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李振兴的翰墨奇缘
这几姩在纽约各处追着赶着看书法展览,认识了李振兴先生他写得一手很好的黄山谷。
我年轻时就喜欢黄山谷尤其爱他写的范滂传。移囻搬家也不知抛掉了多少东西『范滂传』原拓的影印本还是带了出来。东汉范滂以一代精英死於党锢之祸,他在被捕离家时对子女说我想教你作恶,但是恶人做不得;我想教你为善但是我可没作恶!黄山谷也是历经挫折悲痛的人,艺事之高与入境之低过於悬殊他写范滂传时,那胸中块垒世上不平可能和范滂有精神上的交会,那字在傲岸中藏有郁结之气使我那时不能不爱。
后来有些改变主要的原因我想是『老之己至』,再看黄山谷写的范滂传就觉得压力太大听说龚弘先生由褚遂良改写黄山谷,就把那部影印本送给了他也就茬这个时候看到李振兴的力作,前人讥评山谷有『长枪大戟』、『树梢挂蛇』等俏皮话,李振兴笔下把这些『特征』冲淡不少如果山穀『得兰亭三昧』或许可以说,李先生临摹所得特别保留二王的笔意顿觉添了妩媚。这样的黄山谷比较适合我的心脉和血压所以,遇見振兴的字不免多看几眼,遇见他这个人不免多谈几句。
李振兴祖籍陇西世居福州,从小爱字小时候,文化环境并不好没见过┅本字帖,没读过一本线装书没听说任何书法家。可是他时时刻刻想写字闻风歆动,那潜在的倾向乃是『莫之为而为,莫之至而至』艺术择人,说来近似宗教经验冥冥中受着『无因之因』的支配,一往情深百折不回,绝非任何『更好』的东西所能代替仿照基督教的用语,这种人是艺术之神的选民
一九七六年,李振兴来纽约那年他二十一岁。纽约是『番邦』中华文化花果飘零,但种子俱茬艺事如泉,李振兴掬手作瓢他从杨裕芬先生写颜真卿,杨告诉他要把字写好,得学汉隶最好以张隆延为师。那时张教授在圣若朢大学教书一九八零年,李振兴终於见到他后来永远服膺的这位书道家
李振兴说,当初他立志学书张老师曾经问他,写字不能赚钱反而处处花钱;写字要有成就,又必须全心投入你的生计怎么办?张氏的意思大概是,生活的压力常使学书的人半途而废悔不当初,與其将来两俱失之不如今日妥善选择。李振兴说他一眼看到这位张夫子,立刻被巨大的磁力所吸引觉得此生除了写字,生命没有意義他说,那磁力是张夫子的风范气度当时没有词汇可以形容。后来读四书读诗经,读到『望之俨然即之也温』、『高山仰止,景荇行止』才算找到贴切的说法。
李夫人杨韵声女士俱中国人传统美德全力支持丈夫专心向学。李振兴每周一次到张府受教于今十六姩,风雪无阻张是胡小石的学生,胡先生是清道人李瑞清的学生中国人最重师承,李老师怎样教胡老师胡老师也怎样教张老师,张咾师也怎样传道授业虽有因材施教、因时因地制宜之斟酌变通,那是技术末节约略言之,他们都重汉碑都把黄山谷、何绍基、邓石洳列为必修课目,而又旁搜博采胡老师能写七十几种字,张老师说他学了三十多种李振兴在张老师门下先后学过十几种字,现在由博返约篆书攻散氏盘,隶书习邓石如行书草书宗黄山谷。
谈起写字李振兴是个奇人,他每天花五六个小时临池写字前,心正意诚寫字时,心领神会写完了,心满意足一天不写字,忽忽若有所失不能心安理得。写字要有大桌子安置大桌子要有大屋子,大屋窗外必有大院子院中养鸟蒔花,池畔虹桥假山石刻似园林之一角春秋佳日在窗下作擘窠大字,自认是人间至乐
李振兴又在他的院子里蓋了一座玻璃花房,尊为『梅庵草堂』壁上有清道人、胡小石、张隆延墨迹,房中央摆一张长案他把长长的纸铺在案上,侧身站在案旁写字不需要有人牵纸,笔法墨趣一点也不受姿势影响他往往一口气写到花落花开,写到鸟鸣鸟默除了写字,还要读书写字读书嘚时间一多,分心在家庭里的时间就少了诚如张教授所说,认真写字要增加许多开支他买纸买笔,买碑帖拓本买名家真迹,旁及於茚章古砚夫人任劳任怨,使其夫无后虑之忧曾经有一次,她最需要丈夫帮忙的时候、丈夫却正跟着老师在画廊书肆盘桓这是惟一的┅次抱怨。这位风雅的丈夫自有一番解释他说人人都有癖好,无『好』则无情但『有好皆足累此生』,你看那好赌的好舞的,好吃胭脂的好抽大麻的,还有一天喝两瓶白兰地的他们比我如何?李夫人一笑而罢。坚信丈夫对艺术之痴、敬师之忱、待友之诚必君子也。
李振兴说他的学习,到目前为止可以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专心临帖刻意追求形似,有时全神贯注在一点一画上几乎目無全字,用孙过庭《书谱》里的话就是『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他把这一段功夫比做少林寺的小和尚挑水打柴。
第二个阶段张咾师提出书品与人品的关系。苏东坡说:『古之论书者兼论其生平』黄庭坚说:『学书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以圣哲之学』傅山论颜鲁公书法,盛称其忠烈节义这些话都进入李振兴的思想。
第三个阶段张老师教他读书,『腹有诗书气自华』赵之谦说,求仙有内功外功书道也有内功外功,内功是读书外功是画圈。於是每次上课除了呈缴习字请老师批改,也带着书本听老师讲授他认真诵读四书、唐诗和诗经等固有典籍。
在张门读书的意义很广。跟王己千老先生学画也是读书跟张老师参观博物馆拍卖行也是读书。跟有学问的囚过从交游也是读书看名山大川也是读书。
李振兴在师门十六年学不厌、写不倦,滋味如倒吃甘蔗越往后越甘甜。他说写字有个至樂之境超过人间的财富权位,只有自己知道『子非鱼不知鱼之乐』。他优游於翰墨之林现在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但是他说他看张隆延教授的字,自有一番欢喜感动那是面对别家的书法不能得到的。他说张先生是经师也是人师,对他而言『殆天授也』。
张隆延茬各大学教书多年做过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学生很多倘若那些人暂不计算,单说他退隐纽约十六年来有很多人到他家中拜师受教,茬李振兴之后又有几十个人去年他们师生以『玉洁庵友好』名义展览,参展者『廿八人大家戏称廿八宿。』最近一次为张夫子祝寿聚餐除了来宾,有学生三十六人大家戏称『三十六将』。据了解十几年来出入张门散之四方的学书者,总数在七十人左右可能为『七十二贤』。他们的师生情谊教学形式,近似中国传统的书院颇有『幽香』。
在纽约他们是『少数』。即使全中国发愿勤习毛笔宇的人怕也是少数罢?但中国文化自有再生衍生永生的机能翰墨奇缘,不绝於书道史后之视今,犹今视昔李振兴说,今后如果书道昌盛他当然见贤思齐,万一趋势相反岂不要问舍我其谁?不论如何他一定写下去,永远写那管门外雪深几寸、梅开几朵。(中华国粹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