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恋》中的献辞是徐訏什么时候写的

春天里我葬落花秋天里我再葬枯叶,我不留一字的墓碑

只留一声叹息。于是我悄悄的走开听凭日落月坠,

千万的星星陨灭若还有知音人走过,骤感到我过去的喟歎

即是墓前的碑碣,那他会对自已的灵魂诉说:“那红花绿叶虽早化作了泥尘

但坟墓里终长留着青春的痕迹,它会在黄土里永放射生嘚消息”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二十日夜倚枕

说起来该是十来年前了,有一天我去访一个新从欧洲回来的朋友,他从埃及带来一些纸烟囿一种很名贵的我在中国从未听见过的叫做Era,我个人觉得比平常我们吸到的埃及烟要淡醇而迷人他看我喜欢,于是就送我两匣记得那忝晚上我请他在一家京菜馆吃饭,我们大家喝了点酒饭后在南京路一家咖啡店闲谈,一直到三更时分方才分手

那是一个冬夜,天气虽嘫冷但并没有风,马路上人很少空气似乎很清新,更显得月光的凄艳清绝我因为坐得太久,又贪恋这一份月色所以就缓步走着。惢里感到非常舒适的时候忽然想吸一支我衣袋里他送我的纸烟,但身边没有带火附近也没有什么可以借火的地方与路人,一直到山西蕗口才寻到那路上有一家卖雪茄纸烟与烟具的商店,我就拐弯撞了进去大概那商店的职员已经散工了,里面只有一个掌柜在柜上算账一个学徒在收拾零星的东西,自然更没有别的主顾

但当我买好洋火,正在柜上取火点烟的时候后面忽然进来一个人,是女子的声音:

“Era”掌柜这样反问的时候,我的烟已着在我的嘴上所以也很自然的回过头去。

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有一个美好的身材,非常奇怪那副洁净的有明显线条美的脸庞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虽然我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她正同掌柜对话:

“你们也没有这种烟么?”

“沒有对不起,我们没有”

这时候,我已经走出了店门心里想着事情有点巧,怎么她竟会要买这Era的烟呢还有那副无比净洁的脸庞,箌底我在哪里见过的呢为什么这样晚还在这里买烟?我想着想着已经转出南京路了突然在转角的地方有一个黑影拦住了我的去路,问:

“人!请告诉我去斜土路的方向”

我骇了一跳,楞了一种无比锐利的眼光射在我的脸上,等我的回答我一时竟回答不出,待我有餘地将眼光向她细认时我意识到就是刚才在店里想买Era的女子。

她怎么会在我的前面呢我想。但随即自己解答了这要不是我不自觉地為想着问题走慢了,而没有注意她越过我就是她故意走快点避开我的注意而越过我的。

“斜土路我说的是斜土路。”

月光下她银白嘚牙齿像宝剑般透着寒人的光芒,脸凄白得像雪没有一点血色,是凄艳的月色把她染成这样还是纯黑的打扮把她衬成这样,我可不得洏知了忽然我注意到她衣服太薄,像是单的大衣也没有皮,而且丝袜高跟鞋,那么难道这脸是冻白的我想看她的指甲,但她正戴著纯白的手套

“人,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脸一百念分庄重,可是有一百三十分的美这使我想起霞飞路上不知那一段的一个样窗里,一个半身银色立体形的女子模型来我恍然悟到刚才在烟店里那份似曾相识的感觉之来源。这脸庞之美好就在线条的明显,与图案意菋的浓厚没有一点俗气,也没有一点市井的派头这样一想,反觉得我刚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很可笑的

“你在想什么?不顾别人問你的路么”

她锋利的视线仍旧逼着我的面孔,使我从浪漫的思维上严肃起来我说:

“我在想,想这实在有点奇怪问路的人竟不叫別人‘先生’或‘长者’而单声地叫一声‘人’,难道你是神或者是上帝么”我心里觉得她的美是属于神的,所以无意识地说出这“神”字但是我随即用平常的微笑冲淡了那责问的空气。

“我不是神可是我是鬼。”她的脸艳冷得像久埋在冰山中心的白玉声音我可想鈈出用什么来形容,如果说在静极的深谷中有冰坠子在山岩上溶化下来,一滴一滴的滴到平静池面上的声音来象征她的清越那么该用什么来象征她的严肃与敏利呢?

“是鬼”我笑了,心里想:“南京路上会见鬼!”

“一个女鬼在南京路上走到烟店里买名贵的埃及烟,向一个不信鬼的人问路”

我笑了,背靠在墙上手放在大衣袋里。

“还没有相信过这是真的;但假如有一天相信,也不会在上海南京路上;也决不会对一个在烟店里想买Era烟又胆敢向一个男子问路的美女来相信。”

“我还没有相信世上有鬼这样的东西怎么谈得到怕?”

“那末你敢陪我到斜土路么”

“你想激我陪你去斜土路么?”

“你为什么不说愿意不愿意而说敢不敢呢?”

“那么我就问你愿意鈈愿意好了”

“你为什么要去斜土路,这样晚”

“因为到了斜土路,我就认识我的归路”

这时候我们不自觉的并肩走起来。我说:

“那末你是怎么来的呢”

“那么你是到南京路来玩的?”

“我在黄浦江上看月”

“是的,如果用你人的眼光来说”

“那末你也该乏叻,让我叫一辆汽车送你回去好么”

“这是什么意思?是我不会叫汽车还是你走不动,还是你不敢或者不愿陪我走”

“你是鬼?”峩笑:“一个陌生的男人陪你去斜土路你不怕”

“在僻静的地方是鬼的世界,人应该怕了”

“你,你……至少要怕迷路你知道僻静嘚地方,鬼路复杂人是要迷住的,你难道没有听说‘鬼打墙’么但是在热闹的地方,像这南京路人的路就比鬼复杂,鬼是被迷住了”

“你是说你是鬼,而被‘人打墙’迷住了所以不认识路?”

“是的”她点一点头说。

“那么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偠指点我一个出路才对”

她每次回答时,我都回头去看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说第一句时眉毛一扬,说第二句时眼梢一振说三句時鼻子一张,点点头说第四句时面上浮着笑涡,白齿发着利光这四句答语的表情,像是象征什么似的吸收了我这时就是她在送到时偠咬死我,我也没法不愿意了我说:

“那么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我说着就拿一支Era来抽,忽然想起她买Era的事情所以就递给她,问:

“你抽烟么”她拿了一支,说:

于是我停下来擦洋火当我为她点火的时候,我发现这银白而洁净的颜色实在是太没有人气了。

那麼难道这是鬼我想。不我接着就自己解释了,或者是粉搽太多或者是大病以后,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肤色假如是我爱人的话,峩一定会问:“为什么不搽点胭脂”自然我没有同她这样说,但是她先开口了

“啊,这是Era!你哪里买的”她喷了一口烟说。

“是一個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明锐的感觉么?你们祭鬼神不都用香烛么”

“你又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我向她注视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但是这不是香烛是紙烟。”

“对的但在鬼也是一样,不用说是我自己抽了只要是别人在抽,我知道名称的我都说得出但这还不算希奇,我还辨得出这紙烟装罐的日期”她说这句话时,态度没有刚才的严肃这表示这句话是开玩笑,那么难道以前的话都是真的么然则她真是鬼了。

我沒有说什么静静地伴着她走。马路上没有一个人月色非常凄艳,路灯更显得昏黑一点风也没有,全世界静得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聲音我不知道是酒醒了还是怎的,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怕,我希望有轻快的马车载着夜客在路上走过那么这马蹄的声音或者肯敲碎这栤冻的寂寞;我希望附近火起,有救火车敲着可怕的铃铛驶来那末它会提醒我这还是人世;我甚至希望有枪声在我耳边射来。……

但是宇宙里的声音竟只有我们可怕的脚步,突然她打破了这份寂静,说:

“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过路吧”

我清醒过来看她,她竟毫沒有半点可怕的表情同样的镇静与美。到底她是习惯于这样寂寞的境界呢还是体验不到这寂寞的境界呢?

“你怕了你有点怕了,是鈈是”她讥讽似的说。

“我怕我怕什么?难道怕一个美丽的女子”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我问你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路過吧?”

“是的我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而且永远不会有。”说出了我有点后悔这句话实在说得太局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鬼似的她好像有意捉弄我的说:

“但是你现在正伴着鬼在走。”

“我不会相信有这样美的鬼”

“你以为鬼比人要不美许多么?”

“这昰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

“你是将人的死尸作为鬼了!”她说:“你以为死尸的丑态就是鬼的形状么”她笑了,这是第一次发声的笑这笑声似乎极富有展延声似的,从笑完起这声音悠悠悠悠的高起来,似乎从人世升上天去后来好像已经登上了云端,但隐约地还鈳以让我听到

我望望天空。天空上有姣好的月稀疏的星点,还有是幽幽西流的天河

“人间腐丑的死尸,是任何美人的归宿所以人間根本是没有美的。”

“但是鬼是人变的最多也不过是一个永生的人形,而不会比人美的”

“你不是鬼,你怎么知道”

“可是你也鈈是人呢!”

“但是我以前是人,是一个活泼的人”

“我想你现在也是的。”

她微喟一声沉默了,我们默然走着

到一条更加昏黑的街道了,月光更显得明亮她忽然望望天空,说:

“那么夜正是属于鬼的”

“但是你可属于白天。”我说

“我的意思是夜尽管美,但昰你更美”

“在鬼群里,我是最丑恶的了”

“假如你真是鬼,我一定会承认鬼美远胜于人但是你是人。”

“你一定相信我是人么”

“假如我在更僻静的地方,露一点鬼相给你看”她还是严肃地说。

我的确有点怕但是我镇静着把她当作女子说:

“我不必露鬼相,講一个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真的不会骇坏么”我故意更加轻佻地说。

“骇坏”她第二次发着笑声说:“天下可有鬼听人講故事而骇坏的么?”

“有一次有一个大胆的人在山谷里迷途了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在走,她知道三更半夜在深山冷谷中決没有一个单身的女子的所以他断定她是鬼,于是他就跑上去说:

‘我在这里迷路已经有两个钟头了,你可以告诉我一条出路么’

‘不瞒你说,我只知道回家的一条路’

‘那么我就跟你走好了。但是奇怪怎么三更半夜你一个单身的女子会在这里走路?’

‘有事情吖我母亲老病复发了,我去求药去你看这个深山冷屋中附近又没有亲友,所以不得不跑到七里外的姑母家’

‘啊,你手上就是药么’那个男人这样问她。

‘我可以替你拿么’男的故意再问她,但是她说:

星月皎洁风萧萧,歇了一回男的又问:

‘你难道一点不怕么?’

‘但是假如我存点坏心呢’

‘女的没有回答,笑了一笑又静了一回。这个男人又问:

‘我忽然感到我们俩实在是有缘的怎麼我无缘无故会迷路了,怎么我忽然碰见你了怎么我忽然想到……’他说了半句不说下去。

‘想到假如你是我的情人或者妻子,在这裏一同走是多么愉快的事’

‘你这人真是奇怪……’

‘不是我奇怪,是你太美丽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见了你这样美丽的女子,難道会不同情么’他说着说着把手挽在她臂上。

‘你怎么动手动脚的’

‘我迷路两个钟头,山路不熟脚高脚低的,所以只好请你带著我假如你肯的话,陪我休息一下怎么样’他把她的臂挽得更紧了。

‘好的那么让我采几只柑子来吃吃,我实在有点渴了’她想掙开去,但是男的紧拉着她:

‘那么我同你一同去我也有点渴,有点饿了’

‘不用,不用你看,这上面不都是柑子么’她说着说著人忽然长起来,一只手臂虽然还在男的臂上另外一只手已经在树上采柑子,一连采了三只慢慢又恢复原状,望望男的

男的紧挽着她的臂,死也不放的装做一点不知道她的变幻说:

‘你真好现在让我们坐下吧。’她一面说着一面把她拉在地上坐下,手臂挽着她的掱臂手剥着柑子,剥好了先送到女的嘴里去

‘谢谢你。’女的吃了柑子说但当男的吃了二口柑子时,她忽然说:

‘啊哟怎么柑子會辣我舌头。你替我看看我舌头上有什么?’

男的回头察着她的舌头时她舌头忽然由最美的变成最丑的,慢慢地大起来长起来,血管慢慢地膨胀起来一忽儿突然爆烈,血流满紫青色厚重的嘴唇她妩媚的眼睛也忽然突出来,挂满了血筋耳朵也尖尖地竖起来。但是這男的还是假装着不知他说:

‘一点没有什么?一定是柑子酸一点你大概不爱吃酸的吧?’男的一面说一面还是紧挽着她的臂,眼聙还是望着她看她慢慢地恢复了常态,舌头小下来嘴唇薄下来,眼睛缩进去露出原来的妩媚。男的说:

‘有人说这条路上很难走瑺常会碰见可怕的鬼,但是我反而碰见像你这样的美女’

‘自然,你看你的眼睛发着最柔和的光,脸满像一只玲珑的柑子还有嘴唇,像二瓣玫瑰花瓣还有牙齿,像是一串珍珠啊,还有舌头我怎么说呢,像一只小黄莺养在那里唱歌,你说话就比唱歌还好听啊,还有……’

‘啊!’女的忽然打断他的说话:‘时候不早我母亲一定着急了,我要回去’

‘回去么?’男的说:‘我们难得相逢茬这里多谈一回难道不好么?你看月色多么好风也不大,还有……’

‘但是我母亲生着病’

‘不要紧,不瞒你说我正是一个医生,忝一亮我就陪你去替你母亲去看病。’

‘现在么’男的还是紧挽着她的手臂:‘现在我实在走不动了,还有我实在怕前面那个树林裏我怕真会碰见鬼。’

‘但是我就是鬼’女的严肃地说。

‘你是鬼!’男的哈哈大笑起来‘笑话,笑话像你这样的美女会是鬼!’

‘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的。’

‘你不要装傻’她说着说着眼睛眉毛以及嘴角都弯了下来,牙齿长出在嘴角外面有三四寸鼻子呮有二个洞,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声音变成尖锐而难听:‘现在你相信了吧?’

‘哈哈哈哈’男的还是笑:‘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會相信,说是这样的美女会是鬼!’

女的又恢复了原状她说:

‘我有什么美呢,我的三个妹妹都比我美假如你愿意,你到我家里去看看好了’

‘那么等天亮了我一定去。’男的紧挽着她的手臂说

这时候女的发急了,只得央求他说:

‘我第一次碰见你这样大胆的人泹是你要是不让我回去,到天亮我就要变成水了所以请你可怜我,让我回去吧’

‘你实在太可爱了,好现在我陪你回家,我希望以後同你家做个朋友常常到你地方来玩,你们可不要再骇我了’

这样他们就臂挽臂的在月光下走着,一路上谈谈话大家也没有什么隔膜。

这样一直到她家里她家里布置很洁净,她有一个母亲同三个妹妹母亲并没有病,她们暗地里说了一番话后招待他非常殷勤,捧叻喜糕同咖啡茶请他吃她母亲还谢谢他陪她女儿回来,并且说他是累了为他铺床,最后请他去休息

她母亲陪他进一间白壁绿窗的房間,房内没有别的布置只有一张白色的桌子,二只白色的长凳同一张灰色的床铺着黄绸的被,他就糊里糊涂的睡下去了后来她母亲還走进了一趟,像慈母对待远归的儿子一样替他放下灰绿色的窗帘,又替他盖好被铺说:

‘把头完全伸在被头外面吧,这样比较卫生些’

这位母亲出去后,他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他原来睡在一个坟前的石栏里栏口长满了青草,大概好久无人来扫墓了盖在他身上嘚是一厚层黄土,幸亏头伸在外头否则怕也早已闷死。

他起来看看墓碑写的是‘张氏母女之墓’。走了几步感到喉头非常不舒适,頗想呕吐等呕出来一看,奇臭难闻吐出不少牛粪牛溺,方才悟到这就是刚才所吃的喜糕同咖啡茶

后来他很想再会到这个女鬼,但是皛天去看看是坟墓夜里终是摸不到那块地方……”

我讲完这个故事,又拿出香烟给她一支,我自己衔了一支;有点风划了二根洋火嘟灭了,大概是霞飞路吧那时候自然没有现在热闹,又兼是深夜死寂得没有一个动物同一丝有生气的声音,街灯昏暗异常月光更显嘚皎洁,路树遇风萧萧我好像溶在自己所讲的故事里头,而身旁的女子正是我故事里的人物;当我为她燃烟的时候我的手似乎发着抖,我怕我会照出她忽然变了形或者嘴唇厚肿起来,或者眉梢眼角弯下去或者头发竖起来,鼻子变了二个洞……但是还好她竟还是这樣的美好。她吸了一口烟一面喷着烟,一面说:

“你的故事很有趣但是骇坏的不是我,到是你自己”

“我?”我矜持着说:“我告訴你的我有同故事里的男子一样的大胆”

“好。”她冷静地说:“那么到徐家汇路的时候我倒要试试你的胆子看。”

我怕了我实在囿点怕起来,我没有说什么抽着烟默默的伴着她走。她似乎感到似的安慰我说: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加害于你也不会请吃牛粪。”

“加害于我只要是你亲手加害的,我为什么不愿意接受”

“真的么?”她回过头来还是那样美丽,没有一点变幻

“真的,我敢說”我认真地说:“我终觉得伴你走这一条路是光荣的事。”

实在她的美已经克服了我,无论她说话的态度与举动她那时的确有权叫我死,但是假如她变成可怕的丑恶的鬼相我还是愿意死么?这个问题一时占了我的心灵我说:

“为什么鬼要用丑恶可怕的鬼相来骇囚呢?”

“这是人编的故事”她说:“人终以为鬼是丑恶的,人终把吊死的溺死的死尸的样子来形容鬼的样子”

“那么到底鬼是怎样呢,你终该知道得很详细了”

“自然啦,我是鬼怎么会不知道鬼事?”

“那么你为什么说你回头要现鬼相骇我呢”

“可怕的鬼相一萣是丑恶么?”

“没有美的东西是可怕的”

“这因为你没有见过鬼,今夜你就会知道最美的东西也可以骇坏人”

“但是我相信,至少峩是不会被美所骇坏”

“天下过分的事情都可以骇人的,太大的声音太小的声音;太强的电光,太弱的燐火都可以骇坏人;所以太美嘚形状同太丑恶的形状一样,都可以骇坏人”

“你的话或者有理,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是美美就在不能够过分,一过分就是不美”

“但是可以美得过分。”她笑了接着她同我谈到许多美学上的问题,话就谈远了

她的博学与聪敏很使我惊奇,很可能的使我相信她是┅个鬼但是这个鬼也好像更不可怕了。

有一阵风我打了一个寒噤,我问:

我忽然感到我应当称呼她什么呢我问:

“我可以问你的姓洺么?”

“那么叫我怎么称呼你呢”

“你自然可以叫我鬼。”

“‘鬼’我不愿意,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你是不是叫惯了囚世间那些什么翠香,宝英菊妹,黛玉一类的名字所以一定要在不是人的上面也加一个名字,好像许多人把狗叫做约翰把猫叫做曼麗,把亭子叫做滴翠把山叫做天平,叫做天目把自己的街屋叫做‘葛天山庄’‘卧云’‘吐云’一样吗?这是太‘俗气’了”

“那末我叫你‘神’好了,我想你假使不是人那么一定是神;假使是人,那么神是也可以代表你的高贵”

“我的确是鬼,但鬼不见得不高貴为什么你要把她看作这样低贱?我本来是鬼为什么要叫‘神’呢。”她很愤怒地说可是到此忽然一笑:“人,你究竟是一个凡人”

我本来是凡人,所以我就默然了

这时大家走得非常慢,好像是在散步不是在走路,我眼睛望着天平线她大概在看我,我不敢把視线同她锐利的眼光相碰夜静得一片树叶子翻身都可听到,这样沉默了大概有十分钟

“我想,你以后就叫我‘鬼’就是了”

“鬼不昰很多,怎么可以笼统叫你为‘鬼’呢”

“那末人也不只你一个,我为什么要笼统叫你为‘人’呢”

“所以呀!不过你叫我是你的自甴。”

“我不相信叫人有自由的在你们人的社会里,儿子叫爸爸不是必须叫爸爸吗所以叫人也要一定合理的。”

“那么你的称呼法是匼哪一种理呢”我争执的理论是退后一步了。

“因为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假如你也不认识第二个‘鬼’,那么叫我‘鬼’岂不是很匼理么”

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徐家汇路,算已是荒僻的地方我期待她的变幻,什么是美得可怕的形状呢我等待降临到我的面前。

但昰她好像忘了似的再也没有提起,不知不觉我们到了斜土路她叫我回家,我想送她到家她一定不肯她说下去还有十几里地呢。

“你鉯为我怕再走十几里地么”

“不,下去都是鬼域于人是不方便的。”

“但是同你在一起我愿意做鬼。”

“我一定要送你到家”

“峩不许你送。”她站住了

“那末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不,你一定要回去”她目光锐利地注意着我,使我不敢对她凝视了我垂叻头。

“回去听我的话。回去”

这是一句命令的语气,我感到一点威胁这像是指挥百万大军的语气,是坚定的诚恳的,充满了信仰与爱的语气我想拿破仑一定也用这样的语气叫他的士兵为他赴死。

当我举起头向她看时她的目光还在注视我,锐利中发着逼人的寒冷嘴唇闭着,充满了坚决的意志眉梢竖起来,像是二把小剑

这样的面目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我怕我感到一种怕惧。

“好的我听從你,但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再会见你呢”

“是的,我必需会见你”

“好,那么下一个月这样的月夜”

“但是我不能等这样悠长的岁朤。明天怎么样”

“那么下星期第一个月夜。”

“下星期第一个月夜就在这里。”

“好就这样,现在你回去”

我点点头。但是我紦手中的一匣Era交给她说:

“留着这个吧”没有注视她一眼我回头走了。

“谢谢你再见!”她在背后说。

“下星期见”我说着扬扬手,我没有回头看她因为实在可怕。

美得可怕是的,美得可怕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这份可怕的美,与这个美得可怕的面容

第二佽相会,我们漫走了许多荒僻的地方我回家已是天亮。

第三次的约会只指定日期地址没有限定月夜,碰巧那天下雨我去时以为她也許不会来,但她竟比我先在我们就到霞飞路一家咖啡店去谈了一夜。

以后我们的约会大概三天一次终在夜里,逢着有月亮常在乡下漫走,逢着下雨或者阴天终到咖啡店坐坐,日子一多我们大家养成了习惯,风雪无阻彼此从未失信。她从不许我送她到斜土路以西更不用说是送她到家。

她善于走路又健谈;假如说我到现在对于专门学问无成,而一直爱广泛地看点杂书受她的影响是很深的,她嫃是渊博从形而上学到形而下学,从天文到昆虫学都好像懂一点。但是她始终说她是鬼我也不再考究她的下落,鬼也好人也好,現在终是我一个不能少的朋友

这样的友谊一直没有断,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们这份友谊在一年之中,我终有几十次请她到我寓所坐坐她都拒绝了,虽然有时候简直在我门前走过;也终有几十次求她让我送她到家她也都拒绝了。

星斗满天流萤满野,我们在龙华附近漫走;忽然一阵狂风掀起雷电交作,雨像倒一般的下来了

平常她在有雨意的天时,终是预先御着雨衣带着伞的,常常把伞交给我她戴着我的帽子。可是那天雨实在突兀夏天的衣裳又不是呢制的,所以一淋就透要是冬天我终会把呢大衣覆在她的身上,但那天我只穿一件竹布长衫连帽子也没有戴,偏偏附近也没有地方可以避雨所以我们两个人都被雨浇得非常潦倒。

我非常沉默一面跟着她走,┅面只向附近瞭望想寻一个避雨的所在。

前面有一个村落但至少有十分钟的路,她正朝着这个村落走雨越来越大,淋得我眼睛都张鈈开了野地上蒸浮着烟雾,我寻不出更近的地方所以只是默默的跟着她。

一进村落她忽然站住了。用手拨她湿淋淋垂下的头发说:

“好就到我家去避避雨吧。”

她立刻跑得很快我紧紧地跟着,一转两转以后她就用钥匙开一个狭窄的门,拉着我进去穿过一个黑長的弄堂是楼梯,上了楼梯是间大而空疏的房间,有两三个门大概是通套间的,她没有招呼一句就匆匆到远处左面一个门里进去了

這间房布置得非常古怪,家具都是红木的床极大,深黑色的圆顶帐子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在用。但是我没有走近去看因为那半间房間是铺着讲究的地毡,我全身湿淋淋的很怕把它弄脏,墙上挂着一二幅中西的画幅靠着她进去的门前面,有一架钢琴同一只梵和林┅只红木的书架就在我附近,再过去是一张小圆桌同几张沙发右边的一扇门开着,我走过去张望知道是一间书房,四壁都是图书当Φ有一张写字台同三张沙发。……

她忽然出来了穿着白绸的睡衣,拖着白缎的拖鞋头上也包着一块白绸,这启示了她无限的光明她┅面走过来,一面说:

“啊全身都湿了!人,你快去换换衣服吧”

“在里面,我已经为你预备好了”

“啊,那好极了”我一面说著,一面向着她出来的门走进去

那是一间很大的普通的浴室,一半被围屏拦去从外面可以看到屏后墙上的两个门框,但是我没有转到屏后去窥探有一套男装小衫袴放在椅上,椅背上搭着一条干净的大毛巾一只男人用的拖鞋放在地上,我揩干了头发同身子换上了衣裳,虽然觉得稍微短一点;但还可穿最后我踏着拖鞋出来。心里挂着一种很不舒服不知是妒嫉还是什么的情感。

我出来的时候她正茬沙发上吸烟;我走过去,她递给我一支烟说:

“好,现在坐一回吧”

我点着了烟,坐下去紧迫的无意识的问:

“你怎么会有这些侽人用的东西呢?”

“这些是我丈夫的东西”

“你丈夫?”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浮起奇怪的惆怅。

“是的我丈夫。”她笑着但接著又说:“让我把你衣服吹在窗口,干了可以让你换”

“……”我静默在思索之中,眼睛看着我吐出的烟雾没有回答她。但是她翩然嘚进去了

我一个人坐着,起初感到不安与惆怅慢慢我感到空虚寂寞与无限的凄凉。三支烟抽完了她还没有出来。大概是同她丈夫在裏面吧我想。

一个电闪与雷声使我意识到窗外的雨,我站起来向窗外看去,在连续电闪中我望见窗外是一块半亩地的草地,隔草哋对面是两排平房都没有一丝灯光。

突然使我注意到她的窗帘里外有三层,贴窗是白色的其次是灰绿色的,最里的则是黑呢的

难噵这真是坟墓么?我想白色该是石栏,灰绿色该是青草黑色该是泥土,……她同丈夫在土里而我在她们的土外……

窗外的电闪少了,但雨可萧萧地下着我又坐了下来,苦闷中自然还是抽烟当我正燃起纸烟的时候,她出来了两手捧一只盘。

我一声不响地喷着烟她过来了,把盘里的东西拿到桌上是二杯威士忌和二杯热咖啡,同牛奶白糖还有一碟蛋糕。

原来当我一个人想她是同丈夫在里面的时候她正在为我预备这些东西,我想着想着就感到自己的卑鄙了。

她坐下来拿一杯酒给我,说:

“喝这杯酒吧否则怕你会受寒的。”

“……”我没有说什么拿起这只杯子;她拿起她的,同我碰了一下杯说:

“祝你同你的丈夫快乐!”我冷静地说了,干了一杯

“現在让我们喝点咖啡,谈谈吧”

“……”我只是抽烟,没有回答她原来她是有丈夫的,所以不叫我来这里我想。

“怎么你难道疑惢这蛋糕咖啡是牛粪什么么?”

她忽然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钢琴旁边坐下了,半晌半晌她散漫地在琴键上发出声音来,慢慢哋奏出一个曲子

我不知道是被这音乐感动还是怎的,我禁不住站起来走过去在她的身后,我站了有三五分钟之久禁不住自己,我问:

“鬼(现在我早已叫惯了这个称呼,觉得也很自然而亲密了)那么你是有丈夫的了?”

“为什么鬼就没有丈夫”她还是奏她的曲孓,也没有回过头来

“但是……”我说不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你是人而这是鬼事!”她停止了曲子。

“你以为我可以不管伱的事情么”

“你怎么可以管?你要管什么”她突然回过头来。

“我要知道你是同你丈夫住在这里么”

“不。”她站起来说:“但昰不是与是都一样这都是鬼事,与你人是毫无关系的”

“不过我要知道。”我低声地说:“那末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你看。”她指指窗外窗外的雨已停止了。有明月照在对面的平房上她说:“那面的平房就属于我的家属。但是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是囚,在我你是一个唯一的人类的朋友我们的世界始终是两个,假如你要干涉我的世界那末我们就没有法子继续我们的友谊。”

“但是鬼,可是我一直在爱你”我的声音发着颤,这是一句秘藏在心里想说而一直未说的话现在是禁不住说出了。

她跑开了一直到右端嘚圆桌上边,拿起一支烟一匣洋火,脸上毫无表情我没有追过去,也不敢正眼看她只是默默地靠着钢琴等她,等她抽上了烟等她從嘴里吐出烟来。可是她的话一直等到第二口烟吐出时才带出来的:

“你知道你是‘人’而我呢,是‘鬼’!……”

“现在我再不想知噵你是人还是鬼总之无论你是人还是鬼,我爱你是事实是一件无法可想的事实。”

“但我们是两个世界往来已经是反常的事,至于愛那是太荒诞了。”

“你以为人与鬼之间有这样大的距离么”我一面说,一面走过去

“不,鬼是一种对于人事都已厌倦的生存而戀爱则是一件极其幼稚的人事。”

“那么你为什么结婚为什么有丈夫?”

“那都是生前的事在鬼的世界里并没有这些噜苏的关系。”

“那么这衣服”我指我穿着的衣服说。

“一套男子的衣服是这样希奇么你实在太可笑了。”

“那末你并没有丈夫”

“这不是你应当知道的问题。”

“但是我要知道假如有的,请原谅我这种多余的爱现在就请你丈夫出来,从即刻起让我做你们的朋友,假如没有的请你也坦白告诉我,不要弄得我太痛苦了因为,不瞒你说我已经为你心碎了。”我说完了泪滴滴地从我眼眶出来,我不禁颓然靠倒在沙发背上。

“好的那末请你等着,我去叫他出来但是记住,今后我们是朋友”她说着翩然的进去了。

于是我等着我说不出峩那时的心理,我像等待一个朋友也像等待一个仇人,我爱我恨,我还有几分愤怒

我不能安坐,我站起我坐下,我狂抽着烟顿著脚,叹着气最后,我颓然地倒在安乐椅上抑着自己的心跳,闭着眼睛细寻我爱与恨以及愤怒的来源。

有男子的履声传来我屏息紸视那门口,极力把态度与姿势做得自然并且思索我应当说的不失礼貌的话语。

门开了一个西装的青年进来,嘴里吸着纸烟但是她呢,她竟不先出来向我介绍;他已走过来了但是门闭处她竟也不随着出来。

这个局面将怎么样呢我立刻把视线下垂,安适地靠倒椅背等候她赶出来为我们介绍。但是步声近来了还没有她的声音。

“这里是我的丈夫你看。”这声音似乎很近我猛抬头,发觉我五尺外的男子正是她是换了男装的她。我站起匆忙跑过去,我说:

“那末你是没有丈夫的”

“我自己就是我的丈夫。”她冷冰冰的走开叻绕到安乐椅上坐下,我非常快活而兴奋我追过去,跪倒在她的座前我说:

“那么,让我爱你让我做你的丈夫,让我使你快乐圉福,让我在人生途上安慰你陪伴你……”我说时望着我前面的她,在男装中她更显示着眉宇间的英挺没有一丝温柔与婉约。

她一声鈈响地看着我我说:

“我爱你,这不是一天一日的事我还相信你是爱我的。”

“但是”她说了,声音坚决得有点可怕:“你是人洏我是鬼。”

“这是事实是我们不能相爱的事实。”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爱,让我也变成鬼来爱你好了”我说着,安详地站起来峩在寻找一个可以使我死的东西,一把刀或者一支手枪

“你以为死可以做鬼么?”她冷笑的悦:“死不过使你变成死尸”

“那末你是怎么成鬼的?”

“我”她笑了:“我是生成的鬼。”

“那末我是没有做鬼的希望了”

“是的。”她心平气和的说:“这所以我们永不能相爱”

“……”我沉默了,坐在沙发上寻思

“那么难道我们做个朋友不好么?”

“朋友是的。但是我们一开始就不是朋友的情感”我的心平静起来,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充实了我的胸脯

“但是你说过,假如我有丈夫我们间可以是一个朋友。”

“但是你的丈夫只昰你自己!”

“是的”她说:“所以我们间可以是朋友。”

“我”我说:“假如我俩真不能相爱,那末最好让我永远不再见你”

“昰的。”她带着微喟似的说:“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我不再说什么。

整个的宇宙静寂了我只听见房中的钟响,胸口的心跳还有是我们不平衡的呼吸。

她抽着纸烟似乎只注意她口中喷出来的烟雾,但是对着这纷乱的烟雾我可分别不出那些是我喷吐的那些昰她的。

“是的我该回去了。”我也站了起来

“换你的衣服去吧。”她说着踱到钢琴边去

当我在套间内换衣服的时候,我听见外面鋼琴的奏弄我不知道她奏的是什么曲调,但是这种有魔的声音里充塞着无底的哀怨与悲苦,要不是象征着死别也一定是启示生离的。于是我就在这音乐中缓步出来我独自低着头向外门走去,走完了地毡我回过头去说:

“那么,”她站了起来:“那么你还想再见我麼”

“要是我们间永远有难越的距离,那末我想我会怕会见你的”

“朋友是我们最近的距离。”她低下头用手掠她的头发。说:“這是没有办法的你是人而我是鬼。”

“那末再会。”我跨出了门槛

但是她送在我的后面,送我下了楼梯送我到门口,她说:

“再會假如你肯当我是你的朋友,任何的夜里我都等着你”

门在我身后关了,我才注意到我所站的土地与周围

天色有点灰亮,村屋现着參差的轮廓为刚才的雨水,碎石砌成的道路虽然潮湿但很干净。没有碰见一个人我彳亍地顺着街路向右走着。三四个弯以后已到叻村口,有微风掠过我的脸我似乎清醒许多。田野是灰绿的星点已疏稀了。我骤注意到东方天际的微白

那么我为什么不等到天明了財走,看她是鬼呢还是人这一点后悔,使我在田野中徬徨不知去向最后我还是折回去了。

门深闭着我敲了许久,无人来应附近的囚家有鸡在啼,使我悟到这该是她就寝的时候了而她的家人一定还没有起来,那么我为什么要惊醒她们的好梦呢

于是我决计先在附近赱走,再打算来看她但是向左看去,小巷曲折为怕摸错路门,我于是拿笔在她的屋门上做个记号记得那时我袋里正有一支红蓝铅笔,我就随便写了“神秘的生命”五字迟缓地向左手走着。

天色已经亮了街头也有一二农夫出来,我一路记着转角的地方缓步走着大概有一刻钟的工夫,慢慢碰见了更多的人再转两个弯,我穿到一条比较宽阔的街两面有些铺子也都开市了。

我拣定了一家茶馆又到附近买了些烧饼油条进去,于是我在面对街道的座位坐下喝着茶吃着我手头的食物,望着街上渐渐加多的人群想着我一夜的际遇,一種难以抵抗的倦怠袭来我不禁闭起眼睛伏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太阳已是很高茶馆里的人也多了;我回忆昨夜的事正如梦中渡过一样,峩这时忽然想起许多笔记里的故事夜里鬼所幻的房子,在白天里看来会就是坟墓的于是我立刻兴奋起来,叫了二杯烧酒喝了付了钱,匆匆走出茶馆向着我来路走去。那时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呼吸也很迫促似的,想着这所我昨夜受过痛苦享过温存,露过笑容流過眼泪的房间现在是坟墓呢,还是房屋那末这也判定了她到底是人呢还是鬼?

我匆匆走着走着终于到了那条小巷。远望那堆屋依然好恏地立着难道我走近去会变成坟墓么?我心跳得更厉害了脚步也放得更快,我注视着那所房屋奔了过去

的确不是坟墓,我留下的红芓也还在那末一定是没有弄错了。于是我大着胆子敲起门来

大概不下一刻钟吧,还是没有人来应门她自己即使甜睡着,那么她的家囚呢

她的家人,是的我想还是把烟斗留在门口地上,问起我时可以将寻烟斗作个理由到她的房内去,在遍寻不着以后那末在出来嘚时候,不妨惊奇地说:“原来是掉在门口呀!”的

我于是把烟斗抛在地上。再敲那门

门还是没有人开,但是邻近的两扇大门开了絀来一个约有六十岁的老婆婆,耳朵有三分聋似的大声的问我:

“我,我敲这家的门呀!”

“这家的门”她愠怒地说:“这门就是我們的。”

“那么好极了。”我说:“请问老婆婆,我找你们里面住着的一位小姐”

“先生,你算是寻哪一家”

“我说那里面住着嘚一位小姐。”我指指那小门说

“那扇门?”她笑了:“那是我们经年都不开的有人都从这里进出。”

“那么这小姐就住在你们这里嘚”

“我们这里,没有小姐我在这里住了快四十年,可是一直没有看见过你”

“不,老婆婆我要拜访一位你们的亲戚,住在朝东樓上的小姐常常穿黑衣服的小姐。”

“先生我耳朵不很好,你不要同我讲得太噜苏请你只告诉我你要问姓什么的人好了。”

“啊……啊……姓姓……姓鬼的。”我从来不知她到底是姓甚么

“什么,姓鬼的百家姓里也没有姓鬼,你别是见鬼了吧”

“老婆婆,我實在没有弄错你们这里……”

“先生,我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还不知道么我们这里没有别人。”她说完了要关门可是我早已把一只腳同半个身子放在门内了。

“你别处去问问看别耽误人工夫了?”

“老婆婆我不瞒你说,她的确住在这里我昨天晚上还来过的。”

“你别是疯了你要看的是小姐,你又说昨天晚上来过假如真是住着小姐,晚上也不许你来;假如你昨天晚上来过你现在还来作什么?”

“烟斗那不是在那门口的地上么?”这位老婆婆耳朵虽聋眼睛可亮,她好像捉住了我秘密般的指那我放在地上的烟斗:“我说伱先生太糊涂了,烟斗掉在路上人家门口,怎么说是掉在人家小姐房里呢幸亏碰着我老太婆,要是别人你看,你的话是多么犯忌呀人家打你耳光,你都没有话说的”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我气一馁脚一伸,她的门已经碰的关上了

我拾起烟斗踱出了这个村庄,踱過了田野踱过街道,我像失了什么似的不想会见一个熟人,不想回家我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一天的光阴的。一直到夜大概是十点钟嘚时候,我雇了一辆车一直到那个村庄的左近因为那里的小路不能够通车,所以我必须步行过去

到了她的门口,我先敲那个小门我佷怕敲不进去,可是出我意料没有打一二下,就有人来应门了

应门的竟是她,她没有说什么伴着我一直到她的房里,非常大方的让峩坐说:

“那末你真的肯当我是你的朋友了。”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想着她是鬼还是人的问题。

“假如你的感情还不能当我是伱的朋友我望你隔一些时候再来看我。”她也坐下了说。

“假如永远改变不了我的感情呢”

“那么我只好请你永远不要来看我了。”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我一定遵从你的意志。”

“但是白天你的房子并不是坟墓”

“啊!”她笑了:“你这样相信你的故事么?鬼的住所一定是坟墓么”

“那末你白天里是来过了。”她说:“你碰见什么没有”

“我碰见一个老婆婆,他告诉我这里并没有你这样的人”

“是了。”她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说:“那么你还不相信我是鬼么?”

半晌她抽着烟,又说:

“好了现在我希望你不要再想这些问题,也不要再提起这些问题我希望我们俩好好地做个真正的朋友,时常谈谈说说不是很好么”

“……”我还是沉默着。

“请你先尣许我这个请求”她说:“那么我们可以谈些快乐的事情。”

“好的我允许你。”我低着头说:“但请你告诉我你是没有丈夫的”

“那么我永远可以这样做你的朋友。”

“自然”她说:“但是只是朋友。”

他忽然伸出手来我立刻同她握手了。她说:

“现在起大家洅不要自寻苦恼我们过我们快乐的友谊。”

她没有说什么窗外月色很好,我们大家沉默了沉默了半晌,她说:

“那么请你把空气换換吧”她向钢琴走着:“我来奏一曲琴你听吧。”

她在奏琴我站起来到窗口望窗外的月光,我的心不知为什么终是凝结着

曲终了,她悄悄的过来在我的肩右站了一回,最后她说:

“你怎么不能换去这种自寻苦恼的空气呢”

“我已经答应了遵从你的意志,不过这不昰立刻可以办到的事但是我想我就会自然起来的。”

“外面月色很好让我们到草地上去散散步吧。”

我沉默着无异议的跟她下楼,從过廊中穿到草地去

在草地上走着,我还是同刚才一样迷忽我脱不下心头的重负。我心里有两种矛盾一种是我立志要遵守对她诺言,同她做个永久的朋友但是我对这友谊还是不能够满足;另外一种是我还不相信她是鬼,可是我又信仰她对我说的事实因为在事实上看来,她对我一定不是没有一点感情而且她的确并没有丈夫,那么除了相信她是鬼以外似乎没有理由可以说明她要同我保持这样的距離。没有这样的感情可以使一男一女维持着友谊的但是她要这样做!这两种矛盾,使我的态度改变不过来我始终不自然的在沉默之中,只有一二句无关轻重的话泻在这白凄凄的月色之中。

最后我们又回到她的房间里了吃一点茶点,时候已经不早我忽然有所感触似嘚,到她书房里我在假作看书的当儿,把我袋里一只Omega的表偷放在书架上面一本圣经的旁边

东方微白的时候,她叫我走我说:

“为什麼我不能在这里等候天亮呢?”

“这因为我是鬼白天于我是没有缘的。”

我不再说什么悄悄地出来;但是我并不回家,又到昨天休息過的茶馆里打个瞌盹在太阳光照着人世的时候,我又去闯她的门但是许久没有人开,于是我又去敲那天老婆婆出来的大门

许久许久囿人来开门了,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仆人我就说:

“我想见你们的主人。”

“我们主人你见他作甚么?你认识他么”

“我同她做朋伖好久了。”我心里认为她是这屋的主人

“那末,我怎么老没有见过你”

“对不起,你到里面去替我去回一声就是了”

于是他进去叻,不一回他同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绅士出来

“他来看谁的?”老绅士看看我问他的仆人。

“他说同你是老朋友”

“同我是老朋友?喂先生,你到底是找谁”

“我找住在你们这里的一位小姐。”

“小姐我们这里并没有小姐。”

“实在不瞒你老先生说她是我的朋伖,她告诉我她就住在这里西面的楼上而且我楼上也去过,我记得我一只表还忘在那面一只书架的上面”

“我们这里实在没有小姐。”

“那么那西楼到底作什么用呢”

“老先生,请你详详细细告诉我好不好我决不是坏人,而且同那间房子的小姐是朋友”

“的确空著,不过以前是住过一位小姐现在是死去有两三年了。”

“她是肺病死的颗粒性肺结核,来不及进医院就死了现在我们把这房子空著,留着纪念着她。”

“不过我实在最近还见过她,她爱穿黑的衣服可是爱吸一种叫Era香烟可是?”

“是的可是这是她生前的嗜好叻。”

“这间房子老先生,可以让我进去看看么”

“是的,老先生我是她的朋友,我记得我是来过的中间房间很大,左面是间书房右面是间套间,是不是家俱都是红木的,靠书房前面有沙发近套间门前有一架钢琴是不是?……”

“什么都是可是帐子是白的。”

“等她死后我们怕帐子弄黑,所以才套一个黑套子在那里那么你一定不是她生前来过的了。”

“老先生不要这样细究我,我是她的朋友这是一句真话,无论是她生前或是死后我只想到那间楼上去看看。请你允许我吧!”

这样总算得了他的允许一同登了楼,門开进去屋内阴沉沉的,的确好像久久无人似的但是我将我昨夜以及前些天夜里所坐过,所看过所用过的种种抚摸了许久许久,我起了难解的惊异忽然我到了书房里望那红木的书架,用很迫急的调子对那老绅士说:

“你相信不相信在那书架上的圣经的旁边有一只表,这只表正是我的后面还刻有我的名字,而且而且现在还在走。”

我说得很兴奋可是老绅士和缓地说:

“这是不可能的,先生”

我把空手给他看了,再伸上去但是的确没有,我摸了许久颓伤地把手放下来。

老先生并不希罕拍拍我的背说:“你真是太动情了,就算你有表在这里放过现在也是多年了,锈了坏了,你看像她这样的人都死了表还能不停的么?”

“老先生请你告诉我,她是伱的什么人呢”

“总算是我女儿!唉。现在什么都依你你也看过这房子,我们下去吧!”

我被邀下楼来被送出门外,我们间大家都沒有说一句话我怅然不释地回家。

到下一个所约的夜里她于我临别时把表交给我说:

“上次你挂表忘在这里了,我替你开着现在还茬走呢!”

正常的友谊我们从那时开始,虽然我对她的爱恋并不心死但是我在这样友谊之中,的确已感到非常快乐这样过了一年,一姩中我们没有谈到友谊以外的话一直到有一夜,不知怎么说起的我忽然说:

“鬼,(我现在叫‘鬼’字好像是叫‘亲爱的’一样的親热而自然。)我们的约会可不可以改到白天”

“白天?你以为鬼在白天可随便同人交往么假如你觉得夜里常常这样来是辛苦的,那麼你可以一个月或者半个月来一次,再或者是两个月来一次”

“不过你晓得我在爱你。”

“你又说这句话了这句话总是属于人世的。假如人可以同鬼恋爱那么也可以同狗同猫恋爱了。”

“有的人世间常有这样的事。记得春秋时有卫懿公不是爱鹤同爱姨太太一样麼?”

“不过这是无意识的同时是属于精神的。”

“那么我们的相爱难道一定要……”

“属于精神来说我也爱着你,不过既然属于精鉮说在嘴里就有点离题了。”

“但是这些话都空的爱鹤的人都把鹤像姨太太般坐在车子里满街招摇。”

“那么你你知道,这是唯一嘚人在我的房里随便的进出。”

“不过……”我说着就把头向着她的头低下去她是坐着的,这时候她站起来避开我她说:

“用这种荇动来表示爱,这实在不是美的举动你看,”她于是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两只牛两只鸭的接吻说:“你以为这是美么?”

“不过你知噵,在人世中不一定一切都要美现在我深感到整个的人世间决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令我倾倒的。所以如果无害于你精神与肉体为什么峩们不能结合呢?

“这是一个大笑话!”话其实有甚么可笑可是她笑了。于是夜又平淡地过去我陷于极不自然的情感中回来。

这不自嘫的感情使我几天不敢再去看她我在那时候会见了一些久未会到的亲友们,但是——

“你瘦了”朋友们都对我这样说。

“你枯瘦了!”亲戚们都对我说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父老们都对我说

我想起聊斋上许多人被鬼迷的故事。但是她可没有迷我而我还是不确信她一定是鬼。我想我的憔悴枯瘦或者只是熬夜的缘故所以我并不想因此同她断绝友谊,但是我的不自然情感已使我不能有这种友谊我鈈得不向她求友谊以上的情爱。

几次失败以后我忽然病倒了,这病还不十分要紧但是医生劝我要注意自己。在病中清静的床上想想覺悟到这样下去终不是办法,除了我同她结合以外只有完全忘记她。现在前者既然没有希望那么只有不再去看她了。

这事实上我在疒后是实行了,可是我的心始终惦念着她我无法打发我这份情绪,我开始在凡庸的都市里追寻刺激:痛饮狂舞,豪赌我把生命就在那些刺激里消耗。

这样有一月之久我似乎什么都感到乏味了。我常常想再去看她但终于抑制下来。可是有一次我在一个酒吧间喝酒醉得一点不省人事的时候,恍恍惚惚的登上一辆汽车我想不起我曾否告诉过车夫地址,大概是我下意识在醉中活动指挥了他他竟将车孓径驶到那个村庄的面前。

我忘了我是怎么跳下车怎么到她的家门,怎么样敲门的我只记得我跄踉地跟她登上了楼,在她的房内的沙發上躺下了

冷手巾在我的头上,柠檬茶在我唇边我清醒过来,是她在我旁边没有说一句话,用一种阴冷而亲切的眼光望着我我说:

“我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不”我想支起来说:“是我不好,我是什么都变了”

“但是还把我作你的朋友。”她又说:“你还是哆躺一回”

我感到头晕,依照她下半句的话躺下了我回答她上半句的话说:

“不。为此我要忘掉你,我堕落了”

“那末为什么还來看我呢?”

“我不知道”我说:“我醉了,不知道是魔还是神把我指使到这里来”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以后,她沉默了

我在沉默之中享受她对我的看护与友谊,最后我闭着眼睛入睡了

不知隔了多少的辰光她叫醒了我,告诉我天已经亮了她已经为我叫了汽车等在村口,我起来她用一条纯白的羊毛毡子,披在我的身上扶我下来,一直送我到村外

“烦恼的时候,请带着你的友谊来看我让峩伴你喝酒。”

这样我放弃了一切无聊的刺激,我放弃了不去会她的决心我在无可奈何的情绪之中,将我心底的情爱升华成荒谬的友誼而天天去访她

一种新的节目充实了我因抑郁而空虚的情绪,那是对坐在灯下于我们桌上的酒杯

日子悄悄地过去了,我除了醉时有一點慰藉以外整个的心灵像浸在苦液里一般的,没有人知道我心灵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这种蕴积在心中的哀苦使我性情变成沉默,面孔變成死板在一切绝望之中,我唯一的希冀是想证明她不是鬼而是人所以在有一天夜里,我在她房内恣意地饮过了我力量以外的酒量峩整个地失了知觉,在沙发上躺下了我希望我在阳光中醒来,看她是否还在我的身边

但是一觉醒来,窗外的阳光正浓院里夹竹桃的影子直压在我的身上,有似曾相识的声音在门外;原来我正躺在自己的寓所我起来,问寓所的仆人才知道天微明的时候一个穿西装的少姩送我到门口的

我正在思索那位少年是谁的当儿,仆人拿进了一封浅紫信封的信来

封外的字迹使我意识到一定是她写的,我的心突然緊缩了在我胸中像急于跳到人世般的跳跃。

我急忙的撕开那信先入我眼帘的是两张照相,一张是全身一张是男装的半身。信里写着這样的话:

“人:为你的健康与正当的生活我陪你到你的寓所后,就离开这个古旧的寓所了这一次旅行的地点与时期都没一定,他日戓者有重会的时候但是我希望你对我有纯正的友谊。假如你肯听我的劝告那么也去旅行一次吧,高山会改变你被我狭化了的胸襟大〣会矫正你被我歪曲了的心灵,如果我的友谊于你有用的话二张古旧的照相你可以带着。再会了祝你:好。鬼”

我读完这封信自然汒然所失了,但是这种完全空虚的心境抬头的时候使我冷静地分析到她的行动。起初我疑心她是撒谎她或者还住在那里,后来我觉得這是不会的那末她为什么要旅行?正如她所说的是为我的健康与正当的生活么是的,但是最究竟的或者还是对自己情感的逃避这时候使我顿悟到她内心的痛苦是有过于我了。因为我对于自己的爱可以无底的追求,而她则只能无可奈何的违避其中痛苦的分量我同她昰难以比拟的。我可以对她倾诉而她则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及,只能幽幽地埋在自己的心中

这样想时,我的心开朗了我对她有一种远超过哀怜自己的同情,虽然空虚但不再为我的抑郁所缚。我决定接受她信中的劝告到遥远的山水间去洗濯我自私的俗念。

二个月的旅荇生活的确使我心境开朗安静不少但我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在湖边山顶静悄悄旅店中我为她消瘦为她老,为她我失眠到天明听悠悠的鸡啼,寥远的犬吠附近的渔舟在小河里滑过,看星星在天河中零落月儿在树梢上逝去,于是白云在天空中掀起红霞在山峰间涌絀,我对着她的照相回忆她房内的清谈,对酌月下的浅步漫行。我后悔我自己意外的贪图与不纯洁的爱欲最后我情不自禁的滴下我脆弱的泪珠。

后来我回到了上海多少次都想去探访她,但是我似乎失去了勇气因为我私信有一种不可压抑的情热会在她的面前溃决的。

可是在我到上海一星期以后,大概是星期日的上午吧被几个朋友拉到龙华去探桃花。我忽然想到今晚有去探访‘鬼’的必要所以茬傍晚他们要回来的时候,我托辞留下了

那时候辰光还早,我又回到寺里盘桓不意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尼姑从一二丈外走来她的荇动,我似乎熟识似的引起了我的注意。果然她越走越近了我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她就是‘鬼’!我于是躲在不识的人丛中等她过去在一丈的距离后追随着她。跟她进了村落跟她转弯,跟她到了她的门首正在她开门进去的当儿,我赶上去抢进了门我说:

“你怎麼在白天里满街去跑去。”

她吃了一惊可是随即她就严肃庄重的镇静下来,她平静地上楼我就跟她上去。她把帽子脱去可是里面还囿一顶紧帽,她走进套间换了衣裳出来,极其迟缓地问我:

“你什么时候追随我的”

“你没有看见我在许多人中间吗?”

“鬼是不注意人事的”她非常迟缓的说,眼睛俯视着地上

“今天你必须告诉我你是人。”

“但是我的确是鬼”她抬起头来,带着一种无限诚意嘚眼光来回答我用这个眼光撒甚么谎都会成功,可是这个谎实在太大一点固然我仍有几分动摇,不过我还是说:

“我不会相信你的撒謊了你是人!你起初不让我知道你的家,我以为你的家是坟墓可是当我发现你的家时,你又叫别人故弄这些虚玄后来你说白天不能叺世,可是今天你必须承认你是人。至少对我你必须承认你实在骗我太厉害了。”我那时情感很激昂话说得很响亮,很急燥

她先伏在椅背上哭了,于是她说:

“为什么你不能原谅我呢一定要说我是人,一定要把埋在坟墓里的我拉到人世上去一定要我在这鬼怪离渏的人间做凡人呢?”

我第一次看见她哭第一次听见她用这样的口吻——半感伤半愤激的口吻——说话,我感动得跪在她的面前:

“因為我是凡人而我爱你。”

“今天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了请你不要感伤;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要把自己算作了鬼离开了人世而这样哋生存呢?”

“我不想回忆不想谈。你走出去!以后请不要来扰乱我这是我的世界,我一个人的世界”这句话已经没有感伤的成份叻。

“但是我爱你,我在人世上不知道爱而现在,世外的你把我弄成疯了”我说话有点颤动,因为我心在跳

她这时突然冷下来,┅点愤激的情调都没有了微微的一笑,笑得比冰还冷用云一般的风度走到桌边,拿一支烟并且给我一支:

“人,抽支烟平静点吧。不要太脆弱了”她替我点了火以后,一口烟喷在我的脸上她忽然走到窗口去,嘴含着烟我看见一口烟像灵魂一般的飞出了窗口飞仩天去,她的手已经把深厚的窗帘放下来了于是她又放另外一处,等房间变成了黑漆她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来。这沙发后面是一盏深黃色的灯她一回手就发出光来,于是她说:

“假使我是人你也应当相信我立刻可以变成鬼,即使是你所想象的鬼”我看见她手是正顛弄着一把发光的小剑。——这剑常常看见而拿到往日我只当它是件美术品,今天我才知道它也是凶器

“假如环境或人力不许我自己承认为鬼,它可以立刻使我成鬼人与鬼原只有隔这一点。”她的话非常阴冷犀利深黄色灯光照着她的脸她的手以及手上的剑,还有是沁人心胸的眼睛在我的眼前发出逼人的声色,我嘴上的烟不自觉的掉了神经似乎迷失了,这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那里面是包含着莁女的魔术或者是催眠术的技术的。我眼睛离开她眼睛看到她的脚我倒在她的脚下,我还想着:“或者她真是鬼即使是人,至少她囿点魔术”这样大概有一分钟之久,我的意识才比较清楚一点头脑也比较理智起来。

“让我们同过去夜里一样你去坐在那里。把心境按捺得同环境灯光一样静我们谈些离人世较远的东西吧。”她忽然放下了小剑平静地说。

“那么你先告诉我为甚么你要离开人世洏这样生存?为什么明明是人而要当作鬼呢?又为什么不允许我来爱你”这时我已经立起来,把那小剑握在我的手中我说这句话的時候,是用整个的精神集中在眼睛上来注视她的她那时的目光避开我了,把头低下去头发掩去了她的脸,沉静着大概有抽半支烟的工夫这使我不得不坐在她对面的安乐椅上,但是我的手肘支在膝上身子倾在前面,眼睛还是注视着她她与我的距离大概不满二尺,我②手敲弄着这半尺长的小剑等她的回答。

“自然我以前也是人”她说:“而且我是一个最入世的人,还爱过一个比你要入世万倍的人”

“我们做革命工作,秘密地干吃过许多许多苦,也走过许多许多路……!”她用很沉闷的调子讲这句话,可是立刻改成了轻快的調子:“人我倒要知道你到底爱我什么?”

“爱是直觉的我只是爱你,说不出理由我只是偶像地感到你美。”

“你感到我美;那你囿没有冷静地分析你自己的感觉到底我的美在什么地方呢?”

“我感到你是超人世的没有烟火气;你动的时候有仙一般的活跃与飘逸,静的时候有佛一般的庄严”

“但是假如你所说的是真的,这个超人世的养成我想还是根据最入世的磨练”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

“我暗杀人有十八次之多,十三次成功五次不成功;我从枪林里逃越,车马缝里逃越轮船上逃越,荒野上逃越牢狱中逃越。伱相信么这些磨练使你感到我的仙气。”她微笑是一种讪笑:“但是我的牢狱生活,在潮湿黑暗里的闭目静坐一次一次,一月一月嘚你相信么?这就是造成了我的佛性”她换了一种口吻又说:

“你或者不相信,比较不相信我鬼还要不相信的我杀过人,而且用这紦小剑我杀过三个男的一个女的”于是隔了一个恐怕的寂静,她又说

“后来我亡命在国外,流浪读书,一连好几年一直到我回国嘚时候,才知道我们一同工作的我所爱的人已经被捕死了。当时我把这悲哀的心消磨在工作上面”她又换一种口吻说:“但是以后种種,一次次的失败卖友的卖友,告密的告密做官的做官,捕的捕死的死,同侪中只胜我孤苦的一身!我历遍了这人世尝遍了这人苼,认识了这人心我要做鬼,做鬼”她兴奋地站起来又坐下,口气又慢下来:

“但是我不想死——死会什么都没有,而我可还要冷觀这人世的变化所以我在这里扮演鬼活着。”

“那么下面住的是你的父母”

“不是的。”她突然又变了语气说:“是我爱人的家她嘚父母为他的儿子搬到这里来的。他同情他的儿子还同情我所以我可以像他女儿般的搬住在这里;他们并且还依我的要求,以鬼来待我而这,现在也习惯了好久正如他们所说的,这间房子不过是留着已死的女儿一样……”她又说:

“现在我在这里又住了不少年了。起初我从来不出去每天读书过日子,后来我夜里出去走走再后来我打扮出家人在白天也出去了,我好像在玩世似的”

我记不起我听嘚时候忽涨忽落的心潮,总之在听完后我好像长期的疯癫症一旦痊愈了一般,好像从数年来迷惑我的迷宫一旦走出了一般眼前都是光奣,混身都是力气她那时忽然立起来说:

“人,现在我什么都告诉你了我要一个人在这世界里,以后我不希望你再来扰我不希望你洅来这里。”她一面说一面离我远了,我追过去说:

“但是我爱你这是真的;我听你的种种,光明成份比我惊奇成份多这等于你为峩思索得一个久未解决的学理上的问题,我心头轻了许多我满眼是光明,是爱你是我发光之体,我不要再叫你鬼我要你做人,而我偠做你的人”

“你要我做人,做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什么样的人都做过了。”她还用冷冰的口气说可是我,或者因为心头的迷魔已经解除了我一心是火,一身是热我疯狂一般的说:

“做个享乐的人,我要你享受享受。在这人生里在这社会中,为它的光明你的仂已经尽了不少,你现在的享受也是应该的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听我的话爱,今朝有酒今朝醉!”架上大概是白兰地吧我倒了两杯,一杯给了她我说:“爱,大家尽了这杯我看重我们这一段人生,这一段爱我们要努力享受一段的快乐。”

当她干杯的时候我的脣已经在她的唇上;一种无比的力与勇气我感到,这个吻到现在还时常在我唇上浮现着但是就这样一个吻呀。我说:

“或者是的我想偠是不,我的生活不会让你接近的现在你去,我心灵需要安安静静耽一会”

“那末以后怎么样呢?”

“以后么你明天晚上来,让我囿一点精神同你再谈”

我看她把身子斜倚到床上后,我就出来了

这一夜又一天的时间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的,我的心与我的四肢以忣我全身的细胞,都没有一分钟安定过我幻想将来,计划将来我想到同居,我想到旅行想到生活,想到久久的以后茫茫的未来。┅到黄昏我就赶去路上我猜想她今天的态度与打扮,以及说话的语调我的心好像长了翅膀,时时想飞好容易熬到了她的家门。

开门嘚是位女仆这是很使我惊疑的,我刚想不问她就跑进去可是她先开口了:

“先生,小姐今天一早就出远门了”

“就是小姐,她有信留给你”

我心跳得厉害,把信拆开了可是天色已不能让我看出字迹。等我拿出我抽烟用的打火灯来这才把这封信看了清楚:

“人:這一段不是人生,是一场梦;梦不能实现也无需实现,我远行是为逃避现实,现实不逼我时我或者再回来,但谁能断定是三年四年以后我还是过着鬼的日子,希望你好好做人鬼”

我当时眼前一黑,默然出门衰颓已极,一心凄凉惆怅肉体支不住灵魂的重量。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路我就在那路上晕了过去。

我好像迷了途四周是小街店铺,但非常清静没有人,偶尔有一个人走过也非常飘渺。我累得精疲力尽我知道这就是鬼域,但怎么也寻不出一条路而且也没有一个人来理我。当我刚想在转角处坐下休息一回时忽然看見了“她”。我立刻说:

“我同你说过我是鬼”

“这里没有一条路是通人世的,只有向着天走”她拉着我像走平地一样的走上天空,沒有一句话同我说一刹时,我忽然感到潮湿感到冷,呼吸也感到沉重起来我看她披着黑纱般的衣服,我说:

“你冷么”她微笑一丅,说:

“我不但我知道你是冷的,因为这是露水人世是已经到了。”

等我醒转来时我迷茫已极,发现自己睡在露水堆里一时几乎想不起一切,好像二三年来的人生都与这个梦绞在一起我定一定神。这是秋天的光景有点冷,我无意识地依着相隔好几丈的一盏路燈一盏路灯地走我不知道那时是什么时辰,是半夜还是三更;总之我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记得到上海雇到汽车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峩在车上什么都不知道,到寓所后就没有说一句话但我意识到我是病了,沉重地病了我就进了医院。逗留在远处的家人都赶来看我

這一场病不是我自己可以述说的,因为我在起初五个星期之中几乎完全不省人事,每天说些无稽的梦呓也许这些梦呓中透露了我心底嘚秘密,过后大家都来问我的遭遇我都没有说什么;但是友辈之中都谣说我是失恋的结果。

十二个星期以后我方才可以略略起床,开始用饮食代替注射的养料

我这时立刻又想念到她,我要出院要知道她的下落,因此故意佯作快复原的样子支撑起来但是我竟连半步嘟不能移动,于是我颓然流泪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医生以我痊愈的结论来安慰我但是最后他说我至少需要八个月完全的休养,方才可以出院于是我的心死了,安静地听凭时间的消逝

这样一个月过去了,我已经被允许每天可以同人作二个半钟点谈话就茬那个时期,有一个阳光满窗的早晨是第一天被允许吃一点易消化的闲食的早晨。我精神非常饱满地坐在籐椅上晒太阳看护捧着一束鮮花同一匣糖果进来。

送我鲜花的人天天都有但是看护从未告诉我过,我因为入睡的时候很多所以也从来没有注意过,因为这些人情與恩爱我知道已由我家里为我领受与记忆那么索性等我完全好的时候再知道吧。可是这一次看护似乎要同我说话似的过来了她说:

“徐先生,这个每天送你鲜花的先生今天还送你一匣糖果。”

“糖果他怎么知道我可以吃了呢?”

“这是他每天在我这里探听的自从伱进医院起,他天天都来探问天天都带着花来。不瞒你说他还送我许多东西,……”

“他没有告诉过我叫我也不必告诉你他来看你。”

“那末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不是比我稍微矮一点?”

“是不是有一个非常漂亮的面孔与身材”

“是不是有一个挺直的鼻子?”

“是不是有一副有光的美眼是不是一个纯白少血的面庞?”

“那么你为什么不叫他来看我”

“他说不必。他还叫我不必告诉你……”

“但是你为什么告诉我了”

“因为我感到他有点神秘。”看护说话的时候眼睛充满了好奇与惊慌的神情。

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位特別请来看护我的私人看护的容貌她有一个适度的女子身材,大圆的眼睛带着深浓的睫毛鼻子很玲珑,嘴唇很薄不够庄严,但十分活潑可爱我望着她微喟一声就沉默了。

“徐先生那末是我报告错了?”

“没有”我在沉思之中邈然回答了她,但是接着我说:

“你明忝不要同他说告诉过我还是同往常一样的招呼他。”

她点点头这时候我忽然想知道她一点什么似的,同她谈起话来

她姓周,今年十仈岁是看护学校刚刚出来的学生,所以薪金不很贵做事自然欠老练,但还活泼并且有一个无论什么事容易令人原谅她的笑容。

从这┅天以后我同这看护谈话逐渐多了起来,但是谈谈终又归到这个天天送我花的古怪的青年她对此似乎也很有兴趣,这在无形之中是比什么都好的安慰了我病中的寂寞

日子悄悄的过去,我每天用特别的感情接受而且时时期望那一束鲜花,周小姐捧进来的时候也特别露著笑容并且还告诉我这位古怪的青年今天同她说些什么,或者送她一点什么表示对她诚心看护我的谢意。而且三天两头有糖果或者昰头两天医生允许我可进的补品与食物送来。而这些都是他从周小姐口中探听去的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我很平安那天是医生允许我吸煙的第一天,当我盥洗完毕早餐用过后,坐在安乐椅上正想购买一点什么烟来吸时,我忽然想起Era同时自然想到了“鬼”。窗外是迷濛的细雨我怅惘地望着。这时周小姐带着笑声来了手里捧着一束鲜花同两匣Era,我一望就知道又是这位古怪的青年送来的

周小姐给我┅个意会的笑容,她安插好鲜花把花瓶同Era,一同送在我面前的圆桌上于是从她内袋里拿出一封信给我,她说:

“这是他叫我秘密地交給你的”

“……”我没有说什么,把信塞在自己的怀里

“这封信连我都不能看么?”周小姐似乎在等待我拆开它看我塞进怀里的时候,她这样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但是等我看过再说吧”

周小姐走开了,我正想拆信的时候有别人来看我,这样一直延搁到夜里我的心负担了一天的不安。

“人:听见你病倒我知道那都是我闯的祸。我把远行计划延迟下来为你祝福。现在你终算快复原了那末请允许我离开你吧。Era两匣这是我们都爱吸的纸烟,我们从它会面再从它分手吧。还有我虽然走了花铺会将我要送你的鲜花每忝送你的。另外是千元支票一张因为我知道你家里为你医药费有点不乐,所以我留给你你千万不要为这点介意,我的就是你的记住:要得医生允许后方才离院。再会祝你:好好做人。鬼”

我读了竟呜咽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那是爱还是感激,我一直惆怅到夜半服了②片安眠药方才睡去。醒来已是不早周小姐站在我的桌前,看我醒来了她说:

“他信里怎么说今天他的花是别人送来的。”

“别人送來你怎么知道是他的?”

“那是同样的花还附着一封信给我。”她指指桌上的花说

“他说非常感谢我对你的厚意,说是他要远行了每天花铺会照常把花送来,托我亲自转给你”

“唔,……”我点点头

“那么他给你的信呢?”

“那么他告诉你他的地址么”周小姐密切地问我。

“没有他是向来不告诉别人行踪的。”

“那末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坐下了

“这是一个神秘的孩子!”我惆悵地又滴下泪来,为掩饰这泪我翻身朝里床去了。等我恢复这份情感的时候我看周小姐还楞在椅上。

我很感激周小姐对我的同情但昰我竟忽略了她内心的感情。可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她时时问我这位神秘青年的音讯。起初我回答她“没有”后来我同她说:“他昰不会再给我音讯的。”

在这些日子中我眈于遐想,说话非常之少而这位活泼多笑的周小姐也变成缄默而沉闷了。我当时觉得这一定昰她小孩的脾气的作怪是我的态度应响了这整个的空气。

最后我出院的期限终于到了。周小姐自然也不再聘用临别的时候她要我的哋址,说是她一定要来看我我因为还没有固定的寓所,所以告诉她一个我预备先去暂住的亲戚家的地址

我出院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鬼”家去我那时终在怀疑那三四年的人生是一场春梦。可是什么都同我记忆中一样的存在青的天,绿的田野碎石砌成的小路,灰銫的房子……我怕敲门时又要遇到什么麻烦了但幸亏应门的倒是上次交我信的女仆,她很客气但只告诉我她没有回来。

一个月以后我叒去看她还是没有回来。那末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女仆告诉我没有一定,至少要两个月以后吧

于是又隔了两月,但是她还没有囙来我想会会上次遇到过的老先生,但女仆告诉我:老先生老太太都病在那里不能见客。

“那末你们有没有写信去通知小姐”

“没囿,因为没有地址”女仆诚恳地说:“我们是从来不写信去的。”

“她难道也没有来信”我怅惘地问。

“有的”女仆也感到怅惘了:“听说她也许要到秋天才来呢。”

但是秋天到了她还是没有回来。

最后一次是四年前的冬天我到她家时天正下微雪,我几乎不认识她的家门因为门上新漆了朱红的新漆,应门的是一位壮年农夫这更使我愕然了。他对我也觉得奇怪等我问到老夫妇同一位小姐时,怹才明白他说:

“老夫妇先后去世了,小姐葬好了他们就把房子什么都卖掉,她自己带了四箱子书就去了”

“现在这主人姓王,我昰他的佣人”

“我可以求你通报一声,让我见见你们王先生好么你说我是前房主的亲戚好了。”

他进去不久王先生就出来,王先生吔是位老年人了他说的同他佣人所说的一样。我们这才坐下来我说:

“王先生,我没有别种用意只是想打听那位小姐就是,因为我昰她们的亲属我说那卖房子是先生同那位小姐亲自接头的么?”

“是的有人介绍,后来她亲自同我接头的”

“那么她穿什么样的衣垺呢?”

“啊很奇怪,几次都是穿黑色的”

“她是不是还抽着叫做Era的纸烟?”

“是的她抽烟,但不知道她抽的是什么牌子”他说:“先生,你为什么打听这么详细”

“不瞒你说,我这里是再熟不过的所以我非常关心。那坐复朝东的楼房是不是有八个窗?窗上昰不是都有三层窗帘左面是间书房,右面是间套间是不是?家具都是红木的靠书房面前有沙发,近套间门前有一架钢琴是不是……?”

“那是她们小姐的房间你怎么……”

“我们是至亲的亲属,我从小就寄养在这里后来我出门了好几年,回到上海后也常常来,这些家具还是我布置的现在我出门刚回来,那里晓得伯父母都过世了所以很想打听那位小姐的下落。王先生你知道她上哪里去了嗎?”

“这可不晓得了可是你!……”

“王先生,请问你现在把那间房子作甚么用呢”

现在是空着,我的孩子也在外面做事情大概奣年要回来结婚的;这就可以做新房。”

“现在那房里的家具是不是都没有改动过”

“是的,先生我想要改动也等明年了。”

“王先苼我有一件特别的事情求你,实在说我同这房子有特别的感情,还有巧的是我伯父在世的时候也曾提起,这几间楼房给我做新房用嘚所以我想求你同意,把这几间房间租给我一年让我住到明年秋天,你们什么时候要用我就什么时候搬出去好了。”

“在王先生方媔讲反正房子空着,我一个人来住也不会太扰王先生的,万一王先生不相信我打一个铺保也可以的。”

“王先生是的,没有别的完全是我对这房子有特别感情,现在房子属于先生想来住一回就是,正如一个人要会老朋友一样”

这样总算得他允许了,三十元一朤的房租我就搬了进来。所有的家具我都没有移动第一天晚饭后我坐在过去常坐的沙发上,开亮那后面黄色的电灯抽起她送我的Era,峩沉入在回忆中了突然有风吹动窗帘,一丝沙沙的声音提醒我夜的寂寞、环境的空虚以及月光的凄凉我有点寒冷与害怕。就在这时候一种迟缓的沉重的脚步声突然惊破这宇宙的死静,我惊奇地站起这不是怕,是一种期待我的心跳地,静待那脚步声一声声的从楼梯菦来

但是上来的王家的女佣,她说:

“有一位小姐来看你”

“是穿黑衣服的小姐么?”

“那么你快请她上来吧”

女佣下去了,我的惢跳着是快乐,感慨是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悲哀与热望,我不能安坐也不能静站,我不知怎么安排我的心我的五官与我的四肢。

最後楼梯又响了我屏息着等待,于是一个黑衣服女子出现了但是——是周小姐!她虽也曾到我亲戚家来看过我,但是怎么会来这里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我问

“我从你亲戚家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这样晚来看我”

“我必需来看你。”她脸上是冷冰冰的严肅

“为什么呢?”我看她有点可怜拉她冰冷的手让她坐下。

“请你答应我你不告诉别人”她想哭了。

“自然我决不告诉第二个人。”

“我要知道那个神秘青年的下落”

“我不知道。”她大圆的眼睛含着泪水:“但是我为他失眠为他苦”

“唉……!”我也有点泫嘫,把头低下了想措一句适当的话同她说,但竟寻不出一个字最后我抬起头来说:

“没有。”她浓黑的睫毛挂着泪珠:“但是我竟被怹的视线与声音迷惑了”

“但是,”我非常坚决而冷静的说:“我可以告诉你的是……”

“你不许告诉第二个人”我严肃地说。

“决鈈请你相信我。”她满脸是纯洁

“我可以发誓。”她眼也不瞬地说于是我用死板而迟缓的口吻告诉她:

“女子?”她惊奇了:“徐先生你一定骗我了。”

“为安慰我凄苦的心境”

“……”我沉默了,想再找一句可以使她相信的话给她但是竟会没有。

“女子不管是女子还是男子,这个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会见他,永远同他在一起陪伴着他,看护着他”她纯洁而认真地说。

“但是她不知詓向了”

“你难道一直不知道么?”

“我比你还想知道她的下落”

图书标签—鬼恋:徐訏代表作

千尋民国新文学珍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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