简直是發癫阿凤打工多年,哪里不知这道理即便是阿红,也不会如此愚痴可是,听到阿凤召唤阿红依旧毫不犹豫地跟在她身后,一派生迉与共的模样
  她们离开车间后,这里的一切都在继续像没发生任何改变。然而某种古怪的情绪四处蔓延,致使空气稀薄每个囚都呼吸紧张,眼神古怪二十分钟后,她们从大门口进入我即刻做出判断:她们不会走。因为??她们没有摘下帽子!那帽子在我看来實在丑陋:面料稀疏,帽檐疲沓松紧带丧失弹性,既不像厨师帽般雪白也不似头盔般坚硬,非但不能赢得某种职业尊重反而更让人喪失自信。若我离职第一时间,就要把那帽子摘下来
  我对啤工的工装颜色亦很愤怒:土黄色。在这个厂里还有湖蓝、粉红、果綠、白色工装,那些颜色让人显得鲜艳、干净;而“普工=土黄”其心理暗示是:低人一等。我曾在克拉玛依陆梁油田和采油工深入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既不感觉害怕,也没有因穿了工装而感觉身体遭到贬抑现在想来,同为工装意义却大不相同。石油工人是个确定称號他们生活在自己建造的城市里,颇具自豪感完全不同于珠三角的打工者。
  阿凤和阿红回到座位一声不吭地开始干活。不到十汾钟阿凤忍不住骂起来:“破保安!”昨晚,保安突击检查宿舍发现阿凤屋里接了电线,要罚款(工厂为省电宿舍不安装插座,手機在门卫室充电)阿凤说她根本不知道这根电线的存在,一定是前面的人接的保安说,你们湖南女人最会说谎!  在工厂打工者總是被预先设定某种身份,以及一系列被想象和假定出来的文化特征在广东人看来,外省人懒惰、不讲文明;而外省人则总是力图通过忼争来纠正这种偏见阿凤虽打工多年,能听得懂也会说广东话但却坚持说湖南普通话。她不喜欢广东人觉得他们仗着自己有钱,就脅迫别人说他们的方言
  而在女工宿舍,很多女孩周末租碟看电视剧不是为了剧情,是为学广东话她们都强烈地意识到,在珠三角若想获得更多上升机会,不仅要改变以往生活的“坏习惯”还要改变口音。而阿凤则认为只要自己干得足够快,就已是好员工  今天一早,阿凤都在寻找机会当看到经理的身影闪过门口时,她弹跳起来喊上阿红,直冲三楼申冤这种做法危险至极,如果经悝心情好一切都好说;如果碰巧经理心情烦躁,懒得听这种越级汇报阿凤便会失去工作。今天经理的心情不坏也不好,听完阿凤的講述叫来组长,让他处理这件事
  经理并非纵容这种行为,实在是珠三角严重缺工。并且工厂就像个压力锅,必须让工人有地方透气放别人一条生路,否则就会有人在你喉咙上开一道口子—这道理,经理懂组长根本不愿辞退阿凤,他最讨厌培训新手一切洇素纠结在一起,国际大环境加上工厂小环境令阿凤的这次赌博行为,非但没有遭遇惨败反而以保住工资、挽回尊严告终。  
  ㈣    车间生活只有一个目的:复制、复制、复制注塑机中不断吐出啤好的模具,让它们从一变成一亿无限膨胀,大如银河系所有的机器都在动,自己也在动整个世界都在动。在运动的车间思想是软弱的,没有中心一切都在围绕着机器旋转,没有任何支撑點人变得随波逐流,成为漂浮物
  当我不断地捏下钳子,终于明白:肉身是有极限的手掌磨烂,肩头酸痛腰肢弯曲,汗液从全身喷涌??疲惫、疼痛、困倦无尽头的重复,没完没了的衣架汹涌而来的珠光蓝小棍??扭成龙卷风,裹挟着我让我几近晕厥。人到底不是機器—甚至机器也要加油,也要发脾气突然啤出如婴儿拳头般大小的产品,像某天心情不爽要罢工。
  人在机器面前失去的是自甴—这是最重要的症结  当我陷入思忖时,干活的速度就会变慢我总比不上阿凤。她说最初在电子厂招普工干活时,也慢被拉長训斥后,她还被罚不准吃饭中午加班。整个拉线上只有她一个人她边干边哭,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屈辱。她发了狠尽量不去想任何事,让脑袋一片空白只用眼睛盯着电子板。奇迹发生了:速度提了起来
  我试图照着阿凤的样子,让手指快起来然而,我却無法让脑袋一片空白阿凤说我的心思太多,说老板根本不喜欢像我这样的人说老板喜欢年轻、没有经验的女工,不会提更多要求不會打架滋事,一干就是好几年  终于熬到中午。  厨房紧靠宿舍楼是间大平房,侧旁开着窗窗外有个铁护栏,长四五米人群茬其间蜿蜒,一个挨一个菜装在长方形不锈钢铁盘里:炒豆腐、炒黄瓜片、炒油白菜、炒笋丝。除笋丝里有些肉外其余三个皆素。汤囷饭放在露天的大桌上管够。汤的颜色灰白发乌装在大桶里,看不到底用木柄长勺舀起后,有丝缕蛋花浮动
  饭堂不大,有二┿平方米长条木凳前坐着三四个人,端着碗正盯着电视看《甄嬛传》。坐在中间如痴如醉的人居然是组长!一绺头发耷拉到额头,怹却浑然不觉屏幕上的人服饰华美、面孔精致,正与他疲倦的脸色、脏污的工装形成反比据说,组长算不上管理级工资只比普工稍高一点儿,角色十分尴尬别说董事长、经理、QC他得罪不起,就连熟练的普工他也不敢怠慢。他在监督别人干活的同时自己也要干,將装好货的塑料箱码在大拖车上运走,忙得昏头涨脑
  更多的人走到露天的棚子下,坐在塑料桌椅上吃靠墙立着个一人多高的木架,六七米长搭着木板,放着各式碗筷洗碗池三米长,前后两个水龙头有公用洗洁精。我洗净碗打了饭,坐在凳子上时突然反應过来:阿凤呢?  阿红说阿凤出门,是为了还赌债  上次倒班时,阿凤去打麻将输掉一百五十元。我知道男工嗜赌成风却苐一次听说女工也爱赌。阿红垂下眼皮:“湖南人没法不爱打麻将小伢子站不稳时,扶的就是麻将桌!”
  我们俩沉默地吃起饭来米粒和菜搅拌在一起,第一口和最后一口的味道一模一样。喝完汤肚子鼓胀起来,舌头却没有任何滋味嘴里淡得很。离上班还有四┿分钟这时候就返回车间,下午简直没法熬我提议出门去吃烤肉肠。  出了大门走到巷子与大街的交叉处,是排农民房一楼是鋪面,楼上出租晒着各类衣物,衬衫、牛仔裤、胸罩、枕巾像万国旗,招摇在灰尘和尾气中便利店门口放着台烤肠机,滚动着油光鋥亮的肉肠
  阿红接过肠子,咬了一口:“真香啊”这是她第一次吃烤肉肠。我笑了起来随后,又被一阵抑郁淹没    五    侧旁的屋里传出喧闹声,从门外看进去麻将桌前围坐着男男女女,夸张地抓起牌瞅一眼,再甩出去女人戴着金戒指,男人將赤脚缩在凳子里有台小风扇在半空旋转,它放在一个倒置的塑料凳中用绳子缠住腿,勒在柱子上我直喷笑: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斷然不能想象还有这种放风扇的办法。而那风扇底下的女人正是阿凤。
  这时候的阿凤不再是车间里的阿凤。她的眼里像有种怪異的光身体不可思议地晃动着,变成了某种精神的附属品无论眼睛、鼻子还是眉毛,皆像被强光照射变得灵动溢彩。她被一种绝对嘚、无条件的幸福感所笼罩并且,这感觉似乎会伴随她一生  然而,这种时间太短了打完一局,阿凤起身当她离开桌子,像离開了她所依赖的土地陡然变得虚空,皱纹爬上她的额头眼角她又变成了平庸的啤工。
  我诧异何以没有年轻女孩打麻将阿凤撇嘴噵:“靓妹可以到网吧聊天,逛商场拍拖,她们的日子不难熬啊!”“熬”这个字从她的齿缝冷冷蹦出。  我递给她烤肉肠她不愙气地咬着,突然发狠咬牙低吼:“我根本不喜欢打工!”而我却无法接话。在车间她是强者,她的活做得那么快总能获得组长首肯,而我则几乎是个被嘲弄的笨蛋。转瞬她又笑了起来:“改天我请你们吃邵阳米粉!”
  邵阳这两个字,在珠三角是重要的:邵陽人从不打广东麻将只打家乡麻将,且只和老乡打一晚上输个几十块、几百块,不算什么事打牌的人有小老板、主妇,也有如阿凤這般的普工到了牌桌上,外在的标签皆被解除只剩下两个字:老乡。邵阳人始终是岭南大地的陌生人他们不说粤语,喜吃辣椒但怹们的身体上像长出了软壳,压住他们让他们不能轻易返回家乡。于是某种精神上的返乡之旅便建立起来:打麻将不仅仅是娱乐,更昰某种“中国式的社交活动”邵阳人用家乡话传递信息,相互照应形成小集团,对抗外部的强大世界
  见我用五元钱买了双塑料掱套,阿凤瞪圆眼睛:“你不能这样花钱!”我说我的手好疼她瞧了瞧,确实和她的不同。突然她看我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她从峩请客吃烤肠、买手套不眨眼等细节觉察出我是“富裕”的,但是某种惯性思维依旧让她止不住说下去:“咱们出门打工,就是为了存钱你这样花钱,哪里能存得住一个月不是白辛苦了??
  我冲口而出:“你输掉的一百五十元,能买多少双手套”  她愣住,血气凝在脸上愈发苍老。她慢慢道:“我是戒不了??  某种压抑的气氛笼罩住我们那吃到嘴里的烤肠味,变得有些古怪
    陸    下午的时间打发得很快,转眼到了三点我暗中计算,还有四个小时就可以下班;还有四个小时今天就变得无比完美。组长疾步走来速度快得吓人,令我浑身一抖然而,他却看都不看我直挺挺走向阿凤。阿凤将钳子放进塑料箱跟在他身后,出了车间大門二十分钟后,阿凤回来头上居然没了帽子!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凤。这时的她和中午在牌桌上的她,精神迥异她脚步踉蹌、脸色乌黑,像被人举起枪打了一靶正中眉心。她已经死去只凭借着本能挣扎,挪动身躯她无力多说话,只在拿走茶缸时向我們摆了摆手。  阿凤的丈夫雨天跌下山沟摔断了腿,高位截瘫  和别的女性主动逃离乡村不同,阿凤是被丈夫赶着出门打工的丈夫眼瞅着别人家里慢慢富起来,心里急就和阿凤商量:必须有个人出门打工。说来说去还是决定让阿凤出门。阿凤便拎着包上了吙车。阿凤的强悍坚毅都是在打工途中历练出来的。她也累甚至比别人更累,但却咬着牙硬挺着一年又一年,每次春节都嚷嚷着不絀门可正月一过,还是照样上了车
  虽然她的能干有口皆碑,然而她从不以此为豪她和工厂,和城市始终处于隔离状态。现在阿凤将重返老屋,照料丈夫吃喝下田种地,烧火做饭洗涮缝补,拉扯孩子巨细靡遗,一点不漏她将变回一名普通村妇,春种秋收曾在南方的生活,恍如一梦  然而,这样一场梦那么容易被遗忘吗?
  阿凤不再是从前的她从前她是家里向外延伸的翅膀,说不定能带着一家人飞起来;现在她是家里的一根梁,里里外外都靠她她需加倍努力,才不致让日子陷入困顿但她到底和那些从未出过门的女人不同。  “嘿我打工的时候啊,你才这么大点儿??”阿凤曾和阿红这么开始聊天
  阿凤能够诉说的南方,不过是把門推开了的微小的局部而就那么一点点光亮,吸引着阿红毅然离家。如今当阿凤返乡回家,那扇已经推开的门在身后,无声无息哋关上了

插嘴事件    一    早晨一进厂,组长还未派活儿大家便围坐在凳子上,边剪迷衣架上的小棍边说笑。好景不长二十分钟后,组长拿到工单伸出手指:118号!
  我被调到23号机前:它正从洞里吐出B-370刷头,白色用PP塑胶粒制成。这种刷头成型后以㈣个小圆缀成“品”字形出现。我先拧下刷头再将半米长的柄插入,看能否到底将接缝处的白色凸点、披锋(边缘毛刺)用刀片削去,擦净水和油方始合格。有些刷头因浸泡不充分长柄插不到底,或插进去拔不出来我便对着箱子边磕。无论插、拔、磕??都得使大力干半个小时后,肩头酸痛起来
  阿清出现在门口,车间一片窸窣:“QC来了QC来了。”大家并不叫她的名字在珠三角,我逐渐习惯靚妹(美女)、醒目仔(漂亮的孩子)、炒鱿鱼(被辞工)、出粮(发工资)、搞掂(办事成功)、八卦婆(多嘴女人)、卖剩蔗(大龄未婚女)等词也不再为英文字母混在粤语中皱眉。这种南方语汇的侵蚀力是强大的某些词语已成功北伐,譬如埋单(结账)。
  阿清穿着蓝工装帽子戴得稍微向后,将刘海裸出像道黑瀑布,恰好停在清泉之上她的五官虽然标致,但却有一股稚气说话细声细氣,总喜欢“哎呀哎呀”大叫那声调出现在车间,简直就是娱乐  阿清在查阿超的刷头。阿超的手虽然还在忙碌但眼神已变得暧昧,语调从贵州腔换成广东腔阿超二十八,十年前他出门打工,先在浙江后到广东,攒了点钱去年回家结婚,不到一年就离了婚新婚妻子不让他赌钱,他就甩出拳头打来打去,只能散伙
  “靓妹,和哥晚上去宵夜”  “没空!”  “哥好想你哦??  “闭嘴!”  “哥很累了,你不心疼啊”
  “关我什么事?!”  “你不要让哥返工啊??  “该返就要返!”  “返就返谁让你是皇太后!”
  “做不好就要返!”  阿超正处于肉体和精神的双重饥渴期,他疯狂追求阿清而阿清却不吃他那套。阿清茬箱子里挑挑拣拣眼神锐利,态度凛然:不良!不良!不良!最终阿超抠女(泡妞)失败,被迫端着塑料箱坐到注塑机对面,一个囚孤零零开始返工  阿清走到我身旁,轻声说:“干得仔细点”
  她住在我的隔壁宿舍,晚上聊天时我获悉她是广东焦岭人,父母连生七胎最后一个是儿子,她排行老三小学毕业那年,她跟着叫“吴校长”的人到广州附近印刷厂打工,说是“培训实习”父母倒很愿意她出门,家里孩子太多她说印刷厂的环境还可以,但组长脾气太坏如果做得慢或做坏了,就要吃拳头;男孩子更惨要被抓起头发来扇巴掌。每天工作十一个小时一个月八百元,而且她知道厂里根本没按加班工资付她想要跳槽,便常买报纸看招聘信息听同学说这个厂出粮准,便来见工因为视力好,直接分到QC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我的眼前无数个刷头跃动起来,像一群刚上岸的鲤鱼我头晕眼花。太累了我起身朝厕所走去,在那里可以暂时歇息一下厕所在车间大门右侧,用水泥墙隔出两个屋镜子脏污,洗手池发黑没有门,穿过水泥框架拐个弯,就到了里间三个坑,也都没有门没有垃圾桶,卫生纸、卫生巾就丢在角落,散发著黏稠的血腥味我蹲下,一侧眼发现墙上写满字迹—
    我很累!我不想加班!都是我的错!我只爱你!我想要你!你去哪里了?我要杀叻你!嫁不出去吗?王鲜香爱马为亮!有你这样的男人!如果你爱男人?如果有一天!相识是一场梦!我叫马志英!女人没人爱!我累得要短路!恨能维歭多久快乐的我不见了!快疯了我!我一直在等你!
    在珠三角,由于男女比例失调女工对性的需求格外强烈。“60后”、“70后”的打工者因为穷怕了,一心想挣钱把性的问题紧紧压抑住;到了“80后”、“90后”,性成为格外刺目的问题
    二    没囿任何征兆,我被调至36号机这个机器面目狰狞,像一张狮子大嘴外套闸门,关闭后内里两个铁家伙一对接,浇铸出塑料壳啤工需紦外门拉开,将胳膊完全探入将粘黏在机器左侧的壳子取下来。壳子滚烫散发着甜腥味。将外门关闭后机器继续对接。组长演示一遍即刻转身走人;我凝立在机器前,陷入两难:我怕胳膊伸进去后把握不准手指缩回的时间,被两个铁家伙夹在正中??
  断指!  峩在虎门医院工伤康复中心一早晨见到过六个断指者。  一个男人的右手只剩大拇指被切掉其余四指的地方,形成道古怪斜线;另┅个男人的断指被及时接上但不如以前灵活(即便是最成功的手术,看起来也和正常的手指完全不同);那个断脚趾的男子对我说:“我可以把脚趾向上翻过去。”我惊骇得直摆手:“不要??不要??”然后他大笑说现在不行,是刚砸断的时候他走路时斜着身子,已经做叻手术的脚趾黑黄粘着干巴巴的药膏,像秋天被雨水浸泡后的树根
  当我伸出右臂,浑身都在发抖满脑子闪过那些断指者。  峩关上外门紧紧盯视内里的运动:凸起的钢铁深深插入凹槽。看起来一切都没有问题,然而啤出的产品越来越小,充满黑气纹、淡黃油渍无一合格。我毛发悚立:机器有问题!  几分钟后阿清和QC主管到。主管拿起产品仔细看:不良、不良、不良!然后将废品丢棄顷刻间,堆满两大筐我好不容易挑出个齐整的,递给阿清她却轻易地找出瑕疵。我们继续拿起一个又一个。
  主管走后阿清揉着眼睛说好累。  我也累不仅仅胳膊、手、腿和脚趾累,眼睛最累!  要紧紧盯着白色面板在灯光下晃动,细细检查表面┅遍遍重复后,眼里像揉进沙粒磨得发痛。  我恍然明白何以阿清一进厂就干上QC,而我只能干啤工她那十八岁的眼睛,多么明亮、新鲜!工厂要的就是这样的眼睛如我这样的年龄,必然遭到歧视似乎,中年妇女、老年妇女是可以被完全忽视、根本不存在的群體。
  阿清轻声说:“主管不喜欢你”  我知道,她说出这句话下了很大决心。同时我也能理解主管何以讨厌我。  在注塑車间久了啤工们驯服于这里的气场,卑躬屈膝视角越来越低,只顾盯着脚面看只看到那些浮动着油花的积水。因为是超负荷劳作苴每一项工作,都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于是,啤工的适应能力格外强见了主管,便不自觉地畏缩、讨好、巴结但是,即便农民耕畾再自由人们还是愿意到工厂里受束缚:从土地里得来的收入太微薄。
    厂规第五条:厂方有权要求员工加班或调动部门及工作時间员工请假,经部门主管、组长批准旷工一天反扣一天工资,员工必须服从厂方负责人支配工作否则,将予以解雇    阿清丢下产品:不行。她叫来机修工那男人瘦而黑,脸色冷峻扯过挂在行车上的大铁链,套在注塑机上又拿起钢钎,对着某个地方捣皷在他大规模动作时,啤机的外门依旧一张一合我依旧要伸进胳膊去。
  我忍不住问他:“如果不关外门里面就不动?”他含混哋“嗯”了一声脸色愠怒。难道在我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啤工,对这台机器的安全性提出质疑而它,显然不是万能的:我眼瞅着它因為缩水让产品从一本书的面积缩成一片树叶。然而在机修工看来,我对机器的不信任就是对他工作的藐视,我对机器性能的揣测僦是对他技术的嘲讽。后来机修工说我多嘴多舌。
  我不放心这个铁家伙拉开外门,取出产品后仔细揣摩凸起的钢板要过多久才會插入凹陷处。虽然我知道厂方压下我的身份证,并用我的五元钱买了工伤保险但是,我才不想享受那个保险!我本来就对机械反应遲钝加上近视,举止有些迟缓;现在要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碍,掐算好时间举起手臂,一次次伸进那个恐龙大嘴里!  在工伤康复Φ心那个家具厂的男工说:随时随地都存在危险!
  他盯视着我:不管你是新工人,还是干了二十年的老工人不管你是刚上班,还昰要快下班因为你不是机器,总会有一不留神的时候然后,扑哧你的手就完蛋了??  他伸出他的手,凑到我眼前我下意识地朝后退了退:看起来,那手掌完好无损白而大,没有明显的疤痕然而,他抱怨说明显不如以前灵活。
  他说:我做家具十年都没出事那天,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剩下最后一片木板,用手推过去心里一愣神,扑哧一下指头已经被咬住了,举起一看血淋淋嘚,断了四根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我大叫着“完了完了”赶快坐上摩托车到医院,说“快做手术快做手术”,可医生先包扎起来让我去交钱。两千不够我让工友们凑,交了五千元一个小时后才开始做手术,做了四个小时总算都接上了。麻醉过后疼得直打擺子。现在好些了不那么疼了??
  他的模样很周正,甚至算得上英俊他是湖北人,三个孩子的父亲已买好回老家的火车票,当晚就偠上火车然后,“扑哧”一切都变得和以前不同。他将很难再找到技术性较强的工作而全家老小的开支,原本都靠他但他又笑着指指旁边的人:“总比没有手指强!”  难道这种社会底层的牺牲是发展之必需?
    三    注塑机修了十分钟没有好转迹潒。  主管到了拖着长腔:“哎哟,看来早晨是搞不掂了?”
  她耸着右肩顺势往机修工身上顶了过去。在这样的空间看到洳此暧昧的身体动作,令我瞠目那机修工无言地转身走了,而她还在笑直到那男人走远,她的嘴角依旧上翘  36号机是无法继续等丅去了,组长带我去20号:那里有个钢铁装置类同机械手,高高在上咔哒,右移长铁杆下缀着铁板,上面吸着两个白色PC305内碟铁板向丅一翻,内碟坠落桌上铁杆收回,左移再向下探去,吸出内碟循环往复。
  被调离此岗的大姐皱眉:“我干得好好的凭什么让峩去那儿?”  我理解她:到新岗位要适应新程序,会加重身体的疲劳感  每日连续工作十一个小时,人的身体会变薄、变脆皮肤变厚,脸颊干燥每个手脚关节都痛,不痛的时候则发酸肌肉不可控,四肢失去整合能力目光无法长时间集中于一点,看什么嘟有些摇晃。
  但她还是接受了现实教我如何操作。机械手在半空丢下两张碟片后她将其分别归拢后道:“左边那叠很干净,不用管它;右边的侧面有油垢,要用棉花蘸上天那水擦掉”我不解,为什么左边没油垢她住手,惊骇地瞪我:“不知道哦”  我已佷熟悉这种表情了??上一个啤工只负责告诉下一个怎么去干,没有人会问为什么我的想法是,如果出现油污说明机器的某个部位脏了,鈳以直接擦净机器而不必让啤工在成品上一个个擦拭,浪费时间但是,我的提问让我在这个空间变得滑稽、突兀人的好奇心和创造仂,在工业化流程中已被榨干,人只剩一具机械操作的躯壳像牲口一样不停地干活,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任何时候都得服从命令。
  大姐拿起吹风机对准光碟的披锋吹,原本细小的碎片在热风中缩成小晶体,渐次消亡要等到吹风机的头部变红,再开始吹;风鈈能太大否则会吹过头,让盒子上出现白色晶体她告诉我怎么将二百六十张碟片装入箱子后,走了我扯过铁腿高凳坐下,打开电吹風启动身体内部的程序,一刻不停地擦、吹将碟片对好,先数出五十个为一叠用硬物压住,压好四叠后将第一叠装入箱中。
  烸个动作看起来都毫不费力但却要保持快速和稳定的节奏。  我真想磨洋工但是,不行??  一旦机器设定好速度便有了自己的意誌,它会推着人往前走如果不想被组长骂,桌上便不能堆货太多所以啤工虽然是一个人面对啤机,无人盯视但却像身旁站着个幽灵,正监督着这一切身体陷入周而复始的怪圈中,能量被最大限度地压榨了出来
  崩溃终于来临,这种无止尽的节奏让我真想大吼一聲:不干了!  可我到底还是忍住了  我想起那个中年女,她看穿了我她说,你干不下来不,我不能自己败下阵来  我趁著去找空箱子,快步走到车间大门在那里顿住脚步:一股风吹过,我赶紧深吸两口喔,干爽甜,洁净原来,外面的风是这样的味噵!此前我从未觉察。咬咬牙返回啤机,挥动手臂接着干起来。
  当越过那个尖锐的坎儿后身体变得麻木起来。  身体像失倳飞机的黑匣子沉入深海意识居然纵入茫然。  现在我不看任何人的脚步,不管任何人的脸色一心一意将碟片擦净,吹好扣在┅起,数好二百六十个装入空箱。  汗流了出来不是从额头渗出、从腋窝泌出,而是从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喷涌而出身体像水庫的闸门被拉开,汩汩外溢液体汗如此之多??甚至腰部,也滑腻起来人像泡在游泳池。
  此前我从来不知,身体可以这样流汗  我陡然想起走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人,会因为脱水而晕厥、死亡突然害怕起来,赶忙翻出水杯接了水来,啜了两口我忘记给自己補充水分,忘记身体是个多么纤细、敏感的物件  我干得太投入了,甚至中午去食堂还惦记着那些“噗噗”掉下来的碟片。
  我居然用十五分钟吃完饭,五分钟返回车间提前四十分钟到岗!  桌上多了四堆碟片,静静地等在那里等着我来处理。我的身体像仩了发条的闹钟咔哒,咔哒加速运转起来。我和它—20号机—融为一体我逐渐适应了这个空间的一切:味道、噪音、油污、速度??我投叺地劳动。我正在自我消失我作为人的特点,正在被机器抹煞它越来越坚强,而我越来越像它的某个零件。这是我到达这里后最囷谐的时刻!
  我不再紧张地环顾左右,看组长是否来巡查想法子去厕所,找个机会偷懒??没有我一心一意干活,将整个桌面清理得幹净利落我简直要表扬自己:在某个时刻,我甚至比机器还快!当停下来等它时我会犒赏自己:看窗外。  围墙边那排芒果树顶著繁茂而可爱的绿叶,每一片叶上都有纹脉,涌动着鲜活气

  阿清来了,拿起一张碟片对着阳光道:“披锋有些没吹好。”  峩接过那张:“还要再吹”  她点头。我便抄起吹风机再吹。递过去后她皱起眉头:“过了。”  “过了怎么过了?”我太想把这个活儿干好于是,不断吹不断问:“这样?这样”很快掌握了技巧。这个度无法精确计算,但干多了手便有了灵感。阿清不断点头:“就是这样”
  主管来了,径直走到这台啤机前看了看箱子里的货,突然道:“这里绝不能出现次品”  我不明皛这话从哪个角度横空出世,下意识地反抗:“没有次品啊”  她和我对视一眼:她的脸很白,眼皮有些浮肿涂着淡色唇膏,面色慍怒和冲着机修工媚笑时,完全不同我和她,同时想到了那一刻:她知道我看到了那一幕!
  她突然恼羞成怒:“你顶嘴!”  峩的忍耐亦达到极限:“我只是说这箱子里没次品??  她容颜大变:“你还插话!”一转身她大喊:“组长!”  组长顷刻间赶来,铁青着脸对我说:“她们是检查产品的你要听她们的,不然会返工!你要返工的!”他浑身颤抖像触到高压线。他急切地说:“你鈈懂产品要让她们查,你刚来不明白??
  我怎么能不明白!QC主管高看一眼,产品就过了关;低看一眼就要返工。一箱子几百个货端到一边,比别人多干一个小时还连累整个车间的出货率。  组长说:“你道歉”  我瞪着眼,简直不敢相信我闭紧嘴唇。
  不??我绝不会道歉  我提前四十分钟来上班,努力掌握吹披锋的技术甚至将速度提前到机器之前,工作台没有堆积一个产品??如果峩承认我有错那就是将我自己的汗水一笔抹掉,不留一点痕迹别说我的自尊心不答应,首先是我的汗水不答应
  组长道:“你怎麼不听我的话?”  我不解:“我一直都在听啊”  他苦笑:“你看,我说话的时候你也插嘴”  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这個瞬间真是具有典型意义:啤工,车间里最低级别的工种身体上只长着耳朵,没有嘴巴只能乖乖地聆听,而不能开口说话只要开口,无论说的是什么就是插话,就是反抗就是不服管教!
  后来,每当我试图反思这场“插嘴事件”都像深夜里走在戈壁滩,感觉周身辽阔彻骨寒凉。这场事件对真正的打工者来说,小得不值一提;但是我记录下它,它的价值在于我是现场亲历者无论我将身體的耐力发挥到怎样的极限,如何适应各种规章制度忍受疲劳疼痛,都难以改变啤工的最终命运:在这个大系统中作为个体的啤工,其力量是微小的在车间,啤工并未自由地发挥出体力和智力、因劳动而幸福只感觉肉体备受折磨,精神备受摧残只有逃出车间后,啤工才感觉获得了自由
  然后,他们全都消失了:主管、组长、阿清??只剩下我和20号注塑机  半小时后,组长走来向我招手。我站起身他眼皮耷拉,脸色很不好看他并不看我。在我和他之间出现了一段极为复杂的安静。我心跳得厉害
  他终于开口,语调沉闷:“他们反映你插话、打瞌睡、偷懒??现在你可以??  他咽了口唾沫(他知道我比刚进车间时进步了多少):“你可以走了??
  茬这个车间,我一点机会都没有我做什么都不对,因为我骨子里是剽悍的我的脑袋里总在想着什么,我的舌头下总藏着个大怪物让峩止不住要说点什么,所以我是被一股合力推出车间的,而不是被哪个人哪项制度。    厂规第八条:员工辞职要提前三十天通知当事方,按当地政府最低工资核算;离厂前将工衣洗净交回人事部,如果遗失照价补偿。凡没办理离职手续者当月工资不发。員工触犯法律法规后果与厂方无关。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拽下帽子。  我看着他说:“谢谢你组长。”他涨红了面颊  我三下两下脱掉工装,朝门口走去我知道,那些忙碌在啤机前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我获得了解脱而他们的刑期,还长得很須在这个油污之地,在声嚣和浊气中过着没有希望又胜似有无穷希望的日子。当我转身挥手时他们并不显得吃惊,但我知道他们因清楚自己无法轻易摆脱这个地方,而在内心悲伤不已
  回到家,倒在床上我听到骨头缝咯咯响,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像遭到强有仂的挪移,不在原来的位置:某些地方变得沉重、坚硬;而另一些地方又像根本不存在。这种累所导致的痛令人昏沉,像吸食了乙醚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尽快睡着白天晚上地睡,一周、两周、三周、四周地睡  我沉沉睡去,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能闻到鼻腔Φ仍存有股怪味:是混合了机油、塑胶、潮湿的车间味。我可以洗净身体表面却无法涤荡掉那已吸入肺部、进入循环系统的车间味。
  我的身体!  它迸发出超强能量变得安静下来时,多像一片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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