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恶小说之我和母亲

长篇小说《我和母亲的故事》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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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母亲再次来我家,她在楼下就大声嚷道,单单,单单,老娘来啦。
我心想,难得来一次,就不能静悄悄一点,非要嚷得全世界知道,声音大点也就算了,还一口一个老娘,在家里称称就算了,在外也这么大声,怎么就不知道做人雅一点。但我又不能明说什么,我总不能和妻子说及母亲的素质。
奶奶说,你赶快下楼迎迎她。
我说,她认识的。
奶奶说,你妈妈能大老远跑来看你,你下个楼有什么不可以的,去,赶快去。
我硬着头皮下楼,希望不要碰上邻居。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一个自称老娘的人就是我的母亲。
我没喊母亲。我喊不出口,也懒得喊。
母亲说,老娘来的时候,就想到要爬你家五楼,就感到可怕,就不想来了。
我心想,你什么时候真想来过。但我又想到母亲年纪大了,人又胖,我说,我扶你上楼。但我没有伸手。
母亲说,老娘还没到七老八十的年纪,老娘走得动。
我看着母亲吃力地爬着楼梯,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扶一扶母亲,但就是伸不出手。
母亲一见奶奶就说,单单奶奶,五楼爬得真吃力啊。
奶奶说,真是难为你啊,又大老远跑来,还要爬五楼。
母亲说,没办法啊,谁让这是儿子的家呢。
我心想,儿子的家即便在十楼,就能挡住一个母亲想来的心?你若真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我肯定背你,但你就会夸张。
我懒得看母亲的夸张和撒谎,独自到另一个房间看电视了。
吃饭的时候,奶奶、母亲、妻子正说得和气一团,母亲突然严肃地对妻子说,小王,你以后对我家单单要好啊。
我心想,你只是一个对媳妇未尽半点责任的婆婆,和媳妇客客气气就行了,有资格这样吗?我赶紧说,小王对我很好的。
母亲说,你若对我家单单不好,我会和你拼命的,我老了,命不值钱,你能听懂我的话吧?母亲说完,皮笑肉不笑,眼里满是邪恶与挑衅。
妻子是个老实人,停止了咀嚼,僵在那里。我知道妻子是不知所措,是不知该说什么,不知如何应对突然而至的意外。我对母亲的行为厌恶至极,一头恼火,心想,你难得来一次,大家客客气气有什么不好,没事生事,说出这么恶毒的话,好像对我有好似的,还目光里全是邪恶,你吓谁,把社会上的一套用在家里,真是恶心。我当即板下脸,提高嗓门说,我不是偏向谁,你有必要说这话吗?
母亲扫了我一眼说,我是帮你。
我更觉得恶心,我说,你难得来一次,给这个家带来点安稳好不好?你的话是在欺负人,有必要吗?这是小王人老实,不说你什么,否则……,我本想接下去说,就是小王和你吵,甚至喊你滚蛋也不过分。
奶奶在我的胳膊上打了一巴掌,奶奶说,单单,你怎么可以这样和你的妈妈说话。
我说,都是家里人,说这些以命威胁的狠话干什么。
奶奶瞪了我一眼说,你还嘴硬。奶奶说着,用筷子在我的头上敲了几下,说,吃饭吃饭。
母亲突然笑了,说,我也只是随便说说,吃饭吃饭,小王也吃饭。
母亲表情变化之快,让我想到只有社会上那些油滑无耻的人,才会变脸变得这么快,我对母亲的人品反感至极。
吃完饭,母亲说要和我谈谈,我们来到另一个房间,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
母亲说,我是帮你,你还一点面子不给老娘。
我说,没你这样的帮法,有必要吗?
母亲说,我是你的亲娘。
我想说,你还好意思自称亲娘,你像吗?配吗?但我缓了缓语气说,在我的眼里,你和她是平等的。
母亲说,好了好了,事情过去就不说了。母亲说着,掏出一百元递给我说,听你妹妹讲小王把钱卡得很紧,你口袋里总是空空,你拿着当零用钱,一个男人的口袋里怎么能没钱呢,很没面子的。
  我听出事出有因,想到母亲也没因为我的顶撞生气,还给我钱,想到母亲的善意与宽容。我没接钱,软了软语气说,小王的确卡得紧了些,这也是因为家里欠了债,但我开口要,她也不会不给,我说过我不要你的钱,我不想你为这些为难。
母亲说,你一定要拿,这是你爸爸不知道的,是我买菜省下来的。
  我感动母亲的善意,说,这就更加没必要了,我不想你辛苦。
  母亲说,你一定要拿着,我知道你的经济很紧张。
  我觉得母子之间为了一百元钱推来推去没意义,也很荒唐,我说,你就放在这里吧。
  母亲说,你拿起来,别给你老婆看见。
  我说,她也不是卡钱,她是过日子的人。
  母亲说,男人口袋里总要放几个钱的。
  我说,我有的。
  母亲说,你把钱拿起来。
  我体会着母亲的善意,觉得我们母子仿佛在玩小孩的游戏,我笑了,把钱放入口袋。母亲也笑了,说,不要给你老婆知道,也不许在我上车后还给我。
  我说,放心,这钱我不会还的。
  我刚觉得母子间的亲情,就听母亲说,我和你爸爸为什么离婚的事,你听说了?
  我点点头。
  母亲说,你奶奶说的?
  我没吭声。
  母亲说,你知道的可能不一定对,你也长大了,有些事对你说也无所谓了。
  我没吭声。
  母亲说,你爸爸那时那个方面有毛病……
我恼火母亲撒谎。父亲和母亲离婚后又结过两次婚,都是结婚不久就有了孩子,父亲的那方面怎么可能有毛病。我心想,你以为我是三岁的小孩,赖你和父亲所赐,让我见识了太多人心,我的社会经验根本就不亚于你。我打断母亲的话,语气很硬地说,隐私是会吸引一些人,但没有儿子愿意知道自己父母的隐私,起码我就是这样的儿子。
  母亲尴尬地说,况且你爸爸那时还经常出差。
  我真想说,父亲出差就是你偷人的理由,出差的人多呢,难道他们的老婆都偷人。我用不屑的语气说,我再说一遍,没有儿子愿意知道自己父母的隐私。
母亲沮丧地说,好,我不说了,但你怎么对你的妈妈,你妈妈都不会计较的,我知道我欠你的。
我想听这样的话,但作为儿子,又从内心不忍听见母亲的道歉,毕竟这除了让我伤感,没有任何意义。我再次觉得这种母亲不像母亲,儿子不像儿子的故事,是人间的悲哀,探讨谁对谁错,简直是神经病。我说,我没怪你的意思,事情都过去了,就让它们过去。
母亲说,以后没事也去我那儿玩玩,这也是给我这个做娘的面子。
想到母亲把我们的来往,更多的是视为一种面子,想到母亲总是对我称呼那个男的为“你爸爸”,从不考虑我的感受,我淡淡地说,你家我就不去了。
  母亲说,为什么?
  我说,不为什么,不想去。
  母亲说,其实一家人就像朋友,夫妻是朋友,母子也是朋友,走动走动没什么不好。
  我反感母亲把亲情混淆为友情的说法,语气硬硬地说,没原因,就是不想去。
  母亲说,究竟为什么呢?
  我不吭声。
  母亲说,儿子大了,总会有自己的想法的,这也难怪的。
  我不想解释什么,我知道有些东西越解释越乱。我和母亲相对无语地坐了一会后,为了避免尴尬,我说,我给你添点水。母亲突然站起身说,我回去了。
  我说,你也是难得来,反正他也知道,不如吃了晚饭再回去。
  母亲坚决地说,我回去了。
  我想她是自己的母亲,本就不需要讲究虚伪的客气,况且今天又弄得彼此不舒服,我不再挽留,我说,正好单位里发了几十瓶啤酒,你知道我不喝酒,给你吧。
  母亲说,这么多,我拿不动的。
  我说,反正喊出租车的,我替你拿下去,车到家门口,你叫他们扛上去。
  母亲临走时,对奶奶大声说,单单奶奶,我以后去上海,我会看你的。奶奶笑得直点头。我真的很反感母亲对奶奶说的这些话。母亲又走到我儿子的襁褓前,对我的儿子说,小朋友,喊奶奶。母亲说到此,望着我们笑了笑,又对我的儿子说,小朋友,喊第一声奶奶,我给两百块。
  奶奶和妻子都笑了。我没笑,没什么值得我笑的。
  奶奶要送母亲,我拦住奶奶说,奶奶,你年纪大了,走路不方便,就不要送了。我是觉得奶奶不值得送一个只会对她吹牛的人。
我拎着两捆啤酒,和母亲一起慢慢下楼,我们走到二楼时,还听见奶奶对母亲说,常来玩啊,到上海一定到我那里去玩啊。
母亲也大声应答,晓得了,我会的。
  我把母亲送上车,并给了司机十元钱,母亲要制止,但我还是给了。车启动时,想到母亲下楼时吃力的样子,想到自己今天对母亲的态度也有问题,我对母亲说,妈,常来,打车来去,很方便的,车钱我付。
  母亲说,好好。
  我一直目送着出租车拐弯,才返身上楼。
我没想到母亲再也没有来过我家。
  数年后一天,妹妹和我聊了些琐事闲话,妹妹语气一变说,外婆死了。我的心里猛然一空。与此同时,我从妹妹说话的态度,判断外婆去世可能有一段时间了。我恼怒自己居然连外婆的死讯都不能及时得到,都不能及时悲伤。而造成这一切,是我们母子不相往来,导致我和母亲的娘家人往来稀少,导致他们忘记了我也属于外婆的血缘系列。我问,什么时候走的?
妹妹说,已经两个多月了。
我对母亲腾起一股巨大的痛恨。我默默走到窗口,望着茫茫天空,咬牙切齿地说,往事如烟。我怕妹妹听不懂,补充说,我说的往事如烟,是指我和妈之间的所有事,包括将来的。这一刻,我决定从此当母亲死了。
我刚刚获悉外婆的死讯,恍惚有外婆刚刚去世的错觉,恍惚觉得晚点知道外婆的死讯是好事,仿佛外婆会因此多活了两个月。我知道这只是我对外婆的一片善意。
我很想去给外婆磕个头,算是尽一份心,但又考虑到自己与母亲娘家人的生疏,懒得让他们看见我的内心世界,只能决定算了,只能对自己说,外婆已经死了,你去,她也不会复生,你只要有这份心意就行了,外婆也会知道的。
  我只见过外婆两面,一次是在大舅家,一次是在大姨家。
在大舅家,记得表哥拉着我对外婆说,奶奶,你认识他吗?外婆一把拉过我的手,笑着说,是单单,长得这么像他妈妈,还能认不出来。外婆的话,让我感到血缘真是神奇,像如来佛的手掌,谁也跳不出它的神秘之力,也真正感到我有个外婆。
在大姨家,外婆中风刚愈,能缓慢走动,但不能说话。外婆从我一进门,就一直握着我的手,一直慈祥地望着我微笑。我怕累到外婆,扶外婆坐下。我和大姨说话的时候,外婆依旧拉着我的手,这么面带慈祥、这么微笑、这么望着我。那天,外婆让我知道了亲情的真正含义,知道了我真正感动些什么,知道了我只有一个外婆,只有外婆才会对外孙这样。
妹妹来玩的时候,我还是会想到母亲。我不想都不行。但我至多问一句,她还好吧?我其实不愿问。我已经对自己说过多次就当母亲已经死了的话,甚至觉得问问,属于没事找事。但我还是忍不住要问,我不是想知道母亲的近况,也不是想知道母亲的更多情况,我只是想知道母亲是否活着。
一天,妹妹说继父的儿子长大了,经常对母亲瞪眼睛,有一次居然推搡了母亲。我顿时热血沸腾,怒气直冲脑门,浑身的劲道猛往掌上涌,恨不能立即冲到母亲家去。我觉得自己不能接受母亲受到欺负,也感到耻辱。与此同时,我又用力掐着大腿,理性地对自己说,人家小时侯经常为你的母亲捶腰,你捶过一次吗?人家才是母子,况且你的母亲也不是一个修养好的人,这一切都是你母亲的自作自受,你记住,那是你母亲一直维护的家,是你母亲可以舍弃母子亲情维护的家,你的干预,最多打散你母亲的家而已,甚至还会遭到你母亲的怨恨,你以为你是谁,纯属自作多情,你的母亲若把你当儿子,也不会好好的就不来你家,你没有母亲,你的母亲已经死了,你还总把这样的人看作母亲,你就好好忍着吧,只要你母亲不离婚,就说明她的日子能过下去,就说明她愿意接受这样的生活,关你屁事,就这么一点点的狗屁母子缘分,与其心累心痛心烦,不如不沾边,不如忘个干干净净。
再想到清官难断家务事,想到磕磕绊绊的家庭琐事纷争中,除了能说明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还能说明什么呢,谁对谁错,不仅理还乱,更有他们剪不断的生活情分融在其中,又岂是我这个旁观者能看清,能干预的。这么一想后,我觉得刚才知道的,仿佛都是别人的事,觉得自己只是看客,并已经看到纷争尘埃落定,人人生活安定。我把话题引到别处。
  一天,妹妹说,那个男的大概不行了,是心脏病,还在医院里,也不知能不能抢救过来?要不是妈发现得早,他大概已经不在了。
我尽管想到继父死了,对母亲肯定是打击,但我对此无动于衷。我对继父的死活毫无兴趣,却突然想到继父假如真的死了,对我而言是好事,这样我和母亲就有可能重新开始母子关系。我还想到不应该让母亲和继子住在一起,应该把母亲接到我家来,觉得这么做天经地义。我惊讶自己还会有这样的念头。我知道这不是来自对母亲的宽容与善意,只是为我没有母亲的人生感到不甘。想到这样的机会建立在继父死后,感到我的残酷,也感到母亲的可恶,感到烦。我对自己说,李单单,你难道还不死心吗?你不是当她已经死了吗?为什么明知徒劳,却还要找麻烦?这么做有意义吗?能说明你的什么呢?你的母亲老态龙钟,一身毛病,你接纳这样一个沉重包袱,会给你的妻子带来一堆的麻烦,你的母亲一生荒唐,这是她的报应,是活该。
继父活了过来,活成好好的。我失望的同时,想到这是天意让我们母子只有空空的名分,也就更加认可这份母子情已经死去,想彻底忘了母亲。妹妹再来时,我总是拒绝想到母亲,觉得去想母亲,最没意思,也最没意义的。
  数年后的一天,妹妹说母亲中风住院了。
我觉得母亲已经陌生到仿佛想不起来的程度,但我又很清楚妹妹说的人,是生下我的人。我不在乎母亲的病情,不愿问,也懒得问。我只是出于对生命的怜悯,我说,这很麻烦。
  妹妹说,医生说不重,只要出院后调理得好,心情好,就会很快康复的,现在我和那个男的在轮流服侍妈。
我平静地说,你自己小心点身体,你本来就家务忙,还要服侍妈,自己吃好睡好。
我听见自己发出的“妈”字声音,心仿佛被蛰了一下。母亲是病人的概念,在我的脑海里清晰起来。我想到自己是否应该去医院看望母亲。我不想做人太绝。但想到令我讨厌的继父,以及他的儿子,想到自己怎样面对他们时,又感到烦,直想逃避。
我想让妻子去看望母亲,但想到自己都不愿出面的事情,怎么能叫妻子去呢,认为从任何角度而言,妻子都无需为母亲付出什么。最后,想到这又不是去见母亲最后的一面,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想到即便是去见母亲的最后一面,也没什么意义,见与不见都一个样,再次涌起只当母亲已经死了的念头,也就懒得再想下去。
不久,妹妹说母亲已经出院,说母亲的左手和左腿不听使唤。我并不心疼母亲,但想到久病床前无孝子的古话,想到继父和母亲不是元配夫妻,是否会有嫌弃母亲的恶意,想到母亲已经行动不便,意味着绝对依赖继父,意味着母亲完全处于别人的控制之下,我还是感到不放心,有了对母亲的善意,我问,那个男的对妈还好吧?但我问完后,又觉得自己无聊,觉得自己多嘴,继父对母亲的好与坏,我即便知道,又能管多少,又该怎么管,凭什么资格去管呢。我感到烦。
  妹妹说,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但那个男的还是很会做表面工作的,我在的时候,他忙得很勤。
我觉得继父能这样,至少说明妹妹不在时,他也不会对母亲太差,否则没必要做表面工作,况且母亲也没对妹妹抱怨过他。我说,久病无孝子,何况是半路夫妻,能这样已经不错了。我说完,仿佛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不想再说母亲的事,也不愿多想母亲的事。我不想烦。
不久后的一天,妹妹说母亲就像走火入魔,不仅对她脾气粗暴,还一个劲地向她借钱。妹妹说,找我借也就算了,还不分时间,经常半夜三点打电话来,还非要让你妹夫接,你说气不气人。
我想到母亲这么做得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讨好她的丈夫。想到母亲拖着病体讨好她的市侩丈夫,我恼怒继父的无耻,想到母亲现在的条件也不至于这么缺钱,觉得母亲做得出格,觉得母亲可怜之人必有可嫌之处。但我又能对妹妹说什么呢?我说,你若有,就给她点,她这么做,不论是为了那个男的,还是为了她自己,都属可怜之举,毕竟重病在身,你就忍忍吧,毕竟她养过你,供你大学毕业。
妹妹说,妈也许会找你借的,妈一直怪你不管她。
我顿感愤懑。我没想到母亲会有找我借钱之心。我不气恼母亲是不是找我借钱,甚至是找我要钱。我觉得母子间根本不存在借不借的问题,只存在给不给,说白了,是情分的问题,而不是钱的问题。我愤懑她居然好意思抱怨我。我觉得母亲根本就没资格要求我,觉得母亲可以接受我自愿的善意,但不是要求我为她做什么。我说,我不管她,都是她一手造成,谁都有老的时候,母慈子才孝,她年轻的时候干什么去了?一场夫妻游戏带来了我,然后一扔,我再小再苦,她都不管,多轻松!我又不是为了服侍毫无慈恩可言的父母而生的,我相信她是不会向我开口的,这是她做母亲的尊严,我当年借钱再多,都没想过向她借一分,这是我做儿子的尊严。
妹妹说,说不定的,她现在什么都听那个男的。
我咬牙切齿说,这条老狗,这个时候拿病人当枪使,简直可恶至极,简直是个该杀了的货,真想去好好教训这种天生的贱种,真不知道这么贪干什么,若能贪成一个富人也就算了,贪来贪去还是一个穷人,她自己要找这样的贱种,有报应也是活该。我觉得自己的话很绝,但我对自己说,绝就绝吧,你们之间其实一直就这么绝的。
第二天的下午,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我抓起电话说,你好,请问哪位?
电话里传来母亲苍老沙哑的声音,我是你老娘。
  我顿生反感,对自己说,你是谁的老娘,你还知道你是我的母亲,你像个母亲吗?我也立即想到她会找我借钱的事。我心想,你终于有电话了,你想用钱拍那个男人的马屁就有电话了,你今天只要说点别的,即便向我发火,或没一句关心的话,这都没关系,只要让我感到你还有母亲的尊严,我明天就让妹妹送钱给你。我一声不吭。我等待着下文。我不想说出她不高兴的话。我知道她是个可怜至极的病人。
母亲说,你老娘快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没吭声,我对自己说,你活着都和我没关系,你的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外婆死后,我就当你已经死了,我不吭声,继续等待下文。
  母亲说,把你养大了,都不知道来看看老娘,老娘的死活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吗?
  我心想,笑话,你养过我吗?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简直无耻,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造成,活该。我一声不吭。
  母亲说,我们母子就这么不来往了?母亲说完,哭了。
  我没想到母亲会哭,我惊讶,再想到母亲的声音苍老沙哑,我感到自己做得很绝情。我知道自己这么做很残酷,也是人间最没有意义的,但我还是一声不吭。我即便假装,也要装出这副人硬的样子。我不想动摇,我知道我在动摇。
  母亲哭着说,我现在看病花了很多钱,正好家里为了你弟弟的婚事,装潢房子花了几万,其中有五千还是找你小姨借的,至今没还,我现在每个月要吃三瓶治高血压的药,都是自费买,每月都是两三百,所以找你借一千块钱。
  我感到恶心。我不是因为母亲为了别人的儿子花钱,我没这么小心眼,我觉得她嫁给人家,为人家的儿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况且我又不想要她什么。我觉得母亲可以诉说她自己的困境,但没必要诉说她家里的困境,何况她们只借了五千块,这和我当年借了几万块的数字没法比。我更恶心她只是为了借一千块的小钱,就那么不顾尊严和道理开口。我心想,你要硬就硬到底。
  母亲见我不吭声,母亲哭着说,找你借一千块钱买药也不肯?
  我不吭声。
  母亲哭着说,这是救你老娘活下去的钱,你也不肯借。
  我心想,假如真是救你命的钱,假如你有别人母亲的十分之一,别说一千,就是我倾家荡产也会送来的,还根本不需要你开口。我不吭声。
  母亲哭着说,你的心真狠,真狠。
我也觉得自己狠得像畜生,但我宁愿是这样的畜生,也不愿为此后退一步。我其实很想说,给你钱看病是应该的,没必要说借,我现在就给你送来。但我就是一声不吭,感到此刻的世界上,仿佛只有母亲的哭声和儿子的残酷。我不希望母亲挂掉电话,也希望自己的心肠突然软下去。
  母亲哭了一阵后,说,你的心比你父亲还硬。母亲说完,就挂了电话。
随着吧嗒的挂断声,我悔恨至极,突然想哭,突然感到自己做得没意思透了。我依旧拿着听筒,一遍遍地念叨,不就一千块钱,不就一千块钱吗。我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我对自己说,畜生,这是为你妈打你的。我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我说,畜生,这是为了做人的道理打你的。我一遍遍地打着自己的耳光说,畜生,老天迟早会给你报应的,一千块钱算什么,何必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我很想到银行取出一千元烧了它。我认为这是母亲开口的数字,是我应当付出的,也是苍天叫我付出的。
我很快忘了这件事。我习惯了这样的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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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妹手机短信息说,妈又住院,只有半边身体能动,不知能否闯过这关。
闯关二字,让我想到母亲可能就要去世了,我情不自禁了一声“完蛋了”,然后重重坐进了沙发里。我不想母亲死,想逃避母亲死的事实;我也不想去看看母亲,觉得在母亲的最后时刻做什么都无意义。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靠着沙发。与此同时,我一遍遍地对自己念叨,你的母亲就要死了,你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这么坐了许久,念叨了许多遍后,突然从沙发上弹起,十万火急地冲进卧室,从仅有的八百元生活费里拿出五百元。我不知我现在拿钱想干什么,我只是想拿。关上抽屉的刹那,突然还想拿上剩下的三百元和一旁的存折。但这样的冲动,迅速消失在妻子节俭的画面里,继而想到家里要过日子,想到这钱并不是全部属于我自己,想到母亲没有资格享用妻子那份的。
我神色匆忙,一脸严峻,对儿子说,你一人好好在家,爸爸要看你奶奶去。
儿子问,奶奶怎么了?
我说,奶奶生病住院了。
儿子说,我跟你一道去。
我说,听话,我去了就回来。我不想带儿子去,怕他人小不懂事,反添麻烦。
儿子问,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很快。我敷衍儿子。
儿子问,爷爷也在那里?
我说,不在,我是去看你自己的亲奶奶。我听见自己说出的“亲奶奶”声音,想到母亲自称亲奶奶的场景,想到儿子至今没见过亲奶奶。
儿子纳闷地问,哪个亲奶奶?
我说,以后告诉你,我去了就回来。
我只想着快点到达医院。我告诉妹妹说我马上就到,让她来医院门口接我。我是想减少寻找病房的时间,是为尽快见到母亲。
我收到妹妹的短信,说母亲知道我去就哭了。我骂了自己一句畜生,同时,从妹妹的短信中感到一丝慰籍,我知道母亲还活着。但我更怕这是母亲最后的回光返照,更加焦虑不安,抽烟镇定自己。车窗外的阳光,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恍若隔世。我仿佛正在穿越时空。我想到母亲死了,我会不会哭,想到假如母亲闯过了这一关,我们母子是否还会继续往来,我又觉得烦了,希望车慢点到,甚至有了不去的念头,觉得人总会死的,见最后一面又能改变什么呢?我这么一想,觉得自己变成了木偶,听命出租车的奔驰。
我看见妹妹的时候,觉得妹妹像一扇通往看见母亲的大门。妹妹要为我付车钱,我严肃拒绝。我认为这样的钱是我必须付出的,是绝对不能让妹妹付的。我问,怎么样了?妹妹说,妈知你来,哭得很厉害。
我突然想到自己误读了妹妹的短信,误解了闯关意思,否则母亲不会有哭得很厉害的状态。我突然感到自己十万火急的心情纯属多余,觉得自己多事,我说,难得她还会哭。我觉得自己像块没有感情的冰,一路不再说话。尽管妹妹是一种提醒,提醒我这是去看母亲,我却觉得自己仿佛去看一个熟人,更仿佛身在梦境。
妹妹说,到了,妹妹抢先走进病房,走到最里靠窗的那个病床前。
母亲半躺着,败了色的旧衣服,加上她满脸衰败的苍老,让我在看见她的刹那,觉得母亲是那么得陈旧,是我此刻的眼中最陈旧的,比医院那扇剥落了油漆的旧窗户还旧,觉得母亲仿佛就要与窗外那棵枝叶茂密的大树无关了,也的确活不久了。我也吃惊眼前这个仿佛是我母亲的人,也肯定是我母亲的人,居然会这么迅速地变老变朽,与此同时,我居然想到母亲作为一个风流的女人,从此以后再也不可能风流了,有的只是无奈之下的安稳,安稳着等待死神。我惊讶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恶意的联想,觉得作为人,是怎么也不该有这些想法的。我骂了自己一句畜生,又想到我和母亲间的故事属于悲剧,其结果将以母亲的死亡作为结束,我伤感起来。随着走近母亲,我感到亲情像看得见的水蒸气,渐渐浓烈,似乎还闻到当年化验室里的鸡腿味。我希望母亲活着。我加快脚步,走向衰败的母亲。我很艰难地喊出了一个“妈”字后,突然觉得自己不知道想干什么,能干什么,木棍似地杵着。
母亲望了望我,哭了。
我原本以为自己也会伤心,但恰恰相反,我不仅不伤心,甚至得到一种道理上的安慰,觉得我是正确的一方,母亲是至死幡然悔悟的一方。我望着母亲那张因中风而歪斜的脸,哭的时候显得更加丑陋,我觉得可笑,这一刻,我为了加大母亲的伤心,拿出五百元递给母亲。我在施舍,在证明我的胜利。我充满了恶毒。
母亲哭得更加厉害,用她的一只手拒绝着。
我想到曾经拒绝母亲借钱的事情,想到母亲此刻却为了钱客套,更觉得我们母子关系可笑又荒唐。我也真的想笑。
妹妹说,妈现在只有这只手能动,她只能吃稀饭,你给她钱也没用。
我震惊了,震惊我的残酷,震惊自己居然恶意攻击只有一只手能动的母亲,想到这是母亲靠喝稀粥维持力量的一只手,此刻却是满含母亲善意的。我突然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惭愧与内疚,想立即跪下去,以头撞地,觉得天底下再像畜生的人都比我好,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坏的儿子,最坏的恶人。我用最像儿子的声音说,妈,钱你拿着,我来得太匆忙。我很想握握母亲的那只手,但又觉得自己的手仿佛被什么牵住,就是伸不出去。
  母亲没拿,钱最终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我觉得钱很像一道界线,在我和母亲之间,分割着什么,又连接着什么。母亲只是哭着。我也从这哭声里,真切感受到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我说,妈,别哭了,妈,别哭了。我说完后,又突然变得心情平静,觉得自己这么做没意思。
母亲停止了哭泣,对一直帮她擦泪的妹妹说,我想坐起来。
我望着妹妹边吃力抱着母亲,边拿枕头往母亲的腰后塞。我想帮忙,但双手就是难以伸出,直到看出母亲的身体因为半边没有知觉,导致一次次靠不稳的时候,我才伸手托住母亲的背,麻利地码好枕头,并让母亲慢慢地靠了下去。
我这么做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只是在做好事,没感到这是帮母亲。我甚至在刚才扶住母亲时,感觉被子里散发出一股动物尸体的腐朽臭气,因此想到母亲也许活不长久了。我并不伤感,也不希望母亲死去,我平静地对妹妹说,尽量替妈擦干净些。
母亲坐稳后,用那种中风人才有的呆滞目光看着窗外。
妹妹说,整个左边都没反应了。
我问,医生怎么说?
妹妹说,治好的可能性很小。妹妹说完,又对母亲说,妈,吃药的时候到了,马上吃吗?
母亲微微点了点头。之后,母亲突然问,宝宝还好吧?
我说,还好。但心想,你不是一直喊小朋友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终于知道善了。
母亲又哭了。
妹妹赶紧解劝母亲,替她擦泪。
我想到母亲那句“喊第一声奶奶给两百块钱”的话,想到母亲从未听见奶奶的称呼,的确属于人间的憾事。我说,我下次带他来看你。
母亲哭着说,宝宝应该九岁了吧?
我说,是的,上两年级了。
母亲哭得更凶了。
我麻木地站在一旁,认为一个从未关心过孙子的奶奶,伤心是正常的。我看见周围的目光正注视着我们,我讨厌母亲的哭,因为她原本无须哭。我感到这一幕真是滑稽又悲哀。
妹妹说,哥来时,宝宝一人在家。
母亲哭着问,要紧吗?
我说,没关系,他九岁了,也大了。
母亲又哭了一阵,我也没有任何言语地站在一旁。
妹妹边“啊啊”地说着,边把药丸放进母亲的口中。母亲的嘴动了半天,也没把药丸咽下去。我无动于衷地看着,觉得这是生命即将结束前的必然现象。当妹妹用汤匙喂母亲喝水时,母亲咳了起来。母亲边咳边用那张歪斜了的嘴骂妹妹,你是不是想呛死老娘?觉得老娘烦是不是?妹妹赶紧说,是我把水喂多了,怪我怪我。
我突然恼火母亲这么对待妹妹,觉得母亲到了垂死之际,居然还这么不懂得宽容和体谅。想到妹妹的善良与懦弱,想到妹妹被母亲的病拖得疲惫又苍老,我想发火,想拉起妹妹就走。我觉得眼前这个垂死的老女人是那么不值得同情,甚至想到死了这样一个老女人,只是死去了一分害人的风骚。我不想再看到母亲的嘴脸,目光转向窗外。我看见大树是那么充满活力,我想,假如有东西必须消亡,最先的死去应当就是这个老女人。我仿佛看见死亡走向母亲。
母亲艰难吞完药,说,宝宝在家,你回去吧。
我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应该离开这里了,也可以离开这里了。但我又是那么不想走,或者说,是不愿走。我充满了矛盾,我说,没关系。
  母亲一遍遍说,你回去吧。样子也显得越来越急。我一遍遍回答“没关系”。当我想到她只见了我这么短的时间,从感情上而言,实在没必要叫我马上走,我不舒服了,恨自己自作多情,我说,那你自己保重,我有空来看你。我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想到自己不会再来了。 
母亲又用她那只能动的手拿起钱还我。
我毫无怜悯,我说,你留着。
母亲说,我以后给宝宝。
我知道母亲做不到这一点的,但我并不生气,我对妹妹说,她想吃什么,你买一下。我说完,觉得很对得起母亲了。
母亲又哭了,说,你走吧。
我在母亲的哭声里,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外,走出一种解脱感,像完成了一件任务。我同时也感到一种毁灭,这不仅指母亲即将死去,还有我从自己刚刚对母亲的恶毒和冷酷中,看见我把母子情份推向毁灭。我讨厌我们母子的情分总是走向毁灭。
  我到家的时侯,儿子正在看电视,我说,今天表现不错。
  儿子问,爷爷家的奶奶是我的什么奶奶?我怎么还有个亲奶奶?
  我说,以后告诉你。我一下靠进了沙发里。我懒得解释,也懒得动。
  晚上,妻子问我去哪里,我说去看母亲了。
  妻子说,应该去,不论怎样,她都是你妈。
  我没吭声,我心想,她是不是我母亲,难道我不比你清楚?
  妻子又问,买东西了?
  我说,看自己的母亲,买不买东西并不重要,况且我买不买东西都一样,她只能喝稀粥,我给了她五百元。
  妻子说,我不是舍不得钱,你明知她不会花,结果肯定是全给了那个男的,你给两百意思意思就行了,毕竟我们的钱也不多。
  我突然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第一次对妻子大声吼道,呸!成天到晚算计这些乌七八糟的屁事,你管她把钱给谁,你以为我还能给她几次钱,我倒是很想给,想经常给,但我没机会了,没机会了!我说完,觉得自己过分,但也不想解释。
几天后,妹妹说钱被母亲交给了那个男的,我没生气,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24
数月后的一天,妹妹的手机短信说,妈在医院,就在这两天了。
我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再次情不自禁了一声“完蛋了”。眼中的街景,仿佛在透明的玻璃球中,影像梦幻,寂静无声。
我没有赶往医院的迫切。我早就决定不去参加母亲的丧事。我不关心母亲的活,又何必关心母亲的死。我们母子关系已经是悲剧,我更不想亲眼看到母亲死去,亲眼看到这份悲剧都不能存在于世间。我并不心痛母亲的死。我的脑海中没有母亲让我感动的温馨场景,只有母亲和我的世界无关的信念。我是在乎是母亲这个词,或者说,是在乎母亲这声称呼里含有的美好,从我的生命里真的消失。我知道这份美好其实与我无关,我拥有的只是相反色彩,但我宁可这份悲剧还能存在于世间,毕竟悲剧还有转化成美好的可能,我不想这样的可能性都彻底消失。我因此想逃避。我也不想在面对死去的母亲同时,面对恶心的继父。我恨生命的短暂,时间的残酷,连想让我们母子关系重新来过的机会也没有了。我为这份机会随着母亲的死而永远消失感到伤感。我坐在沙发上,眉头紧锁,牙关紧咬,一只拳头用力抵住自己的嘴,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墙壁,狮吼一样的低沉声音,一遍遍随着气息吐出。我仿佛犹斗的困兽。
我突然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咬牙切齿骂自己说,畜生,你真是畜生,你简直自私透顶,你的母亲都快死了,说不定都已经死了,你还坐着,像个没事人,你想干什么,难道你是她的儿子,就是你可以计较母亲的理由,你的母亲把你带到这世界,你为什么不能送送她,你连这样的平等都不能给你的母亲,你凭什么说你对母亲有过好心,你这是最后一次送母亲,你以后没有机会了,你个该受报应的大畜生!我骂着自己,母亲给我鸡大腿、母亲买的一块钱鸭子、母亲衣着很旧的形象、母亲上楼喘息的样子、母亲用她能动的那只手拒绝钱……,这些场景,在我的脑海里电影似的播放,我厌恶自己对母亲的苛刻计较,我想不通我和母亲计较干什么,我悲伤了,一弹而起,风风火火地冲向医院。我在路上突然想到了父亲,想到他毁了母亲的一生,毁了一个美丽女人的一生,我真想冲到父亲家,拎着他去母亲那里,让他看看被他毁灭的可怜女人就要死了。我觉得母亲正是毁在我和父亲的手里。
我一路伤感,愤怒,追悔。来到医院的时候,大姨已经从上海赶来,我看见她坐在另一张床上,我的心稍稍放下,我知道母亲肯定还活着,大姨对母亲最好,母亲若是走了,她是不可能坐在一旁的。我没和她打招呼,不顾做人的客套,直奔母亲的床前,我急切地想知道母亲的状况。
母亲浑身插满针管,满脸浮肿,眼睛紧闭,舌头伸出。我当时就感到完蛋了。我听说重症病人的舌头外伸,就意味着无法救活。我感到自己很软,很想依靠些什么。我的脑袋里一片恍惚,觉得头顶上那块属于母亲的天空正在变暗变黑。
妹妹哭着说,妈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仿佛没听见。
大姨流着泪说,单单,你是儿子,喊喊你妈妈,听说只有儿子才能喊醒,总不能就这么走了啊,现在也只能希望她醒一醒了。
我也听过这个说法,想到进门到现在,我居然一声妈也没喊过,我觉得自己真不像儿子,觉得大姨是在指责我。我一遍遍地喊,妈,妈,妈。我的声音是渐渐大起来的,我不知道我在母亲的心里还算不算儿子,不相信我能喊醒母亲,也不愿在继父面前释放对母亲的感情。但我越喊越感到这是在喊母亲,越喊越不愿母亲死,哪怕是让母亲临终前睁一睁眼。我最终无所顾忌地大喊起来。
妹妹也在一旁大喊,妈,哥来看你了,你要是知道,你就睁开眼睛。
母亲睁开了眼睛。
我看到了奇迹。我感动母亲会对我的声音有反应,我热血沸腾,浑身都是力气,相信我有力量让母亲转危为安,相信我的武功能吓退一切病魔古怪,相信母亲不会这么年轻就死的,毕竟母亲才六十三,如今活到八十九十的人到处都是,相信母亲也能这样,相信自己以后会真的好好对待母亲。
母亲睁开了眼睛,但眼珠一动不动。医生说这是病人正常的身体反应,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我灰心了,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我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我知道母亲就要消失了,我头顶上方那块属于母亲的天空就要变成黑色的窟窿,我只希望母亲还有最后的回光返照,能让我再次听见母亲的声音,看到母亲的情感。
我等待着,看着妹妹和大姨对母亲哭着说这说那。当看见继父也对母亲说,老伴啊,你醒一醒啊。尽管继父没有眼泪,我感到他对母亲都比我有感情,觉得我是屋中和母亲最不亲的人,而我本该和母亲最亲的。我再次感受到我们母子的悲剧,再次感到我不想母亲死去的心愿,其实是对床上这个人拥有的母亲名号,不像妹妹她们是对母亲这个人。我为自己的这份清醒感到惊讶,感到人的冷漠远远超出畜生。
母亲的眼睛闭上了。我绝望了。我走出病房,走到距离病房很远的楼道上吸烟,我知道应该珍惜此刻看见母亲的每一分每一秒,因为以后即便连毫无知觉的母亲也不可能看到了,但我就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宁可独处。
深夜时分,妹妹让大家休息,说她守着母亲。我说,你们都陪几夜了,都歇歇吧,我反正睡不着,我来守,妈一有反应,我就喊你们。我觉得自己于情于理都应该这么做,我也反感他们这时还要休息,毕竟他们都是母亲的至亲。我坐在椅子上,望着床上一动不动的母亲,平静地回忆我和母亲的交往经历,胡思乱想着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意义,当想到母亲的亲人正以睡觉的方式等待母亲死亡,感到人间滑稽。
突然,母亲眼睛睁开,手脚乱颤,我知道这可能是母亲的最后的时刻,我不顾一切地大喊,妈,妈,赶紧握住母亲扎针的那只手,我怕针头移位刺痛母亲。
我惊醒了所有的人,他们一齐涌来,围拢母亲。小舅赶紧喊来了医生。
母亲瞬间就不动了,就这么睁着眼睛,任凭呼唤,没有反应,那台反映母亲心跳的仪器上,数字越变越小。此刻,我心中只有我的母亲,没有任何杂念。我期盼母亲能说句话,能多活一点时间,能让我多点记忆,哪怕母亲不理我,全是她和妹妹大姨的,甚至是和那个男人的说话场景。
母亲走了,我的母亲真的走了。
望着和刚才一样姿态的母亲,我无法接受生命的从生到死,会简单得这么没有过程,这么没有痕迹。我感到整个时空都是荒唐。我想不通这是事实,也想不通我有这样的事实。我望着周围的哭声,我看见天地间那块属于母亲的天空彻底黑了,我以后不论对母亲做些什么,母亲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我的眼睛很酸,我想哭,但我不想当着那个男人的面哭,我更感到自己是逆子,没有哭的资格,感到哭,就是对母亲的虚伪。我只是呆呆地站着,突然想到自己还握着母亲的手,想到这是我第一次握着母亲的手,而母亲已经死了,想到我的一生,只是满含感情地握了握已经死去了的母亲的手,一只被点滴打得冰凉的手,我伤感,又感到荒唐。我就这么一直握着母亲的手,我舍不得我们母子的缘分到了真正的尽头。
准备为母亲擦洗身体时,我走到了门外,我想到母亲是个女人。我其实一直想看看母亲生我时,因难产留下的那块刀疤,我从小就有这样的念头,现在也想知道,我知道以后再也看不到了,但我再次想到我是男人,母亲是女人,我必需尊重母亲,况且我又想到母亲已经死了,那道刀疤又算什么呢,看或不看的意义都是一样。
我独自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仿佛想着什么,仿佛什么也没想,只是知道自己还活着,而一个把我带到人世间,被我称呼为母亲的人死了,此刻正被最后擦洗,需要干干净净去火葬场。
大姨对我说,单单,母亲走了,有儿子的,要由儿子抱头送终的,你的继父怕你不高兴,让我问问你,让他的儿子抱你妈妈的头,你抬妈妈的脚,行不行?
我并不知道这些规矩,再说,母亲都已经死了,我还在乎这些干什么,况且母亲活着的时候,我们母子的悲剧,导致了那么多的不合规矩,现在再讲规矩,实在多余,也荒唐。我说,妈的后事由他张罗,一切听他的,他要我做什么只管说,我不介意,我只想尽义务。
我看出母亲的遗体已被整理好,我走了进去,我很想多看看母亲,我知道以后没机会了。母亲的口眼闭得很好,她躺在红色的床单上,已被化了妆,面色红润,黄色的寿衣外裹着大红披风,头戴印有“寿”字的红帽子,母亲就像一个睡着了的可爱孩童。我无法相信母亲已经死亡,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过去的某段时空,我只是一个等着母亲醒来去玩的小伙伴,又觉得自己仿佛是我的外祖父,默默站立在一旁,慈祥地注目着我的母亲。这一刹那,我忘了母亲刚才还浑身插满各种的针管,忘了人的生与死,忘了人的出生有序,我从中感到永恒的温馨,天的宁静。
当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风风火火地拿着担架进来,我觉得他们应当慢点轻点,但我又不知该说什么。他们麻利地把担架放在地上,铺好塑料袋,拉开拉链。我很不情愿母亲躺进地上的塑料袋,但知道只能这样。他们分立在病床的两边站定后,有人问,谁是儿子?来抬一下,注意抓住被单的四个角,抓住抓牢。
我并不知道这就是抱头送终的开始,我只是担心继父的儿子力气小,怕他抓不住母亲头间的被单两角,可能会让母亲的头摔在地上,我想他若抓母亲脚头的被单两角,即便母亲的脚落地,不会让我有什么遗憾,毕竟脚本来就是在地上走的。我迅速走过去,用力抓住母亲头间的两个被角。我用的力气很大,我怕被单滑掉,后悔一生。我知道这是为我的母亲做事,知道以后再也不可能为母亲做什么了。我只想做好的事情。
母亲被抬到担架上,我看见铺在身下的被单凌乱,我用手整理的时候,我的手触及到母亲的身体,我明显地感到母亲的体温。我的心里猛地一疼,我想骂继父这么急切地把母亲送走干什么,但想到现在对母亲做什么都没意义,想到他是母亲的丈夫,比我更有权处理母亲的后事,我没吭声。我在心里对母亲说,妈,别怪我,我真的不想这样,但我真的不愿和他罗嗦,你本来就属于他,我实在不知怎么办。
当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毫无情感地拉上塑料袋的拉链,我实在不相信我的眼皮之下,会有人这么残酷地对待母亲,我感到无可奈何,感到自己只是一种空荡荡的飘,远远看着一件和母亲无关的事。
担架抬起的时候,我的位置没有移动,因此抬的是母亲头间的把手,我并不知道这就是抱头送终的抱头。当大姨为我抱头送走了母亲感到欣慰时,我觉得这是母亲在冥冥之中的安排。 
我抬着担架的冰冷把手,很不习惯母亲将远离所有亲人的悲伤,远离此刻的一片哭声,但也清醒死亡是比冰冷把手更加残酷的冰冷,我根本无力温暖它。我感到生命的脆弱和人的渺小,更感伤我与母亲的悲剧。在殡仪馆办理手续的时候,望着继父手里那些证明母亲身份的证件,我悲哀母亲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办好手续,当我亲手将母亲送入殡仪馆狭小的冷藏柜,我再次明显感觉到母亲的体温,我很不忍,很想说声等等。但想到自己在母亲活着的时候,也没对母亲好过,在这样的场合,我的行为不仅没有任何意义,也显得做作,母亲都已经死了,那就让一切都马马虎虎吧。我再次在心里对母亲说,妈,一切就这样了,我毕竟只是您的儿子,一个属于您家庭之外的儿子,我没对您负过责,没资格对别人说话,我只能听命,只能对您一切从简。柜门关闭的刹那,我是那么舍不得,我真想跪下,对母亲说,妈,我舍不得你啊,我舍不得你躺在这么冷的柜子里。
从殡仪馆出来,我没去母亲的灵堂,我知道那是母亲和另一个男人的家,母亲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愿去,现在母亲死了,也就更没必要去了。我独自踏上回家的路,我感到孤单与苍凉,宛若置身梦境。
我一家门,儿子问,爸爸,你去哪里了?
我说,爸爸去送你亲奶奶了。我说这话时,想到母亲那句“喊第一声奶奶就给两百块”的话,我伤感。
妻子问,你妈走了?
我没回答,默默坐进沙发里。
我在疲惫中睡着,恍惚中,仿佛听见母亲喊我的声音,惊醒后的第一感觉是循声寻找母亲,但接着是想到母亲怎么来了?怎么可能来?为什么会来?又能交往多久?我没想到母亲已经死了,我居然还有这些念头,感到人的记忆像条功利滔滔的大河。我很自己。
再次来到殡仪馆,来到即将让母亲的身体永远消失的地方,我一片恍惚。当看见继父的儿子头戴白帽子,腰扎白布,我再次觉得我是母亲追悼会上的局外人,多余的人。
妹妹让我去买个花圈,说那个男人没有为我准备,说这是各自尽心的事,说她也不方便为我买的。我毫不生气,觉得当然是要自己买的,这是对母亲的敬意。也正是在摆放花圈时候,母亲的遗体被推了出来,而此时,整个大厅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一齐在门外,感到这是母亲冥冥之中的安排,让我迎接她最后的遗容。我感慨万千,呆呆地望着母亲,心里说,老娘啊老娘,原谅我。
我曾经讨厌母亲自称老娘,觉得这样的自称实在不雅,我没想到此刻会把母亲称呼为老娘,更觉得自己以前对母亲太计较了,觉得自己不像儿子,觉得只要母亲活着,雅不雅又算什么呢。
母亲的遗体被推走的时候,我仿佛突然惊醒,很想跟着走,但我没动。当母亲的遗体就要消失在那扇门里,我真想冲上去,但我还是没动,我无比的感伤和追悔,只想静静发呆独处。
我坐在椅子上等侯母亲骨灰,我只想发呆,只想让自己麻木。我看见继父的儿子通过小窗口张望火化间,我知道我不会看,也不忍看,毕竟这是看自己的母亲变成灰烬,看母亲的身体永远消失。我想用这种不看的方式麻痹自己,仿佛这样,就能让我在心理上感到母亲离死亡远些。
通知拿骨灰盒的时候,我和继父披麻带孝的儿子一道的,我已经知道继父安排了他的儿子捧母亲的骨灰,我一直走在他的后面,但就在工作人员拿着骨灰盒准备递给他的刹那,继父的儿子扎在腰间的白色孝带突然松散落地,就在他拾起的时候,工作人员指指我说,你是家属,是儿子。我点点头。工作人员不满地说,怎么也不知道接走。我接过了骨灰盒。也就在这刹那,我再次感到这是母亲冥冥之中的安排,是母亲想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捧着她,送她最后的一程。我不再把骨灰盒转递给继父的儿子,我只想把母亲让我做的事情做好,我已经不在乎继父是否会有想法,我压根就不怕他有想法。我感受到了母亲就是母亲,但我又想到母亲若是早这样的话,那该有多好,多美满呢。
我一直手捧母亲的骨灰,一直把母亲送入暂放骨灰的箱柜里。
母亲落葬的那天,我真的不想去,觉得亲自看到母亲入土太残酷,想到自己不去,母亲也是一样落葬的。但想到那些仿佛母亲冥冥之中的安排,坚信母亲是想让自己的亲儿子送她最后的一程,想到这也是我能为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若不去,肯定会后悔一生。
我把母亲的骨灰盒放入墓穴时,我是那么舍不得。我颤抖的手,搬起石板封住墓穴,并亲自在石板的周围小心地抹上水泥。我的母亲把我带到人间,让我看见阳光灿烂的光明大地,我却封闭了母亲进入光明大地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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