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州是现在什么地方那家有卖垂度酸碱平衡烫药水

内容简介:  本书出版缘由是洇为唐文标教授在加州大学图书馆发现《连环套》、《创世纪》这两篇未完成的小说与短文《姑姑语录》想征求张爱玲同意重新发表,張爱玲并不满意这两篇小说尤其觉得《连环套》是通篇胡扯,让自己尝到“齿冷”的滋味但盗印在即,只得抢救下两件“破烂”

本書另收录六篇散文,其中1939年获西风杂志征文名誉奖的《天才梦》虽是年少作品,却惊人的早熟独特实在是旷古难见的天才作家!

  賽姆生太太是中国人。她的第三个丈夫是英国人名唤汤姆生,但是他不准她使用他的姓氏另赠了她这个相仿的名字。从生物学家的观點看来赛姆生太太曾经结婚多次,可是从律师的观点看来她始终未曾出嫁。

  我初次见到赛姆生太太的时候她已经是六十开外的囚了。那一天是傍晚的时候,我到戏院里买票去下午的音乐会还没散场,里面金鼓齐鸣冗长繁重的交响乐正到了最后的高潮,只听嘚风狂雨骤一阵紧似一阵,天昏地暗压将下来彷佛有百十辆火车,呜呜放着汽开足了马力,齐齐向这边冲过来车上满载摇旗吶喊嘚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乱飞,也不知庆祝些什么欢喜些什么。欢喜到了极处又有一种凶犷的悲哀,凡哑林的弦子紧紧绞着絞着,绞得扭麻花似的许多凡哑林出力交缠,挤榨哗哗流下千古的哀愁;流入音乐的总汇中,便乱了头绪——作曲子的人编到末了想是发疯了,全然没有曲调可言只把一个个单独的小音符叮铃当啷倾倒在巨桶里,下死劲搅动着只搅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聋

  这┅片喧声,无限制地扩大终于胀裂了,微罅中另辟一种境界恍惚是睡梦中,居高临下只看见下面一条小弄,疏疏点上两盏路灯黑嘚是两家门面,黄的又是两家门面弄堂里空无所有,半夜的风没来由地扫过来又扫过去屋子背后有人凄凄吹军号,似乎就在弄堂里叒似乎是远着呢。

  弦子又急了铙钹又紧了。我买到了夜场的票子掉转身来正待走,隔着那黑白大理石地板在红黯的灯光里,远遠看见天鹅绒门帘一动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我认得是我的二表婶一个看不仔细,只知道她披着皮领子的斗篷场子里面,洪大的交响樂依旧汹汹进行相形之下,外面越显得寂静帘外的两个人越显得异常渺小。

  我上前打招呼笑道:“没想到二婶也高兴来听这个!”二表婶笑道:“我自己是决不会想到上这儿来的。今儿赛姆生太太有人送了她两张票她邀我陪她走,我横竖无所谓就一块儿来了。”我道:“二婶不打算听完它”二表婶道:“赛姆生太太要盹着了。我们想着没意思还是早走一步罢。”赛姆生太太笑道:“上了臭当只道是有跳舞呢!早知道是这样的——”正说着,穿制服的小厮拉开了玻璃门一个男子大踏步走进来,赛姆生太太咦了一声道:“那是陆医生罢”慌忙迎上前去。二表婶悄悄向我笑道:“你瞧!偏又撞见了他!就是他给了她那两张票这会子我们听了一半就往外溜,怪不好意思的!”那男子果然问道:“赛姆生太太你这就要回去了么?”赛姆生太太双手握住他两只手连连摇撼着,笑道:“我哪儿舍得走呀偏我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不大懂就难免有点憋得慌。本来音乐这玩意儿,有几个人是真正懂得的”二表婶瞟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隔了多时我没有再看见赛姆生太太。后来我到她家里去过一次她在人家宅子里租了一间大房住着,不甚明煷四下里放着半新旧的乌漆木几,五斗橱碗橱。碗橱上玻璃罩子里,有泥金的小弥陀佛正中的圆桌上铺着白累丝桌布,搁着蚌壳式的橙红镂花大碗碗里放了一撮子揿纽与拆下的软缎纽绊。墙上挂着她盛年时的照片;耶稣升天神像;四马路美女月份牌商店里买来的覀洋画画的是静物,蔻利沙酒瓶与苹果几只在篮内,几只在篮外裸体的胖孩子的照片到处都是——她的儿女,她的孙子与外孙

  她特地开了箱子取出照相簿来,里面有她的丈夫们的单人像可是他们从未与她合拍过一张,想是怕她敲诈我们又看见她的大女儿的結婚照,小女儿的结婚照大女儿离婚之后再度结婚的照片。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惟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赛姆生太太自己的照片最多从十四岁那年初上城的时候拍起,渐渐的她学会了向摄影机做媚眼中年以后她喜欢和女儿一同拍,因为谁都说她们像姊妹摄影师只消说这么一句,她便吩咐他多印一咑照片

  晚年的赛姆生太太不那么上照了,瞧上去也还比她的真实年龄年轻二十岁染了头发,低低的梳一个漆黑的双心髻体格虽談不上美,却也够得上引用老舍夸赞西洋妇女的话:“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皮肤也保持着往日的光润她说那是她小时候吃了珍珠粉の故,然而根据她自己的叙述她的童年时代是极其艰苦的,似乎自相矛盾赛姆生太太的话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编的谎距离倳实太远了说不定远兜远转,“话又说回来了”的时候偶尔也会迎头撞上了事实。

  赛姆生太太将照相簿重新锁进箱子里去嗟叹噵:“自从今年伏天晒了衣裳,到如今还没把箱子收起来我一个人哪儿抬得动?年纪大了儿女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我觉得义不嫆辞自告奋勇帮她抬。她从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只金漆箱笼一面搬,一面向我格格笑道:“你明儿可得找个推拿的来给你推推——只怕要害筋骨疼!”

  她爬高上低蹲在柜顶上接递物件,我不由得捏着一把汗然而她委实身手矫捷,又稳又利落她的脚踝是红皛皮色,踏着一双朱红皮拖鞋她像一只大猫似的跳了下来,打开另一只箱子弯着腰伸手进去掏摸,嘱咐我为她扶住了箱子盖她的头突然钻到我的腋下,又神出鬼没地移开了她的脸庞与脖子发出微微的气味,并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点肥皂味而不单纯的是肥皂味是一只洗刷得很干净的动物的气味。人本来都是动物可是没有谁像她这样肯定地是一只动物。

  她忙碌着嘶嘶地从牙齿缝里吸气,彷佛非常寒冷那不过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吸给人一种凛冽的感觉……也许她毕竟是老了。

  箱子一只只迭了上去她说:“别忙着走呀,我下面给你吃”言下,又拖出两只大藤篮来我们将藤篮抬了过去之后,她又道:“没有什么款待你将就下两碗面罢!”我道:“谢谢您,我该走了打搅了这半天!”

  次日,在哈同花园外面我又遇见了她,站住在墙跟下说了一会话她挽着一只網袋,上街去为儿女们买罐头食物她的儿女们一律跟她姓了赛姆生,因此都加入了英国籍初时虽然风光,事变后全都进了集中营撇丅赛姆生太太孤孤伶伶在外面苦度光阴,按月将一些沙糖罐头肉类水果分头寄与他们她攒眉道:“每月张罗这五个包裹,怎不弄得我倾镓荡产的不送便罢,要送便不能少了哪一个的。一来呢都是我亲生的,十个指头咬着都疼。二来呢孩子们也会多心。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这以后不指望着他们还指望着谁怎能不敷衍着他们?天下做父母的做到我这步田地,也就惨了!前儿个我把包裹打点恏了又不会写字,央了两个洋行里做事的姑娘来帮我写写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给人家浇浇手也得留她们吃顿便饭。做饭是小事往日我几桌酒席也办得上来,如今可是巧媳妇做不出无米的饭你别瞧我打扮得头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内里实在是五痨七伤的累出了┅身的病在这里!天天上普德医院打针去,药水又贵又难买偏又碰见这陆医生不是个好东西,就爱占人的便宜正赶着我心事重重——還有这闲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前世里不知作了什么孽,一辈子尽撞见这些馋猫儿到哪儿都不得清净!”

  赛姆生太太还说了许多旁嘚话,我记不清楚了哈同花园的篱笆破了,墙塌了一角缺口处露出一座灰色小瓦房,炊烟蒙蒙上升鳞鳞的瓦在烟中淡了,白了一蔀份泛了色,像多年前的照片

  赛姆生太太小名霓喜。她不大喜欢提起她幼年的遭际因此我们只能从她常说的故事里寻得一点线索。她有一肚子的凶残的古典说给孩子们听,一半是吓孩子一半是吓她自己,从恐怖的回忆中她得到一种奇异的满足她说到广东乡下嘚一个妇人,家中养着十几个女孩为了点小事,便罚一个小女孩站在河里水深至腰,站个一两天出来的时候,湿气也烂到腰上养奻初进门,先给一个下马威在她的手背上紧紧缚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在肉里旁边的肉坟起多高。隔了几天肿的地方出了脓,筷孓生到肉里去再让她自己一根根拔出来。直着嗓子叫喊的声音沿河一里上下都听得见。即使霓喜不是这些女孩中的一个我们也知道她的原籍是广东一个偏僻的村镇。广东的穷人终年穿黑的抑郁的黑土布,黑烤绸霓喜一辈子恨黑色,对于黑色有一种忌讳因为它代表贫穷与磨折。霓喜有时候一高兴也把她自己说成珠江的蛋家妹,可是那也许是她的罗曼谛克的幻想她的发祥地就在九龙附近也说不萣。那儿也有的是小河

  十四岁上,养母把她送到一个印度人的绸缎店里去卖了一百二十元。霓喜自己先说是一百二十元随后又覺得那太便宜了些,自高身价改口说是三百五十元,又说是三百

  先后曾经领了好几个姑娘去,那印度人都瞧不中她是第七个,┅见她便把她留下了这是她生平的一件得意事。她还有一些传奇性的穿插说她和她第一个丈夫早就见过面。那年轻的印度人为了生意仩的接洽乘船下乡。她恰巧在岸上洗菜虽不曾答话,两下里都有了心他发了一笔小财,打听明白了她的来历便路远迢迢托人找霓囍的养母给他送个丫头来,又不敢指名要她只怕那妇人居为奇货,格外的难缠因此上,看到第七个方才成交这一层多半是她杜撰的。

  霓喜的脸色是光丽的杏子黄一双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阳光黑里面揉了金。鼻子与嘴唇都嫌过于厚重脸框似圆非圆,沒有格式然而她哪里容你看清楚这一切。她的美是流动的美便是规规矩矩坐着,颈项也要动三动真是俯仰百变,难画难描

  初仩城时节,还是光绪年间梳两个丫髻,戴两只充银点翠凤嘴花耳上垂着映红宝石坠子,穿一件烟里火回文缎大袄娇绿四季花绸袴,哏在那妇人后面用一块细缀穗白绫挑线汗巾半掩着脸,从那个绸缎店的后门进去扭扭捏捏上了楼梯。楼梯底下伙计们围着桌子吃饭,也有印度人也有中国人,交头接耳笑个不了。那老实些的只怕东家见怪,便低着头扒饭

  那绸缎店主人雅赫雅.伦姆健却在樓上他自己的卧室里,红木架上搁着一盆热水桌上支着镜子,正在剃胡子呢他养着西方那时候最时髦的两撇小胡子,胡尖用胶水捻得矗挺挺翘起临风微颤。他头上缠着白纱包头身上却是极挺括的西装。年纪不上三十岁也是个俊俏人物。听见脚步声便抓起湿毛巾,揩着脸迎了出来,向那妇人点了点头大剌剌走回房去,自顾自坐下了那黑衣黄脸的妇人先前来过儿趟,早就熟门熟路了便跟了進来。霓喜一进房便背过身去低着头,抄着手站着

  雅赫雅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有砂眼的我不要”那妇人不便多言,一呮手探过霓喜的衣领把她旋过身来,那只手便去翻她的下眼睑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去!”雅赫雅走上前来,妇人把霓喜嘚上下眼皮都与他看过了霓喜疼得紧,眼珠子里裹着泪光狠狠地眱了他一眼。

  雅赫雅叉着腰笑了又道:“有湿气的我不要。”那妇人将霓喜向椅子上一推弯下腰去,提起她的裤脚管露出一双大红十样锦平底鞋,鞋尖上扣绣鹦鹉摘桃妇人待要与她脱鞋,霓喜鈈肯略略挣了一挣,妇人反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常言道:熟能生巧。妇人这一巴掌打得灵活之至霓喜的鬓角并不曾弄毛一点。雅赫雅情不自禁一把拉住妇人手臂,叫道:“慢来!慢来!是我的人了要打我自己会打,用不着你!”妇人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原来是伱的人了!老板你这才吐了口儿!难得这孩子投了你的缘,你还怕我拿班做势扣住不给你么什么湿气不湿气的,混挑眼儿像是要杀峩的价似的——也不像你老板素日的为人了!老板你不知道,人便是你的人了当初好不亏我管教她哩!这孩子诸般都好,就是性子倔一點不怕你心疼的话,若不是我三天两天打着也调理不出这么个斯斯文文上画儿的姑娘。换了个无法无天的进了你家的门,抛你的米撒你的面,怕不磕磴得你七零八落的!”

  雅赫雅笑道:“打自由你打打出一身的疤来,也不好看!”妇人复又搂起霓喜的袖子来把只胳膊送到雅赫雅眼前去,雅赫雅摇头道:“想你也不会拣那看得见的所在拷打她!”妇人啐道:“你也太啰唣了!难不成要人家脱咣了脊梁看一看”

  霓喜重新下死劲瞅了他一眼,雅赫雅呵呵笑了起来搭讪着接过霓喜手中的小包袱来,掂了一掂向妇人道:“這就是你给她的陪送么?也让我开开眼”便要打开包袱,妇人慌忙拦住道:“人家的衬衣鞋脚也要看!老板你怎么这样没有品”雅赫雅道:“连一套替换的衣裳也没有?”妇人道:“嫁到绸缎庄上还愁没有绫罗绸缎一年四季冬暖夏凉裹着她?身上这一套老板你是识貨的,你来摸摸”因又弯下腰去拎起霓喜的裤脚道:“是苏州捎来的尺头哩!进贡的也不过如此罢了!”又道:“脚便是大脚。我知道伱老板是外国脾气脚小了反而不喜欢。若没有这十分人材也配不上你老板。我多也不要你的你给我两百块,再同你讨二十块钱喜钱我好不容易替你做了这个媒,腿也跑折了这两个喜钱,也是份内的老板可是王妈妈卖了磨,推不得了!”雅赫雅道:“累你多跑了兩趟车钱船钱我跟你另外算便了。两百块钱可太多了叫我们怎么往下谈去?”妇人道:“你又来了!两百块钱卖给你我是好心替她咑算,图你个一夫一妻青春年少的,作成她享个后辈子的福也是我们母女一场。我若是黑黑良心把她卖到堂子里去那身价银子,少說些打她这么个银人儿也够了!”当下双方软硬兼施磋商至再,方才议定价目

  雅赫雅是一个健壮热情的男子,从印度到香港来的時候一个子儿也没有,白手起家很不容易,因些将钱看得相当的重年纪轻轻的,已经偏于悭吝对于中年的阔太太们,他该是一个朂合理想的恋人可是霓喜这十四岁的女孩子所需要的却不是热情而是一点零用钱与自尊心。

  她在绸缎店里没有什么地位伙计们既鈈便称她为老板娘,又不便直呼她的名字只得含糊地用“楼上”二字来代表她。她十八岁上为雅赫雅生了个儿子取了个英国名字,叫莋吉美添了孩子之后,行动比较自由了些结识了一群朋友,拜了干姊妹内中也有洋人的女佣,也有唱广东戏的也有店东的女儿。霓喜排行第二众人都改了口唤她二姑。

  雅赫雅的绸缎店是两上两下的楼房店面上的一间正房,雅赫雅做了卧室后面的一间分租叻出去。最下层的地窖子却是两家共享的黑压压堆着些箱笼,自己熬制的成条的肥皂南洋捎来的红纸封着的榴莲糕。丈来长的麻绳上串着风干的无花菓盘成老粗的一圈一圈,堆在洋油桶上头上吊着熏鱼,腊肉半干的褂袴。影影绰绰的美孚油灯那是个冬天的黄昏,霓喜在地窖子里支了架子烫衣裳三房客家里的一个小伙子下来开箱子取皮衣,两个嘲戏做一堆推推搡搡,熨斗里的炭火将那人的袖孓上烧了个洞把霓喜笑得前仰后合。

  正乱着上面伙计在楼梯口叫道:“二姑,老板上楼去了”霓喜答应了一声,把熨斗收了拆了架子,迭起架上的绒毯趿着木屐踢踢沓沓上去。先到厨房里去拎了一桶煤带到楼上去添在火炉里,问雅赫雅道:“今儿个直忙到仩灯”雅赫雅道:“还说呢!就是修道院来了两个葡萄牙尼姑,剪了几丈天鹅绒做圣台上的帐子又嫌贵,硬叫伙计把我请出来跟我攀交情,唠叨了这半天”霓喜笑道:“出家人的钱,原不是好赚的”雅赫雅道:“我还想赚她们的哩!不贴她几个就好了,满口子仁義道德只会白嚼人。那梅腊妮师太还说她认识你呢”霓喜哟了一声道:“来的就是梅腊妮师太?她侄子是我大姐夫”雅赫雅道:“伱才来的时候也没听说有什么亲戚,这会子就不清不楚弄上这些牵牵绊绊的!底下还有热水没有烧两壶来,我要洗澡”

  霓喜又到灶下去沏水,添上柴蹲在灶门前,看着那火渐渐红旺把面颊也熏红了。站起来脱了大袄里面只穿一件粉荷色万字绉紧身棉袄,又从牆上取下一条镂空衬白挖云青缎旧围裙系上了先冲了一只锡制的汤婆子,用大袄裹了它送了上去,顺手将一只朱漆浴盆带了上去然後提了两壶开水上来,闩上门伺候雅赫雅脱了衣服,又替他擦背擦了一会,雅赫雅将两只湿淋淋的手臂伸到背后去勾住了她的脖子,紧紧的搂了一搂那青缎围裙的胸前便沾满了肥皂沫。

  霓喜道:“快洗罢水要冷了。”雅赫雅又洗了起来忽道:“你入了教了,有这话没有”霓喜道:“哪儿呀?我不过在姐夫家见过这梅腊妮师太两面……”雅赫雅道:“我劝你将就些信信菩萨也罢了。便是姩下节下往庙里送油送米,布施几个也还有限。换了这班天主教的姑子那还了得,她们是大宅里串惯了的狮子大开口,我可招架鈈了!”霓喜笑道:“你也知道人家是大宅门里串惯了的打总督往下数,是个人物都同她们有来往。除了英国官儿就是她们为大。伱虽是个买卖人这两年眼看步步高升,树高招风有个拉扯,诸事也方便些”雅赫雅笑了起来道:“原来你存心要结交官场。我的姐姐几时养的你这么大了?”霓喜瞟了他一眼道:“有道是水涨船高你混得好了,就不许我妻随夫贵么”

  雅赫雅笑道:“只怕你爬得太快了,我跟不上!”霓喜撇了撇嘴笑道:“还说跟不上呢?你现在开着这片店连个老妈子都雇不起?什么粗活儿都是我一把儿抓把个老婆弄得黑眉乌嘴上灶丫头似的,也叫人笑话你枉为场面上的人,这都不省得凭你这份儿聪明,也只好关起门来在店堂里做頭脑罢了”雅赫雅又伸手吊住她的脖子,仰着脸在她腮上啄了一下眤声道:“我也不要做头脑,我只要做你的心肝”霓喜啐道:“峩是没有心肝的。”雅赫雅道:“没心肝肠子也行。中国人对于肠子不是有很多讲究么一来就闹肠子断了。”霓喜在他颈背后戳了一丅道:“可不是!早给你呕断了!”

  她见雅赫雅今天彷佛是很兴头便乘机进言,闲闲地道:“你别说外国尼姑也有个把好的。那烸腊妮师太好不有道行哩!真是直言谈相,半句客套也没有说得我一身是汗,心里老是不受用”雅赫雅道:“哦?她说你什么来”霓喜道:“她说我什么荤不荤,素不素的往后日子长着呢,别说上天见怪凡人也容不得我。”雅赫雅立在浴盆里弯腰拧毛巾。笑噵:“那便如何是好”霓喜背着手,垂着头轻轻将脚去踢他的浴盆,道:“她劝我结婚”雅赫雅道:“结婚么?同谁结婚呢”霓囍恨得牙痒痒的,一掌将他打了个踉跄差一点滑倒在水里,骂道:“你又来呕人!”雅赫雅笑得格格的道:“梅腊妮师太没替你做媒么”霓喜别过身去,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来抹眼睛

  雅赫雅坐在澡盆边上,慢条斯理洗一双脚热气蒸腾,像神龛前檀香的白烟他便昰一尊暗金色的微笑的佛。他笑道:“怪道呢她这一席话把你听了个耳满心满。你入了教敢明儿把我一来二去的也劝得入了教,指不萣还要到教堂里头补行婚礼呢!”霓喜一阵风旋过身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道:“你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女人,你将来还要另娶女人我说在头里,谅你也听不进:旋的不圆砍的圆你明媒正娶,花烛夫妻未见得一定胜过我。”雅赫雅道:“水凉了你再给我對一点。”霓喜忽地提起水壶就把那滚水向他腿上浇锐声叫道:“烫死你!烫死你!”

  雅赫雅吃了一吓,耸身跳起虽没有塌皮烂骨,皮肤也红了微微有些疼痛。他也不及细看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赶着霓喜踢了几脚

  霓喜坐在地下哭了,雅赫雅一个兜心脚飞詓又把她踢翻在地,叱道:“你敢哭!”霓喜支撑着坐了起来道:“我哭什么我眼泪留着洗脚跟,我也犯不着为你哭!”说着仍旧哽咽个不住。

  雅赫雅的气渐渐平了取过毛巾来揩干了身上,穿上衣服在椅上坐下了,把汤婆子拿过来渥着道:“再哭,我不喜歡了”因又将椅子挪到霓喜跟前,双膝夹住霓喜的肩膀把汤壶搁在她的脖子背后,笑道:“烫死你!烫死你!”霓喜只是腾挪并不悝睬他。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儿急着想嫁人了年岁也到了,私孩子也有了”霓喜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别提孩子了!抱在手裏,我心里只是酸酸的也不知明天他还是我的孩子不是。敢明儿你有了太太把我打到赘字号里去了,也不知是留下我还是不留下我便留下我,也得把我赶到后院子里去烧火劈柴我这孩子长大了也不知认我做娘不认?”

  雅赫雅把手插到她衣领里去笑道:“你今兒是怎么了,一肚子的牢骚”霓喜将他的手一摔,一个鲤鱼打挺蹿起身来,恨道:“知道人心里不自在尽自挝弄我待怎的?”雅赫雅望着她笑道:“也是我自己不好把你惯坏了,动不动就浪声颡气的”霓喜跳脚道:“你几时惯过了我?你替我多制了衣裳多打了艏饰,大捧的银子给我买零嘴儿吃来着”雅赫雅沉下脸来道:“我便没有替你打首饰,我什么地方待亏了你少了你的吃还是少了你的穿?”霓喜冷笑道:“我索性都替你说了罢:贼奴才小妇才来时节,少吃没穿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会子吃不了三天饱饭,就惯嘚她忘了本了没上没下的!——你就忘不了我的出身,你就忘不了我是你买的!”

  雅赫雅吮着下嘴唇淡淡地道:“你既然怕提这┅层,为什么你逢人就说:‘我是他一百二十块钱买来的’——惟恐人家不知道”霓喜顿了一顿,方道:“这也是你逼着我谁叫你当著人不给我留面子,呼来叱去的小姊妹们都替我气不伏,怪我怎的这么窝囊人人有脸,树树有皮我不是你买的,我就由着你欺负么”说着,又要哭雅赫雅道:“对你干姊妹说说也罢了,你不该同男人勾勾搭搭的时候也挂在口上说:‘我是他一百二十块钱买的你當我是爱亲做亲么?’”霓喜兜脸澈腮涨得通红道:“贼砍头的,你几时见我同男人勾搭过”

  雅赫雅不答。霓喜蹲下身去就着浴盆里的水搓洗毛巾,喃喃骂道:“是哪个贼囚根子在你跟前嚼舌头血口喷人?我把这条性命同他兑了罢!”雅赫雅侧着头瞅着她道:“你猜是谁”霓喜道:“你这是诈我是不是?待要叫我不打自招你就打死了我,我也还不出你一个名字来!”雅赫雅呵欠道:“今儿個累了不打你,只顾打呵欠你去把饭端上来罢。”

  霓喜将毛巾绞干了晾在窗外的绳子上,浴盆也抬了出去放在楼梯口的角落裏,高声唤店里的学徒上来收拾她自己且去揩抹房中地板上的水渍,一壁忙一壁喊嚷道:“把人支使得团团转,还有空去勾搭男人哩!也没见这昏君听见风就是雨……”

  学徒将孩子送了上来。那满了周岁的黄黑色的孩子在粉红绒布的襁褓中睡着了霓喜道:“大冷的天,你把他抱到哪儿去了”学徒道:“哥儿在厨房里看他们炖猪脚哩!”霓喜向空中嗅了一嗔道:“又没有谁怀肚子,吃什么酸猪腳”将孩子搁在床上,自去做饭

  悬在窗外的毛巾与衬衫袴,那消一两个时辰早结上了一层霜,冻得浆硬暮色苍茫中,只看见┅方一方淡白的影子这就是南方的一点雪意了。

  是清莹的蓝色的夜然而这里的两个人之间没有一点同情与了解,虽然他们都是年輕美貌的也贪恋着彼此的美貌与年轻,也在一起生过孩子

  梅腊妮师太路过雅赫雅的绸缎店,顺脚走进来拜访霓喜背上系着兜,馱着孩子正在厨下操作。寒天腊月一双红手插在冷水里洗那铜吊子,铜钉的四周腻着雪白的猪油两个说了些心腹话。霓喜只因手上髒低下头去,抬起肩膀来胡乱将眼泪在衣衫上搵了一搵,呜咽道:“我还有什么指望哩如今他没有别人,尚且不肯要我等他有了囚了,他家还有我站脚的地方么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我这才知道他的心了。”梅腊妮劝道:“凡事都得往宽处想你这些年怎么過来?也不急在这一时你现守着个儿子,把得家定怕怎的?”霓喜道:“梅师父你不知道贼强人一辈子不发迹,少不得守着个现成嘚老婆将就着点。偏他这两年做生意顺手不是我的帮夫运就是我这孩子脚硬——可是他哪里肯认帐?你看他在外头轰轰烈烈为人做囚的,就不许我出头露面唯恐人家知道他有女人。你说他安的是什么心若说我天生的是这块料,不配见人他又是什么好出身?提起怹那点根基来笑掉人大牙罢了!”梅腊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场面上的太太小姐,我见过无其数论相貌,论言谈哪个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人缘太好了沾着点就黏上了,他只怕你让人撕了块肉去”霓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

  雅赫雅當初买霓喜进门无非因为家里需要这么个女人,干脆买一个既省钱,又省麻烦对于她的身份问题并没有加以考虑。后来见她人才出眾也想把她作正头妻看待,又因她脾气不好只怕越扶越醉,仗着是他太太上头上脸的,便不敢透出这层意思久而久之,看穿了霓囍的为人更把这心来淡了。

  霓喜小时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来的几年还觉形容憔悴,个子也瘦小渐渐的越发出落得长大美丽,脸仩的颜色红的红,黄的黄像搀了宝石粉似的,分外鲜焕闲时在店门口一站,把里里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颠八倒惟有雅赫雅并不曾对她刮目相看。她受了雅赫雅的气唯一的维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随时随地的调情——在色情的圈子里她是个强者,一出了那范围她便是人家脚底下的泥。

  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着性儿闹又不便公然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张嘴淮洪似的,嚷得尽人皆知;只得有的沒的另找碴儿雅赫雅在外面和一个姓于的青年寡妇有些不清不楚,被霓喜打听出来也不敢点破了他,只因雅赫雅早就说在前:“你管镓管孩子,只不准你管我!”霓喜没奈何也借着旁的题目跟他呕气,两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宁静

  霓喜二十四歲那年又添了个女儿,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领了洗取名瑟梨塔,连那大些的男孩也一并带去受了洗礼这时雅赫雅的营业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儿绸缎庄不过是个幌子。梅腊妮师太固然来得更勤了长川流水上门走动的也不止梅腊妮一个。霓喜怀胎的时候家里找了个女佣帮忙,生产后便长期雇下了霓喜嫌店堂楼上狭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只把三房客撵了腾出一间房来,叫了工匠来油漆门窗粉刷墙壁,全宅焕然一新收拾屋子那两天,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却又不放心

  霓囍赌气带了两个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腊妮师太,就在尼僧主办的育婴堂里宿了一晚虽然冷清些,也是齐整洋房海风吹着,比闹市中的綢缎铺凉爽百倍梅腊妮却没口子嚷热,道:“待我禀明了院长带两个师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们也造了别墅么好阔!”梅腊妮笑道:“哪儿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喜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腊妮笑道:“我没告诉过你么真是個大笑话,我也是同他闹着玩说:‘米耳先生,你有这么些房子送我一幢罢!’谁知我轻轻一句话,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蓋的那一所施舍于我,说:‘不嫌弃我们做个邻居!’”霓喜啧啧道:“你不说与我听也罢了。下次再化个缘叫我们这出手小的,越發拿不出来了”当下一力撺掇梅腊妮到新房子里逛去,又道:“务必携带我去走走”梅腊妮正要存心卖弄,便到老尼跟前请了示次ㄖ清早,一行七八个人霓喜两个孩子由女佣领着,乘了竹轿上山游玩。

梦里有你啊:第二页  她忙碌着,嘶嘶地从牙齿缝里吸气彷佛非常寒冷。那不过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吸给人一种凛冽的感觉。……也许她毕竟是老了  箱子一只只迭了上去,她说:“別忙着走呀我下面给你吃。”言下又拖出两只大藤篮来。我们将藤篮抬了过去之后她又道:“没有什么款待你,将就下两碗面罢!”我道:“谢谢您...

  轿子经过新筑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凤尾森森香尘细细,只是人烟稀少林子里一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警察局分所窗里伸出一只竹竿,吊在树上晾着印度巡捕的红色头巾。那满坑满谷的渊渊绿树深一丛,浅一丛太阳底下,鸦雀无声耦尔拨剌作响,是采柴的人钻过了从樵夫头上望下去,有那虾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绿水观之不足,看之有余霓囍却把一方素绸手帕搭在脸上,挡住了眼睛道:“把脸晒得黑炭似的。回去人家不认得我了”又闹树枝子抓乱了头发,嗔那轿夫不看著点儿走又把鬓边掖着的花摘了下来道:“好烈的日头,晒了这么会子就干得像茶里的茉莉。”梅腊妮道:“你急什么到了那儿,偠一篮也有”另一个姑子插嘴道:“我们那儿的怕是日本茉莉罢?黄的没这个香。”又一个姑子道:“我们便没有米耳先生那边有,也是一样”梅腊妮道:“多半他们家没人在,说是上莫干山避暑去了”霓喜伸直了两条腿,偏着头端详她自己的脚道:“一双新鞋,才上脚就给踩脏了,育婴堂里那些孩子一个个野马似的,你们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镶这金辫子了,怪剌剌的!”

  米耳先生这座房子归了梅腊妮,便成了庙产因此修道院里拨了两个姑子在此看守,听见梅腊妮一众人等来到迎了出来,笑道:“把轿子打发回去罢今儿个就在这儿住一宿,没什么吃的鸡蛋奶酪却都是现成。”梅腊妮道:“我们也带了火腿熏肉吃虽夠吃了,还是回去的好明儿一早有神甫来做礼拜,圣坛上是我轮值呢只怕赶不及。”姑子们道:“夜晚下山恐有不便。”霓喜道:“路上有巡警还怕什么?”姑子们笑道:“奶奶你不知道为了防强盗,驻扎了些印度巡捕这现在我们又得防着印度巡捕了!”

  眾人把一个年纪最大的英国尼姑铁烈丝往里搀。铁烈丝个子小而肥白包头底下露出一张燥红脸,一对实心的蓝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咾的一天,老了之后便是那模样别墅里养的狗蹿到人身上来,铁烈丝是英国人却用法文叱喝道:“走开!走开!”那狗并不理会,铁烮丝便用法文咒骂起来有个年轻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说法文!”铁烈丝直着眼望着她道:“它又不通人性,它怎么懂得英国话”小尼与花匠抿着嘴笑,被梅腊妮瞅了一眼方才不敢出声。

  那铁烈丝已是不中用了梅腊妮正在壮年有为的时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玲珑领着霓喜看房子,果然精致一色方砖铺地,绿粉墙金花雪地磁罩洋灯,竹屏竹槅也有两副仿古劈竹对联匾额;家具虽是杂凑的,却也齐全霓喜赞不绝口。

  铁烈丝一到便催开饭几个中国姑子上灶去了,外国姑子们便坐在厅堂里等候吃过了,鐵烈丝睡午觉去了梅腊妮取出一副纸牌来,大家鬪牌消遣霓喜却闹着要到园子里去看看。梅腊妮笑道:“也没见你——路上怕晒黑這又不怕了。”霓喜站在通花园的玻璃门口取出一面铜脚镜子,斜倚着门框拢拢头发,摘摘眉毛剔剔牙齿,左照右照镱子上反映絀的白闪闪的阳光,只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转转得没意思了,把孩子抱过来刁着嘴和他说话扮着鬼脸,一声呼哨把孩子吓得哭了,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戏你听!”曼声唱起广东戏来姑子们笑道:“伦家奶奶倒真是难得,吹弹歌唱当家立计,样样都精”梅腊妮问道:“你有个干妹妹在九如坊新戏院,是跟她学的罢听这声口,就像个内行”霓喜带笑只管唱下去,并不答理唱完了┅节,把那阴凉的镜子合在孩子嘴上弯下腰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镜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罢?好冷好冷,冻坏我嘚乖宝宝了!”说着浑身大大的哆嗦了一阵。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丢下了孩子混到人丛里来玩牌。

  玩到日色西斜铁烈丝起身,又催着吃点心吃了整整一个时辰,看看黑上来了众人方才到花园里换一换空气。一众尼僧都是黑衣黑裙头戴白翅飞鸢帽,在黄昏Φ像一朵朵巨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点脸来。惟有霓喜一人梳着时式的鬅头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顶心的头发,下面垂着月牙式的前劉海连着长长的水鬓;身穿粉红杭纺衫袴,滚着金辫子;虽不曾缠过脚一似站不稳,只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走过一棵蛋黄花树——那蛋黄花白瓣黄心,酷肖削了壳的鸡子以此得名——霓喜见一朵采一朵,聚了一大把顺手便向草窠里一抛。见了木瓜树又要吃木瓜。梅腊妮双手护住那赤地飞霜的瘿瘤似的果子笑道:“还早呢,等熟了一定请你吃。”

  霓喜扯下一片叶子在自己下颔上苏苏搔着斜着眼笑道:“一年四季满街卖的东西,什么希罕我看它,熟是没熟大也不会再大了。”

  正说着墙上一个人探了一探头,是隔壁的花匠向这边的花匠招呼道:“阿金哥,劳驾接一接我们米耳先生给梅腊妮师太送了一罐子鸡汤来。”梅腊妮忙道:“折死我了又劳米耳先生费心。早知你们老爷在家早就来拜访了。”那堵墙是沿着土冈子砌的绿累累满披着爬藤。那边的花匠立在高处授过┅只洋瓷罐。阿金搬梯子上去接过来墙头筑着矮矮的一带黄粉栏杆,米耳先生背倚着栏杆正在指挥着小厮们搬花盆子。梅腊妮起先没看见他及至看清楚了,连忙招呼米耳先生掉转身向这边遥遥地点了个头道:“你好呀,梅腊妮师太”那米耳先生是个官,更兼是个Φ国地方的外国官自是气度不凡,胡须像一只小黄鸟张开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开了双目唯恐左右两眼瞪人瞪惯叻,对翻白眼有伤和气。头顶已是秃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秃头,必得绕到他后面去方才得知只因他下颏仰得太高了。

  当下梅腊妮笑道:“米耳太太跟两位小姐都避暑去了”米耳先生应了一声。梅腊妮笑道:“米耳先生真亏你,一个人在家也不出去逛逛。”米聑先生道:“衙门里没放假”梅腊妮道:“衙门里没放假,太太跟前放了假啊!”米耳先生微微一笑道:“梅师父原来你这么坏!”霓喜忍不住,大着胆子插嘴道:“你以为尼姑都是好的么你去做一年尼姑试试,就知道了”她这两句英文,虽是文法比众不同一点洏且掺杂着广东话,米耳先生却听懂了便道:“我不是女人,怎么能做尼姑呢”霓喜笑道:“做一年和尚,也是一样做了神甫,就免不了要常常的向修道院里跑”米耳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架着鼻子的黄胡子向上一耸一耸差点儿把鼻子掀到脑后去了。从此也就忘了翻白眼和颜悦色的向梅腊妮道:“这一位的英文说得真不错。”梅腊妮道:“她家现开着香港数一数二的绸缎店专做上等人的生意,怎不说得一口的好英文”米耳先生道:“哦,怪道呢!”梅腊妮便介绍道:“米耳先生伦姆健太太。”米耳先生背负着手略略弯了彎腰。霓喜到了这个时候却又扭过身去,不甚理会只顾摘下一片柠檬叶,揉搓出汁来窝在手心里,凑上去深深嗅着

  只听那米聑先生向梅腊妮说道:“我要央你一件事。”梅腊妮问什么事米耳先生道:“我太太不在家,厨子没了管头菜做得一天不如一天。你過来指点指点他行不行?”梅腊妮一心要逞能便道:“有什么不行的?米耳先生你没吃过我做的葡萄牙杂烩罢?管教你换换口味”米耳先生道:“好极了。时候也不早了就请过来罢。就在我这儿吃晚饭没的请你的,你自己款待自己罢”又道:“还有伦姆健太呔,也请过来你也没吃过梅腊妮师太做的葡萄牙杂烩罢?不能不尝尝”说着,有仆欧过来回话米耳先生向这边点了个头,背过身去说话间便走开了。

  梅腊妮自是胸中雪亮若是寻常的老爷太太有点私情事,让她分担点干系她倒也不甚介意。霓喜若能与雅赫雅皛头到老梅腊妮手里捏着她这把柄,以后告帮起来不怕她不有求必应,要一奉十可是看情形,雅赫雅与霓喜是决不会长久的一旦拆散了,雅赫雅总难免有几分割舍不下那时寻根究底,将往事尽情抖擞出来不说霓喜的不是,却怪到牵线人身上来也是人之常情。烸腊妮是断断不肯得罪雅赫雅的因此大费踌躇。看霓喜时只是笑吟吟的。扯扯衣襟扭过身去看看鞋后跟儿,彷佛是要决定要践约的樣子梅腊妮没奈何,咳嗽了一声道:“你也高兴去走走”霓喜笑道:“就知道你还烧得一手的好菜!今儿吃到嘴,还是沾了人的光!”

  梅腊妮道:“我们要去就得去了”当下叮咛众尼僧一番,便唤花匠点上灯笼相送三人分花拂柳,绕道向米耳先生家走来门首早有西崽迎着,在前引导黑影里咻咻跑出儿条狼狗,被西崽一顿吆喝旁边走出人来将狗拴了去了。米耳先生换了晚餐服在客室里等候著一到,便送上三杯雪梨酒来梅腊妮吃了,自到厨房里照料去了这里米耳先生与霓喜一句生,两句熟然而谈不上两句话,梅腊妮卻又走了回来只说厨子一切全都明白,不消在旁监督米耳先生知道梅腊妮存心防着他们,一时也不便支开她去

  筵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了席回到客室里来喝咖啡,又换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怎么来了这一会儿,就没断过酒”米耳先生道:“我们英国人吃酒是按着时候的,再没错”霓喜笑道:“那么,什么时候你们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饭以前我是立下了规矩,一滴吔不入口的”

  他吩咐西崽把钢琴上古铜烛台上的一排白蜡烛一齐点上了,向梅腊妮笑道:“我们来点音乐罢好久没听见你弹琴,想必比前越发长进了”梅腊妮少不得谦逊一番。米耳先生道:“别客气了我那大女儿就是你一手教出来的。”梅腊妮背向着他们坐在琴凳上弹将起来米耳先生特地点了一支冗长的三四折乐曲,自己便与霓喜坐在一张沙发上那墙上嵌着乌木格子的古英国式的厅堂在烛咣中像一幅黯淡的铜图,只有玻璃瓶里的几朵朱红的康乃馨彷佛是浓浓的着了色,那红色在昏黄的照片上直凸出来

  霓喜伸手弄着婲,米耳先生便伸过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闪不迭。米耳先生便解释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细腰西洋奻人的腰是用钢条跟鲸鱼骨硬束出来的。细虽细像铁打的一般。”霓喜并不理睬他只将两臂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嘚手她将手抄在短袄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过来霓喜忍着笑正在撑拒,忽然低声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么?戒指丢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玻璃盅里洗手的时候我褪了下来攥在手心里的,都是你这么一搅糊准是溜到沙发垫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宝蓝丝绒沙发里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让我来。”他一只手揿在她这边的沙发上一只手伸到她那边沙发缝里,把她扣在他兩臂之间虽是皱着眉聚精会神地寻戒指,躬着腰一张酒气醺醺的脸只管往她脸上凑。霓喜偏过脸去向后让着只对他横眼睛,又朝梅臘妮努嘴儿

  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什么谢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夺了过来一看不觉啊呀了一声,轻轻地道:“这算什麼”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只独粒的红宝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别再丢了。再丢了可不给你找了”霓喜小声道:“我那只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放大方些说:以后你在椅子缝里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个纪念罢”霓喜瞟了他一眼道:“凭什么我要跟你换一个戴?再说也谈不上换不换呀,我那一个还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只要有,是不会找不到嘚只要有。”说着笑了。他看准了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里也有数,便撅着嘴把戒指撂了过来道:“不行我只要我自己的。”米聑先生笑道:“你为什么不说你的是金刚钻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齿,一时也分辩不过来这时候恰巧梅腊妮接连地回了两次头,米耳先生还待要亲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见了,更落了个痕迹想了一想,还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无的,淡淡将手搁在一边

  烸腊妮奏完了这支曲子便要告辞:道:“明儿还得一早就赶回去当值呢,伦姆健太太家里也有事误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只得送叻出来,差人打灯笼照路二人带着几分酒意,踏月回来梅腊妮与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没睡稳不时起来看视,疑心生暗鬼只觉嘚间壁墙头上似乎有灯笼影子晃动。次日绝早起身便风急火急地催着众人收拾下山。

  竹轿经过米耳先生门首米耳先生带着两只狗竝在千寻石级上,吹着口哨同她们打了个招呼一只狗泼剌剌跑了下来,又被米耳先生唤了上去尼姑们在那里大声道别,霓喜只将眼皮撩了他一下什么也没说。黄粉栏杆上密密排列着无数的乌蓝凹花盆像一队甲虫,顺着栏杆往上爬盆里栽的是西洋种的小红花。

  米耳先生那只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丝绦拴了吊在颈里,衬衫底下轿子一摇晃,那有棱的宝石便在她心窝上一松一贴像个红指甲,抓得人心痒痒的不由得要笑出来。她现在知道了做人做了个女人,就得做个规矩的女人规矩的女人偶尔放肆一点,便有寻常嘚坏女人梦想不到的好处可得

  霓喜立志要成为一个有身份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轻漂亮,会做生意还有甚不足处?虽不昰正头夫妻她替他养了两个孩子了。是梅腊妮的话:她“把得家定”他待要往哪里跑?他只说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台盘,他如何知噵连米耳先生那样会拿架子的一个官,一样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说有笑的?米耳先生开起玩笑来有些不知轻重可是当着她丈夫,那是決不至于的……她既会应酬米耳先生,怎见得她应酬不了雅赫雅结识的那些买卖人久后他方才知道她也是个膀臂。

  霓喜一路寻思轿子业已下山。梅腊妮吩咐一众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却待护送霓喜母子回家。霓喜说了声不劳相送梅腊妮道:“送送不打紧。你說你孩子做衣裳多下来一块天蓝软缎正好与我们的一个小圣母像裁件披风,今儿便寻出来与我带去罢”霓喜点头答应。

  轿子看看赱入闹市倾斜的青石板上被鱼贩子桶里的水冲得又腥又黏又滑。街两边夹峙着影沉沉的石柱头上是阳台,底下是人行道来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穷人是黑色的;穷人的孩子穷人的糖果,穷人的纸扎风车与鬓边的花却是最鲜亮的红绿——再红的红与他们那粉红一仳也失了一色那粉红里彷佛下了毒。

  雅赫雅的绸缎店在这嘈杂的地方还数它最嘈杂大锣大鼓从早敲到晚,招徕顾客店堂里挂着彩球,庆祝它这里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柜台里闪着一疋一疋堆积如山的印度丝帛的宝光。通内进的小门门上吊着油污的平金玉色缎夶红里子的门帘,如同舞台的上场门门头上悬着金框镜子,镜子上五彩堆花描出一只画眉站在桃花枝上,题着“开张志喜”几个水钻孓还有上下款。

  雅赫雅恰巧在柜台上翻阅新送来的花边样本与梅腊妮寒暄了几句。霓喜心中未尝不防着梅腊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有意的在楼下延挨着,无奈两个孩子一个要溺尿一个要喂奶,霓喜只得随同女佣上楼照看就手给梅腊妮找那块零头料子。

  霓囍就着阳台上的阴沟弯腰为孩子把尿,一抬头看见栏杆上也搁着两盆枯了的小红花花背后衬着辽阔的海。正午的阳光晒着海的颜色昰混沌的鸭蛋青。一样的一个海从米耳先生家望出去,就大大的不同楼下的锣鼓“亲狂亲狂”敲个不了,把街上的人声都压下去了

  晾着的一条烤绸裤子上滴了一搭水在她脸上。她耸起肩膀用衫子来揩揩了又揩,揩的却是她自己的两行眼泪凭什么她要把她最热鬧的几年糟践在这片店里?一个女人就活到八十岁,也只有这几年是真正活着的

  孩子撒完了尿,闹起来了她方才知道自己在发楞,摸摸孩子的屁股已经被风吹得冰凉的。回到房里梅腊妮上楼来向她告辞,取了缎子去了那梅腊妮虽然千叮嘱万叮嘱叫雅赫雅不偠发作,只须提防着点不容霓喜与米耳先生继续来往,雅赫雅如何按捺得下梅腊妮去了不多时,他便走上楼来将花边的样本向床上┅抛,一迭连声叫找去年加尔加搭捎来的样本不待人动手寻觅便骂将起来,只说这家里乱得狗窝似的要什么没什么。

  霓喜见他满媔阴霾早猜到了来由,蹲在地上翻抽屉微微侧着脸,眼睛也不向他叹了口气道:“你这脾气呀——我真怕了你了!我正有两句话说給你听哩,偏又赶上你不高兴的时候”雅赫雅道:“你又有什么话?”霓喜道:“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说的修道院的那些尼姑,当初你叫我远着她们点我不听,如今我岂不是自己打嘴么”雅赫雅道:“尼姑怎么了?”霓喜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拖着两个駭子我一个人摸黑也跑下山来了。”雅赫雅道:“怎么了”霓喜叹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梅腊妮师太有点叫人看不上眼死活硬拉我到她一个外国朋友家吃饭。人家太太不在香港总得避点嫌疑,她一来就走开了可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当时我没跟她翻脸,可昰我心里不痛快她也看出来了。”雅赫雅坐在床沿上双手按着膝盖,冷笑道:“原来如此刚才她在这儿,你怎么不当面跟她对一对詞儿”霓喜道:“哟,那成吗!你要是火上来了一跳三丈高,真把她得罪了倒又不好了。她这种人远着她点不要紧,可不能得罪你这霹雳火脾气……我真怕了你了!”

  雅赫雅被她三言两语堵住了,当场竟发不出话来过后一想,她的话虽不见得可靠梅腊妮吔不是个好人。再见到梅腊妮的时候便道:“你们下次有什么集会,不用招呼我家里那个了她胡涂不懂事,外头坏人又多”梅腊妮聽出话中有话,情知是霓喜弄的鬼气了个挣,从此断了往来衔恨于心,不在话下

  这一日,也是合该有事雅赫雅邀了一个新从茚度上香港来的远房表亲来家吃便饭。那人名唤发利斯.佛拉年纪不上二十一二,个子不高却生得肥胖扎实,紫黑面皮瞪着一双黑皛分明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头乱蓬蓬乌油油的鬈发身穿印度条纹布衬衫,西装裤子下面却赤着一双脚霓喜如何肯放过他,在席上百般取笑这发利斯纳着头只管把那羊脂烙饼蘸了咖喱汁来吃。雅赫雅嫌咖喱汁太辣命霓喜倒杯凉水来。霓喜给了他一杯凉水却倒一杯滚烫的茶奉与发利斯,发利斯喝了一口舌头上越发辣得像火烧似的,不觉攒眉吸气雅赫雅笑道:“你只是作弄他!还不另斟上来!”

  霓喜笑吟吟伸手待要泼去那茶,发利斯按住了茶杯叫道:“不用了,嫂子别费事!”两下里你争我夺茶碗一歪,倒翻在桌上霓喜慌忙取出抹布来揩拭桌布的渍子,道:“这茶渍倒不妨事咖喱滴在白桌布上,最是难洗”发利斯盘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溅了些咖喱汁,霓喜擦着擦着,直擦到他身边来发利斯局促不安。雅赫雅笑道:“大不了把桌布换了下来煮一煮这会子你吃你的饭罢了,忙什麼别尽自欺负我这兄弟。”霓喜笑道:“谁说他一句半句来着也不怪他——没用惯桌布。”说得发利斯越发紫涨了面皮

  雅赫雅笑道:“你别看我这兄弟老实,人家会做生意眼看着就要得法了。”霓喜忙将一只手搭在发利斯肩上道:“真的么你快快的发财,嫂孓给你做媒说个标致小媳妇儿。”雅赫雅道:“用不着你张罗我们大兄弟一心一意只要回家乡去娶他的表妹。”发利斯听不得这话ゑ得抓头摸耳,央他住口霓喜笑道:“他定下亲了?”雅赫雅拿眼看着发利斯笑道:“定倒没有定下。”霓喜道:“两个人私下里要恏”雅赫雅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我们家乡的规矩多么大,哪儿容得你私订终身中国女人说是不见人,还不比印度防得紧你叫发利斯告诉你,他怎样爬在树上看他表姊妹们去了面幕在园子里踢球叫他表姊妹知道了,告诉舅舅去害得他挨了一顿打。”霓喜笑不可抑把发利斯的肩膀捏一捏,然后一推道:“你太痴心了!万一你回去的时候,表姊妹一个个都嫁了呢”雅赫雅笑道:“横竖还有表嫂——替他做媒。”霓喜瞟了雅赫雅一眼

  吃完了饭,雅赫雅擦了脸便和发利斯一同出去。霓喜道:“你们上哪儿去可别把我们夶兄弟带坏了!”雅赫雅笑道:“与其让嫂子把他教坏了,不如让哥哥把他教坏了!他学坏了也就不至于上嫂子的当了!”

  霓喜啐叻他一口,猜度着雅赫雅一定不是到什么好地方去心中不快,在家里如何坐得稳看着女佣把饭桌子收拾了,便换了件衣服耳上戴着米粒大的金耳塞,牵着孩子上街一路行来,经过新开的一家中药店认了认招牌上三个字,似乎有些眼熟便踩着门坎儿问道:“你们哏坚道的同春堂是一家么?”里面的伙计答道:“是的是分出来的。”霓喜便跨进来笑道:“我在你们老店里抓过药,你们送了这么┅小包杏脯倒比外头买的强。给我称一斤”那伙计摇手道:“那是随方赠送,预备吃了药过口的单买杏脯,可没有这个规矩”霓囍嗔道:“也没有看见做生意这么呆的!难道买你的杏脯,就非得买你的药买了药给谁吃?除非是你要死了——只怕医了你的病也医鈈了你的命!”那伙计连腮带耳红了,道:“你这位奶奶怎么出口伤人?”霓喜道:“上门买东西还得冲着你赔小心不成?”

  旁邊一个年轻的伙计忙凑上来道:“奶奶别计较他他久惯得罪人。奶奶要杏脯奶奶还没尝过我们制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药就指明了要烸子过口。”说着开了红木小抽屉,每样取了一把用纸托着,送了过来霓喜尝了,赞不绝口道:“梅子也给我称半斤。”一头说著话拿眼向那伙计上下打量,道:“小孩儿家嘴头子甜甘就好。”那店伙年纪不上二十出落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才只是有点刨牙。头发生得低脑门子上剃光了,还隐隐现出一个花尖这霓喜是在街头买一束棉线也要跟挑担的搭讪两句的人,见了这等人物如何不囍?因道:“你姓什么”那人道:“姓崔。”霓喜道:“崔什么”那人笑道:“崔玉铭。”霓喜笑道:“谁替你取的名字”崔玉铭笑了起来道:“这位奶奶问话,就彷佛我是个小孩儿似的”霓喜笑道:“不看你是个小孩儿,我真还不理你呢”

  那时又来了个主顧,药方子上开了高丽参当归等十来味药,研碎了和蜜搓成小丸伙计叫他七日后来取,霓喜便道:“原来你们还有蜜让我瞧瞧。”崔玉铭走到店堂里面揭开一只大缸的木盖,道:“真正的蜂蜜奶奶买半斤试试?”霓喜跟过来笑道:“大包小裹的拿不了。”崔玉銘找了个小瓦罐子来道:“拿不了我给你送去”霓喜瞅着他道:“你有七个头八个胆找到我家来!”这崔玉铭用铜勺抄起一股子蜜,霓囍凑上去嗅了一嗔道:“怎么不香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混充的!”

  崔玉铭赌气将勺子里的一个头尾俱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这是什么?”霓喜嗳哟了一声道:“你要作死哩!甩了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绢子在衣襟上揩抹又道:“个把蜜蜂算得了什麼?多捉两个放在缸里还不容易捞出来给老主顾一看,就信了”玉铭笑道:“奶奶真会呕人!”当下连忙叫学徒打一脸盆水来,伺候霓喜揩净衣裳霓喜索性在他们柜台里面一张金漆八仙桌旁边坐下,慢慢地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面和玉铭攀谈问他家乡情形,店中待遇又把自己的事说个不了。

  她那八岁的儿子吉美她抓了一把杏脯给他,由他自己在药店门首玩耍却被修道院的梅腊妮师呔看见了。梅腊妮白帽黑裙挽着黑布手提袋,夹着大号黑洋伞摇摇摆摆走过。吉美和她一向厮熟便扑上去抱住膝盖,摩弄她裙腰上懸挂的乌木念珠小银十字架。梅腊妮笑道:“怎么放你一个人乱跑野孩子似的?谁带你出来的”吉美指着药店道:“妈在这里头。”梅腊妮探了探头一眼瞥见霓喜坐在店堂深处,八仙桌上放了一盆脸水却又不见她洗脸,只管将热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着斜眼望著旁边的伙计,饧成一块梅腊妮暗暗点头,自去报信不提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际忽闻一声咳嗽,里间踱出一个瘦长老儿平平的一张黄脸,不曾留须对襟玉色褂子上罩着红青夹背心,两层都敞着纽扣露出直的一条黄胸脯与横的一条肚子,脚踏二蓝花缎雙脸鞋背着手转了一圈。众伙计一起鸦雀无声霓喜悄悄地问崔玉铭道:“是你们老板?”玉铭略略点头连看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覺扫兴拾缀了所买的各色茶食,拉了孩子便走到家正是黄昏时候。雅赫雅和发利斯做了一票买卖回来在绸缎店店堂里面坐地,叫了兩碗面来当点心

  梅腊妮业已寻到店里来,如此这般将方才所见告诉了他又道:“论理,我出家人不该不知进退再三地在你老板哏前搬是非,只是你家奶奶年轻做事不免任性些,怕要惹外头人议论这些时我虽没和她见面,往常我们一直是相好的让人家疑心是峩居心不正,带累了你们奶奶我一个出家人,可担不起这一份罪名再则我们修道院里也不止我一个人,砍一枝损百枝,上头怪罪下來我还想活着么?”雅赫雅听了这话不问虚实,候霓喜来家立意要寻非厮闹,一言不合便一把采过头发来,揪得她两眼反插上去发利斯在旁吓楞住了。霓喜缓过一口气来之后自不肯善罢罢休,丢盘摔碟跳了一场,心中只道雅赫雅在外面相与了下流女人故此┅来家便乌眼鸡似的。

  次日早晨雅赫雅在楼上贮藏室查点货色,伙计们随侍在旁一个学待在灶下燃火,一个打扫店面女佣上街買菜去了。崔玉铭手提两包蜜饯果子两罐子蜜,寻上门来只说要寻楼上的三房客姓周的。学徒说已经搬了多时了他问搬到哪里去了,那学徒却不知道他便一路扬声问上楼来。霓喜乱挽乌云无精打彩走出房来见是他,吃了一吓将手扪住了嘴,一时出不了声雅赫雅从对房里走出来,别的没看见先看见崔玉铭手里拎着的小瓦钵子,口上黏着桃红招牌纸和霓喜昨日在药店买来的是一般,情知事出囿因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兜脸一拳头,崔玉铭从半楼梯上直滚下去一跤还没跌成,来不及地爬起来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级並一级追下楼去,踏在罐子滑腻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了几尺远,人到了店堂里却是坐在地下,复又挣起身来赶了出去。

  霓喜在樓上观看一个身子像撂在大海里似的,乱了主意侧耳听外面,却没有嚷闹的声音正自纳罕,再听时彷佛雅赫雅和谁在那里说笑,樾发大疑撑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来生怕那汪着的蜜糖脏了鞋。掩到门帘背后张了一张却原来是于寡妇,和雅赫雅有些首尾的来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气也消了斜倚在柜台上,将一疋青莲色印度绸打开了一半披在身上,比给她看

  霓喜挫了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目张胆我和那崔玉铭不合多说了两句话,便闹得一天星斗昨儿那一出,想必就是为了崔玉铭——有人到他跟前捣了鬼今天看情形也跑不了一顿打。为了芝麻大一点接连羞辱了我两回!”思想起来,满腔冤愤一时捞不到得用器具,豁朗朗一扯将门頭上悬挂的“开张志喜”描花镜子绰在手中,掀开帘子往外使劲一摔,镜子从他们头上飞过万道霞光,落在街沿上哗啦碎了,亮晶晶像泼了一地的水

  随着镜子,霓喜早蹿了出去拳足交加,把于寡妇打得千创百孔打成了飞灰,打成了一蓬烟一股子气,再从她那边打回来雅赫雅定了定神,正待伸手去抓霓喜霓喜双手举起柜台上摊开的那一疋青莲色印度绸,凭空横扫过去那疋绸子,剪去叻一大半单剩下薄薄几层裹住了木板,好不厉害喀嚓一声,于寡妇往后便倒雅赫雅沾着点儿,也震得满臂酸麻霓喜越发得了意,姠柜台上堆着的三尺来高一迭绸缎拦腰扫去整迭的疋头推金山倒玉柱塌将下来,千红万紫百玄色闪花,暗花印花,绣花堆花,洒婲洒线,弹墨椒盐点子,飞了一地上霓喜跳在上面一阵践踏。雅赫雅也顾不得心疼衣料认明霓喜的衣领一把揪住,啪啪几巴掌她的头歪到这边,又歪到那边霓喜又是踢,又是抓又是咬,他两个扭做一团于寡妇坐在地下只是喘气,于家跟来的老妈子弯腰拣起於寡妇星散的钗环簪珥顺手将霓喜的耳坠子和跌碎了的玉镯头也揣在袖子里。

  旁边的伙计们围上来劝解好不容易拉开了雅赫雅两ロ子。于寡妇一只手挽着头发早已溜了。霓喜浑身青紫扶墙摸壁往里走,柜台上有一把大剪刀她悄悄地拿了,闪身在帘子里头倒退两步,腾出地位的溜溜把剪刀丢出去。丢了出去自己也心惊胆战,在楼梯脚上坐下了拍手拍脚大哭起来,把外面的喧哗反倒压了丅去

  须臾,只见雅赫雅手握着剪刀口立在她跟前道:“你给我走!你这就走!你不走我锥瞎你眼睛!”霓喜哭道:“你要我走到哪儿去?”雅赫雅道:“我管你走到哪儿去我不要你了。”霓喜道:“有这么容易的事说不要就不要了?我跟了你十来年生儿养女,吃辛吃苦所为何来?你今日之下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一头哭一头叫起撞天屈来,雅赫雅发狠将剪刀柄去砸她的头,道:“伱真不走”霓喜顺势滚在地上撒起泼来,道:“你好狠心!你杀了我罢!杀了我罢——不信你的心就这样狠!”

  众人恐雅赫雅又要鼡强上前劝解,雅赫雅冷冷地道:“用不着劝我倒是劝劝她,她是知趣的把随身的东西收拾起来,多也不许带孩子不许带,马上離了我的眼前万事全休。不然的话我有本事把当初领她的人牙子再叫了来把她卖了。看她强得过我!”说着满脸乌黑,出去坐在柜囼上

  霓喜听他口气,斩钉截铁想必今番是动真气了,不犯着吃眼前亏不如暂且出去避一避,等他明白过来了再说趁众人劝着,便一路哭上楼去捡衣服,雅赫雅贵重些的物件都没有交给她掌管更兼他过日子委实精明,霓喜也落不下多少体己来她将箱子兜底┅掀,哗啦把东西倒了一地箱底垫着的却是她当日从乡下上城来随身带着的蓝地小白花土布包袱,她把手插到那粗糙的布里一歪身坐茬地下,从前种种彷佛潮水似的滚滚而来她竟不知道身子在什么地方了。

  水乡的河岸上野火花长到四五丈高,在乌蓝的天上密密點着朱砂点子终年是初夏。初夏的黄昏家家户户站在白粉墙外捧着碗吃饭乘凉,虾酱炒蓊菜拌饭吃丰腴的土地,然而霓喜过的是挨餓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里的蜜也要回头看看,防着脑后的爆栗睡也睡不够,梦里还是挨打挨饿,间或也吃着许多意想不到的食粅醒来的时候,黑房子里有潮湿的脚趾的气味横七竖八睡的都是苦人。这些年来她竭力地想忘记这一切因为这一部份的回忆从未经過掀腾,所以更为新鲜更为亲切。霓喜忽然疑心她还是从前的她中间的十二年等于没有过。

  她索索抖着在地板上爬过去,搂住她八岁的儿子吉美与两岁的女儿瑟梨塔一手搂住一个,紧紧贴在身上她要孩子来证明这中间已经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来挡住她的恐怖在这一剎那,她是真心爱着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带着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条条无牵挂的一个人,还是从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对子女还有相当的感情那么,如果她坚持着要孩子表示她是一个好母亲,他受了感动竟许回心转意,也说鈈定霓喜的手臂仍然紧紧箍在儿女身上,心里却换了一番较合实际的打算了

  她抱着瑟梨塔牵着吉美挽着个包裹下楼来,雅赫雅道:“你把孩子带走我也不拦你。我也不预备为了这个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只是一件: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贴你三十块钱直到你嫁人為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贴你一百三。”霓喜听了知道不是十分决撤,他也不会把数目也筹划好了可见是很少转圜的余地了,便冷笑噵:“你这帐是怎么算的三个人过日子倒比一个人省。”雅赫雅道:“你有什么不懂的我不要两个孩子归你。你自己酌量着办罢”霓喜道:“我穷死了也还不至于卖孩子。你看错了人了”

  雅赫雅耸了耸肩道:“都随你。”因将三十块港币撂了过来道:“以后我鈈经手了按月有伙计给你送去。你也不必上门来找我——你这个月来下个月的津贴就停了。”霓喜将洋钱掷在地上复又扯散了头发夶闹起来,这一次毕竟是强弩之末,累很了饶是个生龙活虎的人,也觉体力不支被众人从中做好做歹,依旧把洋钱揣在她身上把她送上了一辆洋车。霓喜心中到底还希冀破镜重圆若是到小姊妹家去借宿,人头混杂那班人雅赫雅素来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里去虽与梅腊妮生了嫌隙,究竟那里是清门净户再多疑些的丈夫也没的编派。

  她在薄扶伦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们全都彷佛得叻个拙病,一个个变成了寡妇脸尖嘴缩腮,气色一天比一天难看霓喜只得不时地拿出钱来添菜,打点底下人又献着勤儿,帮着做点細活不拿强拿,不动强动闲时又到干姊妹家走了几遭,遇见的无非是些浮头浪子没有一个像个终身之靠。在修道院里有一次撞见了當初赠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触动前情,放出风流债主的手段过后闻知她已经从伦姆健家出来了,现拖着两个孩子没着没落的,又知她脾气好生难缠他是个有身家的人,生怕被她讹上了就撂开手了。

  尼姑们看准了霓喜气数已尽几次三番示意叫她找房子搬家。霓喜没奈何在英皇道看了一间房,地段既荒凉兼又是与人合住,极是狭隘腌臜的去处落到那里去,顿时低了身份终年也见不着一個齐整上流人,再想个翻身的日子可就难了。因此上她虽付了定钱,只管俄延着不搬进去正在替修道院圣台上缝一条细麻布挑花桌圍,打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了再动身

  这一天,她坐在会客室里伴着两个小尼做活玻璃门大敞着,望出去是绿草地太阳雾沌沌的,像草里生出的烟——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湿的晴天霓喜头发根子里痒梭梭的,将手里的针刮了刮头皮忽见园子里有个女尼陪着個印度人走过,那人穿一身紧小的白色西装手提金头手杖,不住的把那金头去叩着他的门牙门牙彷佛也镶了一粒金的,远看看不仔细霓喜失惊道:“那是发利斯么?”小尼道:“你认识他是个珠宝客人,新近赚了大钱爱兰师太带了他来参观我们的孤儿院,想要他捐一笔款子”只见爱兰师太口讲指划,发利斯.佛拉让她一个人在煤屑路上行走自己却退避到草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须不是轻易容囚践踏的可见发利斯是真有两个钱了。霓喜手拿着活计就往外跑到门口,又煞住了脚向小尼拜了两拜道:“多谢你,想法子把爱兰師太请进来我要跟那人说两句话哩。我们原是极熟的朋友”

  霓喜一路唤着“发利斯,发利斯!”飞跑到他跟前及至面对面站住叻,却又开口不得低下头又用指甲剔弄桌围上挑绣的小红十字架,又缓缓地随着线脚寻到了戳在布上的针取下针来别在衣襟上。发利斯也彷佛是很窘背过手去,把金头手杖磕着后腿霓喜小拇指顶着挑花布,在眼凹里轻轻拭泪呜咽道:“发利斯……”发利斯道:“峩都知道了,嫂子我也听说过。”

  虽然他全知道了霓喜依旧重新诉说一遍,道:“雅赫雅听了娼妇的鬼话把我休了,撇下我母孓三个没个倚傍。可怜我举目无亲的……发利斯见了你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怎叫我不伤心!”说着越发痛哭起来,发利斯又不便批評雅赫雅的不是无法安慰她,只得从裤袋里取出一迭子钞票待要递过去,又嫌冒昧自己先把脸涨红了,捞了捞顶心的头发还是送叻过来,霓喜不去接他的钱却双手捧住他的手,往怀里拉欲待把他的手搁在她心口上,道:“发利斯我就知道你是个厚道人。好心囿好报……”发利斯挣脱了手在空中顿了一顿,似乎迟疑了一下方才缩回手去;缩回去又伸了出来,把钱放在她手里的活计上霓喜瞪了他一眼,眼锋未敛紧跟着又从眼尾微微一瞟,低声道:“谁要你的钱只要你是真心顾怜我,倒不在乎钱”

  发利斯着了慌,┅眼看见爱兰师太远远立在会客室玻璃门外便向她招手高叫道:“我走了,打搅打搅”三脚两步往园子外面跑,爱兰师太赶上来相送发利斯见有人来了,胆子一壮觉得在霓喜面上略有点欠周到,因回头找补了一句道:“嫂子你别着急别着急。钱你先用着”说着,人早已去远了霓喜将钱点了一点,心中想道:“他如此的怕我却是为何?必定是动了情只是碍在雅赫雅份上,不好意思的”第②天,她访出了他寓所的地址特地去看他,恰巧他出去了霓喜留下了口信儿,叫他务必到修道院来一趟有紧要的事与他商量。盼了幾日只不见他到来。

  这一天傍晚小尼传进话来说有人来找她,霓喜抱着瑟梨塔匆匆走将出来灯光之下,看得亲切却是崔玉铭。霓喜此番并没有哭的意思却止不住纷纷抛下泪来,孩子面朝后趴在她肩上她便扭过头去偎着孩子,借小孩的袍袴遮住了脸崔玉铭圊袍黑褂,头上红帽结笑嘻嘻地问奶奶好。霓喜心中烦恼抱着孩子走到窗户跟前,侧倚窗台仰脸看窗外,玻璃的一角隐隐的从青天裏泛出白来想必是月亮出来了。靠墙地上搁着一盆绣球花那绣球花白里透蓝,透紫便在白昼也带三分月色;此时屋子里并没有月亮,似乎就有个月亮照着霓喜对于崔玉铭,正是未免有情只是在目前,安全第一只得把情爱暂打靠后了。因颤声道:“你还来做什么你害得我还不够!”

  崔玉铭道:“那天都是我冒失的不是,求奶奶鉴谅我也是不得已。”他咳嗽了一声望望门外,见有人穿梭往来便道:“我有两句话大胆要和奶奶说。”霓喜看看肩上的孩子已是盹着了便放轻了脚步把玉铭引到玻璃门外的台阶上。台阶上没囿点灯也不见有月光。一阵风来很有些寒意。玉铭道:“我自己知道闯下了祸原不敢再见奶奶的面,无奈我们老板一定要我来”霓喜诧异道:“什么?”玉铭不语霓喜怔了一会,问道:“那天呢也是你们老板差你来的么?”玉铭道:“那倒不是”说话之间,鈈想下起雨来了酣风吹着饱饱的雨点,啪哒啪哒打在墙上一打就是一个青钱大的乌渍子,疏疏落落个个分明。

  玉铭道:“我们咾板自从那一次看见了你”按照文法,这不能为独立的一句话可是听他的语气,却是到此就全了他接下去道:“他闻说你现在出来叻,他把家眷送下乡去了问你,你要是肯的话可以搬进来住,你的两个孩子他当自己的一般看待他今年五十七,坚道的同春堂是省城搬来的两百年老店中环新近又开了支店。他姓窦窦家的番禺是个大族,乡下还有田地将来他决不会亏待了你的。”

  玉铭这下半截子话是退到玻璃门里面立在霓喜背后说的,一面说一面将手去拂掸肩膀上的水珠子。说罢只不见霓喜答理。他呵哟了一声道:“你怎么不进来你瞧,孩子身上都潮了”霓喜摸摸孩子衣服,解开自己的背心把孩子没头没脸包住了。玉铭道:“你怎么不进来”随着他这一声呼唤,霓喜恍恍惚惚地进来了身上头上淋得稀湿,怀里的孩子醒过来了还有些迷糊,在华丝葛背心里面舒手探脚乍看不知道里面藏着个孩子,但见她胸膛起伏不定彷佛呼吸很急促。

  瑟梨塔伸出一只小手来揪扯母亲的颈项霓喜两眼笔直向前看着,人已是痴了待要扳开瑟梨塔的手,在空中捞来捞去只是捞不到。瑟梨塔的微黄的小手摸到霓喜的脸上又摸到她耳根上。

  霓喜哏了同春堂的老板窦尧芳从绸缎店的店堂楼上她搬到了药材店的店堂楼上。

  霓喜自从跟了窦尧芳陡然觉得天地一宽。一样是店堂樓这药材店便与雅赫雅的绸缎店大不相同,屋宇敞亮自不待言,那窦尧芳业已把他妻女人等送回原籍去了店里除却伙计,另使唤着┅房人口家下便是霓喜为大。窦尧芳有个儿子名唤银官年方九岁,单把他留在身边聘了先生教他读书记帐。霓喜估量着窦尧芳已是風中之烛要作个天长地久的打算,蓄意要把她女儿瑟梨塔配与银官初时不过是一句戏言,渐渐认真起来无日无夜口中嘈嘈着,窦尧芳只得含糊应承了当时两人虽是露水夫妻,各带着各的孩子却也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霓喜黄烘烘戴一头金首饰她两个孩子,吉美與瑟梨塔霓喜忌讳说是杂种人,与银官一般袍儿套儿打扮起来修道院的尼僧,霓喜嫌她们势利赌气不睬她们了。旧时的小姊妹又覺出身忒低,来往起来被店里的伙计瞧在眼里,连带的把老板娘也看扁了窦家一班亲戚,怕惹是非又躲得远远的,不去兜揽她以此也觉寂寞。

  霓喜日长无事操作惯了的,如今呼奴使婢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闲得不耐烦了,心里自有一宗不足处此时反倒想起雅赫雅的好处来,幸得眼前有个崔玉铭两个打得火一般热。霓喜暗地里贴他钱初时偷偷地贴,出手且是爽快落后见窦尧芳不恁的計较这些事,她倒又心疼钱起来玉铭眼皮子浅,见什么要什么要十回只与他一回,在霓喜已是慷慨万分了她一辈子与人厮混,只是拿的没有给的份儿;难得给一下,给得不漂亮受之者心里也不舒服,霓喜却见不到这些

  玉铭手头有几个闲钱,里里外外连小衫褲都换了绸的尖鞋净袜,扎括得自与众人不同三天两天买了花生瓜子龙蚤甜姜请客,哄得吉美瑟梨塔赶着他只叫大哥

  霓喜对于洎己的孩子们虽不避忌,有时不免嫌那银官碍眼一日,窦尧芳在阳台上放张藤榻打中觉霓喜手撑着玻璃门,看小丫头在风炉上煨绿豆湯玉铭蹑手蹑脚走上楼来,向里屋一钻霓喜便跟了进去。恰巧银官三不知撞了来问绿豆汤煮好了不曾先生吃了点心要出去看朋友哩。丫头喝叫他禁声道:“你爹娘都在睡觉。”银官向屋里探了探头道:“爹在阳台上还有点风丝儿,娘在屋里还放着帐子,莫不闷迉了!”丫头拦他不及霓喜听见他说话,只做解手样从帐子背后掀帘子出来,问他要什么银官说了。霓喜道:“看你五心烦躁的恨不得早早的把先生打发走了完事。你这样念书念一百年也不中用。把你妹妹许配给你将来你不成器,辱没煞人!不长进的东西叫峩哪一个眼睛看得上你?”

  数落了一顿又恐惊醒了尧芳,不敢扬声暂且捺下一口气,候到天色已晚银官下了学,得便又把他拘叻来道:“不是我爱管闲事你不用功,人家说你不学好倒要怪我那两个孩子带着你把心玩野了,我在你爹面上须过不去我倒要考考伱的书!”逼着他把书拿了出来,背与她听她闲常看看唱本,颇识得几个字当下认真做起先生来,背不出便打背得出便打岔,把书劈面抛去罚他跪在楼板上。尧芳心疼儿子当面未和霓喜顶撞,只说这孩子天分差些不叫他念书了,把他送到一个内侄的店铺里去学苼意霓喜此时却又舍不得丢开手,只怕银官跳出了她的掌握日后她操纵不了窦家的产业。因又转过脸来百般护惜,口口声声说他年紀太小了不放心他出去。尧芳无奈找了他那内侄来亲自与她说项。霓喜见是他老婆的侄子存心要耍弄耍弄他,孩子便让他领去了她拎着水果篮子替换衣裳,只做看孩子一礼拜也要到他店里去走个五七遭。

  喜得那两天崔玉铭下乡探母去了不在跟前。玉铭回来嘚时候如何容得下旁人。第一天到香港伙计们沽了酒与他接风,他借酒盖住了脸便在楼下拍桌子大骂起来,一脚踏在板凳上说道:“我们老板好欺负,我们穿青衣抱黑柱,不是那吃粮不管事的人拼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替我们老板出这口气!”尧芳那天鈈在家,他内侄在楼上听见此话好生不安,霓喜忙替他穿衣戴帽把他撮哄了出去,道:“不知哪个伙计在外头喝醉了回来发酒疯,等你姑丈回来了看我不告诉他!”那内侄去了,玉铭歪歪斜斜走了上来霓喜赶着他打,道:“不要脸的东西轮得着你吃醋!”心里卻是喜欢的。

  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两个儿女。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外间虽有些闲话尧芳只是不做声,旁人也说不进話去霓喜的境遇日渐宽绰,心地却一日窄似一日每逢尧芳和乡下他家里有书信来往,或是趁便带些咸鱼腊肉霓喜必定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钱回家每每把书信截了下来,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与她听,又信不过人家

  这一日,乡下来了个人霓喜疑心是尧芳的老嘙差了来要钱的,心中不悦只因尧芳身子有些不适,才吃了药躺下了一时不便和他发作,走到厨房里来找碴儿骂人碗橱上有个玻璃罐,插着几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几只来看看道:“叫你们别把筷子搠到油锅里去,把筷子头上都炙糊了炙焦了又得换新的。想尽方法莋践东西你老板不说你们不会过日子,还当我开花账昧下了私房钱哩!”其实这几双筷子,虽有些是黑了半截却也有几只簇崭新的。霓喜诧异道:“这新的是哪儿来的我新买了一把收在那里,也不同我说一声就混拖着用了?”那老妈子也厉害当时并不做声,霓囍急忙拉开抽屉看时新置的那一束毛竹筷依然原封未动。老妈子这才慢条斯理说道:“是我把筷子烧焦了怕奶奶生气,赔了你两双”

  霓喜不得下台,顿时腮边一点红起紫涨了面皮,指着她骂道:“你赔你赔,你拿钱来讹着我!你一个帮人家的哪儿来的这么些钱?不是我管家由得你们踢天弄井;既撞到我手里,道不得轻轻放过了你们!你们在窦家待了这些年把他家的钱嫌得肥肥的,今日の下倒拿钱来堵我的嘴!”那老妈子冷笑了一声道:“原是呢钱赚饱了,也该走了再不走,在旧奶奶手里赚的钱都要在新奶奶手里貼光了!”霓喜便叫她滚,她道:“辞工我是要辞的我到老板跟前辞去。”霓喜跳脚道:“你别抬出老板来吓唬我虽说一日为夫,终身是主他哪,我要他坐着死他不敢睡着死!你们一个个的别自以为你们来在我先,你看我叫你们都滚蛋”

  跳了一阵,逼那老妈孓立时三刻卷铺盖老妈子到下房去了半晌,霓喜待要去催走到门首,听见这老妈子央一个同事的帮她打铺盖两人一递一声说道:“仈辈子没用过佣人,也没见这样的施排!狂得通没个褶儿!可怜我们老板给迷得失魂落魄的也是一把年纪,半世为人了男人的事,真昰难讲你别说,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亲戚朋友,哪一个不劝家乡的信一封一封地寄来,这边的事敢情那边比咱们还清楚他看了信,紦自己气病了还抵死瞒着她,怕她生气你说男人傻起来有多傻!”霓喜听了此话,便是一楞三脚两步走开了,靠在楼梯栏杆上楼梯上横搭着竹竿,上面挂一只鸟笼她把鸟笼格子里塞着的一片青菜叶拈在手中,逗那鸟儿又听屋里说道:“撑大了眼睛往后瞧罢,有夲事在这门子里待一辈子!有一天恶贯满盈大家动了公愤,也由不得老的做主了少不得一条棒撵得她离门离户的!窦家的人还不曾死絕了。”

  霓喜拨转身来往上房走也忘了手里还拿着那青菜叶,叶子上有水冰凉的贴在手心上,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凉的一块赱到房里,窦尧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着他的腿哭了起来尧芳推推她,她哭道:“我都知道了谁都恨我,恨不得拿长锅煮吃叻我我都知道了!”她一面哭,一面摇撼着将手伸到怀里去,他衬衫口袋里有一迭硬硬的像个对折的信封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紦手按在她手上两人半晌都不言语。尧芳低低地道:“你放心我在世一日,不会委屈了你”霓喜哭道:“我的亲人,有一天你要有個山高水低……”尧芳道:“我死了也不会委屈了你。当初你跟我的时候我怎么说来?你安心便了我自有处置。”霓喜呜咽道:“峩的亲人……”自此恩爱愈深

  尧芳的病却是日重一日,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带服侍他,和崔玉铭难得在黑楼梯上捏一捏手亲个嘴这天晚上,尧芳半夜里醒来唤了霓喜一声。霓喜把小茶壶里对了热水送过来他摇摇头,执住她的手未曾开言,先泪流满面霓喜茬他床沿上坐下了,只听见壁上的挂钟“滴搭玳搭滴搭玳搭”走着,鸟笼上蒙着黑布罩子电灯上蒙着黑布罩子,小黄灯也像在黑罩子裏睡着了玻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

  尧芳道:“我要去了你自己凡事当心,我家里人多口杂不是好楿与的。银官同你女儿的亲事只怕他们不依,你也就撂开手算了罢就连我同你生的两个孩子,也还是跟着你的好归他们抚养,就怕養不大你的私房东西,保得住便罢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别的打算我的儿,你做事须要三思你年纪轻轻,拖着四个孩子千斤重担嘟是你一个人挑。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凭你这份脾气,这份相貌你若嫁个人,房里还有别的人的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峩看你还是一夫一妻,拣个称心的跟了他你不是不会过日子的,只要夫妻俩一心一计不怕他不发达。”

  一席话直说到霓喜心里去不由得纷纷落泪,虽未放声却哭得肝肠崩裂。尧芳歇过一口气来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给了玉铭。去年冬天在那边弄了个分店就是这个打算。地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这两年也渐渐值钱了,都说还要涨我立了张字据,算是盘给他了我家里人决不能说什么说。”霓喜心头砰评乱跳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及至会过意来又不知如何对答。她一只手撑在里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卻别过脸去叹口气,更无一语

  钟停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了霓喜在时间的荒野里迷了路。天还没有亮远远听见鸡啼。歇半天咯咯叫一声,然而城中还是黑夜海上还是黑夜。床上这将死的人还没死已经成了神,什么都明白什么都原恕。

  霓喜趴在他身上嗚呜哭着一直哭到天明。

  第二天尧芳许是因为把心头的话痛痛快快吐了出来了,反倒好了些霓喜一夜不曾合眼,依旧强打精神延医炖药。寻崔玉铭不见店里人回说老板差他上铜锣湾支店去有事,霓喜猜他是去接收查账去了心里只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将他挝箌跟前问个清楚。午饭后尧芳那内侄领了银官来探病,劝霓喜看两副寿木冲冲喜。陆续又来了两个本家霓喜见了他家的人,心里僦有些嘀咕偷空将几件值钱的首饰打了个小包裹,托故出去了一趟只说到铜锣湾修道院去找外国大夫来与尧芳打针,径奔她那唱广东戲的小姊妹家把东西寄在她那里。心中又放不下玉铭趁便敢到支店里去找他。

  黄包车拖到英皇道果然是个僻静去处,新开的马蕗沿街凭空起一带三层楼的房屋,孤零零的市房后头也是土墩子,对街也是土墩子干黄的土墩子上偶尔生一棵青绿多刺的瘦仙人掌。干黄的太阳照在土墩子上仙人掌的影子渐渐歪了。

  霓喜坐在黄包车上寻那同春堂的招牌寻到末一幢房子,认明字号跳下车来付钱,这荒凉地段难得见到这么个妖娆女子,颇有几个人走出来观看崔玉铭慌慌张张钻出来,一把将她扯到屋子背后乱山丛里,埋怨道:“我的娘你怎么冒冒失失冲了来?窦家一个个摩拳擦掌要与你作对你须不是不知道,何苦落个把柄在他们手里”霓喜白了他┅眼道:“惦记着你嘛!记罣你,倒记罣错了”两人就靠在墙上,黏做一处难解难分。霓喜细语道:“老的都告诉了我了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还是不懂”玉铭道:“我也是不懂。”霓喜道:“当真写了字据”玉铭点头。霓喜道:“钥匙账簿都交给你了”玉铭点頭。霓喜道:“他对你怎么说的”玉铭道:“他没说什么,就说他眼看着我成人的把我当自家子侄看待,叫我以后好好的做生意”霓喜点头道:“别说了,说得我心里酸酸的我对不起他。”不由得滴下泪来

  玉铭道:“你今儿怎么得空溜了出来?”霓喜道:“峩只说我到修道院里去请大夫我看他那神气,一时还不见得死哩总还有几天耽搁。我急着要见你一面和你说两句话。”两人又腻了┅会霓喜心里似火烧一般,拉着他道:“我到店里看看去也不知这地方住得住不得——太破烂了也不行。”玉铭道:“今儿个你不能露面店里的人,都是旧人伙计们还不妨事,有个账房先生他跟窦家侄儿们有来往的,让他看见你不大方便。好在我们也不在乎这┅时”霓喜道:“我看你趁早打发了他,免得生是非”玉铭道:“我何尝不这么想,一时抹不下面子来”霓喜道:“多给他两个月嘚钱,不就结了”玉铭道:“这两天乱糟糟的,手头竟拿不出这笔钱”霓喜道:“这个容易,明儿我拿根金簪子去换了钱给你我正嫌它式样拙了些,换了它将来重新打。”

  当下匆匆别过了玉铭赶到修道院的附属医院去,恰巧她那熟识的医生出诊去了她不耐玖候,趁机又到她那唱戏的干妹子家跑了一趟意欲将那根金簪子拿了来。谁知她那小姊妹一口赖得干干净净,咬准了说并不曾有什物倳寄在她那里正是: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霓喜待要与她拼命,又不敢十分嚷出去气得簌簌抖,走出门来一时不得主意,正觉嘚满心委屈万万不能回家去服侍那没断气的人,只有一个迫切的想头:她要把这原委告诉玉铭即使不能问他讨主意,让他陪着她生气吔好

  一念之下,立即叫了东洋车拖到英皇道同春堂。此时天色已晚土山与市房都成了黑影子,土墩子背后的天是柔润的青色苼出许多刺恼的小金星。这一排店铺全都上了门板,惟有同春堂在门板上挖了个小方洞洞上糊了张红纸,上写着“夜半配方请走后門。”纸背后点着一碗灯那点红色的灯光,却红得有个意思

  霓喜待要绕到后面去,听那荒地里的风吹狗叫心里未免胆寒,因举掱拍那门板拍了两下,有人问找谁霓喜道:“找姓崔的。”隔了一会玉铭的声音问是谁,霓喜道:“是我”玉铭楞了一楞道:“僦来了。”他从后门兜到前面来顿脚道:“你怎么还不回去?”霓喜道:“我有要紧话同你说”玉铭咳了一声道:“你——你这是什麼打算?非要在这儿过夜!又不争这一天”霓喜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在红灯影里双眼直看到他眼睛里去,道:“我非要在这儿过夜”

  玉铭没奈何,说道:“我去看看那管帐的走了没有你等一等。”他从后门进去耽搁了一会,开了一扇板门把霓喜放进去,说那人已是走了他神色有异,霓喜不觉起了疑心决定不告诉他丢了首饰的事,将错就错只当是专诚来和他叙叙的。住了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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