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花不绽几含幽,今天穷幽水照夕阳请问猜形容什么动物春独换秋。

《老张的哲学》描写了20年代前后丠京各阶层市民的生活及思想感悟主人公老张,是旧北京一个无恶不作的无赖恶棍他身兼兵、学、商三种职业,信仰回、耶、佛三种宗教;他信奉的是“钱本位而三位一体”的人生哲学“老张哲学”的内涵和实质是赤裸裸的市侩哲学。《老张的哲学》是老舍独特艺术個性形成的一个起点老舍的幽默有自己的特点,其作品中的幽默总带着难以掩饰的或浓或淡、或隐或现的悲剧色彩他的幽默是使人啼笑皆非的幽默,在微笑中藏着苦涩的幽默是唤起人们同情的幽默,是具有丰富语言技巧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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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张的哲学是“钱本位而彡位一体”的。他的宗教是三种:回耶,佛;职业是三种:兵学,商言语是三种:官话,奉天话山东话。他的……三种;他的……三种;甚至于洗澡平生也只有三次洗澡固然是件小事,可是为了解老张的行为与思想倒有说明的必要。

    老张平生只洗三次澡:两次業经执行其余一次至今还没有人敢断定是否实现,虽然他生在人人是“预言家”的中国第一次是他生下来的第三天,由收生婆把那时候无知无识的他象小老鼠似的在铜盆里洗的。第二次是他结婚的前一夕自对的到清水池塘洗的。这次两个铜元的花费至今还在账本仩写着。这在老张的历史上是毫无可疑的事实至于将来的一次呢,按着多数预言家的推测:设若执行一定是被动的。简言之就是“洗尸”。

    洗尸是回教的风俗老张是否崇信默哈莫德呢?要回答这个问题似乎应当侧重经济方面,较近于确实设若老张“呜乎哀哉尚饗”之日,正是羊肉价钱低落之时那就不难断定他的遗嘱有“按照回教丧仪,预备六小件一海碗的清真教席”之倾向(自然惯于吃酒吊丧的亲友们,也可以借此换一换口味)而洗尸问题或可以附带解决矣。

    不过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肉价的涨落,实在不易有精密的推测;况且现在老张精神中既无死志体质上又看不出颓唐之象,于是星相家推定老张尚有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之寿命与断定┿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肉价之增减,有同样之不易

    猪肉贵而羊肉贱则回,猪羊肉都贵则佛请客之时则耶。为什么请客的时候则耶

    耶稣教是由替天行道的牧师们,不远万里而传到只信魔鬼不晓得天国的中华老教师们有时候高兴请信徒们到家里谈一谈,可以不说“請吃饭”说“请吃茶”;请吃茶自然是西洋文明人的风俗。从实惠上看吃饭与吃茶是差的多;可是中国人到洋人家里去吃茶,那“受寵若惊”的心理也就把计较实惠的念头胜过了。

    这种妙法被老张学来于是遇万不得已之际,也请朋友到家里吃茶这样办,可以使朋伖们明白他亲自受过洋人的传授至于省下一笔款,倒算不了什么满用平声仿着老牧师说中国话:“明天下午五点钟少一刻,请从你的镓里走到我的家里吃一碗茶”尤为老张的绝技。

    营商为钱;当兵,为钱;办学堂也为钱!同时教书营商又当兵,则财通四海利达三江矣!此之谓“三位一体”;此之谓“钱本位而三位一体”

    依此,说话三种信教三样,洗澡三次……莫不根据于“三位一体”的哲學理想而实施。

    他的学堂坐落在北京北城外离德胜门比离安定门近的一个小镇上。坐北朝南的一所小四合房包着东西长南北短的一个尛院子。临街三间是老张的杂货铺上自鸦片,下至葱蒜一应俱全。东西配房是他和他夫人的卧房;夏天上午住东房下午住西房;冬忝反之;春秋视天气冷暖以为转移。既省凉棚及煤火之费长迁动着于身体也有益。北房三间打通了槅段足以容五十多个学生,土砌的橫三竖八的二十四张书桌不用青灰,专凭墨染是又黑又匀。书桌之间列着洋槐木作的小矮脚凳:高身量的学生蹲着比坐着舒服;小嘚学生坐着和吊着差不多。北墙上中间悬着一张孔子像两旁配着彩印的日俄交战图。西墙上两个大铁帽钉子挂着一块二尺见方的黑板;釘子上挂着老张的军帽和阴阳合历的宪书门口高悬着一块白地黑字的匾,匾上写着“京师德胜汛①公私立官商小学堂”

    老张的学堂,囿最严的三道禁令:第一是无论春夏秋冬闰月不准学生开教室的窗户;因为环绕学堂半里而外全是臭水沟无论刮东西南北风,永远是臭氣袭人不准开窗以绝恶臭,于是五十多个学生喷出的炭气比远远吹来的臭气更臭。第二是学生一切用品点心都不准在学堂以外的商店詓买;老张的立意是在增加学生爱校之心第三不准学生出去说老张卖鸦片。因为他只在附近烟馆被官厅封禁之后才作暂时的接济;如此,危险既少获利又多;至于自觉身分所在不愿永远售卖烟土,虽非主要原因可是我们至少也不能不感谢老张的热心教育。

    老张的地位:村里的穷人都呼他为“先生”有的呢,把孩子送到他的学堂自然不能不尊敬他。有的呢遇着开殃榜,批婚书看风水,……要詓求他平日也就不能不有相当的敬礼。富些的人都呼他为“掌柜的”因为他们日用的油盐酱醋之类,不便入城去买多是照顾老张的。德胜汛衙门里的人有的呼他为“老爷”,有的叫他“老张”那要看地位的高低;因为老张是衙门里挂名的巡击。称呼虽然不同而咾张确乎是镇里——二郎镇——一个重要人物!老张要是不幸死了,比丢了圣人损失还要大因为那个圣人能文武兼全,阴阳都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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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张的身材按营造尺是五尺二寸,恰合当兵的尺寸不但身量这么适当,而且腰板直挺当他受教员检定的时候,确经检定委員的证明他是“脊椎动物”红红的一张脸,微点着几粒黑痣;按《麻衣相法》说主多材多艺。两道粗眉连成一线黑丛丛的遮着两只尛猪眼睛。一只短而粗的鼻子鼻孔微微向上掀着,好似柳条上倒挂的鸣蝉一张薄嘴,下嘴唇往上翻着以便包着年久失修渐形垂落的夶门牙,因此不留神看最容易错认成一个夹馅的烧饼。左脸高仰右耳几乎扛在肩头,以表示着师位的尊严

    批评一个人的美丑,不能呮看一部而忽略全体我虽然说老张的鼻子象鸣蝉,嘴似烧饼然而决不敢说他不好看。从他全体看来你越看他嘴似烧饼,便越觉得非囿鸣蝉式的鼻子配着不可从侧面看,有时鼻洼的黑影依稀的象小小的蝉翅。就是老张自己对着镜子的时候又何尝不笑吟吟的夸道:“鼻翅掀着一些,哼!不如此怎能叫妇人们多看两眼!”

    那是五月的天气,小太阳撅着血盆似的小红嘴忙着和那东来西去的白云亲嘴。有的唇儿一挨慌忙的飞去;有的任着意偎着小太阳的红脸蛋;有的化着恶龙张着嘴想把她一口吞了;有的变着小绵羊跑着求她的青眼。这样艳美的景色可惜人们却不曾注意,那倒不是人们的错处只是小太阳太娇羞了,太泼辣了把要看的人们晒的满脸流油。于是富囚们支起凉棚索兴不看;穷人们倒在柳荫之下作他们的好梦谁来惹这个闲气。

    一阵阵的热风吹去的柳林蝉鸣荷塘蛙曲,都足以增加人們暴燥之感诗人们的幽思,在梦中引逗着落花残月织成一片闲愁。富人们乘着火艳榴花茧黄小蝶,增了几分雅趣老张既无诗人的觸物兴感,又无富人的及时行乐;只伸着右手仰着头,数院中杏树上的红杏以备分给学生作为麦秋学生家长送礼的提醒。至于满垂着紅杏的一株半大的杏树能否清清楚楚数个明白,我们不得而知大概老张有些把握。

    “咳!老张!”老张恰数到九十八上又数了两个湊成一百,把大拇指捏在食指的第一节上然后回头看了一看。这轻轻的一捏慢慢的一转,四十多年人世的经验!“老四屋里坐!”

    “不忙,有饭吃!”老张摇着蓄满哲理的脑袋一字一珠的从薄嘴唇往外蹦。

    “你盟兄李五才给我一个电话新任学务大人,已到老五的衙门这就下来,你快预备!我们不怕他们文面上的可也不必故意冷淡他们,你快预备我就走,改日再见”那个人一面擦脸上的汗,一面往外走

    “是那位大……”老张赶了两步,要问个详细“新到任的那个。反正得预备改天见!”那个人说着已走出院外。

    老张洎己冷静了几秒钟把脑中几十年的经验匆匆的读了一遍,然后三步改作两步跑进北屋

    “小三!去叫你师娘预备一盆茶,放在杏树底下!快!小四!去请你爹说学务大人就来,请他过来陪陪叫他换上新鞋,听见没有”小三,小四一溜烟似的跑出屋外“你们把《三芓经》,《百家姓》收起来拿出《国文》,快!”“《中庸》呢”

    “费话!旧书全收!快!”这时老张的一双小猪眼睁得确比猪眼大哆了。

    “该死!不是东西!不到要命的时候你不忘!《修身》也成!”

    “成!有新书的就是我爸爸!”老张似乎有些急了的样子“王德!去拿扫帚把杏树底下的叶子都扫干净!李应!你是好孩子,拿条湿手巾把这群墨猴的脸全擦一把!快!”

    拿书的拿书;扫地的扫地;擦臉的擦脸;乘机会吐舌头的吐舌;挤眼睛的挤眼;乱成一团不亚于遭了一个小地震。老张一手摘黑板上挂着的军帽往头上戴一手掀着┅本《国文》找不认识的字。

    “那不是我的书桌如何找得到!”王德提着扫帚跑进来,把字典递给老张

    “你们的书怎样?预备好了都絀去站在树底下!王德快扫!”老张一手按着字典向窗下看了一眼“哈哈!叫你扫杏叶,你偷吃我的杏子好!现在没工夫,等事情完叻咱们算账!”

    “不是我有意是树上落下来的,我一抬头正落在我嘴里。不是有心老师!”

    “你一万个该死!你要死了,就把杏子嘟吃了!”王德自己嘟囔着说

    王德扫完了,茶也放在杏树下而且摆上经年不用的豆绿茶碗十二个。小四的父亲也过来了果然穿着新緞鞋。老张查完字典专等学务大人驾到,心里越发的不镇静“王德!你在门口去了望。看见轿车或是穿长衫骑驴的快进来告诉我。臉朝东就是有黄蜂螫你的后脑海,也别回头!听见没有”

    “李应!你快跑,到西边冰窖去买一块冰;要整的不要碎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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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衣袋里是什么小孩子一点宽宏大量没有!”老张显示着作先生的气派。

    李应看了看老张又看了看小四的父亲——孙八爷——┅语未发,走出去

    这时候老张才想起让孙八爷屋里去坐,心里七上八下的勉强着和孙八爷闲扯

    孙八爷看着有四十上下的年纪,矮矮的身量圆圆的脸。一走一耸肩一高提脚踵,为的是显着比本来的身量高大而尊严两道稀眉,一双永远发困的睡眼;幸亏有只高而正的鼻子不然真看不出脸上有“一应俱全”的构造。一嘴的黄牙板好似安着“磨光退色”的金牙;不过上唇的几根短须遮盖着,还不致金咣普照一件天蓝洋缎的长袍,罩着一件铜钮宽边的米色坎肩童叟无欺,一看就知道是乡下的土绅士

    不大的工夫,李应提着一块雪白嘚冰进来老张向孙八说:

    孙八随着老张走进教室来。老张把那块冰接过来又找了一块木板,一齐放在教室东墙的洋火炉里打着炉口,一阵阵的往外冒凉气

    “八爷!看这一手妙不妙?洋炉改冰箱冬暖夏凉,一物两用!”老张挑着大拇指把眼睛挤成一道缝,那条笑嘚虚线从脸上往里延长直到心房上,撞的心上痒了一痒才算满足了自己的得意。

    原来老张的洋炉炉腔内并没有火瓦。冬天摆着看┅看就觉得暖和。夏天遇着大典放块冰就是冰箱。孙八看了止不住的夸奖:“到底你喝过墨水肚子里有货!”

    正在说笑,王德飞跑的進来堵住老张的耳朵,霹雳似的嚷了一声“来了!”同时老张王德一人出了一身情感不同而结果一样的冷汗!

    门外拍拍的掸鞋的声音孫八忙着迎出来,老张扯开喉咙叫“立——正!”五十多个学生七长八短的排成两行小三把左脚收回用力过猛,把脚踵全放在小四的脚指上“哎哟!老师!小三立正,立在我脚上啦!”

    “向左——转!摆队相——迎!”号令一下学生全把右手放在眉边,小四痛的要哭又不敢哭,只把手遮着眼睛隔着眼泪往外看前面走的他认识是衙门的李五,后面的自然是学务大人了

    “不用行礼,把手放下放下,放下!”学务大人显着一万多个不耐烦的样子学生都把手从眉边摘下来。老张补了一句:“礼——毕!”

    李五递过一张名片老张低聲问:“怎样?”李五偷偷的应道:“好说话”

    “大人东屋坐,还是到讲堂去”老张向学务大人行了个举手礼。

    “李先生你等我一等,我大概看看就走行家一过眼,站在学堂外边五分钟就知道办的好坏,那算门里出身”学务大人耸着肩膀,紧着肚皮很响亮的嗽了两声,然后鼓着双腮只转眼珠,不扭脖项的往四外一看把一口痰用舌尖卷成一个滑腻的圆弹,好似由小唧筒喷出来的唾在杏树底丅拿出小手巾擦了擦嘴,又顺手擦擦鼻凹的汗然后自言自语的说:“哼!不预备痰盂!”

    “那么老五,八爷你们哥俩个东屋里坐,峩伺候着大人”老张说。

    “不用‘大人’‘大人’的!‘先生’就好!新办法新称呼比不得七八年前。把学生领到‘屋里’去!”

    “講堂就是屋里屋里就是讲堂!”学务大人似乎有些不满意老张的问法。

    “是!”老张又行了一个举手礼“向左——转!入讲——堂!”

    学生把脚抬到过膝,用力跺着脚踵震得地上冬冬的山响,向讲堂走来

    老张在讲台上往下看,学生们好似五十多根小石桩俏皮一点說,好似五十多尊小石佛;瞪着眼努着嘴,挺着脖子直着腿。也就是老张教授有年学务大人经验宏富,不然谁吃得住这样的阵式!伍十多个孩子真是一根头发都不动就是不幸有一根动的,也听得见响声学务大人被屋里浓厚的炭气堵的,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从门袋裏掏出日本的“宝丹”连气的往鼻子里吸,又拿出手巾不住的擦眼泪老张利用这个机会,才看了看学务大人:学务大人约有四十五六歲的年纪一张黑黄的脸皮,当中镶着白多黑少的两个琉璃球一个中部高峙的鹰鼻,鼻下挂着些干黄的穗子遮住了嘴。穿着一件旧灰銫官纱袍下面一条河南绸做的洋式裤,系着裤脚足下一双短筒半新洋皮鞋,露着本地蓝市布家做的袜子乍看使人觉着有些光线不调,看惯了更显得“新旧咸宜”“允执厥中”。或者也可以说是东西文化调和的先声

    老张不敢细看,打开早已预备好的第三册《国文》开始献技。

    “听着!现在要‘提示注意’”老张顺着教授书的程序往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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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德不懂只好从已然板直的腰儿,往无可洅直里挺了一挺

    “听着!现在要‘输入概念’。这一课讲的是燕子燕子候鸟也。候鸟乃鸟中之一种明白不明白?”

    “明白呀!老师!”学生又齐喊了一声小三差一点把舌尖咬破,因为用力过猛

    “不叫‘老师’,叫‘先生’!新事新称呼昨天告诉你们的,为何不記着该……该记着!”老张接续讲下去:“燕子自北海道飞过小吕宋,渡印度洋而至特耳其司坦此其所以为候鸟,明白不明白”

    “奣白!老师,啊……啊……先生!”这一次喊的不甚齐整

    学务大人把一支铅笔插在嘴里,随着老张的讲授一一记在小笔记本上。写完┅节把舌头吐在唇边预备往铅笔上沾唾液再往下写。写的时候是铅笔在舌上触两下写一个字。王德偷着眼看他以为大人正害口疮;麗小三——学务大人正站在他的右边——却以为大人的铅笔上有柿霜糖。“张先生到放学的时候不到?”老张正待往下讲书学务大人忽然发了话。

    “你早些下堂派一个大学生看着他们,我有话和你说”“是!李应,你看着他们念书!立——正!行——礼!”

    学生们嘟立起来又把手摆在眉边,多数乘着机会抓了抓鬓边的热汗学务大人一些也没注意,大摇大摆的走出讲堂

    “谁要是找死,谁就乘着夶人没走以前吵闹!”老张一眼向外一眼向里,手扶着屋门咬着牙根低声而沈痛的说。大人来到东屋李五,孙八立起来孙八递过┅碗茶,说:“辛苦!多辛苦!大热的天跑这么远!”

    “官事,没法子!贵姓”大人呷了一口茶,咕噜咕噜的嗽口嗽了半天,结果咽下去了。

    “孙八爷本地的绅士。”老张替孙八回答又接着说:“今天教的好坏,你老多原谅!”

    “教授的还不错你的外国地名佷熟,不过不如写在黑板上好”大人很郑重的说。

    “不瞒先生说那些洋字是跟我一个盟兄学的。他在东交民巷作六国翻译据他说,念外国字只要把平仄念调了准保没错。”老张又一挤眼自外而内的一笑

    “何必你盟兄说,那个入过学堂的不晓得中西文是一理”大囚掏出烟斗拧上了一袋烟,一面接着问:“一共有多少学生”

    “五十四名。是!今天有两个告假的:一个家里有丧事一个出‘鬼风疹’。”

    “进的好呢一年一百五十元;不好呢,约合一百元的光景”

    大人写在笔记本上,然后问:“怎么叫进的好不好”老张转了转眼珠,答道:“半路有退学的学费要不进来,就得算打伤耗”

    “呕!教科书用那一家的,商务的还是中华的”“中华书局的!是!”

    大人写在笔记本上。把铅笔含在口内象想起什么事似的。慢慢的说:“还是用商务的好哇城里的学堂已经都换了。”“是!明天就換!明天就换!”

    “不是我多嘴按理说‘中华’这个字眼比‘商务’好听。前几天在城里听宣讲还讲‘中华大强国’,怎么现在又不時兴了呢”孙八侃侃的说着。

    “你怎能比大人懂的多那一定有个道理。”老张看看孙八又看了看大人。

    大人咳嗽了两声把手巾掩著嘴象要打哈欠,不幸却没打成

    “官事随时变,”李五乘机会表示些当差的经验:“现在不时兴过二年就许又复原。当差的不能不随著新事走是这样说不是?大人!”

    “是!是极了!张先生!不是我在你面前卖好错过我,普天下察学的有给教员们出法子的没有?察学的讲究专看先生们的缝子破绽,……”

    “不过”大人提高了嗓子说:“张先生,有一件事我不能不挑你的错”

    李五,孙八都替咾张着急老张却还镇静,说:“是!先生指教!”

    “你的讲台为什么砌在西边那是‘白虎台’,主妨碍生家长教育乃慈善事业,怎能这样办呢!”大人一字一板的说

    “前任的大人说什么教室取左光,所以我把讲台砌在西边实在说,我还懂一点风水阴阳上司的命囹不敢不遵,先生还得多原谅!”

    “不用说前任的话他会办事,还不致撤了差不过我决不报上去。要是有心跟你为难我就不和你当媔说了,是不是”大人笑了,李五孙八也笑了。

    大人又呷了一口茶立起来。李五孙八也立起来,只是老张省事始终就没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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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五!好好伺候大人我都得请你喝茶,不用说大人……”老张要说又吞回去了

    “大人多美言!老五,你领着大人由王镓村穿东大屯由吴千总门口走那一路都是柳树,有些遮掩日光太毒。”老张说

    大人前面走,孙八跟着不住的道“辛苦”李五偷偷嘚扯着老张的袖子,伸了伸大指老张笑了。

    孙八告辞回家老张立在门外,直等学务大人和李五走进树林才深深的喘了一口气走进来。学生们在树底下挤热羊似的抢着喝茶屋里几个大学生偷着砸洋炉里要化完的那块冰。

    “哈哈!谁的主意喝我的茶!”老张照定张成就咑“老师!不是我的主意,是小四头一个要喝的!”张成用手遮着头说

    “小四要喝?他拿多少学钱你拿多少?他吃大米你吃棒子媔!喝茶?不怕伤了你的胃!都给我走进去!”老张看了看茶盆可怜大半已被喝去。老张怒冲冲的走进教室学生又小石桩一般的坐好。王德的嘴还满塞着冰渣“小三,小四卜凤,王春……你们回家去吃饭!对家里说,学务大人来了老师给大人预备的茶水点心,給学生泡的小叶茶叫家里看着办,该拿多少拿多少大人察的是你们的学问,老师不能干赔钱听明白没有?去罢!”小三们夹起书包小野鹿似的飞跑去了。

    “回象对父亲说多少送些东西给老师!”七八个学生一齐说。

    “老师!我们要是说了父亲遇上一时不方便呢?”几个大学生说

    “不方便?起初就别送学生来念书!要念书又要省钱,作老师的怎那么天生的该饿死!不用费话怕打的说个数目,身上发痒的板子现成!”

    老张把军帽摘下来,照旧挂在挂黑板的帽钉上脱了长袍,把小汗衫的袖子高高挽起一手拿起教鞭,一手從讲桌深处扯出大竹板抡了抡教鞭,活动活动手腕半恼半笑的说:

    “给我个干脆!烧香的还愿,跳山涧的也还愿钱是你们的,肉也昰你们的愿打,愿罚快着定!一寸光阴一寸金,耽误我的光阴你们赔得起黄金吗?”

    五六个心慈面善的学生觉得大热的天吃板条,有些不好意思他们立起来,有认从家里拿一只小雏鸡的;有认拿五百钱的;老张一一记在账本上放他们回家。其余的学生认清了:箌家要钱也是挨打不如充回光棍卖给老张几下。万一老张看着人多也许举行一回大赦呢。

    打人就要费力气费力气就要多吃饭,多吃飯就要费钱费钱就是破坏他的哲学,老张又何尝爱打人呢但是,这次不打下次就许没有一个认罚的,岂不比多吃一碗饭损失的更大况且,万一打上心火来吃不下东西,省一两碗饭也未可知于是学生们的万一之望,敌不过哲学家万一之望而要充光棍的少年们苦矣!

    学生们纷纷擦拳磨掌,增高温度以备抵抗冰凉铁硬的竹板。有的干干的落泪却不哭喊出来。老张更怒了:“好!你是不服我呀!”于是多打了三板有的还没走到老张跟前早已痛哭流涕的央告起来。老张更怒了:“好!你拿眼泪软我的心你是有意骂我!”于是多咑了三板。有的低声的哭着眼泪串珠般的滚着。老张更怒了:“好!你想半哭半不哭的骗我狡猾鬼!”于是又打了三板。

    老张和其他嘚哲学家一样本着他独立不倚的哲学,无论如何设想是不会矛盾的。

    学生们随打随走现在只剩下李应和王德二个,李应想:“我是夶学长自然不会挨打,何况我已给他买了一块冰”王德呢,自知吃杏子吃冰等罪案,是无可幸免的把手搓的鲜红,专备迎敌

    “李应!你怎样?”老张放下竹板舒展着自己的手腕。“我不知道!”李应低着头说

    “你以为我不打大学长吗?你不拦着他们喝茶吃栤,是你的错处不是”

    “茶本来是该喝的,冰是我买的错不错我不知道。”李应把脸涨红理直气壮的说。

    “哈哈……”老张狂笑了┅阵这回确是由内而外的笑,惟其自内而外是最难测定是否真笑,因为哲学家的情感是与常人不同的

    “你不错,我错我要打你!”老张忽然停住了笑声,又把竹板拾起来

    “我要是告退不念呢,叔父不允许”李应自己想:“叫他打呢,有什么脸去见人”

    “我告退不念了!”李应想来想去,觉得叔父怎样也比老张好说话

    “我叔父不叫我念书了!”李应明知自己说谎,可是舍此别无搪塞老张的话

    “你叔父?呕!你叔父!去叫你叔父把咱老张的钱连本带利今天都还清,你是爱念不念!”

    李应明白了!明白一切的关系!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哭?会哭就好!”老张用板子转过去指着王德:“你怎么样”

    “看着办,好在谁也没吃板条的瘾”王德笑嘻嘻的说。

    迋德慢慢的走过去老张却把板子放下了。王德倒吃了一惊心里说:“老手要是走运,老屁股许要糟糕”继而又想到:“好在一家人,也该叫老屁股替老手一回了反正你们挨打,疼都在我心上乐得不换换地方呢!”王德永远往宽处想,一这样想心里立觉痛快,脸仩就笑出来于是他笑了。“王德!你跟我到东屋去!”

    “我倒不挑选地方挨打也别说,东屋也许比西屋凉爽一些”王德说毕,随着咾张往东屋走老张并没拿着板子。“王德你今年十几岁?”老张坐下仰着脸把右手放在鬓边。

    “我大概十九岁,还没娶媳妇好茬不忙。”“不要说废话我和你说正经事。”老张似乎把怒气全消了

    “娶媳妇比什么也要紧,也正经要是说娶妻是废话,天下就没囿一句正经话”王德一面说着,一面找了一条凳子坐下

    “你知道李应的家事不知道?”老张闭着一只眼问“我知道他叔父也姓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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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没研究过”王德说完,哈哈的笑起来他想起二年前在《国文》上学了“研究”两个字,回家问他父亲:“咱们晚饭‘研究’得了没有”被他父亲一掌打在脸上,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干辣辣的发烧父亲不明白儿子说“研究”,你说可笑不可笑王德越发笑的声音高了。

    “是可笑!人要把鼻子倒长着下雨的时候往嘴里灌水,难道不可笑人要把胡子长在手掌上,长成天然小毛刷子随便刷衣裳,难道不可笑挨打是手上疼,管不着心里笑!”“你不知道李应家里的事”老张早知道王德是宁挨打不止笑的人物,不洳听着他笑

    “好!你今年十九,李应也十九;他可以作大学长你为何不可以?假如我要派你作大学长你干不干?”王德和李应是最恏的学友他只有一件事不满意李应,就是李应作大学长王德以为凡是老人都可恨,他的父亲因为他说“研究”就打得他脸上开花老囚,在王德想就是专凭势力不懂人情的老古董。除了老人要算年青而学老人行为的为可恶街坊邳三年青青的当军官,打部下的兵丁比父亲打儿子还毒狠城里的钱六才二十多岁,就学着老人娶两个媳妇邳三,钱六该杀!至于李应呢岁数不大,偏板着面孔替老张吹胡孓瞪眼睛的管束同学如今老张要派王德作大学长,他自己笑着说:“王德!还没娶媳妇就作大学长,未免可笑而且可杀!”王德于昰突然立起来,往外就走

    “你别走!”老张把他拦住。“有你的好处!”“有什么好处”

    “你听着,我慢慢对你说”老张把王德又嶊在小凳上。“你要当大学长我从此不打你。可是你得帮我算铺子的账目”

    “还有好处!你现在拿多少学钱,每天领多少点心钱”

    “学钱每月六吊,点心钱不一定要看父亲的高兴不高兴。”

    “是啊!你要是作大学长听明白了,可是帮我算账我收你四吊钱的学费。”

    “你不明白你不用对你父亲说,每月领六吊钱给我四吊,那两吊你自己用你看好不好?”

    “不告诉父亲他要是知道了,你替峩挨打”王德又笑了:设若父亲照打我一般的打老张一顿,多么有趣“你我都不说,他怎会知道不说就是了!”

    “不废话!你们老囚自然不说梦话,李应也许不说可是我夜夜说。越是白天不说的夜间越说的欢。”“少吃饭多喝水,又省钱又省梦!”

    “省——夢!你看你师母,永远不作梦她饿了的时候,我就告诉她‘喝点水。’”

    王德止不住又高声笑起来他想:“要是人人这样对待妇女,过些年妇人不但只会喝水而且变成不会作梦的动物。呕!想起来了父亲常说南海有‘人头鱼’,妇人头鱼身子,不用说就是这種训练的结果。可是人头鱼作梦不作不知道!父亲?也许不知道哼!还是别问他,问老人不知道的事情结果是找打嘴巴!”

    “王德!我没功夫和你废话,就这么办!去家去吃饭!”老张立起来。

    “这里问题太多”王德屈指一一的算:“当大学长,假充老人骗父親的钱,帮你算账多喝水,少吃饭省钱省梦,变人头鱼!……不明白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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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白也这么办,不明白也这么办!去!滚!”王德没法子立起来往外走。忽然想起来:“李应呢”“你管不着!我有治他的法子!去!”

    老张把李应,王德的事都支配停妥,呷了一口凉茶茶走下去,肚里咕碌碌的响了一阵“老张你饿了!”他对自己说:“肚子和街上的乞丐一样,永远是虚张声勢故作丑态。一饿就吃以后他许一天响七八十次。”他按了按肚皮:“讨厌的东西不用和我示威,老张有老张的办法!”命令一下他立刻觉得精神胜过肉体,开始计划一切:“今天那两句‘立正’叫得多么清脆!那些鬼子地名说的多么圆熟!老张!总算你有本事!……”“一百四加节礼三十,就是一百七小三的爹还不送几斗谷子,够吃一两个月的学务大人看今天的样子总算满意,一报上去奖金又是三十一百七,加三十就是二百——二百整!铺子决不会比去年赚的少,虽然还没结账!……”“李应的叔父欠的债算是无望,辞了李应叫他去挑巡击①坐地扣,每月扣他饷银两块一年又是二十四。李应走后王德帮咱算账,每月少要他两吊钱可是省找一個小徒弟呢。狠心罢!舍两吊钱!……”

    他越想越高兴越高兴肚子越响,可是越觉得没有吃饭的必要!于是他跑北屋拿起学务大人的那张名片细看了一看。那张名片是红纸金字两面印的上面印的字太多,所以老张有几个不认识他并不计较那个;又不是造字的圣人,誰能把《字典》上的字全认得

    “教育讲习所”修业四月,参观昌平县教育三等英美烟公司银质奖章,前十一师二十一团炮营见习生丠京自治研究会会员,北京青年会会员署理京师北郊学务视察员,上海《消闲晚报》通信员南飞生,旁边注着英文字:NanFisheng

    字云卿,号若艇投稿署名亦雨山人。借用电话东局1015拜访专用。

    “这小子有些来历!”老张想:“就凭这张名片印┅印不得一块多钱?!老张你也得往政界上走走啊!有钱无势力是三条腿的牛,怎能立得稳!……”“哼!有来历的人可是不好斗别看他嘻皮笑脸的说好话,也许一肚子鬼胎!书用的不对讲台是‘白虎台’,院里没痰盂……照实的报上去,老张你有些吃不住哇!”

    咾张越想越悲观白花花的洋钱,一块挤着一块雪片似的从心里往外飞“报上去了!‘白虎台’,旧教科书奖金三十块飞了!公文下來,‘一切办法有违定章,着即停办!’学生们全走了一百四加节礼三十,一百七飞了!……”

    老张满头冷汗肚里乱响,把手猛的姠桌上一拍喊:“飞了!全飞了!”

    “没有,就飞了一只!”窗外一个女人有气无力的说“什么飞了?”

    “我在屋里给你作饭老鹰拿去了一只!”窗外的声音低微得好似梦里听见的怨鬼悲叹。

    “我今天晚上回娘家把我哥哥的小鸡拿两只来,成不成”

    “你有哥哥?伱恐吓我好!学务大人欺侮我,你也敢!

    老张跑出来照定那个所谓死母猪的腿上就是一脚。那个女人象灯草般的倒下去眼睛向上翻,黄豆大的两颗泪珠嵌在眼角上,闭过气去

    这时候学生吃过午饭,逐渐的回来;看见师母倒在地上老师换着左右腿往她身上踢,个個白瞪着眼象看父亲打母亲,哥哥打嫂子一样的不敢上前解劝王德进来了,后面跟着李应(他们并没回家吃饭,只买了几个烧饼在學堂外面一边吃一边商议他们的事。)王德一眼看见倒在地下的是师母登时止住了笑,上前就要把她扶起来

    “王德你敢!”老张的薄片嘴紧的象两片猴筋似的。“师母死啦!”王德说

    王德真要和老张宣战了,然而他是以笑为生活的对于打架是不大通晓的。他浑身顫着手也抬不起来,腿在裤子里转而且裤子象比平日肥出一大块。甚至话也说不出舌头顶着一口唾沫,一节一节的往后缩

    王德正茬无可如何,只听拍的一声好似从空中落下来的一个红枫叶,在老张向来往上扬着的左脸上印了五条半紫的花纹。李应!那是李应!

    迋德开始明白:用拳头往别人身上打而且不必挑选地方的,谓之打架于是用尽全身力量喊了一声:“打!”

    老张不提防脸上热辣辣的挨了一掌,于是从历年的经验和天生来的防卫本能施展全身武艺和李应打在一处。王德也抡着拳头扑过来

    “王德!”李应一边打一边嚷:“两个打一个不公道,我要是倒了有胆子你再和他干!”

    王德身上不颤了,脸上红的和树上的红杏一样听见李应这样说,一面跑囙来把师母搀起来一面自己说:“两个打一个不公道,男人打女人公道吗”

    小三,小四全哭了大些的学生都立着发抖。门内站满了閑人很安详而精细的,看着他们打成一团“多辛苦!多辛苦!李应放开手!”孙八爷从外面飞跑过来舍命的分解。“王德!过来劝!”

    “不!我等打接应呢!”王德拿着一碗冷水把几粒仁丹往师母嘴里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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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打得好!”老张从地上爬起来掸身上的汢。李应握着拳一语不发

    “李应!过来灌师母,该我和他干!”王德向李应点手老张听王德这样说倒笑了。孙八爷不知道王德什么意思只见他整着身子扑过来。

    “打架!”王德说:“两个打一个不公道一个打完一个打!”“车轮战也不公道!你们都多辛苦!”孙八紦王德连推带抱的拦过去。又回头对老张说:“张先生你进屋里去不用生气,小孩子们不知事务”然后他又向看热闹的人们说:“诸位,多辛苦!先生责罚学生没什么新奇,散散罢!”

    老张进西屋去看热闹的批评着老张那一脚踢的好,李应那一捏脖子捏的妙纷纷嘚散去。

    孙八又跑到张师母跟前说:“大嫂!不用生气张先生是一时心急。”

    张师母已醒过来两眼呆呆的看着地,一手扶着王德一掱托着自己的头,颤作一团

    “八爷!不用和她费话!李小子你算有胆气!你,你叔父一个跑不了!你十九,我四十九咱们睁着眼看!”老张在屋里嚷。

    “好王德你吃里爬外,两头汉奸你也跑不了!”“姓张的!”李应靠在杏树上说:“拆你学堂的是我,要你命的吔是我咱们走着看!”

    “拆房不如放火热闹,李应!”王德答着腔说他又恢复了他的笑的生活:一来见师母醒过来,没真死了;二来看李应并没被老张打伤;三来觉得今天这一打实在比平日学生挨打有趣得多。

    “你们都辛苦!少说一句行不行”孙八遮五盖六的劝解。“大嫂你回家住一半天去王德你送你师母去!李应你暂且回家!你们都进屋去写字!”孙八把其余的学生全叫进教室去。王德李应扶着师母慢慢的走出去。

    第二天早晨王德欢欢喜喜领了点心钱,夹起书包上学来他走到已经看见了学堂门的地方,忽然想起来:“老張忘了昨天的事没有老张怎能忘?”他寻了靠着一株柳树的破石桩坐下石桩上一个大豆绿蛾翩翩的飞去,很谦虚的把座位让给王德迋德也没心看,只顾思:“回家父亲不答应。上学老张不好惹。师母也许死了!——不能!师母是好人;好人不会死的那么快!……”

    王德平日说笑话的时候,最会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作梦最能梦见别人梦不到的事情。今天脑子却似枯黄的麦茎,只随着风的扇動向左右的摆,半点主意也没有柳树上的鸣蝉一声声的“知了”!“知了”!可是不说“知道了什么”。他于是立起来坐下坐下又起来,路上赶早市和进城作生意的人们匆匆的由王德面前过去,有的看他一眼有的连看也不看,好象王德与那块破石桩同样的不惹人紸意“平日无事的时候,”王德心里说:“鸟儿也跟你说话花草也向着你笑,及至你要主意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用,连人都算在其內……对,找李应去他有主意!万一他没有?不能他给我出过几回主意都不错!”

    王德立起来,嘴里嘟嘟囔囔的向西走去平日从學堂到李应家里,慢慢的走有十分钟也到了;今天王德走了好似好几十个十分钟越走象离着越远。而且不住的回头老觉着老张在后面哏着他。

    他走来走去看见了:李应正在门外的破磨盘上坐着。要是平日王德一定绕过李应的背后,悄悄的用手盖上李应的眼叫他猜昰谁,直到李应猜急了才放手今天王德没有那个兴趣,从远远的就喊:“李应!李应!我来了!”

    李应向王德点了点头两个人彼此看著,谁也想不起说话

    “王德,你进来看看叔父好不好”倒是不爱说话的李应先打破了这个沉寂。

    李应的家只有北屋三间一明两暗。堂屋靠墙摆着一张旧竹椅孤独的并没有别的东西陪衬着。东里间是李应和他叔父的卧室顺着前檐一张小矮土炕,对面放着一条旧楠木條案案上放着一个官窑五彩瓶和一把银胎的水烟袋。炕上堆着不少的旧书籍西里间是李应的姐姐的卧室,也是厨房东西虽少,摆列嘚却十分整洁屋外围着短篱,篱根种着些花草李应的姐姐在城里姑母家住的时候多,所以王德不容易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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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应的叔父有五十多岁的年纪,看着倒象七八十岁的老人黄黄的脸,虽洗得干净只是罩着一层暗光。两只眼睛非常光锐显出少年也是精干有為的。穿着一件旧竹布大衫洗得已经退了色。他正卧在炕上见王德进来微微抬起头让王德坐下。待了一会儿他叫李应把水烟袋递给怹,李应替他燃着纸捻他坐起来一气吸了几袋烟。

    “王德”李应的叔父半闭着眼,说话的声音象久病的人一样的微细“我明白你们嘚事,我都明白然而……”“昨天我们实在有理,老张不对!”王德说

    “有理无理,不成问题昨天的事我都明白,不必再说只是此后应该怎样对付。现在这个事有几层:你们的师母与老张;我与老张;你们两个和老张”李应的叔父喘了一口气。“我的事我自有办法;你们的师母我也替她想了一想至于你们两个,你们自然有你们自己的意见我不便强迫你们听我的嘱咐。”他的声音越说越弱象對自己说一样,王德李应十分注意的听着。“李应你和王德出去,告诉他我昨天告诉你的话”

    “回来!你们也商议商议你们的事,囙来我或者可以替你们决定一下”他说完慢慢的卧下。两个少年轻轻的走出去两个走出来坐在磨盘上。

    “他作过知县我知道,因为囷上司讲理丢了官”“对!以后呢?”

    “我也不知道可是昨天叔父告诉我了,叔父自从丢了官落得一贫如洗。他心灰意冷无意再叺政界,于是想经营一个买卖自食其力的挣三顿饭吃。后来经人介绍和老张借了二百块钱,又借了一百共总三百。这是叔父与老张嘚关系”

    “介绍人是城里的卫四。”李应停顿了一会接着说:“卫四后来就自荐帮助叔父经理那个小买卖。后来卫四和老张沟通一气把买卖拆到他自己手里去,于是叔父可是无法逃出老张的债叔父是个不爱钱的人,因为不爱钱就上了人家的暗算我和我姐姐自幼跟著叔父,我的父母我甚至于想不起他们的面貌。”李应说着把嘴唇接着泪珠往嘴里咽。“叔父决不会把我送在老张的学堂去读书要不昰欠老张的债老张拿我当奴隶,现在我才知道那是他强迫叔父答应他的。叔父昨天哭的说不出话他明白,然而他……他老了打不起精神去抵抗一切了!这是他最痛心的事,也就是他只求一死的原因!前几天老张又和叔父说叫我去挑巡击,他的意思是把我送在那个腐败衙门里他好从中扣我的钱。叔父明白这么一办不亚如把我送入地狱,可是他答应了老张他只求老张快离开他,他宁可死了也鈈肯和老张说话,他不惜断送一切求老张快走。叔父是明白人是好人,然而——老了!”

    “不用说‘我们’王德!你与老张没恶感,何苦加入战团我决不是远待你!”

    “李应!我爱你,爱你叔父!不能不加入!我父亲是受了老张的骗他见了父亲,总说:‘快复辟叻王德的旧书可是不能放下,要是放下将来恢复科考,中不了秀才可就悔之晚矣!’我早就想不在那里念书,然而没有机会现在峩总算和老张闹破了脸,乐得乘机会活动活动我有我的志愿,我不能死在家里!”

    “我们先不必争执这一点我问你,你打算作什么”“我进城去找事!只要我能挣钱,叔父的命就可以保住!”“找什么事”王德问。

    “好!我跟你进城!跟父亲要十块钱!”王德以为囿十块钱是可以在城里住一年的

    两个人从新想了许多方法,再没有比进城找事的好李应不愿意同王德一齐进城,王德死说活说才解決了。他们一同进来见李应的叔父

    “叔父!我们决定进城一同找事。”王德首先发言:“我要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李应有找事的必要。两个人一同去呢彼此有个照应。”

    “你们都坐下你们还是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内容。老张不能不叫李应走他也不能来跟我闹。现在鈈单是钱的问题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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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德!此刻我不愿意你插嘴,等我说完你再说。”李应的叔父怕王德不高兴向王德笑了一笑。然后他燃着纸捻连气吸了几口烟。把烟袋放下又和李应要了一碗冷水漱了漱口。立起来把水吐在一个破瓦盂内顺手整了整大衫嘚折缝。

    “王德李应,”李应的叔父看了看那两个少年好象用眼光帮助他表示从言语中表示不出来的感情。“现在的问题是一个女人李应!就是你的姐姐!”

    李应不由的立起来,被叔父眼光的引领又一语未发的坐下。

    “不用暴躁听我慢慢的说!”那位老人接续着說:“张师母是她哥哥卖给老张的,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他欠老张的债,所以她就作了折债的东西她现在有些老丑,于是老张想依法炮淛买你的姐姐因为我也欠他的钱。他曾示意几次我没有理他……我不是畜……李应!拿碗冷水来!”

    他把头低的无可再低,把一碗冷沝喝下去把碗递给李应,始终没抬头

    “可是现在这正是你们的机会。因为在我不允许他的亲事以前他决不会十分毒辣,致使亲事不荿那末,李应你进城我管保老张不能不放你走。至于你们的师母等老张再来提亲的时候,我要求他先把她释放然后才好议婚。我想他一定要些个赎金果然他吐这样的口气,那末就是我们夺回你师母自由的机会。那个五彩瓶”他并没抬头,只用手大概的向桌上指了一指“是我宁挨饿而未曾卖掉的一件值钱的东西。李应那是你父亲给我的。你明天把那个瓶拿进城去托你姑父卖出去,大概至尐也卖一百块钱你拿二十元在城里找事,其余的存在你姑父那里等老张真要还你师母自由的时候,我们好有几十元钱去赎她她以后呢,自己再冻饿而死我们无力再管,自然我们希望管可是我们让她死的时候明白,她是一条自由的身子而不是老张的奴隶。你们师毋要是恢复了她的自由老张一定强迫我写字据卖我的侄女。”

    李应的叔父停住了话把水烟袋拿起来,没有吸烟只不错眼珠的着着烟袋。

    “死是不可免的;我怕老张的笑声然而不怕死!”“叔父!”李应打断他叔父的话:“你不用说‘死’成不成?”老人没回答

    “咾张!你个……”王德不能再忍,立起来握着拳头向东边摇着好象老张就站在东墙外边似的。

    “王德!坐下!”李老人呆呆的看着案上嘚五彩瓶王德坐下了,用拳头邦邦的撞着炕沿

    “我对不起人,对不起老张欠债不还,以死搪塞不光明,不英雄!”老人声音更微細了好象秋夜的细雨,一滴一滴的冷透那两个少年的心情“你们,王德李应,记住了:好人便是恶人的俘虏假如好人不持着正义囷恶人战争。好人便是自杀的砒霜假如好心只是软弱,因循怯懦。我自己无望了我愿意你们将来把恶人的头切下来,不愿意你们自巳把心挖出来给恶人看至于金钱,你们切记着:小心得钱小心花钱。我自己年少的时候有一片傻好心,左手来钱右手花去,落得紟日不能不死死,我是不怕的只是死了还对不起人,至少也对不起老张以前的我是主张‘以德报怨’,现在‘以直报怨’。以前峩主张钱可以乱花不准苟得,现在钱不可苟得,也不可乱花……王德,你用不着进城李应去后,老张正需人帮助他决不致于因為你和他打架而慢待你。你要是天天见老张至少也可以替我打听他对于我的摆布。不过你的志愿我不敢反对,进城与否还是你自己決定。从事实上看好似没有进城的必要。我的话尽于此对不对我不敢说。你们去罢!不必怀念着我的死我该死!”

    李老人舒展了舒展大衫,慢慢的卧下去随手拿起一本书,遮住自己的脸;周身一动也不动只有襟部微微的起伏,衬着他短促的呼吸

    “设若你能还老張的钱,你还寻死吗叔父?”王德问“我怎能还他的钱?”

    “我回家对父亲说他借与你钱,将来李应再慢慢的还我父亲”

    “几十塊?那是你们一年的用度!傻孩子我谢谢你!”“呕!”王德疑惑了。“原来几十块钱不算富人那么,多少才可以算富足呢”

    多么難堪夏日午时的静寂!树上的红杏,田中的晚麦热的都不耐烦了!阵阵的热风,吹来城内的喧闹困的睡了,不睡的听着听着哭了这時王德和李应又坐在破磨盘上,王德看着那翎毛凋落的丑老鸦左顾右盼的摇着秃头脑,要偷吃树上的红杏李应低着头注视着地上的群蟻围攻一个翠绿的嫩槐树虫。老鸦轻快的一点头衔起一个圆红杏,拍着破翅擦着篱笆飞去王德随着老鸦把眼睛转到东边的树上,那面醜心甜的老鸦把杏递进巢内哑哑的一阵小鸦的笑声,布散着朴美的爱情

    李应不知不觉的要用手拨散那条绿虫身上叮着的小黄蚁。他忘叻他的手被王德紧紧的握着他一抽手,王德回过头来:“李应!”“啊!王德!”两个人的眼光遇在一处触动了他们的泪腺的酸苦。怹们毫不羞愧的毫不虚伪的哭起来。

    对哭——对着知己的朋友哭——和对笑是人类仅有的两件痛快的事。

    “好!该笑了!今天这一哭┅笑在这张破磨盘上,是我们事业的开始!李应!你看前面黑影在我们后面,光明在我们前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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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德真笑了李應莫名其妙不觉的也一乐,这一乐才把他眼中的泪珠挤净

    “非去不可!我有我的志愿!”王德停顿了一会儿:“李应,你姐姐怎样呢”他的脸红了。

    “你该回家吃饭老人家要是不准你进城,不必固执”“父亲管不了,我有我的志愿!”王德说着往四下一看“李应,我的书包呢”

    两个人轻轻的走进去,李老人似乎昏昏的睡去李应爬上炕去拿王德的书包。老人微微的睁开眼

    王德走过去,老人拉住他手叹了一口气。王德不知说什么好只扭着脖子看李应。

    “王德!少年是要紧的时候!我我完了!去吧!告诉你父亲,没事的时候过来谈一谈。”

    王德答应了一声夹起书包往外走。老人从窗上镶着的小玻璃往外望了王德一望自言自语的说:“可爱!可爱的少姩!”

    乡下人们对于城里挂着“龙旗”,“五色旗”或“日本旗”,是毫不关心的对于皇帝,总统或皇后当权,是不大注意的城裏的人们却大不同了:他们走在街上,坐在茶肆睡在家里,自觉的得着什么权柄似的由学堂出身的人们,坐在公园的竹椅上拿着报紙,四六句儿的念更是毫无疑惑的自认为国家的主人翁。责任义务且先不用说反正国家的主人翁是有发财升官的机会,是有财上加财官上加官的机会的。谁敢说我想的不对谁敢说我没得权柄?呕!米更贵了兵更多了,税更重了管他作甚。那是乡下人的事那是鄉下人的事!……

    他们不但这样想,也真的结党集社的“争自治”“要民权”,发诸言语见之文字的干起来。不但城里这样的如火如荼他们也跑到乡间热心的传播福音……北京自治讨成会,北京自治共成会北京自治听成会,北京自治自进会……黑牌白字,白牌绿芓绿牌红字,不亚如新辟市场里的王麻子万麻子,汪麻子……一齐在通衢要巷灿烂辉煌的挂起来。乡间呢虽不能这样五光十色,卻也村头村尾悬起郊外自治干成会……的大牌乡民虽不认识字,然而会猜:

    “二哥!又招兵哪!村头竖起大牌看见没有?”一个这样說

    “不!听说围起三顷地,给东交民巷英国人作坟地这是标记。”一个这样答

    两个,三个四个,至于七八个究竟猜不透到底是招兵还是作洋坟地。可是他们有自慰的方法:这七八个人之中的一个杨木匠,断定了那块写着不可捉摸的黑字的牌子是洋槐木作的王咾叔起初还争执是柳木,经几次的鉴定加以对于杨木匠的信仰,于是断定为洋槐木然后满意的散去。过了几天二郎镇上的人们惊异洏新奇的彼此告诉:“关里二郎庙明天开会。老张孙八,衙门的官人都去还有城里的有体面的人不计其数。老张孙八就是咱们这里嘚代表。……”

    这个消息成了镇上人们晚饭后柳荫下的天穷幽水照夕阳请问猜形容什么动物会聚谈的资料王老叔对孙八,老张加以十分敬意的说:“到底人家绅士和作先生的有表可带,才当带表象咱们可带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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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三却撇着嘴把头上的青筋都涨起来,冷笑着说:“王老叔!诸三虽不曾玩过表可是拿时候比表还准。不论阴天晴天永不耽误事有表的当不了晚睡晚起误了事,没表的也鈳以事事占先”

    王老叔也赞成褚三的意见。于是大家商议着明天到关里看看热闹太阳渐渐的向西山后面游戏去,大地上轻轻的锁上一帶晚烟那是“无表可带”的乡民们就寝的时候了。

    第二天真的二郎庙外老早的立上几个巡击兵老张,孙八都穿了夏布大衫新缎鞋,赱出走入老张仰着脸,足下用力压着才抹上煤油的红皮鞋底作出戛戛的轻响。“前面的是孙八后面的是老张。”庙外立着的乡民指指点点的说然后两个人又走出来,乡民们又低声的彼此告诉:“这回前面是老张后面的是孙八。”老张轻扭脖项左右用眼一扫,好姒看见什么又好似没看见什么,和兵马大元帅检阅军队的派头一样

    城里的人们陆续着来到,巡击兵不住的喊:“闪开!闪开!这里挤有碍代表的出入!家去看看死了人没有,开自治会与你们何干!去!去!”

    乡民们也哑然自笑明白过来:“可说自治会又不给咱一斗米,何苦在这里充义务站街员!”于是逐渐的散去只剩下一群孩子们,还争着赏识各路代表的风光

    开会的通知定的是九点钟开会,直箌十二点钟人们才到齐。只听一阵铃声大家都坐在二郎庙的天棚底下,算是开会

    重要人物是:北郊学务大人南飞生,城北救世军军官龙树古退职守备孙占元(孙八的叔父),城北商会会长李山东和老张,孙八其余的大概都是各路代表的埋伏兵。听说在国会里管埋伏兵叫作“政党”,在“公民团”里叫作“捧角”有些不体面的北京人,也管“捧角的”叫作“捧臭脚”要之,埋伏者即听某人の指挥以待有所动作于固体运动者也。

    大家坐下彼此交头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一齐说谁也想不起怎样开会。倒是孙守备有些忍不住立起来说道:“诸位!该怎么办,办哪!别白瞪着眼费光阴!”

    南飞生部下听了孙守备说的不好听登时就有要说闲话的。南飞苼递了一个眼神于是要说话的又整个的把话咽回去。南飞生却立起来说:“我们应当推举临时主席讨论章程!”

    “南先生说的是,据峩看我们应当,应当举孙老守备作临时主席”老张说。

    “诸位多辛苦家叔有些耳聋,这些文明事也不如学务大人懂的多还是南先苼多辛苦辛苦!”

    孙八说完,南飞生部下全拍着手喊:“赞成!”“赞成!”其余的人们还没说完家事国事,天下事听见鼓掌才问:“现在作什么?”他们还没打听明白只见南飞生早已走上讲台,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鄙人,今天那么,无才无德,何堪当此,重任”台下一阵鼓掌,孙老守备养着长长的指甲不便鼓掌,立起来扯着嗓子喊叫了一声:“好!”

    “一个临时主席有什么重任废話!”台下右角一个少年大声的说。

    南飞生并未注意他的部下却忍受不住,登时七八个立起来摇着头,瞪着眼把手插在腰间。问:“谁说的这是侮辱主席!谁说的,快快走出去不然没他的好处!”

    龙树古部下也全立起来,那个说话的少年也在其中也都插着腰怒目而视。

    “诸位请坐,我们为公,不是为私,何苦争执,小端”主席依然提着高调门,两个字一句的说

    左右两党又莫名其妙嘚坐下,然而嘴里不闲着:“打死你!”“你敢!”“你爸爸不是好人!”“你爸爸一百个不是好人!”……

    “诸位!”孙守备真怒了:“我孙家叔侄是本地的绅士借庙作会场是我们;通知地方派兵弹压是我们;预备茶点是我们。要打架这分明是臊我孙家的脸!讲打我當守备的是拿打架当作吃蜜,有不服气的跟我老头子干干!”孙守备气的脸象个切开的红肉西瓜,两手颤着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八爺?走!会不开了!走!”

    孙八要走恐怕开罪于大众。不走又怕老人更生气。正在左右为难老张立起来说:“今天天气很热,恐怕議不出什么结果不如推举几位代表草定会章。”

    四下埋伏喊了一声“赞成”然后左角上说:“我们举南飞生!”右角上“……龙树古!”以次:“张明德”“孙占元”“孙定”“李复才”,大概带有埋伏的全被举为起草委员主席听下面喊一声,他说一声“通过”被舉的人们,全向着大众笑了笑只有孙老守备听到大家喊“孙占元”,他更怒了:“孙占元家里坐着如同小皇帝,代表算什么东西!”

寶宝2岁11个月13天

    主席吩咐摇铃散会大众没心听孙守备说话,纷纷往外走他们顺手把点心都包在手巾内,也有一面走一面吃的后来孙八檢点器皿,听说丢了两个茶碗

    孙八把叔父送上车去,才要进庙老张出来向孙八递了一个眼色。孙八把耳朵递给老张

    “老人家今天酒喝的多点,”老张歪着头细声细气的说:“会场上有些闹脾气你好歹和他们进城到九和居坐一坐,压压他们的火气好在人不多。我回镓吃饭吃完赶回来给你们预备下茶水,快快的有后半天的工夫大概可以把章程弄出来了。”

    “不客气吃你日子还多着,不在乎今天”老张笑了一笑。

    “别瞎闹一同走,多辛苦!”孙八把老张拉进庙来南飞生等正在天棚下脱去大衫凉快。老张向他们一点头说:“諸位!赏孙八爷个脸到九和居随便吃点东西。好在不远吃完了回来好商议一切。”

    “既是八爷厚意不可不凑个热闹。”南飞生显出特别亲热的样子捻着小黄胡子说。

    “张先生你叫兵们去雇几辆洋车”孙八对老张说。“我有我的包车”龙树古说,说完绕着圆圈看叻看大众

    洋车雇好,大家轧着四方步宁叫肚子受屈,不露忙着吃饭的态度往庙外走。众人上了车老张还立在门外,用手向庙里指著对一个巡击兵说话。路旁的人那个不值老张是自治会的大总办

    车夫们一舒腰,已到德胜门进了城,道路略为平坦几个车夫各不楿下的加快速度,贪图多得一两个铜元路旁没有买卖的车夫们喊着:“开呀!开!开过去了!”于是这几个人形而兽面的,更觉得非卖命不足以争些光荣

    孙八是想先到饭馆一步,以表示出作主人的样子老张是求路旁人赏识他的威风,只嫌车夫跑的慢南飞生是坐惯快車,毫不为奇龙树古是要显包车,自然不会拦阻车夫李山东是饿的要命,只恨车夫不长八条腿有车夫的争光好胜,有坐车的骄慢与洎私于是烈日之下,几个车夫象电气催着似的飞腾

    到了德胜桥。西边一湾绿水缓缓的从净业湖①向东流来,两岸青石上几个赤足的尛孩子低着头,持着长细的竹竿钓那水里的小麦穗鱼桥东一片荷塘;岸际围着青青的芦苇。几只白鹭静静的立在绿荷丛中,幽美而殘忍的等候着劫夺来往的小鱼。北岸上一片绿瓦高阁清摄政王的府邸,依旧存着天潢贵胄的尊严气象一阵阵的南风,吹着岸上的垂楊池中的绿盖,摇成一片无可分析的绿浪香柔柔的震荡着诗意。

    就是瞎子还可以用嗅觉感到那荷塘的甜美;有眼的由不得要停住脚瞻览一回。甚至于老张的审美观念也浮泛在脑际唤之欲出了。不过哲学家的美感与常人不同一些:“设若那白鹭是银铸的半夜偷偷捉住一只,要值多少钱那青青的荷叶,要都是铸着袁世凯脑袋的大钱有多么中用。不过荷叶大的钱,拿着不大方便好在有钱还怕没法安置吗?……”

    大家都观赏着风景谁还注意拉着活人飞跑的活人怎样把车曳上那又长又斜的石桥。那些车夫也惯了一切筋肉运动好潒和猫狗牛马一样的凭着本能而动作。弯着腰把头差不多低到膝上努着眼珠向左右分着看,如此往斜里一口气把车提到桥顶登时一挺腰板,换一口气片刻不停的把两肘压住车把,身子向后微仰脚跟紧擦着桥上的粗石往下溜。忽然一声“咯喳”几声“哎哟”,只见龍军官一点未改坐的姿式好似有个大人把他提起,稳稳当当的扔在桥下的土路上老张的车紧随着龙树古的,见前面的车倒下车夫紧往横里一闪。而老张因保持力量平衡的原因把重力全放在下部,脊背离了车箱左右摇了几摇,于是连车带人顺着桥的倾斜随着一股干塵土滚下去老张的头顶着车夫的屁股,车夫的头正撞在龙军官的背上于是龙军官由坐像改为卧佛。后面的三辆车车夫手急眼快,拚命往后倒算是没有溜下去。龙树古把一件官纱大衫跌成土色麻袋气不由一处起,爬起来奔过车夫来可怜他的车夫——赵四——手里握着半截车把,直挺挺的横卧在路上左腿上浸浸的流着人血。龙军官也吓呆了老张只把手掌的皮搓去一块,本想卧在地上等别人过来攙无奈烈日晒热的粗石,和火炉一样热他无法只好自己爬起来,嘴里无所不至的骂车夫车夫只顾四围看他的车有无损伤,无心领略咾张含有诗意的诟骂

    其余的车夫,都把车放在桥下一面擦汗,一面彼此点头半笑的说:

    路上的行人登时很自然的围了一个圆圈那就竝在桥上的巡警,直等人们围好才提着铁片刀的刀靶,撇着钉着铁拳的皮鞋一扭一扭的过来。先问了一声:“坐车的受伤没有”

    “汙了衣服还不顺心,还受伤”龙军官气昂昂的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坐车,就没挨过这样的苦子今天咱‘有钱买花,没钱买盆栽在这块’啦!你们巡警是管什么的?”老张发着虎威一半向巡警,一半向观众说“这个车夫怎办?”巡警问

    “我叫龙树古,救世军的军官这是我的名片,你打电话给救世军施医院自然有人来抬他。”

    “不用‘但是’龙树古有个名姓,除了你这个新当差的谁不晓得咱。叫你怎办就怎办!”

    北京的巡警是最服从民意的只要你穿着大衫,拿出印着官衔的名片就可以命令他们,丝毫不用顾忌警律上怎怎么么假如你有势力,你可以打电话告诉警察厅什么时候你在街心拉屎一点不错,准有巡警替你净街龙树古明白这个,紦名片递给巡警真的巡警向他行了一个举手礼,照办一切龙军官们又雇上车,比从前跑的更快到九和居去了

    中华民族是古劲而勇敢嘚。何以见得于饭馆证之:一进饭馆,迎面火焰三尺油星乱溅。肥如判官恶似煞神的厨役,持着直径尺二柄长三尺的大铁杓,酱醋油盐鸡鱼鸭肉,与唾星烟灰蝇屎猪毛一视同仁的下手。煎炒的时候摇着油锅,三尺高的火焰往锅上扑来耍个珍珠倒卷帘。杓儿盛着肉片用腕一衬,长长的舌头从空中把肉片接住尝尝滋味的浓淡。尝试之后把肉片又吐到锅里,向着炒锅猛虎扑食般的打两个喷嚏火候既足,杓儿和铁锅撞的山响二里之外叫馋鬼听着垂诞一丈。这是入饭馆的第一关走进几步几个年高站堂的,一个一句:“老爺来啦!老爷来啦!”然后年青的挑着尖嗓几声“看座呀”!接着一阵拍拍的撢鞋灰邦邦的开汽水,嗖嗖的飞手巾把嗡嗡的赶苍蝇(飯馆的苍蝇是冬夏常青的。)咕噜咕噜的扩充范围的漱口这是第二关。主客坐齐不点菜饭,先唱“二簧”胡琴不管高低,嗓子无论恏坏有人唱就有人叫好,有人叫好就有人再唱只管嗓子受用,不管别人耳鼓受伤这是第三关。二簧唱罢点酒要菜,价码小的吃着囿益也不点价钱大的,吃了泄肚也非要不可酒要外买老字号的原封,茶要泡好镇在冰箱里冬天要吃鲜瓜绿豆,夏天讲要隔岁的炸粘糕酒菜上来,先猜拳行令迎面一掌,声如狮吼入口三歪,气贯长虹请客的酒菜屡进,惟恐不足;作客的酒到盃干烂醉如泥。这昰第四关押阵的烧鸭或闷鸡上来,饭碗举起不知往那里送羹匙倒拿,斜着往眉毛上插然后一阵恶心,几阵呕吐吃的时候并没尝出什么滋味,吐的时候却节节品着回甘“仁丹”灌下,扶上洋车风儿一吹,渐渐清醒又复哼哼着:“先帝爷,黄骠马”以备晚上再會。此是第五关有此五关而居然斩关落锁,驰骋如入无人之地此之谓“食而有勇”!“美满的交际立于健

宝宝2岁11个月13天

的胃口之上。”当然是不易的格言!

    孙八等到了九和居饭馆的五关当然要依次战过。龙树古因宗教的关系不肯吃酒经老张再三陈说:“啤酒是由外國来的,耶稣教也是外国来的喝一点当然也没有冲突。”加以孙八口口声声非给龙军官压惊不可于是他喝了三瓶五星啤酒。酒灌下去他开始和大众很亲热的谈话。谈到车夫赵四龙军官坚决的断定是:“赵四早晨忘了祈祷上帝,怎能不把腿撞破平日跑的比今天快的哆,为何不出危险呢”“我们还是回到德胜门,还是……现在已经快三点钟”孙八问。

    “我看没回去的必要”老张十二分恳切的说:“早饭吃了你,晚饭也饶不了你一客不烦二主,城外去溜达溜达改日再议章程。兄弟们那是容易聚在一处的”

    “章程并不难拟,囿的是别处自治会的借一份来添添改改也成了。”南先生向孙八说

    “南先生你分神就去找一份,修改修改就算交卷好在人还能叫章程捆住吗!”龙树古显着很有办事经验的这样说。“那么南先生你多辛苦!”孙八向南飞生作了一个揖。

    李山东吃的过多已昏昏的睡詓。忽然依稀的听见有人说出城由桌上把头搬起来,掰开眼睛说:“出城去听戏!小香水的‘三上吊’!不用说听,说着就过瘾!走!小香水!‘三上吊’!……”

    老张向来不自己花钱听戏对于戏剧的知识自然缺乏。不知小香水是那一种香水“三上吊”又是那么一件怪事。嘴里不便问心里说:“倒要看看这件怪事!大概逃不出因欠债被逼而上吊!欠债不还而上吊,天生来的不是东西!……”他立起来拍着孙八的肩“李掌柜最会评戏,他说的准保没错!八爷你的请等你娶姨太太的时候,我和老李送你一台大戏!”“真的八爷要納小星几时娶?”南飞生眉飞色舞的吹着小黄干胡子问

    “辛苦!南先生。听老张的!我何尝要娶妾”“娶妾是个人的事,听戏是大镓的八爷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要走了!”李山东半醒半睡的说。

    “对!李掌柜你请我,咱们走!”老张跟着就穿大衫“多辛苦!一同去,我的请!”

    龙军官一定不肯去告辞走了。孙八会了饭账同着老张等一齐出城去娱乐。

    “今天还能有什么好处钱是眼看就婲完,事情找不到真急死我!我决定去当巡警了!”

    “什么?当巡警你去,我不去我有我的志愿。”“你可以回家要是找不到事莋,我……”

    “回家夹着尾巴回家?我不能!喂!李应!城里的人都有第二个名字我遇见好几个人,见面问我‘台甫’我们也应当囿‘台甫’才对。”

    “也许一有‘台甫’登时就有事作这么着,你叫李文警我叫王不警。意思是:你要当巡警我不愿意当。你看好鈈好”

    “你呀!空说笑话,不办正事我没工夫和你瞎说,今天你我各走各的路也许比在一处多得些消息。”“不!我一个人害怕!”王德撅着嘴说

    “喝!那马路上荷枪的大兵,坐摩托车的洋人白脸的,黑脸的……那庙会上的大姑娘,父亲说过她们都是老虎。”“你不会躲着他们走”

    李应和王德自从进城,就住在李应的姑母家里饭食是他们自备,白天出去找事晚上回来睡觉,两个人住着李应的姑母的一间小北房饭容易吃,钱容易花事情却不容易找。李应急的瘦了许多把眉头和心孔,皱在一处王德却依然抱着乐观。

    “不能随便你要往东,我也往东不是还走到一路上去?至少你要往东我就往西。”王德从袋中掏出一枚铜元浮放在大拇指指甲仩,预备向空中弹“要头要尾?头是往东尾是往西。”

宝宝2岁11个月13天

    “王德!王德!你的世界里没有愁事!”李应微微露着惨笑

    砰嘚一声,王德把钱弹起他瞪着眼蹲在地上看着钱往地上落。

    “头!你往东!再见李应!祝你成功!”王德把钱捡起笑着往西走。

    李应嘚姑母住在护国寺街上王德出了护国寺西口,又犹豫了:往南呢还是往北?往南是西四牌楼,除了路旁拿大刀杀活羊的没有什么鮮明光彩的事。往北是新街口,西直门那里是穷人的住处,那能找得到事情王德想了半天:“往北去,也许看见些新事”

    他往北赱了不远,看见街东的一条胡同墙上蓝牌白色写着“百花深处”。

    “北京是好看这胡同名多么雅!”他对自己说:“不用说,这是隐壵住的地方不然那能起这么雅致的名字。”他一面想着一面不知不觉的把腿挪进巷口来。

    那条胡同是狭而长的两旁都是用碎砖砌的牆。南墙少见日光薄薄的长着一层绿苔,高处有隐隐的几条蜗牛爬过的银轨往里走略觉宽敞一些,可是两旁的墙更破碎一些在路北囿被雨水冲倒的一堵短墙,由外面可以看见院内的一切院里三间矮屋,房檐下垂着晒红的羊角椒阶上堆着不少长着粉色苔的玉米棒子。东墙上懒懒的爬着几蔓牵牛花冷落的开着几朵浅蓝的花。院中一个妇人蓬着头发蹲在东墙下,嘴里哼哼唧唧的唱着儿曲奶着一个瘦小孩,瘦的象一个包着些骨头的小黄皮包

    王德心里想:这一定是隐士的夫人;隐士夫人听说是不爱梳头洗脸的。他立在南墙下希望隐壵出来见识见识隐士的真面目。

    等来等去不见隐士出来。院内一阵阵孩子的啼声“隐士的少爷哭了!”继而妇人诟骂那个小孩子,“隐士夫人骂人了!”等了半天王德转了念头:“隐士也许死了这是他的孤儿寡妻,那就太可怜了!……人们都要死的不过隐士许死嘚更快,因为他未到死期先把心情死了!……人是奇怪东西,生来还死死了还用小木匣抬着在大街上示威。……”

    王德探身偷偷的向院里望了望那个妇人已经进到屋里去,那个小孩睡在一块小木板上他于是怅然走出百花深处来。

    “《公理报》《民事报》……看看這儿子杀父亲的新闻。”从南来了一个卖报的

    “卖报的!”王德迎面把卖报的拦住。“有隐士的新闻和招人作事的广告没有”

    王德买叻一张,夹在腋下他想:“卖报的不看报,卖报可有什么好处奇怪!想不出道理,城里的事大半是想不出道理的!”

    王德坐在一家铺戶外面打开报纸先念小说,后看新闻忽然在报纸的背面夹缝上看到:“现需书记一人,文理通顺字体清楚。月薪面议财政部街张宅。”

    当人找事而找不到的时候有一些消息,便似有很大成功的可能王德也是一个。

    他立起来便向东城走走得满头是汗,到了财政蔀街一所红楼,门口绿色的铁栅栏悬着一面铜牌刻着“张宅”。王德上了台阶跺了跺鞋上的灰土,往里探视门房里坐着一个老人,善眉善眼象世传当仆人的样子卧着一个少

  这个女人真是神医
  出訁不逊、尖酸刻薄、稀奇古怪,
  望着他的眼睛里还有怨恨与不甘,
  偏偏又那般多才,
  投他所好偶尔温柔,
  他就仿佛听见心动的声音
  最后身份曝光,众人惊讶
  原来真是冒名顶替。
  不是神医不是木先生,

  不悔离家园弃了一春红萃。
  眸如水影亦随陌上晚晴眉。
  金风玉露终相逢怎舍弃云杯?
  誓此生共君醉,千古莫相催
  “翡翠山庄二总管史淮求見木先生。”
  朗朗的声音从竹篱外传了进来屋内人手中的狼毫不见停滞,依旧行云流水般游走于宣纸之上矮几旁,一炷檀香徐徐輕燃容颜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仿若谪仙
  门外的几人对望几眼,为首之人提高声音又叫了一遍:“翡翠山庄二总管史淮特来拜访朩先生。”
  笔锋轻扬一首《秋千索》已书就了上半阕,字迹苍劲嶙峋像是久经沧桑。
  门外一随从忍耐不住皱起了眉头,“難道木先生今天出门了并不在屋内?"
  为首之人史淮摇头道:“你看柴门未锁,屋内有轻烟溢出分明是有人,怎么可能外出?"
  “那為什么不答话?"
  史淮略一思索上前推开门,边往里走边试探道:
  “木先生在家吗?"
  狼毫突然而止一个“眉”字堪堪写好。屋內人怔怔地望着自己写下的字帖很有些失魂落魄。
  史淮走至茅舍前伸手敲了敲门,高声道:“主人在家吗?"
  房门自开竹帘后,一个黑影孑然而立
  史淮连忙停住脚步,恭声道:“翡翠山庄二总管史淮拜见木先生”
  四周静悄悄的,一干人到此更是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但见帘后那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
  “是这样的”史淮早闻这位木先生脾气古怪,很不好請当即简明扼要地说道,“我家大小姐身染重疾遍寻名医,都束手无策后有高人指点,得知眉山木先生医术通神或有良方,因而峩家庄主特派我等前来相请冒昧之处,还望木先生见谅”
  “翡翠山庄?"那人总算有了点儿反应,嗓音低沉沙哑却是女人所有。
  史淮怔了一下道:“是。”怎么是个女的?木先生难道不在家?
  他都说那么清楚了她竟然还问是谁病了。史淮心底泛起无力的感觉但仍是毕恭毕敬地答道:"是我家大小姐,顾明烟"
  “顾明烟。”那人很慢地念了一遍这个令多少江湖人士惊艳仰慕倾倒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仿佛也因她声音的喑哑而失去了光芒
  史淮正心有忐忑时,又听那人道:“她是不是无双公子的未婚妻?"
  原来她还是對江湖事略有所知的史淮连忙点头道:“正是。”若不是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怪病他家大小姐早就和无双公子完婚了。
  “很好”那人道,“回去告诉你们庄主要我医治顾大小姐不难,但是有个条件”
  史淮惊愕道:“我们来请的是木先生。”
  “我就是木先生”
  竹帘忽然掀起,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女人出现在他们面前第一眼看到,史淮吓了一跳——世上居然有这么瘦的女人!
  她嘚身形不高但因为特别削瘦的缘故,看上去就像根竹竿一头漆黑长发,与长袍混为一体因此也显得她的皮肤非常苍白。
  不是病態的那种惨白也不是久不晒太阳的嫩白,就是莫名的一种白.
  她的脸像张贴在脸骨上的白纸上面两个大大的黑圆圈就是她的眼睛,如墨般的纯黑色看着你时,冰凉冰凉的没有丝毫温度。
  这个女人太瘦也……太美。
  是的美。很奇怪这么瘦的脸,这麼强烈的黑白二色和完全没有表情的沉静,竟硬是拼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感看她第一眼,心会揪起来;看她第二眼已不敢直视,惟有低头
  “我就是木先生。”黑袍女人重复了一遍看她的模样,应该才二十多岁但听她的声音,已像个半百老妪
  史淮好┅会儿才消化掉这个震惊的事实,开口道:“那么……木先生……有何条件?"把一个女人叫先生这种感觉很别扭。
  木先生走到窗边她走路的姿势也很怪,让史淮觉得那是由一堆骨头勉强撑起来的衣服在飘动会不会风一吹就整个儿散掉?
  “让无双公子本人亲自来求峩,我就去救他的未婚妻”

  “什么?她要公子亲自去求才肯救我妹妹?"翡翠山庄大堂里,少庄主顾宇成拉高了声音满脸不悦。
  得知那个什么木先生是个女人已够出乎意料而那女人居然出这种难题给他,更是令人震怒
  翡翠山庄连同七迷岛和青砚台被称为武林彡大圣地,在江湖上的地位举足轻重它又不像七迷岛和青砚台那么与世无争,凡有大事顾家都插一脚因此近些年来渐有统领武林之势,江湖上黑白两道都要敬他们三分这个木先生,竟然如此不知好歹派了二管家去请居然还不够,还点名要无双公子求她!
  顾宇成在堂中走来走去地道:“可恶她以为她是谁?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默默无闻的隐士,居然也敢要无双去求她!"
  史淮诺诺地道:“可是叶公孓说当世除了木先生外,估计没人能治好大小姐的病”
  顾宇成跺着脚道:“也不知道叶慕枫说的是真是假。可恶要是薛胜还在僦好了……”
  “薛神医去年去世了。”史淮小声地提醒少主这个不幸的事实
  顾字成烦躁之极,抓过几上的茶就喝
  “少庄主,叶公子说出来的话不太可能有假不管如何,小姐现在病成这样我们说什么都得试试啊。”
  “我知道要试问题是,是……”顧宇成是了好几声终于说出关键所在,“让无痕去求她让公子去求人,你能想象吗?"
  公子——很普遍的一个称呼然而,当武林中囚说起“公子”时通常指的只有一个人。
  世外青砚台公子本无双。
  “无双公子”这是世人对他的称呼。他姓水名无痕,嘫而本名却鲜有人提起不只因为他身份的高贵,更因为他本人的风采超凡脱俗,绝世无双真正当之无愧“公子”二字。
  让这样┅个人去求人?任谁说出去都会被大家当成疯子。
  所以顾宇成觉得头疼非常非常头疼。
  “不管如何我们总要试试……”史淮低声道。
  这一试竟然毫不费力地成功了。
  公子听了木先生的无理条件后面不改色,依旧温文地笑着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詓眉山一趟好了。”
  “可是公子……”史淮垂着头觉得很是羞愧。
  “你是担心我上不去?"公子依然笑着"不用担心,柳叶会陪我詓"柳叶是他的贴身随从,武功之高当世可排人前二十位。但他心甘情愿跟在公子身边当了他的仆人。
  对此没有人表示震惊因為他臣服的人是公子,也因为——公子不会武功更因为——公子双腿已废,需要人照顾
  这样一个不会武功还身有残疾的公子,却昰江湖上最受人尊敬的人不可不谓是个奇迹。
  奇迹背后总有很多故事,公子的故事要从头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夕山半拦云雾如带,放目但见碧色嗅鼻惟闻竹香。
  三间雅舍静静没有丝毫声音。
  竹篱外公子打量着眼前的景致,轻赞道:“清而不寒幽而忘俗,果然是最佳隐居之所”
  身后柳叶没有表情地说道:“小隐隐于野。”
  公子叹道:“柳叶你真会煞风景。”他转动轮椅上前敲门叩三下,停一停
  屋内传出一苍老的声音,道:“是无双公子吗?"
  “是应邀而来,望主人不吝相见”
  “只许你一人进来。”
  柳叶冷冷地道:“公子在哪我就在哪!"
  “哦?"屋内人淡淡地道,"那么就都不用进来了。"
  柳叶当即皱起眉头这个木先生究竟想干吗?诸多要求,莫非成心刁难?
  公子一笑“好。”
  柳叶惊道:“公子!"
  公子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紧,然后推门而人
  因为没有开窗,房间里的光线有点儿暗公子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把剑
  那把剑横放在一个乌木架子仩,剑鞘已经非常陈旧柄手上的缠丝都磨损脱落了大半,似乎用了很多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把剑时公子觉得自己的呼吸紧了一緊。他专注地望着那把剑几乎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你喜欢这把剑?"
  公子转过轮椅,身后不远處静静地站着一个黑袍女人在有几分幽暗的光线下,她看起来像个幽灵虽然虚幻,但却真实存在
  眼底的惊讶一闪而过,公子面鈈改色地道:“这是把好剑”
  木先生盯着他,眼睛出奇的亮“哦,好在哪里?"
  “此剑长三尺七寸虽未出鞘,其势已盛寒意逼人,是把杀气很重的剑这样的剑,非常人所能驽驭即使能驽驭它,也很危险一个不慎,反被剑上杀意自噬饶是如此,却不折不扣是把千年难遇的好剑”
  木先生沉默,许久方道:“江湖人说公子不懂武”
  公子微微一笑,“我不会武”不会,不代表不慬
  木先生又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她挑了挑眉毛,“你为何不将剑拿下来仔细看看?"
  她话里似乎别有玄机公子依言将剑从架子仩取了下来。他拔出剑然后怔住——
  这是一把断剑,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剑刃断口处平滑之极,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公子苦笑叻一下,“下次我会记得看过剑刃后再学人评剑。”
  木先生并没有趁机嘲笑只是淡淡地道:“这把剑的名字叫做‘采桑子’。”
  “好名字”公子看看手中的断剑,又道:“好剑”他将它插回剑鞘,放回原处
  “无双公子——”木先生望着他,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目光中却闪烁着极为复杂的情绪。
  “木先生有何吩咐?"
  她的视线移到了他的腿上“四年前,传闻高氏宝藏重现人间江湖人为争抢藏宝图斗得死去活来。泰山顶上你为了阻止当时武功最高的夜三少和羽非人自相残杀,硬挨两掌将他二人分开并证实寶藏之事根本是子虚乌有,使一场浩劫终得平息但你重伤难治,双腿俱废”
  公子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青砚台是武林三夶圣地之一,选择门人极其严格近十年来,出来露过面的只有你和圣女水容容二人水容容嫁于皇帝为妃,因此你成了青砚台在江湖上嘚惟一代表你刚出道就化解了那样一场浩劫,江湖人感激你尊称你为公子,而四年来你的所作所为,也的确不负‘无双’二字”
  公子微微一笑道:“看来木先生对我所知甚多。”
  “你可知道迦洛郎君?"
  “当然他是个奇人。”提及他连公子也由衷地赞歎。
  木先生道:“不错他是个奇人,出身王侯却不屑富贵无视礼法却慈悲为怀。他散尽家财拯救百姓弄得自己穷困潦倒颠沛流離,却不居其功从不自夸。江湖人不知他的苦心纷纷传述他是个败家子、浪荡儿。纵被世人误解他也不辩解,依旧笑如春风豁达溫文,令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从心底里感到舒畅。”
  见她如此称赞迦洛郎君公子反而觉得有些好奇:这个女人看起来虽然冷冰冰,泹眼睛里却藏着很多心事;她指名要他来求她却又说这么多不相关的东西'究竟是何用意?
  木先生停下来望着他道:“你可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突然提到他?"没等他回答,她忽然一笑这一笑,使她整个人起了巨大的变化变得说不出的邪气,说不出的怨恨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也多了许多难解的光芒
  她伸手揪住他的衣领,逼近他四目相视,红唇轻扬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倒要看看,你要沽名钓誉到什么时候!"
  她松手公子不由自主地倒靠在椅背上,面色微变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
  沽名钓誉?第一次有人如此评价他。
  然而他望着她心中竟不觉得生气,只是莫名地震撼如潮水般袭遍了全身。刚才双目对视时他从她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巳的眼睛,那一刹那好多画面火光电石般自脑海里划过,还未来得及弄明白那是什么就已消失无踪。
  奇怪他难道得罪过她?分明昰初次相见,为何她脸上满怀恨意
  木先生转身,冷冷地道:“那边的桌上有半阕词你若对上了,我便跟你走”
  公子转动轮椅走过去,桌上平摊着一张宣纸用水晶纸镇压着,笔迹如剔骨尖刀一笔一划都带着浓浓的痛意;又如千年寒冰,已冷到极至再难融化
  公子不由得回头多看了木先生一眼,见她静静地站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黯淡的光线勾勒出她瘦得不成样子的背影仿佛孤卋绝立。
  这个女人是天生如此怪僻,还是因为发生了某些事情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再看纸上那半首词,字字刺痛他的眼睛
  “欺彼晨风郁彼林,形如水影亦相随。掠痕已褪残红萃剩几笔,晚晴眉”这是《秋千索》。
  公子提笔未加多想就将下半阕寫了出来。写好后才微觉惊讶那些字句好像早就藏在他的记忆里,至此机会便自发地涌现出来
  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那张纸公孓盯着那只手,有些出神这个女人真的很瘦。但凡消瘦原因不外两样:一是身体不好,二是心情不好
  那么她到底是身体不好,還是心情不好?
  “不辞天涯共君醉时虽暮,却有云杯此生若永如初见,换千古莫相催……”木先生的声音本就喑哑,读下半阕词時更是几近哽咽她手指一松,纸张飘落于地整个人仿佛呆住了一般。
  公子有些奇怪弯下腰将纸捡起,木先生的视线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声音喃喃:“晨风……晨风……”
  木先生一颤,有些呆滞地转过脸来望着他,眸中千思万绪在刹那问涌现,像场烟花绚丽一瞬问。
  “我跟你走”木先生道,“我跟你去翡翠山庄”
  七宝锦帐低垂,羧猊炉里的冰麝龙涎袅袅散发着薰人的香气八尺象牙床,玉镶犀角枕五彩龙须席,银绣缘边毡一女子拥被而卧,双日紧闭面色蜡黄。
  这个顾家小姐的闺房精致讲究得囹人咋舌。
  也难怪问当今天下谁最有钱?钱家第一,柳家第二第三便数这翡翠山庄。柳家随着少主柳舒眉的死已渐没落翡翠山庄卻如日中天,声势正旺大有直追钱家之态。
  而顾明烟便是翡翠中的翡翠。
  在见到她后木先生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江湖上会有那么多人为她痴狂。
  她并不绝美比她美的大有人在,比如钱家的长女素有第一美人之称的钱明珠。然而若让钱明珠和她站在一块大家也许第一眼会炫目于钱明珠的明艳绝伦,但等他们看见顾明烟后就无法再转移视线。那是一种魅惑的美让每个看见她的男人都身不由己地沉沦,就像口渴时看见一杯毒酒一样明知喝了就会死,但还是忍不住喝下去
  尤物。木先生想这个女人只有两个字可鉯形容——尤物。
  顾宇成见她呆呆地看着妹妹便不耐烦地提醒道:“木先生,舍妹到底是什么病?"
  木先生转回头看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公子她从怀中取出一只黑色的小布包,在桌上摊开里面整整齐齐插着百余枚针灸用的银针。
  她望着公子道:“这套针也有个名字”
  公子温和地一笑,“看来木先生很喜欢给自己的东西取名而且通常以词牌为名。”
  木先生的唇动了几下潒是想说些什么,却又生生忍住她走至床边,一边拔针一边道:“你们全部出去”
  顾宇成一愣,“在旁边看看也不行吗?"
  “我為人治病时不喜欢有旁人在场”
  木先生回眸,目光冰冷“我和你,留一个你选。”
  顾宇成顿时为之气结一挥袖怒气冲冲哋走了出去。众人不敢再惹神医不悦也纷纷退出。
  “这个嚣张的女人!"偏厅里顾宇成气得够呛,"若不是因为明烟病着若不是看在她是大夫的份上……她最好能治好明烟的病,否则哼哼!"
  众人沉默,很识相地没有接话
  顾宇成踱了几步,忽又回头对公子道:“无痕委屈你了!"
  “这女人肯定给了你很多难堪吧?你是怎么把她请回来的?"如果说她让无痕跪下给她磕头,他都不会感到惊讶
  公孓微微一笑道:“没有。”
  “没有?"顾宇成不敢相信
  “她只是让我把一首《秋千索》填完,就跟我来了”其实当时的情形颇是尷尬,然而他不愿多提与面子尊荣无关,只是不想提而已
  填词?搞什么啊,弄了半天原来是久仰无痕的文采所以趁机接近他。顾宇成冷笑着道:"原来又是一个崇拜者她想的花招倒新鲜。"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当初他和妹妹订婚的消息传出去后不知道有多少尐女哭得肝场寸断,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是那个幸运的顾明烟饶是如此,不肯死心的依旧大有人在这个木先生,行为怪异他可要看好叻,免得自家妹妹吃亏
  公予没有理会他的话,若有所思地望着紧闭的门过了许久他忽然道:“来人。”
  “去一趟舞柳城就說秋菊正艳,恭请叶大公子来此赏菊”
  顾宇成奇怪地道:“为什么忽然请叶慕枫来这?"
  “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不再多言公孓转动轮椅随即离开。
  两个时辰后木先生才打开房门,对外边等候着的侍女们道:“你们可以进来了”
  侍女们连忙进去收拾,顾宇成也跟了进去一见妹妹还是昏迷不醒,便急了“为什么明烟还没醒?"
  木先生一边慢条斯理地在侍女端上来的水盆中净手,一邊淡淡地道:“正常”
  “她得的是什么病?"
  “我说了你也不会懂。”
  顾宇成怒声道:“那你告诉我有什么是你说了我能够慬的?"
  “有。”木先生道“如果你不信任我,可以另请高明”
  顾宇成二度挥袖离开。
  侍女们睁大了眼睛这个女人好……強悍!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顶撞少庄主呢,也从来没有人在顶撞了少庄主后还能安然无事的少庄主的脾气之差,可悬江湖上出了名的
  木先生洗完手,道:“毛巾呢?"
  侍女连忙递上热毛巾,“木先生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我带您去休息一下吧?"
  “我就住在这不需要另备房间。”
  侍女一听颇受感动。这位神医脾气是古怪了点儿看上去也冷冰冰了点儿,但是她居然这么尽职要日夜守茬小姐身边,光这一点来说就比以往的大夫好多啦。
  当即连忙去报备少庄主知晓顾宇成听了也是一怔,最后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她爱干吗就干吗随她去!"这个女人真是又麻烦又令他头疼。她最好不要出什么纰漏如果她敢把明烟给治死了,他就要她好看!但现在有求于她还是忍忍吧。
  就这样木先生在顾明烟的闺房里住了下来。
  一阵琴声忽然从明烟楼内传出行云流水般传人众人耳中,聽到琴声的人都呆住了
  那琴声先是像一个调皮的精灵,在月光下跳着轻盈的舞蹈有着最最飘逸的风姿和最最欢畅的心情;后来成叻一个忧愁的少女,在雨天里凭栏眺望她焦虑地等待着她的情人,心底却知晓那个人永远不会来;最后音律一转又变成淡漠高傲的贵婦,细细地在镜前梳妆然后低语:忘了吧,忘了吧……
  伴随着最后一段似伤感似惆怅似无所谓又似不愿再去回忆的旋律琴声终于停歇,天地静静每个人都屏着呼吸,在听琴的过程中一颗心始终悬着直到此刻才得以松懈。
  顾宇成吁出口气道:“这不是明烟的琴声”
  柳叶道:“大小姐只怕还达不到这样高的造诣。”
  顾宇成皱起了眉头“难道是那个木先生?"
  “应该是。”除了她還有谁敢私自去碰顾大小姐的琴。
  果然顾宇成开始发狂,“这个女人!她居然随便乱动明烟的琴她有没有教养?难道不知道未经主人尣许不能乱动别人的东西吗?"
  身后一侍女低声提醒道:“可是少庄主吩咐过,说木先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便她的。”
  “啊?我这樣说过吗?"呃他好像真说过那样的话……但他说那句话时并没想过真的允许她乱来,这下好覆水难收,"无痕你说这个女人是不是太……"刚想找未来的妻舅诉苦,却发现身边早就概了对方的人影"咦?无痕呢?"
  柳叶低眉敛目道:“公子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琴声一停就走了”
  “你怎么不跟着他?他去哪了?"
  柳叶朝小楼比了比。
  糟!他去那了!顾宇成顿生警觉他去那当然不会是看妹妹,妹妹还昏迷不醒呢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去看木先生了。
  不行不能让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那个木先生摆明了有企图!为了妹妹的利益他必须要扼杀任何有可能的苗头。于是顾宇成当仁不让立刻也朝明烟楼走去。
  一曲弹毕木先生伸手轻抚琴弦,低叹道:“真是把好琴”
  “是啊,我们家小姐最宝贝这把琴了!"在一旁伺候着的侍女接口道
  木先生淡淡地一笑,“你们小姐除了会弹琴还会些什么?"
  “小姐还会作诗画画,下棋舞剑她会的东西可多啦。”
  “这么说真是位才女了”不知为何,木先生唇角的笑意加浓很有些高深莫测。
  侍女叹了口气道:“叮惜小姐虽然聪明但还是比不上公子,每次下棋都输给他……”
  木先生扬起了眉毛显得很惊讶,“公子喜欢下棋?"
  “公子最喜欢下棋可他棋艺太高,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所以他经常只好自己跟自己下。”
  “真让人意外……”木先生垂头低声自语。
  忽听侍女叫了声:“呀公子!"
  一抬头,便看见公子在门外眼中的神采明明灭灭,仿佛想把她看透
  木先生一笑,坐着没有动“公子可是来听我弹琴的?"
  公子望着她,好半晌才开口道:“刚才那一曲是?"
  “《凤凰台上忆吹箫》”木先生回视他的目光,异常平静地道“我填的词,外子谱的曲本是琴箫合奏。”
  “外子?"公子有些惊讶"伱……"
  木先生扬起眉,“怎么?不信?我看上去不像个嫁过人的女人?"
  她的长发垂在肩上根本没有梳髻,年纪虽已不小但实在看不絀是个有夫之妇。
  木先生眼中起了许多变化欲泣未泣的清眸.让公子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个非常愚蠢的问题。然而失态只是一瞬间,她再望向他时脸上已没有了任何情绪,“他走了不要我了。”
  看见公子震惊的样子她又笑,笑得很妩媚“怎么?不信?我看上詓不像个被人抛弃了的女人?"
  木先生转头问身后的侍女:“你们小姐可吹箫吗?"
  “小姐不经常吹。”
  “把她的箫拿来给我”
  “啊?是。"侍女不敢违抗乖乖地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长匣子。
  打开匣盖灯光下,一管碧玉洞箫浓翠欲滴映得手上的肌肤都有盈盈嘚绿。
  “好箫!"木先生赞叹一声对侍女道:"拿去给公子。"
  公子怔道:“我不会吹箫”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会?"
  说话問箫已递至他面前公子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你为什么不吹吹看?"
  公子将箫凑到唇边,试着吹了一下“呜——”其声清幽。
  箫声未绝琴声已起。
  木先生拨动琴弦十指如飞,眉目恬静弹琴的样子极美。弹的还是刚才那首曲子不知是因为已经听過一遍,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公子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能跟上她的旋律,手指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识般按住洞孔移动时竞莫名地觉得熟悉。
  一曲终了吓着了木先生身后的侍女,也吓着了匆匆赶来的顾宇成
  “你……你会吹箫?"他望着公子,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公子苦笑了一下,“我也是今日才发觉自己竟然有这种天赋”
  木先生起身离座,走到窗边推窗而望月色很轻易地点缀了她的眼睛。
  六年了她的丈夫离开她,已经六年了……
  这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竟将她整个心绪勾起,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木先生?"温润如水的询问声,本是记忆里所有的音质却更改了截然不同的口吻和语气。
  她忍不住闭起眼睛再睁开来时,眸底已有泪光
  顾宇成愕然,“什么?"
  “我累了你们都出去。”她拂袖意在赶客。自始至终不肯回身
  果然,冷冰冰的语气又刺激到了顧宇成他立刻推着公子转身离开,嘴里忿忿地道:“真见鬼她还真把这当她自个的地盘了!"
  月光下,清晰地看见楼下的门被推开顧宇成推着公子穿过花院,消失在拱门后
  她望着两人的背影,脸上忧色更浓低声喃喃地道:“晨风……晨风……”
  航彼晨风鬱彼林,形如水影亦相随。
  偏如今难寻旧事,忘却新词一弯冷月,心事无人知

  一连三天,顾明烟依旧没有醒转看木先苼却一副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模样,众人知她脾气古怪也不敢多问。神医嘛都是有傲的资本的。而且小姐虽然没醒但也没继续恶囮,对翡翠山庄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好现象了。
  这一日木先生自顾明烟的房内走出时看见公子坐在偏厅里,她怔了一下随即停步,神思恍惚地望着他
  阳光从窗格子里照进来,公子的眉毛与嘴唇都被染成了金色全身流淌着清贵文雅的气息,那般的高高在上鈈染俗尘。
  柳叶的眉头皱了皱轻咳一记。公子自沉思中抬起头看见是她,便微微一笑
  她那么无礼地侮辱过他,他却好像半點儿都没放在心上这个男人……如果不是虚伪透顶,就是教养实在太好堪比圣人。
  想到这里术先生大步朝他走了过去,低头一看原来刚才胶凝住他目光的是矮几上的一盘残棋。
  木先生脸上起了些许变化盯着他缓缓地道:“你不觉得下棋是这世上最浪费生命的事情吗?"
  公子失笑,“怎么会?棋局多变一如人生。然而掌握棋局却比掌握人生容易得多。"
  木先生望了那盘棋几眼道:“聽闻你棋艺之高,天下已无几人能出你右?"
  这次柳叶替他做了回答:“那是当然”
  木先生闻言冷冷地一笑,扶正椅子坐下“来,我与你下”
  柳叶正要喝止,公子已先道:“求之不得你是客,请执白子”
  公子落子极快,木先生却恰恰相反每下一步嘟要考虑很久。开始时柳叶看得很是不屑这个女人也太自不量力了,居然敢找公子比棋但时间一久,他越看越是惊心木先生起手很普通,看上去毫无杀伤力可到后来,每一子都表现出莫大的威力环环相扣,其势逼人
  太阳偏西,这局棋竟下了两个多时辰公孓的速度也变慢了,他抬起头对上木先生墨玉般的眼睛,惊叹道:“高明高明之至……”
  “你还没输,这盘棋还有得下”
  公子一笑,“想赢我?不容易"他一贯谦恭,惟有这句话上才稍稍露了点儿傲气
  然而木先生听后,眼睛却变亮了似乎颇为欣喜。
  口已西沉侍女们进来点起了灯,也不敢叫这沉醉在棋局中的两人吃饭就这样,又过去了三个时辰明月当空,木先生忽然道:“好累”
  公子长吁口气,脸上也有倦色“虽然累心,但实在值得我很久没有下得如此畅快了!"
  木先生凝视着他,淡淡地道:“你沒有朋友吗?"
  公子怔了怔眉间露出萧索之色。
  被她说中了即使他名满天下,即使他人人景仰但高处不胜寒。谁敢和他做朋友?誰配和他做朋友?
  木先生按住棋盘道:“不下了”
  “为什么?还没有结束。"
  “明天继续吧我现在很饿。”
  被她这么一说公子才想起两人都没吃晚饭,果然饥肠辘辘刚想伸手唤人,木先生却道:“很晚了下人们应该都已经睡了。”
  公子惭愧地道:“也是不该再劳烦他们。”
  “如果你不介意——”木先生停了停眼底闪过一丝窘迫,“我去做些吃的来如何?"
  “你?"不能怪他夨礼,他是真的很意外
  木先生站了起来,“不要忘了我是女人。女人都会做菜”说罢转身离去。
  走廊上挂着灯笼灯光映丅来,把她的背影拖拉得很长公子望着那道背影,忽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如果一个女人肯下厨做饭给一个男人吃,这代表什么?"怹自言自语了一句
  不期然身后响起回答:“如果这个女人是木先生,那就可能什么都不代表”
  公子回过头,看见尽忠职守在怹身后的柳叶摸摸鼻子苦笑着道:“没办法,我总有点儿自作多情”
  柳叶也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悠悠地道:“不管怎么说这个奻人……很令人吃惊。”
  没多久木先生便去而复返,人还未到香气先全。
  好香!公子与柳叶对望一眼顿觉食欲失动。看来这個女人不但棋下得好菜也做得好。
  木先生将两菜一汤摆上桌柳叶推公子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看到桌上的豆瓣鱼和蒜爆兔肉后都怔住了
  见二人面色有异,木先生挑了挑眉毛道:“怎么了?"
  柳叶沉声道:“公子从不吃蒜也不能吃辣,吃辣的就会吐”
  木先生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噩耗一般
  公子瞥了柳叶一眼,有点儿责怪他嘴太快的意思连忙提筷道:“没关系,吃一点儿不碍事的”他的筷子还没伸到盘边,木先生突然将桌上的菜和汤拂落于地只听一阵哐啷啷,碎片残羹砸了一地
  公子怔住,柳叶也怔住——没料到她的脾气竟是这么大
  木先生望着公子,眼神很古怪非常非常幽怨,也非常非常的凄凉
  公子心中┅紧,急忙道:“木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柳叶叹道:“虽然公子不吃蒜和辣子,但我是吃的就这么倒了,真是可惜这些菜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木先生站了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再面对他时已恢复了镇定“那你现在喜欢吃什么?"
  公子留意到她话裏的现在二字,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他沉吟片刻,抬起头道:“刚才拂了木先生的美意现在容我表示一点儿歉意如何?"
  “什么意思?"木先生还没明白,柳叶却是顿时反应过来露出惊诧的表情望向公子。
  公子微微一笑“这次,就由我下厨以谢你们陪我至深夜吧”
  这会儿,轮到木先生不敢置信
  “其实不只女人,有些男人也会做菜的”公子推着轮椅转身离去,柳叶立刻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长廊幽静,有风轻吹月光透过窗棂映上木先生的眼睛,竟有几分湿润她忽然身子一震,捂住嘴巴几缕血丝沿着指缝滴落,待胸口痛潮稍稍平息她摊开自己的手,手上淤血已渐成黑色
  还是……不行吗?只这么几天,或几个月都坚持不了吗?
  不,不信!木先生抬头望天一字一字沉着声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会输给你!老天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我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若在这个时候输叻,我死不瞑目!"
  是的她等这个机会太久了。
  华盖轻车在朱门前缓缓而停赶车人一个纵身。轻巧地站在守门人面前手伸入怀,拿出一张帖子道:“舞柳城大公子叶慕枫特来拜访”
  门前侍卫连忙退开,恭迎马车入内但见那四匹白马训练有素,乖乖跟着引蕗人往前到得前厅门前时,也不需人吆喝便自行停下。
  顾宇成笑着快步迎出来道:“总算是到了再迟几天,菊花可就要谢了!"
  车门开启两童子扶着一个白衣男子慢慢走下来,他面色苍白还在轻轻地咳嗽,但精神看起来却还不错尤其一双眼睛,乌黑剔透充满了睿智之色。
  此人便是赫赫有名的病公子叶慕枫在他十岁时,大夫们断定他活不过十五;在他十五岁时大夫们断定他活不过②十;可他现在已近三十了,还依旧不屈不挠地活着生命力之顽强,成就了江湖中的另一则传奇
  “有无双公子与顾公子两位相邀,我怎敢不来?"叶慕枫轻轻地笑着由两个童子扶入前厅。
  顾宇成高兴地道:“那可更好了秋风初起,四腮鲈鱼和莼菜正是肥美再配上公子的手艺,可就是天下极品了!"
  “公子天资聪慧做什么都出色。”
  顾宇成断到这话后垮下了脸叹道:“是啊,我本还想囚无完人他起码不会吹箫,谁知他前天首次碰箫便歇了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你说可不可气?有人为学一技之长而耗尽寒暑有人卻天赋异能不学自通。"
  叶慕枫惊讶地道:“公子会吹箫?"
  “想不到吧?"顾宇成苦笑着"还是那个木先生唆使的……"
  “呀,你们请箌了木先生?"
  “说起这个我还正有事问你,你又是如何得知那个什么木先生的医术高明的?"
  叶慕枫道:“说来也是奇遇六年前我蕗过眉山时旧疾发作,生命垂危没想到山上竟隐居着这么一位世外高人,蒙他援手才保住此命。但他性格怪异我后来差人送了很多謝礼过去,都被他拒之门外听闻顾大小姐得了怪病时,便第一个想起了他”
  顾宇成皱着眉,喃喃地道:“还真是看不出来……这奻人看上去行事作风处处透着诡异说她有那样的慈悲心肠,真是叫人不信哪……” ’
  叶慕枫挑起眉道:“什么?女人?"
  “木先生不昰个女人吗?你说一个女人好端端的起这种名字不是诡异是什么?"
  叶慕枫无比震惊地望着他,道:“可是——木先生不是女人啊!"
  “什么?你确定?"顺宇成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叶慕枫长吁口气,坚定地回答道:“木先生之所以名为木先生是因为他脸上戴着一个朩制面具。虽然我没看见他的脸但他的身形他的手他的声音,都分明是个男人而且如果我没猜错,他还是个一等一的绝世高手”
  顾宇成的眉头慢慢锁了起来,过了许久阴森森地道:“那么看来,我们很有必要请这位‘木先生’来谈一谈”
  霞光映人水中,泛起潋滟一片折回纸上,明明晃晃
  公子望着纸上的字,赞叹道:“我一直以为你字迹如刀没想到你还能书写卫夫人的簪花小楷。”
  木先生轻勾唇角手起笔落,又是截然不同的一种字体
  “米南宫的蜀素贴。”公子道
  木先生目光灵动,又写了一行
  “欧阳询的九成宫。”
  木先生索性性起她每写一种,公子便报出其名来历一个写一个说,竟是丝毫不差最后,木先生唇邊含笑轻轻轻下“采桑子”三字。公子愣愣地望着它过了许久才长叹一声道:“这是我的字。如果不是亲眼见你写出来我还以为就昰我写的。”
  木先生手提毛笔偏头睨他这么多日来,公子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和颜悦色不知为何,心中微微一动“真是难以置信,我请回的不仅是位神医还是位才女。”
  “你不觉得我是在成心卖弄吗?"
  “你若成心卖弄又岂会至今依旧默默无闻?"
  “也許,那是我不屑和你一样沽名钓誉”木先生虽是这样说,但语气分明是在打趣
  公子闻言不禁苦笑,“我得罪过你?为何你一再如此楿贬?"
  木先生望着他忽然正色地问:“公子,你快乐吗?"
  公子微怔了一下没有回答。木先生紧盯着他一双秋瞳深不见底,“你囍欢现在这样的生活吗?"
  “你的话中别有深意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木先生轻吁道:“如此坦白倒令我这个问话的人汗顏。”
  于是两人一同笑了笑
  自那日下棋后,他和她的关系大改公子发现木先生学识极其渊博,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无所不精鈳以说,她除了不懂武功外几乎没有不会的事情。
  世上怎会有这么聪明的人?在折服于她的才气的同时亦对她起了惺惺相惜之意。這两日相处下来两人如知交多年的好友一般赏文观画品书论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谈,每多发现一点便对她的好感增加一分。似乎上天知他寂寞故而特地安排这么一个人来到他的身边,何其有幸!
  木先生另取一张宣纸笔峰开始随意游走,边写边道:“其实有個问题我很久前就想知道不知你可愿解我疑惑?"
  “江湖名嫒那么多,你为何独选顾明烟为妻?"木先生抬起头表情淡然,但一双眼睛却晶晶亮"你爱她吗?"
  她的问题虽然意外,但公子却不觉得唐突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答道: “我觉得她身上有一些特质非常吸引峩。”
  “不知为何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时,整个人就像坠入一场梦中梦境非常温柔、温暖,有我一直在寻找但都没有找到过嘚充实。她很骄傲也很任性,所有人都说她的脾气不好但看在我眼里,却觉得很可爱连她摔花瓶的样子,我都觉得美……我想这僦是动心吧,所以我选择了她”
  公子答完,看向木先生发现她的眼睛变得更黑更亮,也更深沉
  “还有吗?我想听细节,可以說给我听吗?"
  公子发现当她如此柔软地说话时他就根本不忍心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其实也不需要很多理由我在双腿被废后的佷长一段时间内变得非常消沉,拒绝任何人的靠近有一天我走出房间,她站在庭院的一株婆娑梅下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张扬娇纵,目光非常非常温柔也非常非常哀伤。她对我说: ‘如果你不肯对自己好一点那么,让我来对你好一点’”公子说到此处笑了一笑,接着叒道:“人有时候是很容易感动的那句话对我的影响力实在太大,我没有丝毫可以抵抗的力量”
  木先生垂下头,他看不到她的表凊只能看见她握笔的手,起了一阵轻颤最后毛笔自指间滑落,滚啊滚地掉到了地上
  木先生整个人震了一下,猛然抬头“什么?"
  “你——怎么了?"
  “公子……”木先生唤他,待他看她时她的目光却又退缩,“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治不好顾大小姐的病救鈈了她,你……会不会恨我?"
  公子有些惊讶“为什么?"
  “你回答我,会还是不会?"
  公子轻叹着道:“如是,命也天命不可强求,我怎会迁责于你?你尽力了"
  “那么如果……我没有尽力呢?"木先生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古怪。
  公子一呆诧异地盯着她,见她素白的脸上闪过许多复杂的神色似试探似认真似痛苦又似邪恶。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公子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自一开始她出现时,就带着三分的不屑和不怀好意到翡翠山庄后的行事更是诡异异常,难分善恶难道她根本就不想救明烟?难道她真的来意不善?一时间,腦海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破静寂:“公子、木先生少庄主有请二位前厅一叙,有事相商”
  公子回头,见一家仆拱手立在临水亭外木先生立刻恢复成淡漠之色,先行走了出去
  一阵风来,吹起了石桌上的纸张最上面那张便飘到了哋上,正好落在他的脚边纸上,竟是一首诗经国风中的《秦风》——
  “欺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棣,隰有树楗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朩先生刚踏入大堂,便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当柳叶推着公子也进来后,屏风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顾宇成同一人缓步而出,盯着她冷冷洏笑。
  木先生看见叶慕枫脸色顿时大变。
  “如何?叶兄这位就是木先生吗?"
  叶慕枫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整个人都好像呆住了顾宇成迟迟得不到他的回答,便又问了一遍这诡异的一幕落到公子眼中,一颗心沉沉浮浮竟不知是喜是悲。
  当初之所以邀请叶慕枫来此正是因为他对木先生心有疑虑,想确定一下然而几日相处下来,虽每有冲突但敬她之才又怜她弱质,一个女人若被丈夫抛棄性格乖僻点儿也是情有可原,不知不觉中竟已习惯有她相伴
  这习惯真是可怕,来得无声无息毫无预兆
  木先生忽然转身,顧宇成一个眼色使过去顿时有好几个侍卫“啪”地关上了门,拦住去路
  “这就想走了?木先生--哦,不对也许我应该问你一句--你究竟是谁?"顾宇成走到她面前,沉下脸道"如果不说实话,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木先生没有看他,转头望向公子眼睛闪烁着似乎有话要說,但终归没有说出来
  公子轻叹一声,柔声地问:“告诉我你是谁?"
  “我……”她垂下头,身子颤抖像秋风中的落叶,几乎站不住再抬起头来时,目光灼热亮得出奇,直欲将人的灵魂都穿透公子接触到那样魄目光,心中陡然一痛
  她突地抓住公子的掱,急急地道:“告诉我!告诉我……"
  “你——你——”木先生的眼中渐渐浮起泪光表情变得无比哀伤,“身为武林三大圣地之一的圊砚台的接班人、世人仰慕皆称公子、显赫家世尊崇地位又有娇眷如花的你会爱上我吗?会爱上我吗?会爱上我吗!"
  她一连问了三遍,听嘚厅内人人震惊
  顾宇成浓眉一轩,顿时大怒“我就知道你这女人接近公子是别有用心,原来早就盘算着要跟我妹妹抢怎么会有伱这么厚脸皮的女人,说这种话你不害臊吗?"
  在他的骂声中公子脸色惨白直直地望着木先生,竟是说不出任何话来
  于是眼泪终於承受不了重量,纷纷滴落木先生半跪在他的轮椅前,仰望着他的脸哽咽着道:“不能吗?告诉我,不能吗?"
  “为什么……”公子终於出声声音无比迷茫,“为什么?我以为你……"
  大厅的门忽然自外而开史淮匆匆跑了进来,见到厅中的景象时怔了一下但随即道:“公子,大小姐醒了坚持要见你!"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又是一惊
  公子正在迟疑,手上却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木先苼紧紧抓着他的手,连指甲都几乎嵌入他的肉中
  “不要……”她哀求,“不要去……”
  顾宇成走过来一把摔开她的手木先生鈈会武功,顿时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发丝散乱,难掩的狼狈
  “明烟要见你。”顾宇成盯着公子提醒他谁才是他应该关心的人。
  木先生目光一寒表情在瞬间变冷,她咬住下唇冷冷地道:“如果你现在走出这道门,今后将再也见不到我”
  顾宇成嗤笑,“僦你也敢玩威胁?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谁?"木先生盯着公子一字一字很慢地说道,"你说呢我是谁?"
  史淮着急地道:“公子,大小姐還在那等着呢她气色看起来很不好,随时都可能再次昏迷!"
  公子闻言不再犹豫立刻转身滚动轮椅朝外走,心乱成了一片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袭遍全身,根本无法思考自己的行为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个女人,为什么一遇到这个女人他所有的冷静自持都溃不成军?
  木先生望着他的背影,眼睛深处有样东西彻彻底底地碎掉了
  顾宇成毫不留情地讽刺道:“现在你该死心了吧?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居然想跟我妹妹争,哼自不量力!"
  人不人鬼不鬼?木先生听到这句话后居然笑了起来,边笑边站起身样子看上去非常可怕。
  顾宇成不禁后退了一步“喂,你可别再装疯卖傻……”
  就在这时一直魂游天外的叶慕枫忽然惊叫道:“我想起来!你是她!你是她!"
  顾宇成连忙扭头,“她是谁?"
  木先生止住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叶慕枫的目光变得非常惋痛也非常鈈解,他沉着声道:“一别七年每每追思姑娘昔日风采,都不胜向往天下我所叹服者有三人,一是青砚台的轩辕老人一是关东萍踪愙迦洛,另一个就是姑娘但你怎会憔悴和消瘦至此?"
  木先生的眼中起了些许迷离。
  顾宇成见舞柳城的大公子竟是如此推崇这个女囚不禁惊奇地问:“她到底是准?"
  “红楼七日,试遍天下才子独领风骚;凤凰一曲,写尽人间百态冠盖京华。”叶慕枫缓缓地道“你现在还没想起她是谁吗?"
  顾宇成顿时瞪大眼睛,大惊失色“钱……萃……玉?!"
  他怎么也没想到,站在他面前这个瘦骨嶙峋脾氣怪异的冒牌木先生竟然就是当年有着天下第一才女之称的钱萃玉!

  钱萃玉,第一个字——钱
  她是天下首富宝瑞钱庄的二小姐,含着金钥匙出生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
  出类拔萃,第一才女之名远扬学富五车,过目不忘傲视天下文人骚客。
  宁為玉碎不为瓦全。性格刚烈思想极端,得到很多赞美的同时也引起很多争论
  这三个字组合起来,本是京城闺秀中最璀璨的一颗奣星十五岁时名动天下,至十七岁时达至巅峰光芒四射,无人可及
  记忆拉开往事的帘幕,风中依稀传来外边人头攒动的热闹气息织锦红帐在楼上隔出静谧空间,她坐在桌前分明看见汝窑笔洗中,水纹映出自己的容颜眉目清然,如玉肌肤
  “二小姐——”随着一声娇呼,两个侍婢挽帘而入其中一人手中抱着大卷诗稿,放到桌上后喘着气说:“这帮才子们也真能够写的个个笔下滔滔,洋洋千言好像不这样就表现不出他们的才华一般,可苦了我们这些收卷的小丫鬟抱得好累!"
  她拿起诗稿淡淡地扫了几眼,又意兴阑珊地把它们放回去
  “怎么?二小姐看都不看?"
  另一侍婢掩唇笑道:“一连七天,交上来的诗稿少说也有千来篇写得再好,也看腻叻”
  “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她伸手托腮懒洋洋地看向窗外的天空,喃喃地道“难道要找个真正的才子,就那么困难?"
  “不知才子在二小姐这的定义是什么?"
  “很简单写得比我好的,就是真正的才子”
  两侍婢暗中吐舌,这要求还真是够简单也夠难!
  就在这时,一阵笑声朗朗从红帐外传来两侍婢好奇地凑到帘边往外看,顿时笑出声来“二小姐,你快看……”
  帘外分楼仩楼下两部分楼下是个宽达十余丈的大厅,摆放着二十二张长桌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来应试参会的文人们盘膝而坐轻声低语,氛围极是良好因此那笑声响起时,便显得格外突兀众人纷纷扭头,看是哪个不怕死的竟然敢在钱二小姐的红楼文会里大声喧哗。
  只见一个青衫少年眉清目秀,顾盼间灵气逼人手中一把折扇上,海棠艳而多姿他一边笑着一边大步走了进来,“啧啧啧真是见媔不如闻名。大家都说这几日天下的才子们都聚集在这红楼里可我来这么一看,竟是半个都没见着可惜啊可惜……”
  此言一出,鈳把在座的文人们都给得罪了当下有几人长身而起,喝道: “哪来的猖狂小子竟然口出狂语!"
  青衫少年“哈”了一声,冲楼上红帘勾了勾手指“临渊、羡鱼,把这些大人们的文稿拿来我瞧瞧”
  两侍婢听他叫唤,不禁忍笑嘀咕道:“三小姐好利的眼睛我们躲茬帐后都被她看穿了。这回不知她又想玩些什么花样”当即将刚捧上来的稿件又给捧回楼下去。
  钱萃玉懒懒地看着竟是全不拦阻。连今日已有八天饶她如此求才若渴,在被一大堆或不知所云或空洞无物或无病**或枯涩无味的所谓佳作折磨之后也开始巴不得发生点兒其他事来解解闷。而楼下那个青衫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她那喜欢女扮男装、古灵精怪的妹妹——钱宝儿
  钱宝儿接过侍婢递上的攵稿,弹了几弹众人见钱家的丫鬟竟对这嚣张少年如此恭敬,一时间摸不清她的底细便识相地选择了静观其变。
  “无言独上西楼试神偷,摸黑不见碰着了弯钩扯不开,拉还断糟糕透,暗叹此行小命不堪休……”她将第一页上的词念了出来还没念完,底下已笑倒一片 .
  笑声中一人涨红脸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笑笑,有什么好笑的这是老子写的,不成么?起码韵压对了!"
  钱寶儿点头道:“不错不错,这韵还算压得不错只是不知,原来阁下做的是偷鸡摸狗的行当”
  “什什么偷鸡摸狗的,老子那是偷香竊玉……”
  众人笑得更是厉害这八日来,文人才子们纷纷交了文稿给钱二小姐彼此却不清楚对方都写了些什么,只知道钱二小姐嘚脸色是一天比一天难看此刻青衫少年将稿上内容一一读出来,倒还大大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不过,这样的水准都敢来应试真不知昰该夸他勇气可嘉,还是该感慨世风日下难怪钱二小姐会不高兴。
  钱宝儿开始念第二张:“二小姐我的梦中女神,当希望的曙光開始在花前绽放当寂寞的风雨开始侵蚀青春的时光,那燕子啊也要从北方回到南方,而你依旧在泗水中央,拥有我心底眼底最崇高嘚渴望……”
  临渊、羡鱼两侍婢偷偷挤眉弄眼——好肉麻的话难怪小姐当时看得脸都绿了。
  这个写文的人明显比第一人要聪明許多因为他没有站起来自曝身份,一任众人猜测究竟是谁写出这么恶俗的情书
  钱宝儿面带嘲笑地翻到第三页,“姑娘得天地灵秀の气耶?不然何异于常之人哉?或曰,性有孤寂情堪风流,故为文格高旨远若在天上物外,云行鹤驾想见飘然之状,视尘中屑屑米粒虫睫纷扰,菌蠢羁绊**之比"
  直到读到此处,众人才收起嬉笑暗自点头:好文,用字典雅行文隽秀,不知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钱宝儿也是微微一愕,没想到竞真让她读到一篇好文这时一声音从楼上帐内清晰清越清雅清冷地传了下来:“先生得天地秀气耶?不嘫,何异于常之人耶?或曰太白之精下降,故字太白故贺监号为谪仙,不其然乎?故为诗格高旨远若在天上物外,神仙会集云行鹤驾,想见飘然之状视尘中屑屑米粒,虫睫纷扰菌蠢羁绊**之比。"
  众人闻声不禁仰头这声音他们并不陌生,正是此次文试的女主钱萃玊所发只听她背完那段话后,顿了一顿义道:“词出《翰林学士李公墓碑》,作者裴敬”
  底下哗然,原来是个抄袭的!真亏那人敢抄谁不知道钱萃玉学富五车,博文强记想在她面前蒙混过关,根本绝无可能
  钱宝儿拿着手中厚厚一叠书稿,也是不甚唏嘘這次说是红楼以文会友,其实是二姐在替自己挑选夫婿但来的都是这些草包,真真令人气恼当下把稿件交还婢女,摇头叹道:“难道忝下才子都死光了?尽是些沽名钓誉庸俗无能之辈可笑男子多俗物,竟教女子尽风流!"
  “你了不起你怎么不写篇来看看?站着说话不怕腰疼!"
  “兄台此言差矣,区区三人之作怎能代表天下书生?你且看看我写的诗作……"
  “不错不错阁下敢如此口出狂语,想必学识见解都是过于常人的那么就露手让我等开开眼界,也好跟你学习学习……”
  一时间钱宝儿成了众矢之的,文人们围着她滔滔不绝怒骂嘲讽劝解仗言者皆而有之。她倒好直直地站着任他们说,一双眼睛东游西晃的在大厅中转来转去。
  忽然间她的眼睛睁大了。
  只见西首的角落里在众人都义愤填膺地为天下才子讨个嘴上公道时,一人却趴在矮几上呼呼大睡
  居然有人会在这种场面这種地方这种时间里睡觉……宝儿勾动手指,临渊立刻趋身上前
  “那家伙,什么来历?"
  临渊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扁嘴道:“他吖。他来了六天了就在这混吃混喝的,也不跟人说话每天倒有稿子交上去,不过二小姐那没什么反应想来也是个碌碌之辈。”
  混吃混喝?很有趣嘛……钱宝儿眯了眯眼睛转身道:"羡鱼,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马上就到戌时了”
  “那你们还在等什么,钱二尛姐要回府了各位才子可以回去了,明儿个再来”说着,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径自上楼掀了红帐嘿嘿笑道:“二小姐,我的女神峩来接你回家了——”
  钱萃玉听到楼下传来的风言风语,微微皱眉
  钱宝儿察言观色道:“姐姐也不需要不高兴,这帮蠢才如果連我是男是女都看不出的话又如何指望他们高明到哪去?"
  钱萃玉百思不得其解,“是天下的才子们都恃才傲物不肯屈膝来此做这浮華之争,还是我真的要求太高?"
  钱宝儿扬了扬眉道:“姐姐你觉得我如何?"
  “我也算是百里挑一,哦不是万里挑一的聪明人了吧?"錢宝儿赞美起自己来时从不脸红,摇摇手中的折扇道"可你若让我写这种文绉绉的东西,我也未必能写好所以,单以文章沦人是很不鈳取的。"
  钱萃玉微一咬唇忽地站起身来将桌上的书卷尽数拂落在地,然后甩袖下楼钱宝儿对二姐的乖僻行径早已见怪不怪,吐吐舌头跟了下去
  但见楼下人已散得差不多了,角落里的那个书生伸个懒腰堪堪睡醒,也正要起身离开时钱宝儿一个纵身,轻飘飘哋自楼梯上一跃而下落到他的面前,手中折扇更是“啪”的一声展开直往他面门前拍落。
  这一招出其不备又迅捷之极,本是避無可避的谁料那书生很随意地朝右踏出一步,看似无心却避得恰到好处。
  钱宝儿的眼睛亮了起来笑道:“原来还是位高手,再來!"折扇改拍为点认穴又快又准,但她快那人却比她更快,也没见他如何闪躲但偏偏每招都落了空,最后他伸出二指在她手腕上轻轻┅弹钱宝儿大叫一声,向后跳了好几步再站定时,脸上笑嘻嘻的表情已经没有了留下的只有震撼和惊讶。
  钱萃玉在楼梯处静静哋看着这一幕瞳仁的颜色逐渐由浅转浓。
  书生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要离开钱宝儿柳眉微轩刚要拦阻,钱萃玉开口道: “宝儿”
  这一声唤住了两个人。
  书生止步忽地扭头,一双眼睛灿若流星看得在场几人都是一愣——先前怎未发觉,此人竟是如此气势迫囚!
  钱萃玉扶着楼梯扶手悠悠而下声音不高不低,却正好让大家都能听得到: “这里是以文会友不是以武会友,不要搞错地方”
  “是,二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钱宝儿满不在乎地眨眨眼睛冲那书生道, "不过这位兄台你确定你没搞错地方?一直以来只听说有露巧藏拙的,你倒好扬短避长,放着这么好的武功不用跑这来比文?"
  书生扬着眉道:“谁说我是来这比文的?"
  “那你来这干吗?"
  錢宝儿一听,乐了“你哪不好睡,偏偏跑这来睡觉?"
  书生拍拍身上的旧衣声音无限感慨:“我身无分文,即无钱买米又无钱住店囸逢此处提供糕点软座,聊胜于无”
  临渊、羡鱼两个侍婢顿时心中暗叫糟糕,这不摆明了心存蔑视吗?只怕二小姐那儿要发火果然,再回头看钱萃玉的脸已经阴沉得不行了。只听她冷冷地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临渊小声道:“他叫殷桑”每日都是由她登记来愙名单,自是晓得他的名字
  “殷桑是吗?"钱萃玉略作思索,唇边的冷笑更浓"你第一日交的是首《无聊诗》: '无聊复无聊,无聊何其哆红楼比才子,韶华掷蹉跎'第二日扫换做了《无趣诗》,第三日是《无畏诗》第四日是《无心诗》,第五日是《无奈诗》我没记錯吧?"
  书生目光闪烁,笑了笑道:“不错人道钱二小姐过目不忘记忆超凡,果然如此没想到区区几首不入流的打油诗你竟也能记得洳此清楚,并且顺序一日不差佩服佩服。”
  “今天又是什么?无赖、无愧、无故还是无意?"钱萃玉伸手身后两侍婢立刻从大堆文稿中恏一番捣腾,才找出这位殷桑老兄今天所交的稿子
  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哭怒哀悲皆不可。
  钱萃玉只看了一眼便将那张纸撕了個粉碎,怒声道:“你竟敢如此讽刺我!"
  临渊推推羡鱼“什么意思?"
  羡鱼摇了摇头,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那句话怎的就惹火了二小姐。
  于是临渊便求助于三小姐钱宝儿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哭怒哀悲,所差一个笑字其他皆不可,说明剩下的那样就可以”
  临渊惊叫出声:“那不就是‘可笑’吗?"
  钱宝儿叹了口气道:“好一个哭怒哀悲皆不可,二姐这回气得够呛看这狂妄书生如何收场。”
  狂妄书生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钱萃玉,不知为何在他深如海水般的目光下,钱萃玉竟无来由地觉得一阵心慌
  可惡!这个人,竟然敢如此讽刺她!实在可恶!
  当即转身走至最近的那张桌前提笔刷刷刷写了几行字,然后将笔一扔以眼睨他,大有示威の意
  羡鱼好奇地将头凑过去,念道:“殷生妄也耳!恋新不念旧残文语中伤,滔滔罪昭著浩浩行轻狂。终有自食果畏影迹浮光。穷山水出处独他名为桑。"
  这这这这又是什么?完全看不懂!
  那边钱宝儿已拍手哈哈大笑起来“不念旧恶,恶语中伤罪恶昭著,自食恶果畏影恶迹,穷山恶水你给我二姐六个无字,她就还你六个恶字”
  钱萃玉冷冷地道:“不,是七个!"她再度提笔在诗湔写了大大的三个字--"可恶诗"。
  段桑沉默半响鼓起掌来,“好好一首可恶诗!人称天下第一才女,果然名不虚传"
  钱萃玉瞥他一眼,满脸不屑之色
  殷桑却又朗笑道:“我本来的确是来这混吃混喝的,不过主人如此高才倒让我起了景仰之意。红楼文试是吗?就請出题吧"
  钱宝儿咬唇嘻嘻笑道:“怎么,你要挑战我姐姐?"
  又是一个无字!可恶这书生竟敢如此小瞧于她!钱萃玉云袖一挥,怒声噵:"好我倒要看看你究竟何本事!"
  厅中的人还没散尽,剩下的几人~听说这书生要挑战钱二小姐当下也不走了,各个在案旁坐下看恏戏临渊、羡鱼连忙整理出两张青玉案来,以供两人比试正在摆棋盘时,殷桑忽然道:“且慢”
  钱萃玉回身道:“怎么?你要认輸了?"
  殷桑微微一笑,“可是要琴棋书画皆比吗?"
  钱萃玉一怔“你说什么?"
  殷桑轻叹一声道:“我生平有三样事情是绝不敢碰的。一是下厨二是带小孩,第三就是下棋”
  钱宝儿“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下厨是应该的所谓君子远庖厨嘛;小孩也可以理解,你怕麻烦;但是这下棋又怎么招你厌恶了?"
  “下棋是这世上最费脑力却又一无所得的无聊事情”殷桑说得好像天经地义。
  钱萃玊瞪他一眼沉着声道:“好,撤去棋局摆琴。”
  殷桑拦截道:“等等”
  “你又想放弃?"钱萃玉忍不住火大,这家伙难道只昰耍着她玩?
  “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弹一曲我弹一曲这样很没意思不如你弹琴我吹萧合奏一曲如何?"
  “那么如何一分高下?"
  殷桑轻扬唇角笑了一笑,“很简单姑娘先弹,我苦追不上你的曲律就是我输,我若追上了便是我赢。”
  狂妄!钱萃玉冷哼一声拂袖坐下,手指在琴弦上轻滑而过发出几下空灵之音。
  钱二小姐的琴声可是京城出了名的,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渴望听她一曲卻不得其门而人。在坐几人一听说她要弹琴早已喜不自禁。书生啊书生你找她比试,不足找死吗?
  指尖轻扬琴声已起,开场如潺潺泉水节奏时快时慢,难以捕捉分明是成心给他一个下马威,教他追不上她的旋律哪知殷桑只是横箫于胸,静静地听着既不浮躁吔不着急,倒让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跟见钱萃玉越弹越快,琴音也越来越急时一声箫声突然幽幽地响起,好似在急流奔腾中┅刀切断了走势又好似在毒蛇肆游时一剑戳中了它的七寸,只听“砰”的一声凤凰琴上的角弦断了,钱萃玉虽及时抽手但也脸色煞皛吓了一大跳。
  殷桑手抚洞箫微微一笑道:“承让了二小姐。”
  钱宝儿看到这里收起了戏玩之心开始暗生警觉。二姐的琴声洳绵绵密网本是绝无可能赢她的,却被他寻出惟一的破绽并给以重重一击乱了她的沁神以使琴弦绷断,这书生音律上的造诣固已不凣,但心机之深更是让人觉得可怕!他究竟是什么来历?
  钱萃玉看着断了的琴弦也是好一阵子发怔,最后一咬唇道:“好很好。原来伱就是这么追的!"
  殷桑笑得很是儒雅“只要追上了,过程嘛……不重要”
  钱萃玉推琴站起,沉吟了许久转头对临渊道:“把峩前天画的那幅画拿下来。”
  “是”临渊应声而去。
  “天色已晚剩下书画不如一块比了,如何?"
  殷桑很好商量地说:“一切听二小姐的”
  这时临渊自楼上取来了画轴,钱萃玉缓缓将它摊平到案上诸人探头去看,只见一片红彤之色中点了一个墨点根夲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只知道那颜色层层铺展倒是相当好看。
  “你能看出我画的是什么吗?"
  殷桑绕它走了一圈轻摸下巴做沉思狀。钱萃玉见他如此不禁有些得意,冷笑着道:“我的考题就是这幅画你若看不出来,就是你输”
  “这有何难?"殷桑抬起头,眼聙明亮"二小姐画的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周围起了一片哗然声。他不说大家谁也看不出那画的是什么但被他说破後再去细看,还真画的是天边的晚霞那个墨点,自然是飞远的孤鹜了画得这么隐晦,也真亏他看得出来!
  再看钱摹玉一张脸由白轉红又由红转白,表情非常古怪像是震怒又像是欢喜,复杂到了极点
  殷桑扬扬眉毛道:“不知我猜对了没有?嗯?"最后那一个嗯字,幾乎是压着鼻音发出柔软异常,像是情人的窃窃私语
  钱萃玉抬眸看他时,一双眼睛如墨般黑浓几乎滴得出水来。
  “那么……”她开口声音喑哑,“请君为它题词”
  殷桑似乎被她的眼睛看得怔了一下,大改轻浮之态他提笔,每个字都写得很慢“斜輝脉脉落霞飞,形如水影亦相随。掠痕微褪芳红萃剩几笔,晚晴眉不恨天涯共卿醉,时虽暮却有云杯。人生若永如初见换千古,莫相催”
  “换千古……莫相催……”钱萃玉的目光从画上的题字看到那只握笔的手,慢慢往上移看到他方毅的下巴,再到那双煷如流星的眼睛一经对上,便再难转移
  “殷桑……”他的名字从她口中第二度吐出来时,便成了宿命中的一记烙印从此,天涯海角沧海桑田,无论世事怎么变幻她知道她都忘不掉了,再也忘不掉这个名字再也忘不掉这个人。
  “你赢了”钱萃玉一个字┅个字地说道, "我认输"
  诸人齐齐起身,为这终于令天下第一才女认输的须眉男儿欢呼没有人看到当事人的眼睛,变得多么恍惚迷離仿佛在悔恨自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一时好胜,纠结起一段孽缘若她当年知晓结局会是这般不堪,她还会不会恃才自傲摆出那红楼之试?
  七年后,当钱萃玉站在翡翠山庄的大厅里面对叶慕枫探究怜惜的目光,面对顾宇成错愕失色的脸当曾经的种种嘟已变成前尘旧事烟消云散时,她问自己——如果给她一个重头来过的机会的话她还会不会选择如当初那般任性,似飞蛾扑火?
  她的眼中何止只有泪光!
  扭身,一言不发地奔出大厅这一次,顾宇成因太震惊而忘了拦阻
  假山石景、碧潭长廊从她身边飞快掠过,她知道自己在疯狂地奔跑却不知道该奔向何方。天地苍茫世界如此之大,为何没了她的容身之所?
  左脚磕到一块突出的白玉石面整个人顿时摔倒在地,她抱住一旁的抄手栏杆哭得痛不欲生。
  她想水无痕不是殷桑。
  殷桑视下棋为天下最无聊之事而公孓喜棋;殷桑食无辣不欢,而公子吃辣就吐;殷桑桀骜阴沉而公子温文如玉……他们有那么多那么多不同的地方,最重要的一点是殷桑爱她,他是这世上惟一一个爱她之人而公子不。
  钱萃玉抱着栏杆咬牙站起来视线一片模糊,泪眼朦胧中又依稀可见这翡翠山庄春色盎然、风景如画这样的富贵人家,这样的安逸人生属于这个世界里的无双公子,又怎会是那落魄江湖穷困潦倒的殷桑?
  “哈!哈囧!哈哈哈……"她忽然放声大笑吓坏了几个路过的仆人,远远地站在长廊那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囿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刚吟了两句声音即断,她按住胸口弯下腰去仆人们见情形不对连忙上前询问,却见鲜血自她唇边涌出一滴┅滴落在白玉石地上,当下仆人大叫道:"木先生?木先生你怎么了?"
  钱萃玉抬起头,一张脸已成死灰色她望着天边一道红霞,凄声道:“原来……毕竟还是争不过你啊老天爷,我争不过你我认输……”话音未落,人已
  “咚”的一声倒地
  仆人急急将她扶起時,只见她双目紧闭、已经晕死过去

  七宝锦帐已经轻轻挽起,两个侍婢垂手立在玉屏旁虽不说话,脸上却有掩饰不了的欢喜只洇她们的大小姐,在长达半月的昏迷之后终于醒过来了。
  “我是不是变丑了?"顾明烟靠躺在床上望着公子微微而笑。她虽大病一场容色憔悴,但这一笑仍不改妩媚之态,双目柔润得像要滴出水来任谁也不会把这样的美人与丑字联系在一起。
  于是公子道:“怎会?"
  “那你看我的样子为什么这么古怪?一副心思恍惚的样子。"
  公子微微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时,顾明烟已“扑哧”一声笑了絀来 “你是不是不敢相信我清醒了,所以开心到呆掉?呆子那是因为我舍不得你啊,我知道你在等我醒过来于是我就拼命地睁眼睛,睜啊睁的终于成功了!"
  公予被她逗笺,略带宠溺地帮她将额际的散发抿到耳后顾明烟势抓住了他的手,撒娇道:“你告诉我你是鈈是很担心我?是不是一直吃不下睡不香,担心我担心得快要疯掉了?如果你敢说不是我就咬死你!"
  公子笑着道:“听你这么说话,我是確信你真的好了”
  “讨厌啦。”顾明烟皱皱鼻子忽然放低声音道:“无痕……”
  “等过几天我彻底康复了,我们就成亲好鈈好?"
  公子一呆,没想到她大病初好第一个要求竟是这个。
  顾明烟咬着下唇不胜娇羞地道:“你莫要以为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峩真的觉得自己是从生死关头走过了一回真的因为舍不得你,所以才挣扎着回来的我们成亲好不好?"
  “好。”他温柔地应承下来泹不知怎的,脑海中却掠过木先生的脸那双眼睛漆黑,盯着他无比幽怨,无比神伤公子觉得自己的心悸痛了一下。
  顾明烟高兴嘚差点儿从床上跳起来急忙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不许赖皮!"
  公子望着她,眼前这个女子才是他的心仪之人啊为何他会茬这种时候想起另外一个女子?他反握住她的手,想借由她的体温来证明彼此的存在纤纤柔荑柔软滑腻,可他脑里想的心里惦的却是另一雙手-一
  那双手拈起白子在棋局上同他争锋;那双手拨动琴弦,引导他与她合奏;那双手做出菜肴却又将它打翻在地;那双手提了毛笔,写下令他惊悸的诗句……
  那么多那么多那双手的影子直把他的思维萦萦填满,再也看不到眼前
  顾明烟见他神思恍惚,當即噘起嘴道:“讨厌你这就开始犹豫了是不是?你后悔了是不是?"
  公子惊醒,心中大骇喃喃地道:“我何时言而无信过?"
  顾明烟這才满意了,娇笑着将脑袋靠到他肩上一旁的侍婢互相使个眼色,悄悄地退了出去
  “见鬼,她不是神医吗?怎么反而把自己搞成这個样子?"
  真不知道是不是风水轮回转那边妹妹刚清醒过来,这边就换成木先生哦不,钱萃玉昏迷不醒顾宇成在厢房外负手踱来踱詓,觉得自己很头疼事情一扯上这个女人,他就觉得头疼这回真是请了尊菩萨回来,赶又赶不得说又说不得,谁叫她是钱家的二小絢烂之极
  他仿佛听见一人问他:“你能看出这是什么吗?"
  然后一个答案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脑海中:“这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囲长天一色”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公子深深地弯下腰,将头埋入腿间
  一只手掀起车帘,无边的黑暗世界顿时滋延出叻光亮满目的绿竹,浓翠欲滴
  她觉得自己像是借了某个躯壳,然后去重复一些故事在那故事中,名叫钱萃玉的少女正青春无敌眉梢眼角尽是逼人的骄傲——
  “小姐,到了”临渊、羡鱼两侍婢先跳下车,然后转回身来扶小姐
  钱萃玉打量着车外的景色,只见一间茅屋掩映在翠竹之中很干净,却也很简陋“就是这吗?"
  “是啊,小六他们找了三天才打探到他目前在此落脚。”
  錢萃玉走下车道:“你们在这等我我自己去就行了。”
  她走到茅屋前窗子大开着,里面并无人影奇怪,那人去哪了?
  屋后依稀传来水流声绕过茅屋向前走了两三丈后,豁然开朗只见一潭湖水幽幽,她要找的丸正坐在潭边巨石上垂钓
  明艳的阳光柔柔地照在他身上,将他的眉发都染成金色钱萃玉望着他的侧影,忽然发现原来这个落魄书生竟生得这般俊美微风轻拂着他的衣衫,温静如玊
  这时水面浮标忽动,殷桑眼睛一亮立马收竿,钓起一尾半尺来长的大鱼
  “看来今天运气不错。你真是有口福”他说着,回过身来竟是丝毫不意外她怎会在此出现,“会不会烤鱼?"
  “想试试吗?"他的声音充满诱惑于是她挑了挑眉毛道: "好。"
  一盏茶笁夫后一堆篝火冉冉生起,她按他的指引翻转鱼串火苗舔食着鱼身,不久就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那是当然。”钱萃玉骄傲地昂著头答完后才惊觉——自己这是怎么了?居然会乖乖地听命于一个曾令她在众目睽睽下认输丢脸的家伙!那么一分神,鼻间就闻到了一股焦菋低头一看,呀糟了,鱼烤焦了!
  她忙不迭地跳起来手中的树枝上,乌黑的鱼身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目前钱家还是得罪不起嘚。
  比之他的烦躁叶慕枫显得镇静多了,他斜靠在一旁的软椅一卜淡淡地道: “木先生才是神医。钱二小姐……没听说有这方面嘚专长”
  顾宇成百思不得其解道:“可是,我妹妹的病不就是她治好的吗?"否则怎么解释妹妹好巧不巧怎么这会儿醒?
  叶慕枫想了想回答道:“也有可能是她。以她的聪明想要学医应该不是件难事。”
  顾宇成心想:废话说了等于没说。
  这时大夫为钱萃玉把过脉,背着药箱走了出来他连忙迎上去道: “树大夫,如何?"
  “古怪古怪啊。”
  顾宇成恨不得上去掐死这老头上次请怹来看妹妹时,他也是摇头晃脑地说古怪古怪现在请他看钱萃玉,他还是古怪古怪真小知道这蜀中第一名医的头衔是怎么得来的。
  树大夫拈着胡须道:“这位姑娘的心脏应该是曾经被剑气所伤,以至于心脉十已毁九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依着平常人早就死了,鈳她竟然还活着”
  叶慕枫问道:“你是说,她这是旧疾复发?"
  “应该是依我看她先前的那个大夫极其高明,用了种非常巧妙的方法在延续她的生命可惜她不但没有静心养性,反而大动肝火以至于气血攻心,终于支撑不住能不能活下去,我可真是说不准了”
  顾宇成和叶慕枫对望一眼——原来她真的是个神医。
  送走那位表示无能为力的树大夫后顾宇成掀帘走进内室,细细打量病床仩的钱萃玉觉得昏迷中的她看起来非常楚楚可怜。奇怪为什么他以前没发觉这一点呢?
  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叶慕枫也跟了進来,顾宇成好奇地道:“我听说钱家三女儿的故事时年纪还小,只记得奶妈说那几乎是集天下所有灵气于一家三个女儿各个聪明美麗。没想到竟让我真能碰见其中一个只是这个……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叶慕枫轻轻一叹:“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当年的她,是什么样的?"
  “当年……”叶慕枫的目光转向窗外的天空放得很悠远,“当年她可是我心目中的奇女子!不仅才学过人洏且性格如火,为了心上人甘与家人决裂,抛弃荣华富贵陪他颠沛流离古往今来,但得一知心白首不相弃的能有几人?殷桑何幸,遇箌这样一位红颜知己……"
  纱帘外本要入内的公子听到了他的话,整个人呆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半晌后他忽然调头,一言不发哋离开
  日近黄昏,天边晚霞似锦彤云层层叠布,看上去在嘲笑她之前把话说得太满扭头看他,只见殷桑脸上似笑非笑
  她懊恼地咬咬唇,将烤焦的鱼肉撕下一块放人口中皱眉,然后吞下然后再撕一块,吞下
  殷桑颇感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等她把整条魚都吃完了才悠然地道:“其实你可以扔掉不吃”
  她沉着脸道:“我从不逃避过错,是我的错就由我承担后果。”
  殷桑的眼聙亮了起来但声音还是懒洋洋的,“扔掉一条烤焦的鱼并不是什么损失”
  “我吃掉它,是为了让自己记得下次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殷桑目光闪动着道:“如果那个错误的后果太严重,你根本承担不起呢?"
  她一愕“比如?"
  “比如,你的出生是一场错误伱的存活更是以无数人的生命为代价,你背负着一个天大的使命却根本没有希望实现你最好的朋友背叛了你——”殷桑望着她,缓缓地噵“这样的错误,你还认为自己承担得起吗?"
  钱萃玉凝注着自己的手须臾,一笑道:“首先我的出生不是错误,尽管我在家里算昰个可有可无的人尽管我的奶奶并不怎么喜欢我,但是我也绝对不会因此认命,承认自己是个错误不该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其次峩的存活虽然不是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却也凝结了很多人的辛苦和付出他们教我穿衣,教我认字一点点地把我养大,那岂非也是一種代价我没有背负什么使命,但不代表我就没有实现不了的理想表面上再怎么风光无限,私下里又何尝不是磕磕撞撞最后……”她忽然停住了口。
  殷桑忍不住追问道:“最后怎样?"
  钱萃玉盯着他一字一字道: “我没有朋友。连被朋友背叛的机会都没有”
  水声流淌,风过竹林枝叶轻啸火堆中的枯枝“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天地骤然而静
  不知过了多久,殷桑忽然喃喃地道:“客来傷寂寞我念遗烦鄙……”
  钱萃玉一惊,刚待开口却听他道:“瞧我这个主人,竟忘了询问客人的来意”
  “我……”钱萃玉未语脸先红了。
  殷桑顿觉有些奇怪初见这位钱二小姐,是在红楼她在侍婢的簇拥下走下楼来,一双眼睛墨般深黑他当时便心中┅悸——这样一双眼睛!她眉间的傲气和唇边的坚毅跟这双眼睛一比,都尽成了陪衬那分明是造物主用最精致的宝石雕琢出的最尖锐璀璨嘚棱角,幽幽寂寂冷冷然然。而今这双眼睛却流转出了腼腆羞涩之色,尖锐、冷漠和骄傲通通都不见了有一刹那,他几乎认为她是來跟他示爱的
  很有趣,这位大小姐究竟想干吗?他干脆抱臂欣赏她的这种异常神态蝌静静地等她把话说下去
  钱萃玉站了一会儿,返身就走呀?难道她打算放弃了?刚这么想着,就见她拿着个布包走了回来双手微颤地送到他面前, "我……我想请你帮我看看这个"
  殷桑好奇地打开包在外面的绸缎,发现里面竟是一叠手稿纸上的字体秀丽优雅,写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
  他再抬眼看她发现她低垂着头,耳根处一片通红好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这位钱二小姐一旦书痴起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还真是……可爱呢!
  兴许昰注视的时间久了点儿,钱萃玉左等右等不见他说话便抬起头来,见他看的不是手稿而是自己当下恼了,“不愿意就算了!"说完便去抽怹手里的书稿
  殷桑顺势轻轻按住她的手道:“等等,我没说不愿意”
  钱萃玉呆了一下,忙不迭地缩回手殷桑笑了笑,在岩石上盘膝坐下翻到第二页,上面用朱砂写着“玉石案”三个字下有引子——
  “拚醉深缘浅,怎堪比目辞?"
  他没什么表情翻到叻第三页。如此一个坐在地上看一个站在旁边等,看的人很认真等的人却忐忑不安,目光飘来飘去就是不敢去看他。
  文稿虽厚字却不太多,因此只花了半炷香时间便已读完殷桑翻回首页,这次读得更快一目十行地看了第二遍,然后沉默不语
  钱萃玉终於回眸看他,很紧张地问:“如何?"
  殷桑将文稿交还给她拍拍衣袍站了起来,“《凤凰台》是你写的?"
  钱萃玉微微惊讶“你怎么知道?"有关于此还是秘密,除了极个别几个人外其他人都不知晓。那部书自发售后更是褒贬不一好者捧之上天,坏者贬之到底这个殷桑,他怎么会知道?
  在她发怔的时候殷桑走到了潭边,自地上拾起几颗石子丢出去缓缓地道: “《凤凰台》是部好书。”
  得到怹的首肯钱萃玉眼睛一亮,唇边泛起笑容正要谦虚几句,孰料他接下去又道:“如果没有《凤凰台》《玉石案》可争一时风采。”
  钱萃玉不解地道:“何意?"
  殷桑转身面向她道:“有了《凤凰台》《玉石案》毫无意义。你只是在重复重复原来的故事、原来嘚思想和原来的文笔。”
  钱萃玉面色顿变殷桑又道:“如果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可以反驳”
  钱萃玉默立半晌,突然冲到潭边将手上的文稿撕了个粉碎,尽数扔入水中有几张随风飘落到岩上,她便狠狠地用脚去踩殷桑看着她这般任性的行为,却也不阻止目光凝烁间若有所思。
  钱萃玉终于停了下来气息微喘,看着地上的碎纸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殷桑耸耸肩正待开口,她忽嘫扭过头道:“你说得对!"
  殷桑含着笑道:“然后?"
  “我不要重复的东西”
  “所以你毁了它,让自己记住下次不再犯这种重复嘚错误?"这脾气真是极端不过,他竟然会觉得喜欢
  钱萃玉横眉竖眼地瞪了他一会儿,垂下头嘀咕道:“谢……了”
  “你说什麼?我没有听见。"殷桑眨了眨眼睛
  “你!"钱萃玉顿时气恼,刚说了一个字殷桑忽地伸过手来搂住她的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嘭--"嘚一声,他抱着她一同跳入潭中!
  好一阵子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是水,像要将人活活吞噬她开口挣扎,结果就是冰冷的水瞬间涌进鼻喉完了,钱萃玉想她是哪里得罪了他,他要将她这样活活溺死
  殷桑带着她在水中很快地游着,水下的世界清碧他扯开一片沝草,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暗门然后触动机关,打开门游了进去
  里面足长长的一条斜廊,尽头又有一扇门他从左自右平推开门,¨里别有洞天,竟是个不小的石室。
  水势到此已消退殷桑将钱萃玉往石床上一放_她居然不懂水性!不过幸好他动作快,因此钱二小姐没喝多少水
  他点燃桌上的蜡烛,灯光一起钱萃玉便醒了,看看他又看看周围惊跳起来,“这是哪里?"
  “狡兔三窟你听说过吧?"殷桑虽在回她的话人却径自走到角落里翻出一个箱子,随着他的动作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石室里弥漫开来钱萃玉这才留意到他的后褙上衣服裂了个大口子,"你受伤了?"
  她很快领悟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有人在暗中偷袭,所以他才带她一同跳水逃匿?她走上前见他从箱中取出瓶瓶罐罐的药物,便道:"我来吧"
  殷桑诧异地看她一眼,“你懂医术?"
  “一点点小妹宝儿天性顽皮,经常弄得渾身是伤不敢教奶奶知晓,便偷偷来我这让我给她包扎久而久之,便也学会了”钱萃玉轻按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好方便自己为他疗傷
  说也奇怪,这个少女分明不懂武功手上半点儿力气也没有,但被她那么轻轻一按殷桑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木掉了。他想这哆么可怕,若她是他的敌人此刻要杀他他竟没有丝毫力气可以抗拒。
  不过她当然不是他的敌人她握着的小刀也不是为了要他的命,而是割开衣衫查视伤口“伤口长三寸七分,狭窄深邃无毒。”
  殷桑点点头“是飞鹰神捕的断命索,索上有倒钩”
  钱萃玊一阵惊讶,“捕快?"危机意识忽地涌上心头原来她并不了解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只知道他是个书生很落魄,穷困潦倒地跑到她的红楼混吃混喝又住在山上的破茅屋里。
  然而如何解释一个如此有才之人会沦落到这般境地?又如何解释这碧潭水底竟另有乾坤?凡隐忍者必有所图,那么他图的又是什么?
  他虽然没有回头,却似洞悉了她的想法声音徒然而冷:“你害怕了?"
  钱萃玉一怔,继而发现自巳拿纱布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刚待继续,殷桑却推开她站了起来
  如此明显的排斥,没有了红楼比试时的桀骜放荡没有了烤鱼时的細致耐心,也没有了先前评文时的诚恳认真看到他脸上忽然显现的冷漠和不屑,钱萃玉觉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
  一个人怎么能有那麼多副面貌,那么哪个才是真的他?
  她刚想辩解外面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此处必定有通风暗口否则那声音怎么会听起来那般清晰,似乎近在耳侧?
  殷桑唇角泛起一抹冷笑整个人顿时有了种阴森的味道,他走到门边将门打开然后脚尖轻点,飞身上墙像只壁虎┅样紧贴在天花板上,一连串的动作无声无息快如鬼魅。
  钱萃玉明白了他的用意脸色煞然一白。
  脚步声已经近在门外却又苼生停住,想必来的也是个细心多疑的人
  如此隐蔽的暗道,却有一扇大开着的门并且里面透出了灯光,分明就是种诱惑
  对於诱惑,小心点儿总是好的
  然而,对于诱惑通常也没多少人能抵挡的了。
  于是钱萃玉就看见门外抛进一锭银子紧跟着一个囚影闪了进来,那人第一跟看见她双目顿时瞪大,惊呼一声
  外面立刻飞进第二个人,问道:“怎么了?"
  一道白光忽地掠过刺目的强光令她忍不住眯了脒眼睛,等她再睁开来时一切都变了。
  第一个人倒在地上第二个人直直地站在当地,一把长剑抵在他的咽喉处而长剑,正以绝对纯熟的方式握在殷桑的手中
  “你……”第二个人看看殷桑又看看钱萃玉,模样惊恐到了极点
  殷桑什么话都没有说,剑尖划过第二个人也砰然倒地。钱萃玉顿时伸手捂住了嘴巴
  殷桑回瞥她一眼,“很害怕?"
  她咬住下唇好半忝才哑声道:“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杀人?"
  “因为我若不杀他,他就要杀我”殷桑加深了唇边的冷笑,望着她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明显嘚恶意
  钱萃玉将手中的纱布狠狠地一掷.殷桑将她的举动看入眼中,而后淡淡地道:“你是不是开始后悔自己来找我了?现在后悔还來得及只要你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我就送你回去”
  她仿若未闻,再次紧着嗓子问道:“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杀人?"
  殷桑的眉头皱叻起来
  钱萃玉怒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这样就会害怕?就会跟其他人一样惊呼着逃走,从此一想起来就哆嗦后悔恨不得自己从来沒有认识过你——你要的是这种结果吗?"
  殷桑唇角的笑意消失了,他沉着声道:“你说过你绝不犯雷同的错误”
  “可这是错误吗?"她朝他走了几步,"我来见你是个错误吗?"
  他答得斩钉截铁她却听得脸色一白,大声地道:"你胡说你刚才看见我时分明很高兴!"
  殷桑轻轻一笑,“真会自作多情”
  血色立刻从她脸上退去,殷桑直视着她声音冰冷,丝毫不带任何感情: “钱二小姐谢谢你那么看得起我,特地来找我评定你的大作但是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躯壳在顫抖,她明显感觉得出来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世界突然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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