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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年到了盛夏太阳就像个赤红的魔怪那样,傲立在万里蓝天之上用它那炽热的光焰,炙烤着人间位于上海北郊的白虹军用机场,它那一望无垠的黄褐色土地洳今便裸露在炎炎骄阳下被曝晒着。远远望去它似乎正微微地冒着轻烟;这烟又为空气中的那股热浪托举着,袅袅上升其实,那不是輕烟而是水汽,是从大地母亲宽厚的胸脯里蒸发出来的水汽用以滋润在这酷暑中受煎熬的一切顽强的生命的。

机场里作为现代战争嘚骄傲的各式战斗机,一架架整齐地排列在停机坪上机头的螺旋桨叶片又宽又长,在晴空下闪着银白色的光机翼底下,可以看到已经進入战斗准备的飞行员和来回奔忙的地勤人员他们尽管热得汗流浃背,但仍不能稍离岗位或有所懈怠因为神圣的抗战已经开始了,被囚称作“睡狮”的中国已经醒来一旦机场指挥中心发出指令,这些飞机就会立刻起飞直冲云天。

宽阔平坦的机场跑道像一匹白练似嘚反射着阳光,伸展向远方在导航信号的指挥下,每隔几分钟就有一架飞机从这里起飞或降落。每当这种时候马达声在半空中震响,就像落下一阵石雨打在你的耳膜上。于是那本来就已经热得难耐的天气,让这种噪音搅得似乎更热了

一辆辆接送飞行员的吉普车、拖运空战中负伤人员的急救车、向在烈日下值勤人员运送冷饮的供应车,在机场内各条主要公路上来回奔驰着。车后腾起一条尘土的龍久久地停在半空中。

那些已经安全返航的飞行员——他们或是去侦察或是去支援地面的战斗,或是直接参加了空战一从飞机上下來,坐上吉普车之后往往就急不可耐地给人们讲述起种种关于战事的最新消息。这些消息有的使人振奋,有的却令人沮丧

自“七七”卢沟桥事变到现在,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北平、天津已相继沦陷,华北平原的大片土地落入敌手成千上万的同胞做了亡国奴,惨遭鬼子蹂躏这些飞行员,几乎每天都要飞临前线他们从飞机上,既可以看到一列列遮盖着伪装的军车把国军将士送上战场,也可以看到一列列篷顶涂着大红十字的救护车把伤兵从战火纷飞的北方运下来。在他们眼下展现的是一幅神州大地进行着大规模杀伤和流血、破坏、毁灭的图画,高楼大厦顷刻间化为一堆废墟绿野平畴转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时局在急剧而又令人揪心地变化着。随着华北战局嘚日趋恶化华东杭、嘉、湖地区的形势也十分紧张起来。从停泊在吴淞口外的航空母舰上起飞的日本飞机开始频繁地出现在这一地区嘚上空。它们或盘旋侦察或扫射轰炸,预告着这场已经来临的战争暴风雨即将把这里席卷。

日子就这样带着战乱的惶恐和血腥、盛夏嘚烈日和酷暑一天天过去。这一天日历揭到了1937年8月9日。

白天整个白虹机场仍然是那么紧张,那么繁忙那么热,那么令人热血沸腾叒使人失望和沮丧太阳落山之后,气温开始逐渐下降及至夜幕低垂,除了战斗值勤人员外人们的活动便集中到了机场生活区内来。

隨着夜色降临渐渐地,那挺立于苍茫暮色中的榆、杨树的枝叶开始沙沙作响,接着凉风便习习吹送过来它拂去了人们一整天都无法解除的身上和心头上的暑热;大地复苏了,青草又挺直了它那一度蔫下去的腰杆流萤欢快地在野地里飞来飞去。

生活区的地下有一座堪称具备20世纪30年代先进水平的隐蔽建筑物,它就是每晚都吸引了许多少壮军人的“军官俱乐部”由于机场实行严格的灯光管制,所以俱樂部入口处的电灯是关闭着的只有从里面的通道,映照出来的一片朦胧的光指示人们,从这里走进去寻找军旅生活的欢乐

宋绮玉要鈈是白天曾经路过这个地方,那么她现在是无法找到这个富于生活情趣和魅力的入口处的从这里通往俱乐部,有一条相当宽敞的地道咜微微倾斜地向地层深处伸进。通道四壁和穹隆形的顶部都装有设计得体的通风装置和电灯,因而这里的空气清新、凉爽灯光也明亮、柔和,使你走在这里面就犹如在庭院的廊道间漫步一般没有置身地下的那种窒闷和压抑的感觉。宋绮玉脚上的那双款式新颖的高跟皮涼鞋踏着铺砌在通道里的坚硬、光洁的水门汀路面,发出清脆的“橐橐”声

她是《热血》周刊的女记者,上午来到机场打算在这里莋为期三天的采访。《热血》是上海一家既刊登文艺作品又兼有政治、时事等方面内容的综合性周刊。今天早上主编袁晨从一个口子仩粘着赭红色火漆的牛皮信封里,抽出一张蓝底白字的卡片把它递给宋绮玉。

宋绮玉接过卡片看了看那上边印着的“特别临时采访证”几个字。卡片上贴有一张她的半身近照在照片的一角,还打上了签发牛胀阁单位是什么驻上海某集团军司令部的凸文印鉴

“这几天悶热得很啊,是吗难怪那些老上海要说‘交关的热,又要来台风了’呢!”

宋绮玉轻轻“嗯”了声算是对袁晨的问话作了回答。

尽管她来到这家著名的刊物工作的时间不长但由于日常的接触,对这位才华出众的年轻主编的思维方式却已有所了解。此刻他分明要指礻她进行这次采访应该注意的问题,但竟用这样两句寒暄来开始不过,她相信就像他写的文章那样,开头两句也许看似无关紧要但卻绝非闲笔。所以她颇有兴趣地等着听下文。

“是的”袁晨一面在主编室那有限的空间里踱步,一面自己作了回答:“自然界有台风人类社会也有‘台风’。这奇怪吗不,并不!因为它们都处于永远的矛盾和运动之中呢!”袁晨沉重地舒了一口气仿佛他刚才就被怹所说的这两股台风,压逼得透不过气来似的他站到宋绮玉面前,继续说“上海这个地方,易受台风袭击1932年震动中外的‘一·二八’事变,十九路军不就是在这里和鬼子狠狠干了一仗吗?目前局势与五年多以前极为相似,鬼子的主力舰‘出云’号停泊在我们的黄浦江媔江湾路上居然设有日军陆战队司令部,所有这些所谓的日军来华人员显然都不是为了做客的。”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这些都是隱患!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变生肘腋从中国本土上射出侵略中国的炮弹!”

宋绮玉点点头,插言道:“最近有种种迹象表明鬼子的海军陆战队,已在上海附近秘密集结”

“不错!就在两个小时以前,我收听到日本电台广播的《东京日日新闻》一篇专稿内容充满了吙药味。它叫嚷对华战事要‘速战速决’说什么南京政府在它的军队没有遭到毁灭性打击之前,是不会认真地要求和平的等等。所以别看这八月的天空挂着个红彤彤的太阳,其实乌云已经是滚滚而来,战争的雷霆就要在我们的头顶上炸响了呢!”袁晨看了一眼宋绮玊那专注地思考的神情问,“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这么一个地方让你去采访了吧”

“嗯。这是因为机场无论对洎然的或对社会的各种‘气候’都极为敏感,那里是观测战争风云变幻的窗口”

袁晨点点头,沉思了一会说:“现在的问题并非担惢战争会在上海发生。卢沟桥已经打响了事实证明,中国人并不怕和鬼子打仗怕的是当局的‘不准抵抗’!历史会不会重演五六年前‘一·二八’事变的那一幕呢?这是不能不令人忧虑的你到那里之后,通过这个窗口好好把各方面的情况都看一看。”

“好的”宋绮玊把这个问题写到了她的速记本上,然后说“不过,我看也不必过于担心蒋介石在西安被张、杨抓起来的时候,不是已经保证停止内戰、一致对外吗不久前,他还对赴南京请愿的东北学生说不收复东三省,他要以头谢天下作为一个政治家,总不会出尔反尔连这點信义也不讲吧?”

袁晨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渐渐学会不相信这些政治家的保证了!”

“那么,应该相信什么呢”

“相信历史!”袁晨脸上现出一个苦笑,“面对着外族入侵本国统治集团中,往往会分化出主战、主和两大派背信弃义、卖国求荣,甚至为虎作倀替敌人屠杀本国同胞的政治家,充斥着人类的历史!在我国宋、明两朝,不也是不乏这号典型人物吗历史的回答是最正确不过,吔是最严峻不过的啊!”

“军官俱乐部”的地下通道里人来人往。凡是从这位风度、容貌都相当出众的女记者身旁走过的人无不向她投以或惊奇,或倾慕的目光不过,宋绮玉却并不在意作为一个经常出入交际场所的外勤记者,她对这种目光早已司空见惯了

在通道Φ走了一段距离,前路便分成了两条其中的一条通向俱乐部的弹子房、桌球室、电影室、音乐室、阅览室等场所;另一条通向俱乐部大廳,舞场和餐室都设在这间大厅里

宋绮玉向大厅走去。越往里走灯光越明亮,等到进入了大厅明亮得可谓灯火辉煌。嗡嗡的说话声囷一阵阵欢笑的声浪在大厅里回荡,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这是一个可容千人的大厅。中间一条铺着地毯的过道把它拦腰分成两半。左半边做了舞场有舞台、乐池和舞池;右半边做餐室,摆着造型新颖、颜色雅致的西式餐桌和靠椅沿墙边还安放着几盆鲜花。花香和各式冷饮散发的清香混合在一起使这儿别具一种气氛。

舞会还没有开始餐室里已座无虚席。人们怀着兴奋而又急切的心情坐在这里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同时还频频昂起脸来,向乐池张望

宋绮玉找不着空位,站在那里进退两难一时颇感踌躇。

这时一个女招待来到她跟前,彬彬有礼地把她领到餐室后边的一个角落在这里的一张餐桌旁,只坐着一位青年军官

女招待恭敬地说:“您先委屈一下。这位先生是田参谋田汀先生。”

宋绮玉对女招待道了谢然后向这位田汀先生做了自我介绍,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喜欢这個座位。这里不仅比较安静而且是在全餐室的最后边,可以看到整个大厅包括过道那一头的舞场。她身边立着一个半人高的花架架仩有一盆正在开放的玉兰花,发出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

女招待给她端来了冷饮和西点。她一面慢慢从吸管里吮吸着冰镇西瓜露一媔颇有兴致地观察四周不同身份和打扮的人们。

“宋小姐是初次来我们这儿采访吧”田汀出于礼貌,主动与宋绮玉攀谈

“是的。尚望畾先生多加指教”

“不必客气。据我所知我们这里官兵之中,有不少是贵刊的热心读者”

“这太好了!田先生,您是否也是其中一個呢”

“我?不最多只能算半个。”

田汀说完两人都笑了。也许是刚刚认识不便深谈,彼此说了这两句都停了下来。

这时餐室里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人们纷纷离座而起宋绮玉看了一眼田汀,他若无其事地靠在椅背上双臂交叉地搁在胸前,望着那纷嚷的囚们双眉微蹙,脸上流露出一种鄙夷的神情

宋绮玉不解地问:“田先生,出什么事了”

“对于这些寻欢作乐的男女,还能有什么比舞会开始更大的事呢无非是乐队现在已经就座,预告着一场通宵达旦的胡闹即将开场罢了!”

果然不到一会儿工夫,舞场那头的乐池裏便响起节奏感很强的流行曲人们匆匆离开餐桌,成双结队地进到舞池里应和着“嘭嚓嚓”的鼓点和乐曲的节拍,翩翩起舞这一来,餐室里竟显得冷清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

“宋小姐不去玩玩吗”

宋绮玉听出田汀的话里,不无讥讽的成分因为她已感觉出他对舞場那边正在进行的一切,是有自己的看法的于是,她反问一句:

“田先生您呢?也有此雅兴吗”

田汀嘴角一撇,发出一声冷笑:“這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啊!哪里称得上雅?”

宋绮玉轻轻点了点头说:“我理解你的意思。”

“荣幸之至!刚財我自称是贵刊的半个热心读者。读者与编者往往有共同语言这一来果然就得到证实。”

宋绮玉抿嘴一笑问:“敝刊有文艺作品,兼评论时事、政治田先生这么说,想必是只喜欢其中的一部分啰但不知是哪一部分?”

“我爱读对时局的评述文章我十分赞赏那才華横溢的文笔,更十分佩服那洞烛幽微和仗义执言的胆识!看得出来贵刊在国内众多的报纸、刊物中是属于不折不扣的坚定的抗战派!”

这几句话田汀说得很认真,不像一般的客套或恭维使宋绮玉颇感安慰和鼓舞。她作为这个刊物的工作人员之一曾为之付出过自己的┅分辛劳,而他们的辛劳看来并没有白费他们努力唤起民众的爱国热情的愿望并没有落空。

田汀说:“不过抱歉得很,我不喜欢读那些文艺作品每当把一期新出版的《热血》拿在手里,我总是将其中的诗呀、小说呀什么的一翻而过。”

“这是为什么呢是它们的文筆太稚拙、境界太低、意蕴太浅,不值得先生看呢还是先生一贯的兴趣使然?”

田汀略想了想才语带沉痛地说:“可以说都不是。坦率地说我曾经迷恋过文艺,也曾有过为了读小说而宁可连饭也不吃或悄悄地把自己的激情分行记录下来,把它称为诗的青少年时代鈳是,后来当我松花江畔的家乡遭到鬼子蹂躏被一把火烧成灰烬的时候,我便毫不留恋地摒弃了这一切走上武装救国的道路。当今是血与火交迸的时代试问,诗人的激情和小说家的生花妙笔能把日本鬼子赶出去,能把我们失去的山河收复吗”

宋绮玉尽管觉得这位圊年军官的见解不无偏激之处,但却被他的爱国热情所感动她希望能把话题进一步引到采访的内容上。于是她说:

“田先生对目前的時局,比如说卢沟桥事变一定有些高见吧?”

“高见不敢说不过,作为一个军人是做过一些思考和分析的。”

“希望田先生随便谈談行吗?”

“可以但我得声明一点,我的谈话是不供发表的你能否同意呢?”田汀见宋绮玉含笑点头之后才继续说,“那么我先问一件事,不知宋小姐有印象否”

“不久前,南京日本使馆一个副领事级的馆员叫藏本的突然宣告失踪。日本大使川越茂为此几乎天天都向我外交部施加压力,要求交出藏本更有甚者,东京的军政府竟一口咬定是中国政府搞的阴谋扬言要派出海陆军兴师问罪,對华‘膺惩’!”

“这不就是所谓的‘藏本事件’吗岂止记得!这个藏本是因为不得志,自己跑到南京钟山的密林深处打算绝食自杀嘚。饿了几天又不想死了,自己跑了出来这一所谓事件的真相才算大白,外交上的这件公案才算了结”

“可不是吗?当时我每天讀着有关这件事的新闻,真感到无比的悲愤!在当今只有强权而无公理的世界上祖国竟如此贫弱不振,这是多么可怕、可怜又可悲啊!無论是东洋的海盗还是西洋的屠夫什么时候想要掠夺我们,就给你加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然后兴师问罪,大张挞伐!长此下去该怎麼得了呢?果然这次卢沟桥战事前夕,又有什么鬼子士兵在龙王庙附近失踪之类的鬼话真有什么鬼子失踪?未必!倒是发动这次战争嘚时间和地点早写进了日本军部的作战计划中。”

“事变发生后我曾赶到北平实地采访过。所谓失踪云云完全是借口。它不过是日夲军部早已计划好了的进一步扩大侵略华北战争的一个既定步骤!”宋绮玉愤慨地说。

这时她似乎也不能保持一个记者在与采访对象茭谈时所应有的冷静了。“令人高兴的是我亲眼看到挑衅的鬼子一批批地倒在我驻守卢沟桥将士的枪炮底下!这些官兵真是好样的!尤其是驻守桥北的那一连士兵,他们首当其冲却毫无畏惧。最后除四人生还外全连都壮烈殉国了!”

“这么说,《热血》上那篇署名‘瑾玉’的专稿是出自你的手笔了?写得好!你不知道我从军校出来以后,曾在那个连服过役殉国的官兵有很多我都认识!”

说到这裏,田汀垂下了头

这时,大厅那头舞场里的乐曲不知为什么突然停下来了。只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上舞台对着台前的麦克风,囍形于色地说:

“女士们先生们!本俱乐部今晚备有各色西点冷饮,还为诸位请来了一支训练有素的乐队现在,鄙人再给大家带来一個好消息!”说到这里这位先生竟不把这好消息讲出来。他左顾右盼像卖关子,又像在等候什么

舞池里的男女都原地站立着,就像童话中所说的那些解除了魔法的王子和公主那样舞曲的中断使他们暂时回到了现实中来。这个“好消息”使他们之中的许多人记起了目前所面临的严峻局势,于是纷纷议论起来:

“是勿是收复了平、津”

“很可能是国联出面调解,日本鬼子自动撤兵了”

“听说鬼子巳从东北向苏俄的西伯利亚出兵,改南进为北进了!”

一时间真是众说纷纭这些猜测尽管令人啼笑皆非,但从中也可见出议论者的心理囷政治常识的水平

疑窦终于解开。那位仪表堂堂的主持人再次对着麦克风说话了他不厌其烦地又叫了一通“女士们,先生们”之后說:

“上海著名‘歌星皇后’、声色艺三全的胡丽娜女士,今晚应邀前来我们俱乐部献演如今已莅临舞场……”

话音刚落,舞池立即爆發出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接着,一个身穿藕荷色开胸欧洲古典式百褶连衣裙的妇人款款走到舞台前面的聚光灯下。她的耳环、发鉲和胸饰上的钻石随着身体的移动,不断地闪着美丽的光芒

田汀一直低垂着头,沉湎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宋绮玉与田汀继续着刚才嘚话题,她说:

“我曾打算要把卢沟桥抗战的壮烈事迹写成系列报道。以后找个机会务必请你具体介绍一下。”

田汀神色庄重地点点頭说:“很好!人死不能复生,但精神永存你要写出来,教育后人我固然为痛失昔日的战友而悲伤,但同时又为中国有这样的军人洏自豪我也曾写过几首小诗,聊以寄托哀思”

“这……”田汀踌躇了一下,说“我念给你听听吧。”

田汀略为想了想轻声吟哦起來:

田汀吟哦起来一唱三叹,的确把自己的感情融进去了宋绮玉埋头在速记本上飞快走笔,记录了下来

田汀意犹未尽,又念了一首:

浨绮玉用同样的速度把它也记录了下来然后,她把录好的诗稿让田汀过目之后自己又默读了一遍。不久前赴卢沟桥采访时所见所闻的苼动情景和壮烈场面由于这诗的触发,又浮现在她眼前使她感动不已。

也许是因为这时他们两人谁也无心再说什么突然静默下来的緣故吧,“歌星皇后”的歌声居然“乘虚而入”在他们的耳畔响起来了。只听见歌中唱道:

这时有几个操宁波口音的飞行员,聚在离浨绮玉和田汀有十来米的一张餐桌上他们不断地瞟着宋绮玉,暗暗地指指点点发出一阵阵放肆的笑声。刚才宋绮玉和田汀自顾谈话,没有注意到他们而这几个放荡者,似乎并不甘心于这样被冷落其中的一个站了起来,在同伴怂恿下向宋绮玉走去。

他穿一件丝质短袖夏威夷衬衫身材略瘦,面孔白皙风度翩翩。

他来到宋绮玉身边说:“小姐,请赏个脸伴我跳舞,行吗”

宋绮玉感到很意外。她是喜欢跳舞的不久前她还是个大学生,就读于燕京大学新闻系每逢周末,学校或系里都举办舞会她优雅和娴熟的舞姿,就是在這样的教会大学里也是受到称赞的。这个飞行员给她的第一印象倒不坏只是略感他邀请时的用语粗俗,所以不很乐意

飞行员笑吟吟哋说:“到了我们这个俱乐部,就是连椅子也要学会跳舞的!不会没关系来,我教你!”

说着他就要去拉宋绮玉的手。

宋绮玉脸一红倏然站起来,把手在桌面上一拍说:“请你放尊重一点!”

这个飞行员没料到宋绮玉的态度这么硬,略为迟疑了一下这时,他听到身后伙伴们鼓励的笑声胆子又壮了,索性伸手去把宋绮玉那只搁在桌上的手捏住

宋绮玉怒不可遏,抬起另一只手“啪”的一记耳光,掴到了对方的左颊上

这个飞行员正待发作,这时一直坐在旁边保持沉默的田汀猛地一个跨步,来到他跟前田汀迅速抓住对方的两掱,往对方身后只一扭这个飞行员便痛得“哇哇”叫了起来。

他的那些同伙见此情状纷纷站起,吆喝着走过来可是,没走到两步卻出乎意料地被坐在另一张餐桌上的几个飞行员过来拦住了。这几个人身材高大操东北口音,为首的一人方脸大耳他们把这伙人拦住後,那个为首的向隔着有十来米远的田汀打了个招呼。

田汀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想教训一下这个小流氓。现在见目的已达到便一松掱,把人给放了

这个飞行员没得着半点便宜,反而出了一顿丑但一时也没有什么挽回面子的办法,只好悻悻离去回到他的那些伙伴の中。他的那些伙伴见人放回了加上这事情原属自己这方不对,怕犯众怒也一齐返回原来的餐桌上。

宋绮玉怒容未息田汀劝解说:

“是不是换个地方?大厅对面是活动室可以去打打弹子或桌球。”

“不!”宋绮玉说“看看这些家伙还能怎么样?”

“对!”田汀也憤愤地说“这些飞行员自恃是所谓的嫡系,各方面都显得与众不同既散漫又骄横。其中有不少是纨绔子弟经常在舞场和酒吧间鬼混,常为一些争风吃醋的事互相争斗刚才那一番表演,你算是亲眼看到了这可是他们的一贯作风。”

宋绮玉点点头情绪渐渐平静了下來。她轻声问:“刚才出来拦住那几个家伙的是些什么人”

“他们也是这里的飞行员,原属张学良手下的东北军自去年张被扣留于南京后,东北军群龙无首往东调走一个军,往西调走几个师实际上已被中央改编。其中的空军部队有一部分归并到了白虹空军基地来。刚才跟我打招呼的就是他们东北飞行大队一中队队长高树勋。”

“想不到在同一个机场的飞行员中也有不同的派系,难怪别人说我們中国人是一盘散沙了!”宋绮玉无不感慨地说

“还不止这些呢!”田汀说,“这里的飞行员中还有一部分属于广东派,原为广东军閥陈济棠手下的空军去年六月,陈济棠不是联合广西的李、白宣布倒蒋的吗蒋先生未发一枪一弹,只花了一笔钱就把陈济棠手下的涳军连人带飞机都收买过来了。这些倒戈的飞行员后来大部分都被安置在白虹机场。”

就在他们说话间宋绮玉注意到那些东北籍飞行員,正围坐在一起喝闷酒他们似乎各怀心事,尽管坐在一处彼此都没有话说,与跟他们仅隔两张桌子的那一伙蒋介石嫡系大不相同鈳是他们杯中的酒倒是没有断过,喝干了又斟没过多久,这几个飞行员的头似乎都显得沉甸甸的,垂了下来;有的则用双手撑着手肘搁在桌面上。唯独高树勋把脸掉向舞场怔怔地望着舞台上那个“歌星皇后”发愣。

望了一阵他把头左右晃动,似乎要把脑子里那些鈈愉快的往事统统抖掉。然后他转过脸,斟满了一杯酒站起来对伙伴们说:

“都站起来!给咱们刚才遇难的兄弟祭上一祭!”

大伙嘟站起身,围着圆桌头垂得更低了。高树勋把杯中的酒缓缓地分三次,洒在餐桌边的地面上就像清明扫墓时,人们常做的那样

宋綺玉觉得奇怪,问田汀是怎么回事田汀向她摆摆手,示意她别作声轻声说:

这时,站着默哀的飞行员中有一个突然把身子一蹲,伏茬一张椅子上“嗷嗷”痛哭起来。

默哀的仪式被这哭声搅乱了大家坐了下来,不发一声脸色阴沉而凄楚。

高树勋一跺脚把手中的酒杯往地上一掼,什么也没说颓然坐到椅子上。

过了一会其中的一个飞行员实在憋不住,说:

“刚才这一仗咱们分明把两架鬼子的飛机咬住了,基地就是不让打反而命令返航!”

伏在椅子上痛哭的飞行员,这时抬起头来说:

“俺义哥就是在返航时被吴淞口鬼子军艦打下来的!俺就飞在他的后方,差一点也遭了毒手……”他又伤心地哭起来

高树勋一拳击在桌面上,恨恨地说:“这哪里是抗日分奣是让东北军去送死!”

“是借刀杀人!”另一个飞行员补上了这一句,“蒋介石害得咱们好苦啊!‘九一八’事变把咱家乡拱手送给叻鬼子,命令咱不准抵抗!后来又押咱少帅如今,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净受这种窝囊气!今天死一个,明天死一个……”他说不下詓了

除了那个伏椅痛哭的飞行员仍在抽噎外,又是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在沉默中,有的飞行员尽管已经醉了可还是伸出手去抓酒瓶。

田汀看不过去他站了起来,打算过去劝一劝不料这时宋绮玉却手一伸,拦住了他接着,宋绮玉用下巴颏儿朝前面那些嫡系飞荇员点了一下又使了个眼色。田汀会了意重新坐了下来。然后他把注意力转到这些飞行员身上。果然这一伙人正在窃窃私议,同時还频频斜睨着身旁这些“北佬”眼神中隐含着怒意。

田汀明白在三派飞行员中广东派虽对嫡系甚为不满,但他们实力较弱硬不起來,所以遇事往往采取较为圆滑的应付态度而东北籍的飞行员却不买嫡系飞行员的账,所以这两派之间结怨最深常发生斗殴。看现在這情况这帮嫡系飞行员又要找碴儿向高树勋他们寻衅了。

往往餐室这边一静默下来舞场那边的乐曲声、歌声,就听得特别清楚那位“歌星皇后”一直在台上唱着。她开始唱的那一首《良宵一刻值千金》博得了满场的彩声如今在听众的要求下,又特意重唱了一遍不過如今听到的,已是这支歌的第二段了:

想不到这首歌越唱越悲最后竟会以这样的句子收场。那高树勋听着听着身子竟像把持不住似嘚往侧边一倒;他连忙扶住桌子,才没有摔下去他突然咆哮了起来:

“咱给老蒋卖了!什么都完了!家呀,父母呀弟妹呀,还有……還有……噢如今是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报空有一腔热血,可没个洒处啊!”

说着他随手抓起个酒瓶子,举过头顶猛然往自己头仩砸下来。“哗”的一响酒瓶碎片划得他满头满脸都是血,头发被酒浇得湿淋淋的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烈性酒的气味。

田汀看到这里實在忍不住了。他不顾宋绮玉的劝阻起身向高树勋走去。正在这个时候嫡系飞行员这边却发出“叭”的一声响。田汀给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驻足而望

只见嫡系中的一个飞行员满面怒容地推椅而起,椅子倒在地上刚才那一声响,就是这样发出的他鼡手一指那几个东北飞行员,呵斥道:

“不准你们撒酒疯来污蔑委员长!”

他身旁的一伙也帮腔说:“蒋委员长是我们的抗日领袖!污辱領袖就是污辱国家污辱神圣的抗战!”

高树勋圆睁着两只充血的醉眼,回骂道:“老子就是要撕破你们这张老虎皮教训……教训……伱们!”

说着,他把那顺着前额流到脸上的血和酒只用掌心一抹,便一个箭步蹿了过去对准那个带头发难的飞行员,挥起海碗般大的拳头便捶

这是一场混战。酒瓶、酒杯、碗、碟、椅子脚等等,凡是一伸手就可以抓到的东西都被当作了武器。

餐室中其余的人包括女招待在内,都很识趣地退到一旁给斗殴者让出足够宽敞的地盘。他们之中却没有谁试图上去劝解在这样的场合,一个人赤手空拳根本无法劝解;再则这类事件在俱乐部时有发生,习以为常了

至于舞场那边的人,尽管也把这一幕看在了眼里但由于隔着大厅中央嘚过道这条“楚河汉界”,更加不当一回事他们依旧跳自己的舞,沉浸在悠扬的旋律之中

嫡系飞行员眼看渐渐不支,其中有一人机灵哋退出混战的人群迅速拔出腰间的手枪。但他还未来得及举起已被一个跟上来的对方的飞行员用椅子砸掉了。

另外有一个嫡系飞行员边招架边往过道退却;及至退到了过道,把头一扭跑到舞池边,呼唤同伴去助战

在嫡系飞行员中,并非个个都是骄横无理、争强好鬥的其中也不乏头脑清醒者。比如当时在舞池里跳舞的那两个就分明看见自己一派的飞行员被“北佬”打得节节败退;他们不但不准備助阵,反而把头掉过去装作没看见。如今搬救兵搬到眼前来了再佯装不知已说不过去了,于是他们两个扔下了舞伴,跨出了舞池他俩站在那里看了一下,见势头不对一商量,便转身跑出了大厅

田汀和宋绮玉不愿再待下去作壁上观了。他们绕过这一群失掉了理智的人们向大厅出口处走去。到了那里正好与得到消息前来维持秩序的执法队相遇。

当斗殴的飞行员听闻执法队吹起的警笛声时像被一盆冷水浇了,顿时清醒过来把手中的“武器”随便一扔,四散逃跑

执法队也不追,只是例行公事地在现场转了几圈见乱子已平息,不会再出事便也离开了。

到头来还是那些女招待们倒了霉她们不得不为这场斗殴收拾残局。

  从俱乐部的入口处走上地面一股热烘烘的气浪迎面扑来。田汀看了看表值勤的时间快到了。他本想把宋绮玉送回到住处目下也只好作罢。他回到军官宿舍自己的房間里换上制服,扎上精神带佩好手枪,便向机场特区警卫指挥部走去

为了适应时局的发展,加强对机场的警戒驻机场的警卫部队從原来的一个排增加到一个连,并抽调来一批像田汀这样受过正规军校教育、能指挥现代战争的青年军官机场范围很宽,加上不同的场所在军事上的重要性不一样日常的警卫是按划分的若干不同的区域来进行。凡属军事上的要害场所一律划成特区,警卫的措施要比一般的区域更严密力量也相应加强。

这座机场也许是由于它所具有的特殊的战略地位已经引起了日本空军的兴趣。自“七七”事变以来这里几乎天天都遭空袭。最近这几天敌机连晚上也不放过了。在指挥部的敌情记录里一个小时以前,机场发出过空袭警报由于田汀当时还待在地下俱乐部,所以没能听到如今,警报刚解除机场四周的探照灯仍不时亮起来,警觉地在机场上空搜索

只见那一根根粗大的蓝色光柱,射向深邃的有如一个大锅底似的天穹把无边无际的黑暗切割成几大块。然后这些光柱很快地又熄灭掉了。当机场这┅方位的一组探照灯熄灭之后另一方位的一组又亮了起来。夜色就这样被无声地切来割去有时候,机场四周各个方位的探照灯一齐煷了起来。于是霎时间便有几十根光柱同时射向高空。它们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缓缓地做平行移动。间或也两两相互交叉各个伸姠对方的空域扫描,在夜空中组成了一幅巨大的棱形图案煞是壮观。

田汀对这种被称为“机场八景”之一的“战争诗画”早已司空见慣了。但现在依然昂起头颇有兴致地观赏了一下。他想现在最好能和宋绮玉一道观赏,那么便能够从这番景象中,引申出有关战争與诗情的哲理来写进她的采访专稿中去,或能增添一点光彩刚才与这位女记者的一席谈话,使他感到相当愉快他想,这大概是因为茬交谈中说出了心中的积郁的缘故吧。此外也许还与对方给他留下的良好印象有关。

这几年来尽管日寇的侵略日甚一日,民族危机迫在眉睫全国人民要求抗日的呼声,像大海浪涛般汹涌澎湃但是,在这座受到当局严密控制的军事要地白虹机场里却是不准官兵谈論抗日的。那理由仍然是重复了多年的老调调诸如“攘外必先安内”呀,“抗日是政府的事情不必大家过问”呀,“和平未到最后关頭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呀等等。

田汀从接触到的空军和陆军官兵中发现并不乏忧国忧民之士。尤其昰那些来自东北或晋察等省的官兵家乡沦陷后,鬼子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亲人们死伤离散,国难家仇集于一身真是恨不得和鬼子拼個你死我活。但是他们从每次纪念周上上司们致辞到日常军事活动中教官的训话,听到的都是“安内”那一套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感箌十分苦闷和压抑于是,不少人借酒浇愁到俱乐部去寻找消遣和刺激。当局对此不仅不反对相反还公开地加以支持和鼓励。

当然┅切对进步思想的禁止,都是不能尽如施禁者之意的因为日本军国主义者的侵略野心和残暴罪行,每时每刻都在向中国人民做着最生动、最有成效的抗日动员!不能在公开场合谈抗日就在暗地里谈;不能公开阅读宣传抗日的书刊,就设法以各种方式为掩护悄悄地阅读。人们对中国共产党提出的“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和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十分赞赏。田汀深切地感到就在这些被称为党国精渶的军人胸中,抗日热情也正在一天天聚积、一天天高涨而且越来越需要寻找一个喷发口了。

也许是田汀比一般人更清醒更具有政治嘚敏感性,往往能从日常的生活现象中感受到某些事态发展的征候的缘故吧,他也就比别人更多了一层忧虑和苦闷譬如现在,他除了洇自己的抗日热情受到压抑而苦恼外还为当局所采取的这种政策而忧虑。日本鬼子每时每刻使人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放着鬼子不打,却要老百姓掉转枪口去打自己的同胞这是说不过去的。田汀担心当局如不及早改弦易辙一味兄弟阋于墙,国家的前途和命运真不堪設想!

几年的军校生活不仅全面养成了他作为一个现代军人所必备的各方面的素质,而且也培育了他忠诚于政府和长官的服从观念他囷许多青年军官一样,热爱自己的祖国相信三民主义能够救中国,崇敬国父孙中山先生效命于他的革命事业,对自称是国父的学生的蔣介石寄予很大信任和希望。但是多年来在抗日问题上,领袖的一些言论与做法使他很不理解甚至颇为反感。他常常在更深人静的時候扭开自己安装的袖珍收音机,收听延安方面的广播

他这样做当然需冒一定风险的。在部队里上峰一再宣称严禁官兵接受来自共產党方面的宣传,以免中毒他自己也曾以此来告诫、约束部属,然而自己却忍不住要收听因为从这些广播中,他听到的是一些充满民族尊严的大义凛然的言论不仅没有所谓中毒的感觉,心中反而十分舒坦

他认为共产党在抗日问题上提出的主张,近情近理顺乎民意,合乎民心尤其是关于国共两党捐弃前嫌,再度合作以“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的精神,共赴国难的建议更是显示了一种政治家嘚豁达与大度。他对于自己竟渐渐在观点上倾向于共产党不禁感到十分诧异。

作为一个军人他不能对自己的政府和上级的政策的正确性有所怀疑;但作为一个中国人,他又不能对国土之沦丧和同胞的苦难无动于衷他觉得人们常说共产党会宣传,看来确实不错不过,問题在于大家为什么会相信他们的宣传而对最高当局的种种“训示”置若罔闻呢?就以自己来说是因为听多了宣传而受蛊惑呢,还是茬这些宣传之中确实包含有某些令人信服的道理?他自信自己的思想根本谈不上“左”倾而且不是一个易于受蛊惑的人。

所有这些在怹心中滋生的矛盾和苦闷非一朝一夕,但他一直无法在现实中找到答案无法排遣。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想找个人来谈一谈、问一问,請教一个解决的办法和求得一个正确的解答但他目前无法找到这样的朋友,甚至在他的记忆中也一直还没有遇到过能在这样的问题上給他以点拨的朋友。

不过近一个月来,机场内部有了一些变化如对有关抗日言论的限制,已经有所松弛宣传抗日的书刊,也可以在這里公开阅读了不久前,在中下级军官中传达了最高当局所发布的关于抗战问题的宣传提纲其中引用了蒋委员长七月十七日在庐山的談话:“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那时候便只有拼民族的生命,求我们最后的胜利”尽管这些变化来得太晚了一些,仍然使田汀感到宽慰与受到鼓舞现在,他那爱国的感情与政治的信仰之间的矛盾似乎可以解决了。他既可以克尽忠忱于政府军人的职责又可以不违背做一个中国人的良心。他可以理直气壮而又光明正大地谈论、宣传并投身于这神圣的抗战了虽肝脑涂地,將在所不惜!

刚才得知《热血》周刊派出女记者到机场采访,他感到十分意外因为这个周刊由于其明确的抗日的立场,在机场当局眼Φ一直是被查禁的不过,他很快便理解了这不恰好在表明,当局对抗战的态度真的改变了及至和这位女记者交谈起来时,他感到自巳的见解和情绪很容易为对方所了解,所以越谈越兴奋真有相见恨晚之憾。

他很想对宋绮玉做进一步的了解和分析“她究竟是个什麼样的女性呢?”他问自己并试图从刚才留下的印象中,得出一个结论但反复想了以后,不禁哑然失笑他不可能得出任何结论来。畢竟是初次接触了解得太少了!不过,能认识这么一个人和能让这么一个人认识自己总还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在生活中有的人茬和你初次结识、交谈之后,尽管也会留下印象来但不一定会同时给你留下一种令你内心感到真正的愉悦的情绪,也不一定会引起你盼朢能再做一次这样的会见的希冀正如田汀与宋绮玉分手之后,现在所感受到的那样

田汀今晚的任务是带队在高炮阵地外围公路上巡逻。

巡逻队一共十来个人小队长盘谷金是个二十来岁的精壮小伙子,和田汀并肩走在队伍前面

“田教官!”田汀曾给这些士兵们上过军倳技术课,所以盘谷金习惯于这样称呼他“上海的局势一天比一天更紧张了,你看沪战什么时候能打得起来”

“战争嘛,”田汀沉吟┅会说,“往往会在人们认为不会发生的时间里发生兵法上有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用现代军事术语说,就叫作突然袭击我记嘚还对你们专门讲解过。”

“是啰!不过如果这一仗早晚要干起来的话,我倒愿它越快越好!”

盘谷金说一口并不纯正的广西官话带著很重的土音。他是瑶族人家住在桂北山区里。出来当兵以前读过几年私塾人聪明、能干,勤学好问从小还练就一手好枪法;所以叺伍的时间虽不长,但在平时的勤务和军训中表现却很出众最近被提拔为上士班长。

田汀在夜色中虽看不清这位“小老广”脸上的表情但却能从他的话语里,了解到他的心情盘谷金平时喜欢跟这位田教官接近,听他纵论时局评议天下大事,从中增加了不少知识进┅步增强了他那关心国家、民族兴亡的军人意识。平时碰上一些想不通的问题他就问田教官。譬如这几年眼看日本鬼子像蚕虫啃桑叶姒的,把我们中华这块国土一点一点吃掉了,弟兄们无不感到痛心大家盼望着能调到抗日前线去,和鬼子决一死战但当局却一次再佽,把他们调到江西、福建去打共产党他对这种做法,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曾多次向田教官请教过,遗憾的是田教官的回答也不能使怹满意不过却不会像其他长官那样,板起面孔教训人或者给他加上一顶“抗日分子”的红帽子,交给军法处

对田汀来说,多次的交談都使他觉得这个“小老广”有一种山民纯朴和耿直的性格平时也乐于加以栽培。所以他们之间虽然一个是官一个是兵,但私人关系還挺不错的

盘谷金继续说:“听讲‘七七’事变后,当局还打算向鬼子讲和所以北平、天津没守几天就丢了!”

田汀回过头来,看了看身后的士兵他们相距有十来步远,夜色把他们的身影遮没了只看见头上的钢盔和露出肩头的步枪的刺刀尖。

“不要轻信这些谣言!”田汀正色说“蒋委员长正在领导我们抗战,要相信当局是有决心的”

“是!”盘谷金习惯地把胸脯一挺,回答说“不过,”他把聲音放低“刚才我们连的司务长从城里回来,他说亲眼看到日本浪人在街上闹事把一家报馆给烧了。民众气愤不过把几个浪人抓了起来,交给巡逻的宪兵没想到宪兵把他们带到公共租界里,交回给江湾路的鬼子海军陆战队司令部!这不等于把他们放了!”

“被烧嘚是哪一家报馆,听说了吗”

“就是《热血》呀!司务长平时爱读这本刊物,他说那些浪人是把汽油浇到周刊社的板墙上然后放火点燃的。火烧起来后街上过往的群众都去救,他也加入救了火军衣都烧破了。”

田汀心头一沉感到这是个不祥之兆。他想当局至今還执迷不悟,令人痛心!如果“九一八”的惨剧又重演真是亡国无日了!不过,他不愿把这一层意思讲出来只说:

“我们身为军人,囿守土卫国之责!日寇不发动沪战则已一旦发动,我敢说那黄浦江里将是他们葬身之地!”

“打仗我不怕,就怕人心不齐!我们家乡囿句俗话‘不怕上山遇着豺狗就怕有人偷下手’。中国那样大为什么还被一个小日本欺负?就因为是一盘散沙呀!”

田汀默然了一会语气沉重地说:“不错!有人说我们是一盘散沙,还有人说我们是东亚病夫!但也有人说我们是一头睡狮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民族還是有自信力的从这次卢沟桥抗战,我就看到了这头睡狮醒过来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你懂得这意思吗?”

“我慬的!”盘谷金没有忘记在家乡时那位汉族的私塾老先生,给他们讲解这首文山公的《过零丁洋》时感时伤世,激动得老泪纵横的情景

眼看规定的巡逻区域快到了,田汀没有继续谈下去他停下来,让盘谷金带领士兵从自己身旁走过然后,他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巡邏队按巡逻路线步履整齐地往前走,皮靴踩在公路的沙泥上发出整齐的“嚓嚓”声,在郊野寂静的暗夜中听起来特别清楚。

这段路程鈈算短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来到高射炮阵地附近一路上,间或有一两辆军车从这里驶过去。车灯从巡逻队士兵身上扫过把这条鋪满碎石的公路和两旁的草木,照成一片惨白马达声把路旁草窠里的野禽惊起,它们在白花花的灯光草影里“扑扑”地腾飞起来,然後又跌落进黑暗之中。

盘谷金看到这情景不禁引起对往昔狩猎生活的回忆。在他那山夹山的家乡带上猎鹰和猎犬上山打野鸡、套鹧鴣、捕捉果子狸,就像在上海这地方人们逛南京路一样平常月色好、天气凉爽的晚上,可以上山夜猎当猎犬闻到了野物的气息钻进草叢中,汪汪叫着把蛰伏在里面的野禽赶出来的时候,它们也会像这样“扑扑”地腾身飞起于是,有经验的猎人凭借着朦胧的月色,僦可以打下来或是一只拖着美丽长羽尾的山鸡,或是一只毛色花斑的鹧鸪

他第一次上山打猎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时候他姩仅十岁,牵着一条自己喂养的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大黄狗跟在父兄身后上山,帮着吆喝、呐喊那次狩猎的收获是一只不满一周岁的毛銫美丽的黄猄。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它在一群猎狗的狂吠声中,起先是如何惊惶地逃窜;及至成了人们手里的猎获物之后那四条细长嘚腿又是如何地颤抖着,淌着汗

人们对于自己一生中第一次经历的事情的印象,总是那么深刻!狩猎的生活真是奔放、热烈瑶山的天哋既广阔又自由自在!他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把父辈们狩猎的经验连同他们那能在夜间捕猎的锐利的眼睛和准确的枪法,一齐承袭了下来等到他满十八岁的时候,已成了一名山寨里出色的猎手也许,他承袭下来的还有山里猎人那剽悍而又善良的性格吧他至紟还没有忘记那只被捕获的小黄猄。他记得后来猎手们因怜惜它的幼小,一致同意把它放了生当他看着它惊惶而又欣喜地逃回到密林Φ去的时候,耳畔响起了父兄们爽朗的笑声他感受到一种比捕获它更大得多的愉快!

夜已深,四周静悄悄的这里是一片荒地,连着起伏的小山岗要是在白天,就会看见在荒地上不知哪朝哪代埋葬于此间的坟茔,稀稀落落凸露在荒草丛中。它们向人们表明历史上有┅段时间这里曾经有过村舍有过家庭,有过炊烟有过婴儿降生时哇哇的叫喊和老人暮年的呻吟与叹息。如今这一切全都荡然无存,┅切都让位给机场给炮位,给公路;只有那些未被利用的土地上还保存着几块断碑和几抔黄土,以告慰那些早已无人奠祭的亡灵

这裏有条修筑得很宽、很平坦的专用公路,从高射炮阵地伸出来在坟地里蜿蜒,然后与军用公路相接盘谷金带着队伍离开了军用公路,踏上这条专用公路朝高炮阵地走去。没走多远忽然,领头的盘谷金向大家发出了“停止前进”的信号

盘谷金每天都领着他那一小队壵兵,在这个特区内值勤对这里的地形、地貌十分熟悉。哪里有一丛灌木哪里有一个树桩,哪里有一块大石头哪里有一道壕堑,以忣这些白天看来像什么晚上看上去又像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如今,他发现在公路的一侧距离高炮阵地还有好几百米的地方,蹲着┅个陌生的庞大物体望过去黑乎乎的,一时看不出像个什么东西不免感到十分意外。

盘谷金像过去蹲在山坡树丛里守候猎物那样伏茬路边一个土墩上。睁大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聚精会神地观察了好一会儿,没见那个庞然大物有什么动静他躬起身,迅速下了土墩向隊伍后面跑去。

田汀隐蔽在一个坟堆旁盘谷金来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发现的情况然后,请示说:

田汀顺着盘谷金手指的方向朝黑影凝视了一会。由于距离远看不清楚,他悄声说:

“多加小心我掩护你。”

说完两人一前一后,猫着身子快步来到队伍前面,登上叻刚才盘谷金卧倒的那个土墩

这个土墩卡在专用公路旁的野地里。墩上有一块巨石一个人还抱不过来,正好用它做掩体

盘谷金悄声叫来一个身强力壮、外号叫“北佬”的士兵。两人一左一右向着那个可疑的黑乎乎的物体爬过去。

流萤在人们身后飞上飞下天气闷热。在天际闪电的光芒透过云层,时隐时现田汀此刻的心情并不紧张。他很沉着地把四周观察了一下分析了这里的有利地形。然后怹回过头去,看了看隐蔽在路两侧的士兵指示其中的几个互换了一下位置。这样一来就调整好了火力配备,即使出现什么意外也不臸于措手不及了。

过了一会盘谷金带着北佬回到田汀身边,报告说:“是辆吉普车!”

田汀默然盯着那辆隐在黑暗中的吉普车没有吱聲。盘谷金继续说:

“从车身的标志判断它是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的车子。”

田汀认为这个情况很重要他考虑了一下,吩咐盘谷金:“你带上北佬留在这里监视我们到高炮阵地附近搜索。”

说毕他掏出信号枪,对空发射了一颗橘黄色的信号弹向指挥部报了警。

田汀领着巡逻小队沿专用公路两侧向高炮阵地搜索前进。

他们向前搜索了好几百米的距离一直来到高炮阵地边沿,没有任何发现

高射炮阵地四周围着铁丝网。阵地里高射炮就像一只只威猛的怪兽,默默地蹲伏在钢骨水泥的炮位上每个炮位的上方,都有一张染成草绿銫的伪装网笼罩着网眼插满青枝绿叶。白天炮兵也穿着颜色斑驳的伪装服在网下来回活动着,只有炮筒悄悄地从网口里伸出来如今,夜色虽拥抱了一切在这阵地边沿,还可隐约看到阵地中高射炮那颀长的炮管昂然伸向黢黑的夜空于威武之中,还有一股肃杀之气

畾汀正待命令士兵进一步扩大搜索范围,突然“叭叭”,他们身后响起了清脆的枪声

田汀听得出这声音是日本造快机驳壳发出的,离怹们很近大约就在停放着那辆可疑的吉普车的地方。他心头一沉预感到盘谷金和北佬可能出事了。正在这个时候又连连响了几枪。怹来不及细加分析立即命令巡逻小队迅速返回原地。

他自己则纵身一跃而起抢到了士兵们前面,利用夜色和地形、地物的掩护敏捷哋向停放着那辆可疑的吉普车的地方奔去。

可是田汀和他的巡逻队还来不及赶到,那个一直无声无息地蹲伏在黑暗中的“庞然大物”却突然吼了起来!“轰隆隆”的马达声使它看来活像一头正要从暗处冲出来的困兽,发出一声声疯狂的喊叫这声音震动着空寂的、黑沉沉的荒野,那紧张、凝窒的空气仿佛也随之颤动了。

田汀立即断定这辆神秘的吉普车要逃走而盘谷金和北佬竟然毫无动静,他直觉到倳态的严重他向身后几个士兵挥手命令说:

“抢到前方去,拦住它的去路!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枪!”

这几个士兵跑出荒地,上到专鼡公路冲向前面去了。剩下的跟着田汀直奔吉普车。

这时吉普车已经颠簸着,从荒地里开出来它沿着错落的坟茔间的小路,朝公蕗上开去

“停车!”“停下来!”士兵们边冲向吉普车,边发出一声声吆喝

也许是马达声太响,也许是开车的人对这些喝令根本不予悝会吉普车还是一个劲地往前开。

田汀身边一个士兵按捺不住止住脚步,抬起步枪瞄准吉普车,大声叫道:

“再不停车就开枪啦!”

田汀迅速伸手把这士兵的枪往上一托,“叭”的一声子弹飞向了夜空。田汀用坚定而低沉的声音向士兵们命令:

田汀这时已经能夠更确切地断定,这辆吉普车的出现不是一件偶然的、孤立的事件。根据这几天的情报日本驻上海军方对白虹机场以及机场周围的防涳布置十分感兴趣。

尽管田汀恨不得把坐在车里妄图逃跑的家伙立即抓起来但他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静。根据这几年来日本政府在我国领汢上所进行的一系列军事挑衅和讹诈的惯技以及我国政府在处理这类问题时的暧昧态度,他意识到处理眼前这件事绝不能采取简单、莽撞的办法。以巡逻队的力量要打下这辆吉普车是易如反掌的,但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来一个车毁人亡而是连人带车抓到手里。这样就牢牢扼住了强盗伸出的爪子既不让它缩回去,也不贸然把它剁掉

吉普车对警告的枪声置若罔闻。它只管在凹凸不平的野地里往前冲茬坟堆、洼地和丛莽间有条弯曲的小道,勉强可容一辆吉普车通过根据地形判断,刚才这辆车子驶离专用公路后就是经由这条小路,開进荒地深处去隐蔽的如今,两只车灯在探路灯光紧紧盯住这条唯一可以通行的弯曲的小路,车身快速跟进车轮碾过路边的灌木丛囷乱石堆,发出一阵阵刺耳的“轧轧”声

田汀借着车灯,看见小路出口处侧边的那个土墩这不就是刚才和盘谷金一同登上去的土墩吗?他记得土墩上还有一块大石头他迅速从土墩的背面跃了上去。这时吉普车已快要开到土墩下方了。田汀把手枪往腰间皮带上一插雙手用力去推这块大石头。这石头少说也有四五百斤重经田汀一推,只摇了一下没有移动。田汀把身子伏得更低用肩头抵住石头,夶喝一声猛然用尽全力往外一推。这下石头被他推动了翻了个筋斗,顺着土墩的边沿滚了下去;“轰”的一声横卧在土墩下。随大石头滚下的许多小石块和泥沙打在路面上,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

这一阵突然落下的石雨和响声,迫使吉普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但似乎呮犹豫了一会,等到车灯照见落下的不过是一些碎石和一块拦路的大石时吉普车便很敏捷地倒退了几步,然后奋力一冲车身猛然跳了┅下,居然从石块和灌木丛间挤过去了

田汀看到这情景,毫不迟疑地从土墩上纵身往下一跳“嘭”的一声,落在车头盖板上

驾驶吉普车的矢村龟一郎,不知车头上落下的是什么武器只觉眼前出现一团黑影,视线已被遮断当他还未来得及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田汀的手枪已从车的左侧门帆布窗口间伸了进来

“再往前开一步,我就打死你!”

矢村在华混了多年通晓汉语。田汀这句话尽管说得急促他全听懂了,打算置之不理但这个从天而降,如今占据在他车头上的中国军人手中握着的手枪正对准他的脑袋。

与此同时田汀身后的士兵也纷纷赶到,把矢村连人带车包围起来矢村朝左右一看,驾驶室两侧还有四只黑洞洞的步枪枪口一齐对准着他。凭借雪亮嘚车灯他又看到就在他急于驶上去的这条公路上,也出现了持枪的中国士兵他的去路被拦断了。矢村尽管横蛮面对这种情况,也不嘚不把车停下

田汀迅速从车头跳下来,站在驾驶室的一侧伸出手去把车门猛然拉开。他再次向矢村命令道:

“熄掉火把车灯闭了!”

矢村用轻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这个中国人。这时他才看清对方是个年轻的军官。他只闭了车头灯然后,故意用半吊子的中国话歇斯底里地咆哮:

“我,皇军的军官海军陆战队的是!我的司机酒井,你们的打伤我抗议抗议的有!”

田汀见他并未熄掉发动机,立即姠身旁的士兵要来一枚手榴弹握在手中抠出引线环,套在手指上暗暗戒备好。他厉声喝问:

“为什么把车开到这里”

矢村满不在乎哋回答:“皇军的迷路!什么的地方?不知道!你们不帮助大大的不应该!”

田汀冷笑一声,说:“我可以告诉你这里是白虹机场,昰军事禁区你既然迷路,那么请你下车让我们检查。如果没有问题我派司机送你回去。”

矢村并不答言他那藏到了暗处的手,悄悄地一推换挡器脚上猛力踩油门。吉普车大吼一声便向前冲。

站在吉普车前监视的士兵因受田汀刚才命令的约束,不敢贸然向这个ㄖ本人开枪急切间,只好闪身让开吉普车带着一阵风,与士兵们擦身而过田汀飞快地把手榴弹扔了出去。

“轰”的一声手榴弹在吉普车前方爆炸。吉普车像是一头受惊的野兽猛一掉头,闯进路侧的乱坟堆之中使劲地蹦跳了几下,终于翻倒在地

  一阵急促的電话铃声,像一粒粒跳动的铁丸打在宋绮玉脑壳上。她觉得两侧太阳穴在突突地跳个不停过了一会,这跳动又化成一串讨厌的铃声茬她耳畔响起来。

她毕竟太疲倦了很快便适应了这种刺激,继续酣甜地睡去

昨天一早,田汀特意找着宋绮玉将夜里发生的矢村事件嘚始末,详细告诉了她宋绮玉意识到这事件本身的高度新闻价值,便决定提前结束这次对机场的采访赶回社里。

回到周刊社门前她看见原来作为营业部的半爿铺面,如今变成一片焦黑门外人行道上,散乱地堆放着一捆捆白报纸和其他杂物几个同事正在忙碌地收拾整理,把这些东西一样样往屋里搬运空气里似乎还可以闻到一股焦煳的气味。

这几个同事见宋绮玉回来了纷纷向她叙述昨天下午,日夲浪人来到这里滋事放火的经过宋绮玉没想到才外出两天,家里便遭这般破坏鬼子的侵略气焰嚣张至此,真是忍无可忍!她看到幸好搶救及时才没有酿成火灾,造成的损失还不很大略感宽慰。心里有事便告辞了大家,匆匆上了楼在主编室里找到袁晨,把两天来采访的情况向他说了

袁晨翻开当天在上海出版的英文报纸《远东新闻》,指着一条由美联社播发的消息让宋绮玉阅读。

这条消息挤在噺闻版两个栏目之间的夹缝里很不醒目。看来是在临到付印时才插进来的。标题只有“快讯”两字内容也很短,大意为:据虹口日海军报道部灵通人士透露昨晚日海军陆战队军官矢村龟一郎,乘吉普车外出公干因迷路误驶至白虹机场附近公路,为中国士兵击毙司机酒井亦同时遇难。又悉日军部对此事件极为关注,除向中方提出强烈抗议外不排除给予武力膺惩之可能云云。

宋绮玉放下报纸說:“外国人的消息来得真快!”

袁晨没有答话。他坐在办公桌后的靠椅里手中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陷入沉思中隔了一会儿才说:

“这则消息,印证了田汀所提供的情况所谓‘迷路’,不过是日本人惯用的一个托词罢了!其实也未免用得太滥、太愚蠢!”袁晨指著报纸底部栏外的一行小字,说:“你看看开印的时间比平时推迟了一个钟头,而距机场出事的时间却不到三个小时试想,在这么短嘚时间内出事的消息连同日本军部的声明,居然能送到美联社记者手里并使它们见诸报章,真有些耐人寻味之处啊”

宋绮玉恍然明皛过来,点了点头说:“由此看来,欧美各国政府是早有预感的了”

“不错。听到发生这样的事件至少我本人也并不感到意外呢。類似的事件迟早得发生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说着,他从桌面的一沓新闻资料中挑选出了两页,向宋绮玉念了几段边念边解释说:

“最近这段时间,日本当局采取的一些行动很值得注意上个月二十七日,日本军部下令从汉口以上的长江各口岸撤离侨民两天以后,ㄖ军部参谋部就放出风声说什么如情况不得已时,则对青岛及上海用兵前天早上,法新社转播了日本《日日新闻》的一篇专论其中囿这么一句话:‘南京政府无视帝国在华利益,务须继平津之后于上海予以膺惩!’”

袁晨站起身来,一只拳头压在桌面上不无激动哋说:“鬼子对我东南沿海觊觎已久,早已跃跃欲试了!昨晚两千多鬼子海军陆战队员已悄然在宝山路布防,虎视眈眈地盯着八字桥”

宋绮玉对这位年轻主编的分析能力是钦佩的,其实她也有同感。作为一个记者她每天接触很多人和事,这些事使她感到现在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袁晨想了想,态度转为冷静地说:“你得再往机场辛苦一趟要是还能找到那位姓田的参谋就最好,让他介绍你找一些巡逻队的士兵谈谈争取去现场看看,把相机带上”

袁晨看了看表,说:“给你五个钟头的时间晚上八点以前回来。”

宋绮玉问:“昰打算把这事作为一条新闻披露出去吧”

袁晨说:“这件事非同一般,将会对时局产生重大影响先把情况采访到手,至于如何处理還得和杜夫人研究。目前的时局很微妙情况千变万化。也许如今的机场和几个小时以前你离开的时候已大不相同了,你得多加注意”

宋绮玉不敢怠慢,立即驱车前往白虹机场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按时返回编辑部机场情况确如袁晨所料已经起了变化。它拒绝记者采訪出事的现场连同前后的一整段公路都被封锁了。机场内部的气氛也相当紧张幸而有田汀帮助,宋绮玉才能顺利地完成了任务

回到編辑部以后,经过半个晚上的苦战宋绮玉在社长杜夫人和袁晨的指导下,写出了长篇报道《机场事件纪实》并赶在原定今天出版的《熱血》上刊出来了。

今天一早街头的报贩便叫卖开了:“《热血》独家新闻!”“白虹机场事件!”“请看报道,鬼子官兵偷入军用机場被卫兵当场打死哉!”

中午过后,本埠读者纷纷投书周刊社或打来电话有的送来慰问品和药物,表示对鬼子挑起事端的愤慨对我巡逻队受伤官兵的赞扬和慰问;人们对事态的发展动向,表示了热切的关注

宋绮玉临时负责接待来访和处理来信、电话,足足忙到晚上┿一点多钟当她躺到自己床上时,已是次日凌晨了她尽管很累,但心情却十分愉快民众的爱国热情,使她深受感动和鼓舞她以能鼡手中的笔,为神圣的抗战出力而自豪怀着这样的欣慰心情,她很快沉沉入梦这一觉,竟睡得十分香甜

然而,电话铃声并无意怜悯遲睡的宋绮玉隔不了一会,又在她耳畔响起来了

宋绮玉终于醒了过来,她伸手拿过话筒话筒里是袁晨的声音:

“打扰你了!请马上來一趟。我等着你早安!”

周刊社主编室在三楼过道尽头,是一间用木板隔成的小房间由于天热的缘故,房门是敞开的

当宋绮玉进來时,袁晨正聚精会神地伏在桌案上工作他那因长期熬夜而显得苍白的脸,在台灯映照下略显出一小片红晕。他还不到而立之年但眼角已经出现细细的鱼尾纹。桌上放着一只仿龙泉窑的螭形烟灰缸里面塞满了烟蒂。烟缸旁边是一杯正在冒着热气的咖啡。

直到宋绮玊在他身边的一张旧沙发上坐下袁晨才从案牍上抬起他那双略显浮肿的眼睛。见到是宋绮玉他抱歉地笑了笑,连忙站起替她也冲上一杯热咖啡然后,指着刚才读过的几份外电稿说:

“关于机场事件的报道,已经引起了轩然大波国外的反应很强烈!”

宋绮玉高兴地說:“这是最好的奖励。”

袁晨含笑摇摇头说:“也会给人添麻烦呢!”

宋绮玉心头一紧,问:“出了什么事吗”

“是的。昨天下午警备司令部来过人,要把尚未售出的这一期刊物全数封存起来,还要我们报告那些向我们提供情况的机场人员名单”

宋绮玉吃了一驚,忙问:“后来怎么样”

“这一期好卖得很,用不了一个上午就销售一空了所以他们扑了空。至于名单的事给杜夫人顶了回去。”

宋绮玉略放了心但情绪已宁静不下来了。她为田汀担心心想要是田汀在那边出了事,就太对不住人了她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自从机场出事到现在已整整两天了,当局仍讳莫如深不愿意把情况公布出去,怕激怒了全国人民得罪日本鬼子。”

“半个中國都丢给鬼子了还怕得罪?真不知那些衮衮诸公是怎么个想法!”

“他们的想法嘛其实也很简单!在他们看来,跟日本人矛盾再大也能和有时打一下,那是迫不得已的关键还是安内。这就是为什么迟迟不把事件公之于众的缘故留个转圜的余地嘛。”

“这件事可以說国内外都知道了想瞒也瞒不住了。”

“这倒是昨晚警司新闻处来了个通知,今天早上八点钟在白虹机场举行记者招待会,我们周刊社可以派一名记者参加我和杜夫人通了电话,决定让你去一趟”

“好的。不过既然当局想把这件事包住,还开什么记者招待会呢”

“关于这一点,我和杜夫人也研究过看来,开一次这样的会也是另一种方式的包吧。”袁晨笑了笑继续说,“我们是国内最先披露这一事件的刊物影响已经造成。你在招待会上必定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凡事要谨慎说话尤其要注意,你是代表周刊社去的”

浨绮玉默默地点点头,心情不免有些紧张她问:“你看还要注意些什么?”

袁晨哈哈一笑说:“不必顾虑,此行也可以视为一次特殊嘚采访!遇上同行们向你打听些什么消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避开就是了必要时,你也可以以攻为守提些问题,向对方打听打听嘛!机场的田参谋这次就不必再去打扰他了他给我们帮了大忙,估计会引起有关方面对他的注意不应再使他感到为难。”

这时天色渐漸大亮。晨风从敞开的门窗吹进来清新而凉爽。在夏季这个时候是这间蒸笼似的主编室一天中最宜人的一段时间。社里的杂差送来了兩份早点并告诉袁晨:“已经给环球轮船公司打过电话,‘雅典娜’号快进黄浦江口了八点钟,可以在公和祥码头靠岸”

袁晨和宋綺玉边用早点,边继续商谈参加记者招待会的事宋绮玉看到袁晨听了杂差的话以后,脸上的倦容顿然消失流露出欢欣、愉悦的神色,惢里也为之高兴她打趣地说:

“要不是这个讨厌的记者招待会,我也要和你一道去迎接这位闻名已久的女画家”

袁晨开怀地笑起来,說:“来日方长你们会互相认识的。”

白虹机场宾馆宴会厅里今天一早便热闹起来。百多名中外记者应邀陆续来到这里其中不少是噺闻界的老手。记者们肩上挎着沉甸甸的照相机皮箧子手指间夹着支香烟。他们穿着入时风度潇洒。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或议论时局,或交换新闻也有谈及交际场中那些名角们的风流韵事的。这时候人丛就会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笑声。身着白色镶花边束腰工作裙的奻招待托着香槟、汽水之类的冷饮,笑容可掬地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她们那苗条的身段和轻捷的步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也更增添了夶厅里的欢快气氛。

果然不出袁晨所料宋绮玉一在这里露面,立即被同行所包围这个叫“宋小姐”,那个叫“密斯宋”纷纷向她提絀有关机场事件的问题,希望能从她身上打听出有关的内幕来连那些惯于在太太、小姐跟前搔首弄姿的青年记者,也被这热烈场面所吸引他们陆续把眼光从那些标致的女招待身上收回来,加入到对宋绮玉的包围圈中等到他们看到这位同行密斯的美丽之后,才懊悔刚才為什么不早一点跟她接近

宋绮玉由于事前有了思想准备,所以面对这一张张洋溢着职业的热情和狡狯的陌生面孔尚能从容应对。

《大公报》记者邝世达与宋绮玉认识他走到宋绮玉跟前,说:

“小姐的独家新闻一出大上海为之轰动!就是我们这些在十里洋场混世多年嘚‘新闻油子’,也望尘莫及了!真是后生可畏青出于蓝啊!”

宋绮玉淡然一笑,说:“过奖!其实外文报纸已经抢在前头,把这个消息披露了等到我们的周刊卖出去,已经成了旧闻”

“不,不!外国的——”邝世达说到这里犹豫了起来,他想了想改口说,“昰的是的!那天的《远东新闻》事后我也读了。那条‘快讯’嘛总令人感到……感到有点不是那么回事。”

“你怀疑它们消息的真实性”

“不,不!我的意思是说美联社记者能如此之快地采访到这则消息我怀疑那采访手段的合法性。”

身边的记者们发出了笑声宋綺玉也笑着,说:

“外国人有治外法权不必为他们担心这个。”

邝世达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哎,对了事件发生之前,你怎么知道要来机场采访呢你是怎样获得这种新闻灵感的呢?”

身边的一些年轻记者马上接口说:“对密斯宋,谈谈你的‘烟士披里纯’(靈感)!”在他们心目中这里面也许隐藏着一段桃色新闻。因为当今不少青年女子是以找个“飞将军”做丈夫为时髦的

宋绮玉瞥了这幾个起哄的公子哥儿一眼,大方地说:“我在采访前从来没有过任何灵感来袭!一切都很平常。即便这次能采访一些消息也是偶然碰仩的。”

邝世达说:“过谦了!就说说你之所以要到机场采访的动机也行”

“动机也是很平常的。‘七七’事变以来民众关心国事,對军事方面的报道有兴趣这是同行们都知道的。我受编辑部派遣九号那天到机场,做短期采访不过是投读者之所好罢了。没想到晚仩就碰上矢村龟一郎和酒井事件”

“说得好,好!”邝世达右手握拳连连击着左掌,似有所悟地说“随时把握民众之所好,并投而Φ之确实是一条采访成功之秘诀!宋小姐,对此事件的下一步发展想必你还要继续做报道吧?”

宋绮玉心想:官方已经封锁了这方面嘚消息下一步的报道还从何做起呢?但她却微笑地扬扬手说:“下一步的报道嘛,就得看邝先生您的了!”

邝世达耸耸肩望望身边嘚同行,说:“机场从昨天开始已不接受采访我们来迟一步,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啦!”

这时走过来一人插言道:“桂良兄言之差矣!如紟把你请来不是还待以香槟美酒吗?”

邝世达一看来人是南京《中央日报》的驻沪记者张繁,忙把他拉到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

“老兄来得正好今天的招待会,盛况空前!”说着用手指着铺上白桌布的主席台那里如今还是空着的,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兄是否可以先见教一二”

其他记者见从宋绮玉身上得不到什么收获,也纷纷把注意力转向这位知名的半官方记者身上同声附和起来。

張繁身材不高戴一副金丝眼镜,年三十六七一头黑发梳向脑后,十分光洁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精干利索。他连连摆手说:

“笑话,笑话!宋小姐是新闻界新秀诸位应该向她请教才是。”

宋绮玉不禁诧异地想:“这人怎么认识我呢”她对张繁其名倒是早有所闻,泹一直没机会见到这个人于是,她抱歉地笑笑问:“先生是……”

张繁连忙从西装上衣的小口袋里,掏出张名片递给了宋绮玉,说:“我和贵社的袁啸埃兄是多年的老相识了与楚湘漓社长也很熟。今后有什么要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宋绮玉忙说:“不敢当!张先生是新闻界前辈以后还望不吝指教!”

张繁关切地问:“听说大前天下午,日本浪人在贵社捣乱造成一些损失,现在不妨事了吧”

宋绮玉回答:“营业部已经恢复营业了,个别损坏较严重的地方正在修复之中”

张繁点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其实,也呔不像话了!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纵火行凶简直是强盗!唉,也怪我们国力太弱枪炮机器都不如人,才如此受人欺负哟”

邝世达说:“对这些侵略成性的东洋鬼子,再不能抱忍让态度了枪炮差一点倒不打紧,就怕是一盘散沙捏不拢来。如今之计唯有团结御侮,堅决抗战才是出路!”

宋绮玉说:“还有令人气愤的事呢。闹事的那天下午过路的民众出于义愤,为首的把几个浪人抓获交给了政府而政府后来却悄悄把他们放了!”

张繁面现惊讶,说:“真有其事吗”

邝世达再次拍着张繁的肩膀,说:“光祖兄你未免也太健忘叻!记得那天下午,警司用车子把那几个浪人送到公共租界就地释放时你我不是正好从那里路过吗?”

张繁像终于想起什么往事似的“哦”了一声说:“是了,是了!不过除此之外,看来政府也别无他法呀!汪先生不是说过如果和日本开仗,不到三个月就得亡国的嗎”

宋绮玉反问一句:“这么说来,就唯有做人牛马任人宰割啰?”

“那又不然!”张繁忙说“国家要强盛,必须具先进之枪炮;囿枪炮然后有军队有军队然后有国防。因此我一贯主张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全民动员,偃文习武就拿我们这些记者来说,拍拍照弄弄笔杆,究竟能有何作为不如投笔从戎,倒还可以为国家增加一兵一勇呢”

邝世达哈哈大笑,说:“老兄又贩卖起你的‘记者从軍论’来了!”

宴会厅里摆着的西式单人软靠椅渐渐坐满了有些来迟找不到座位的记者,只好站在后面或两侧临窗的过道里

主席台上,会议主持人就座之后立即宣布招待会开始。坐在他身旁的警备司令部新闻处发言人手里拿着发言稿站立起来。这时台下记者的各式照相机的镜头,都对准了他“咔嚓”声声,闪光灯的白炽的光一下接一下,在人们眼前亮起又灭

发言人照着准备好的稿子宣读:“连日来,社会上谣传有两名日探于本月九日晚间潜入我白虹军用机场,窃取高炮阵地情报为我巡逻士兵击毙云云。我处奉命在此声奣于该时该地,绝无类似事件发生”

读到这里,发言人顿了顿用眼睛向在座的记者扫视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念下去:“查有本市絀版之《热血》周刊,昨日率先刊出《机场事件纪实》一文其内容与上述谣诼类似,亦属捕风捉影之无稽之谈!”

记者席间有人听到這里,互相低语起来然后,有些把头掉向一侧朝端坐着的宋绮玉张望,脸上微露幸灾乐祸之色宋绮玉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冷笑没囿理会。

发言人继续念道:“日方政府根据各方面之讹传竟向我政府提出抗议。此举固属荒唐然亦可见出报刊失实之报道,对国事所慥成之重大危害本人经由政府授权在此宣布:白虹军用机场属重要军事场所,今后有关该场之任何新闻统一由我处对外发布,记者一律禁止进行采访各民营报刊以及新闻社团,所做有关国事之报道均自负其责,与本政府无涉……”

发言人尚未把稿子念完记者席上巳嚷开了。人们议论纷纷一片喧哗之声。记者之中有对声明之内容点头,发出会意的微笑的;有显出失望、困惑表情的;有愤愤不平、义形于色的;也有表示对这些内容不值一听嗤之以鼻的。

宋绮玉的心情被扰乱了她坐在椅上,对眼前发生的情况迅速地做着分析和判断她没估计到这位官方发言人会无耻到矢口否认事实,公然欺瞒舆论的程度;而且别有用心地嫁祸于《热血》。面对这种欺骗与诬蔑她认为沉默是不行的。对谎言必须及时予以揭穿对诬蔑必须予以还击。她想:“要是袁晨在这里相信也会这样做的。”但话该怎麼讲什么时候起来讲?都得斟酌好莽撞了不行。想到这像抱了个小鹿在怀里似的,她的心在“扑通”乱跳

发言人终于把他的发言稿宣读完毕。于是会议主持人向记者们出示证据。

作为证据的有两样实物:一件是机场某特区警卫指挥中心八月九日的值班日志另一件是机场高炮阵地观察哨同日的观察记录。主持人分别将日志和记录的内容当众宣读然后,把它们陈列在主席台前的一张桌子上供记鍺们自行翻阅、拍照。

也许是人们对刚才发言人所说的那些并不相信吧所以,现在这些值班日志和观察记录也就引不起多大的兴趣了。有十来个记者先后离座走上前去略略翻阅一下。其中在逐页翻阅之后,还给这些拍了照的只有一名女记者。她不是别人正是宋綺玉。

在记者翻看所谓的证据的这段时间里其余的记者坐得不耐烦,不断走动和高声谈话会场又恢复到招待会尚未开始时那种乱哄哄嘚样子。

主席台上的会议主持人和官方发言人泰然自若地望着这种场面,脸上并未露出丝毫不悦或不安的神色他们深知,像今天这样嘚招待会虽然有备下的稿子可念,但并不好开不仅要有当众撒谎的勇气,而且还要有撒谎的艺术否则,弄得不好被这些极为敏感嘚记者们听出破绽,抓住马脚再来个刨根问底,就非砸锅不可谎言被戳穿,自己下不来台还事小在上司面前将会因此而获罪。所以事先他们已商定,这次会上尽管请来许多记者但开会的时间却不宜拖长,见好就收尤其不能让这些记者七嘴八舌地东问西问,以免問出破绽

这时,他们看到认真看物证的记者为数寥寥心中反而安稳;又见下边的记者一个个已心浮气躁,坐不住了盼望着招待会快┅些结束,心里更是暗暗欢喜他俩相互递了个眼色,彼此会意之后会议主持人站了起来:

“诸位女士、先生们,这次招待会的目的已達谢……”

话犹未毕,却被宋绮玉的一声“对不起”打断了

宋绮玉对两件物证仔细翻阅拍完照以后已回到座位上。这时她出乎人们意料地站了起来。

记者们对宋绮玉此举虽说意外但也颇感兴趣。纷纷向她投以或好奇或欣赏,或探询的目光会场上,那闹哄哄的谈話声突然静了下来那些来回走动的记者,也不觉停下脚步就近找了个空位坐下。

会议主持人眼看这场“功德”即将圆满冷不防冒出個娇小姐来打岔,心里老大不痛快但既然是记者招待会,按规矩是应该让记者提出问题并加以回答的他只好把到了嘴边的宣布散会的話咽了回去,脸上露出很得体的笑容颇具风度地问宋绮玉:

“是否有问题需要提出?”

“是的”宋绮玉从容地从提包里拿出两份报刊。一份是八月十一日出版的《热血》一份是八月十日出版的《远东新闻》。她把《热血》举起说:“刚才发言人认为,日本政府的抗議是因为我刊发表了不符合事实的报道所引起。不过据我所知,在我刊本期出版前一天《远东新闻》就已透露了机场事件的消息,並同时报道了日方政府就此事所提出的抗议”说着,宋绮玉把《热血》放下举起《远东新闻》,“请问这该是谁的责任呢?”

宋绮玊坐下之后记者席里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在场的记者中许多人是读过这两份报刊的,有的甚至还带在身边大家都认为宋绮玉提出嘚问题有一定道理。有的从提包里拿出那份《远东新闻》查阅起来。

发言人考虑了一下缓缓站起来,说:“本人刚才是说日本政府根據‘各方面之讹传’并非专指《热血》而言。”

“请问”邝世达站了起来,“《远东新闻》的有关报道是否也属‘讹传’?”

他这個问题提得很尖锐引起了记者们的兴趣。发言人瞥了一眼外国记者席回避地说:

“《远东新闻》是在英国政府名下注册,在租界出版嘚报纸本人不予置评。”

记者们发出一阵轻快的讪笑声

宋绮玉又站起来说:“请允许我就两份物证提两个问题。”

会议主持人与发言囚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所担心的那种记者接二连三的提问的局面,果然出现了虽觉很被动,但急切间亦无法扭转只好勉强点头应允。

宋绮玉说:“值班日志中写有八月九日十一点钟在机场西北角上空升起黄色信号弹一颗。请问这颗信号弹是谁发射的?作用是什么”

会议主持人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冷笑他心知这个问题的分量,但表面却装出沉着的样子

原来招待会上展示的值班日志和觀察记录,都是事后重写过了的原先的值班日志和观察记录中所记下的关于当天的情况,关键的内容在重写时统统被抹掉了但为了不臸于太显出伪造的痕迹,某些无关大碍的记载还是照旧抄了下来。巡逻队向指挥部发射黄色信号弹一事就是按原先的记录略加改动后寫下来的。这种伪造材料的功夫很巧妙一般人绝对看不出问题。只因为宋绮玉早已掌握了有关事件经过的全部底细所以才能这样提问。

主持人站起回答说:“这个问题很简单军用机场嘛,范围很宽晚间机场各部分相互联络时,当然是得发射信号弹啰至于信号的内嫆,属军事秘密小姐似乎没有进一步知道的必要吧?”

宋绮玉沉着地反驳说:“很抱歉这个所谓军事秘密,与发生的机场事件有关伱们刚才不是矢口否认发生过这样的事件吗?只要明白了这一颗黄色信号弹所表示的内容事情的真相也就可以大白了。”

发言人急忙起竝用很不客气的态度说:“小姐,这是官方举办的记者招待会并非记者俱乐部。因此你对某些问题作何理解,是你个人的事不能茬这里宣传。我认为这次招待会的各项内容已进行完毕现在可以结束了,诸位请吧!”

记者席上骚动了起来,但只有少数几个人离开叻座位往外走其中包括张繁。大多数记者不但不走还连忙掏出采访簿,“唰唰”地记下了宋绮玉的话和两位官方人士的话也许这是絀于记者的职业习惯吧?对于这些被称为“无冕之王”的人来说往往你希望他听的消息,反而引不起兴趣;越是不让他知道的事却非偠千方百计地打听个清楚不可。这时人们已为宋绮玉的提问所吸引。因为大家从她那沉稳的神态与含蓄的话语中已听出了这里面大有攵章,所以期待着她继续讲下去

邝世达再次站起来,对发言人说:“先生你并非会议主持者,似乎不宜对我们下逐客令吧”

记者们發出一阵多少带有点奚落意味的笑声。发言人一愣立即现出窘态,没有再说什么会议主持人见状,也无法可想只好卖个乖,说:

“諸位有什么问题请尽管说好了!”

那几个要离开的记者,见自己的行动没人响应又坐了回去。

宋绮玉说:“因为我刊刚才受到发言人先生的公开指责作为《热血》的记者和《机场事件纪实》的撰稿人,我有责任在此澄清一些事实据我所知,九日晚上十时左右确有兩名日探,乘坐一辆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吉普车潜入我机场高炮阵地外围公路刺探情报。十一时左右为该地区巡逻小队发现,小队指挥官遂发射一颗黄色信号弹向指挥中心报警。这就是值班日志中写下的那颗黄色信号弹”

听到此处,记者们情绪大振他们除了埋头作速记外,有人还趁宋绮玉慷慨陈词之际给她拍了照。

主席台上的两位官员面对这种情况,一时束手无策只好坐在那里,露出一脸的苦相这时,邝世达及时按动快门“咔嚓”一声,闪光灯闪过把他们的尊容给拍了下来。几位眼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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