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刺客聂隐娘是黑白片吗一直都是黑白的吗

《聂隐娘的前身》作者:谢海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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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早报》编者按
  
侯孝贤导演的武侠传奇片《刺客聂隐娘》入围第68届戛纳影展主竞赛片单。该剧由侯孝贤、朱天文、钟阿城、谢海盟根据唐传奇《聂隐娘》改编。《隐娘的前身》,是编剧之一谢海盟计划撰写的电影小说的一部分,但在写作中,作者感觉小说无法和剧本、电影拉开太大距离,于是放弃了。这是保留下来的小说的第一章。
  
  
时代为中唐,安史之乱已过四十年,割据局面仍在,彼时大小藩镇林立,尤以三镇魏博、卢龙、成德盘踞河北,各拥重兵如国中之国,禁人民往来黄河两岸。藩镇与藩镇、藩镇与朝廷,或对抗或同盟的种种手段,宛如今日的黑社会大戏,无论乎古今中外,人们的手段往往就那么几种。
  
  
其中联姻,朝廷以公主降嫁藩镇节度使,和亲亦不失镇压,有如昔日中原女子和番边关外。嘉诚公主就是这么来到魏博的。
  
  
公主来到魏博那一日,岁时将要入夏,都城魏州城外的原野已有几分塞外风光,原上草、飘着白花的丁香树、漫过山冈的野花,都趁此温暖短暂的一季光阴怒长着。
  
  
一小撮人马候着,为数不多的队伍,为首一名红衣官人,生得是身架子伟岸,面若冠玉,堂堂一表人才模样。其人姓田,单名兴,字安道,当今魏博节度使田绪堂弟,官拜衙前兵马使,身旁一名青衣女官端正雍容,气度高雅,二人眉宇间十分神似,女官是田兴胞妹,任职邑仓司录事,不久前方才婚配了使府的聂押衙。
  
  
田姓于魏博等同于国姓,安史之乱时,朝廷于河北置魏博藩镇,迄今已半世之久,始终由田氏一族掌理魏博,田兴兄妹出身田家,堂兄田绪为当今节度使,地位自是不低,今日会亲领人马来,也是奉田绪之命,任礼司迎接嘉诚公主,故而队列之中,旌旗缤纷,冠带慎重,人人神色各异──藩镇内部已有流言蜚语,直指嘉诚公主虽是当今圣上之妹,然生母微贱,是皇家枝微末节之人,还是去年六月才册封的公主,三月上巳日方过,降嫁魏帅,朝廷此举无异视魏博如无物,不少主战派僚臣敌视朝廷,抓着这点,不怀好意地等着公主来到魏博。魏帅不会不知其中道理,却仍命堂弟妹盛大迎接公主,是藩镇与朝廷间维持张力的把戏。
  
  
红山下的驿道直通天边,公主的队伍自天边而来,随嫁队伍比众人预期的还要短少得多,俩宦官与白头宫女,并有青衣女官数骑而已,如此仿佛落实了流言,迎娶队伍按捺不住鼓噪起来,田兴兄妹面露忧色。
  
  
公主车驾随队伍来,不是众人预料中的,饰着雉鸟长长尾羽的翟车,迆逦而来的车辇朱红辉煌,驾车的六匹龙马毛片各异,车身以黄金纹饰──古礼金根车,惟天子能够乘坐,魏博远朝廷之地,人们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亲眼得见此华美之物,全看傻了。
  
  
公主未下车,车帘翻飞间,端坐车上的公主容貌依稀可见,翠羽珠冠的公主,并非众人所想象的雍容华贵,略显清癯单薄,也比想象得更年幼些,然公主端丽容貌间,更有肃穆不可侵,年纪轻轻,竟有此等威严神色,毕竟还是帝王家的公主哪!不觉间,闲言闲语的人们噤声,迎娶队伍端肃起来,田兴放了心,偕妹撩袍端带,下马迎接。
  
  
那一日,嘉诚公主来到魏博,一待就是一辈子,贪暴专横如田绪,竟不敢违拗公主分毫,公主在魏博的二十一年,魏博势力不曾逾越河洛、进犯皇土一步。
  
  
【赵国庄懿公主,始封武清。贞元元年,徙封嘉诚。下嫁魏博节度使田绪,德宗幸望春亭临践。厌翟敝不可乘,以金根代之。公主出降,乘金根车,自主始。薨元和时,赠封及谥。】
  
——《新唐书列传第八》
  
  
嘉诚公主来到魏博的那一天,聂窈只有耳闻,那时她甚至还未出生,她是生在公主降嫁魏博一年后,然而那一天,她听得熟极仿佛自己也在当场──她是押衙聂锋的女儿,大排行七,乳名七娘,母亲聂田氏便是当年随舅舅迎公主于城郊的礼司。
  
  
聂窈五岁那一年初见公主,那一日,她梳着双鬟、穿起新裁绣的衣裳,随聂田氏进使府拜谒。她让穿不惯的新衣搅得心烦不已,桃红翠绿的颜色更是扎眼,偏偏聂田氏严厉更甚平时,母女俩一路僵持进了使府。
  
  
那是节度使府右厢的轩堂前,幽森园林间一小片绿茸茸的草地,时值初春,环绕轩堂的牡丹花丛尚未打苞,远近皆是层层叠叠的掌状绿叶。公主盛装走下轩堂台阶,背着晨光的公主,身形镶上一圈金边,更是灿盛仿佛神明,聂窈只道世上怎有如此美好之人,还是那一脸专注皱眉的模样,呆呆看着公主,看得都傻了,聂田氏方才还在发怒,见此也不免给逗乐,女官们掩口轻笑,连公主也忍不住笑起来。
  
  
自那一日后,聂窈便黏上公主了,公开私底下种种场合,总有她亦步亦趋跟在公主脚边。公主也有意带着她与养子田季安在身边时时教导,田季安是田绪庶出的幼子,出身低卑,然公主极力培养其为接掌节度使大位者,则公主属意聂窈作为将来节度使夫人,是再显然不过的了。
  
  
那年上巳日,她与聂田氏共骑一马,随嘉诚公主的队伍中走在水滨,水滨的白桦林子透着光,公主一行迤逦过那光。她左顾右盼,队伍中的公主娘娘,所骑白马,毛片光泽如绢,白得如冰晶霜雪,白马在春阳照耀中,马汗蒸腾起一层微微的氤氲,一似梦境的朦胧不定。绢光氤氲间,公主娘娘朱红衣袂飘举,头戴翠羽珠冠,姝丽的容颜如幻似真。
  
  
再些年,她毕竟有了自己的小马,灰毛杂驳如鼠、钱斑连片的一匹蜀马,马贩子说这马年长了好看,毛片会由灰而白,白得不剩一丝杂毛如雪似玉。从此以后,聂田氏愈发管束不了她,聂窈骑着蜀马走遍魏州城内外,市井之民晓得她是押衙家的女儿,又因聂窈爱马成痴,除却诸般马事,其余不感兴趣的东西,她向来睬都不睬的,半点没有这年纪小孩子的可爱,人人莫敢近之。
  
  
上巳日,她也无须再与聂田氏共骑一马,女眷们如花团锦簇,对她而言太压迫了,她多半策马过林边,林外强光,人们骑马的侧影漆黑带着毛边,她目不转睛看着,她不会错认公主娘娘与白马的漆黑剪影,她催赶着蜀马,与公主娘娘远远并行,如此直到白桦林尽处的水岸边,她勒马驻足,目送着那支脱离了黑白光影再复华彩烂然的队伍远去,年复一年,仿佛一种仪式。
  
  
有了这匹蜀马,聂窈更能厮混进田季安那些男孩子的把戏,一群小孩子或策马竞驰,或击鞠──聂窈爱极了这西域来的把戏,我们后世所称的马球,才没打过几场球,她已纵横全局没有对手了。
  
  
嘉诚公主、田季安等一票男孩子玩伴、形形色色的马匹,这就是聂窈在魏博全部的童年了。
  
  
那冬末的一日,却很不同于以往。
  
  
聂田氏喝斥、奶妈大呼小叫着要她多添件外衣,种种嘈乱声中,聂窈带了蜀马,匆忙骑出聂府,她方才得知,父亲大清早带人进使府去了,只道是使府要人要亲至城郊,父亲这些藩内的牙将武官免不了地要护卫前往。
  
  
使府要人?聂窈满心想着的还是嘉诚公主,还不到上巳春游的时节,河水干枯、水落石出,河岸的白桦树林还结着冰呢!公主择此时节出城,必有大事吧?聂窈倒不真关心是什么事,她只是恼,恼公主出城而自己浑然不知。
  
  
聂窈离了家府,出南门,来至在魏州城郊。是个冬末春初的乍暖日子,青空高远,平野低阔,乃纵马奔驰,蜀马下山岗,过阡陌,顺河岸而去,仿佛与东去江水一竞奔驰。
  
  
聂窈马背上顾盼,雪后的郊野尚无寸草,入眼荒凉,然不过再月余时间,将是草绿杏白的荣春景象,便是唐人最心向往之的三月三上巳日了。那时节,男女熙攘,扶老携幼,人们水滨洗浴祓禊,并踏青春游。聂窈对那种种无动于衷,所以盼望上巳日,是年年与公主并行林外的仪式,还有校场击鞠,那没人赢得过她的马球。
  
  
聂窈策马奔驰起,风乱髫发,绯红衣裳好似旌旗猎猎。蜀马因着她善于骑策,全然信任她,撒开四蹄奔腾,那飒爽劲,真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岁女孩竟隐有侠客之风!
  
  
水畔白桦树林一片悄然,一地灿然冰晶,密匝匝的细直树干枯白如骨,风来喀喀有声。聂窈沉吟着,若非来此春游,嘉诚公主往哪儿去了?
  
  
恰是一阵朔风至,风中捎来人声马吼,聂窈陡一抬头,循声而去。
  
  
出至白桦林子外,春雪大降,先是未落地即化的点点细雪,随即转作鹅毛大雪,平野覆上了薄薄均匀的白,红岩孤山在大雪的天幕下格外惹眼,喧嚣声便是从彼方来,聂窈纵马奔去,蜀马在雪上留下一行孤单蹄印。
  
  
阡陌平缓起伏,聂窈越过一陌又一陌,最后一道小丘隆起在眼前,从来心思不乱的聂窈,不由怦然心悸起来,仿佛那一道积雪的丘峦之后,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在等着她,蜀马蹄下打滑,她一带缰绳稳住了,让蜀马载着她,一步一步登上山丘顶。
  
  
红山下的干旱河滩在眼前一展开来,旌旗成海飘扬,魏博最精锐的军队列阵在此。密密麻麻漆黑的人丛中,那一小撮红衣的僚臣分外醒目,聂窈认得出的便是父亲聂锋与舅舅田兴,还有护卫老夏。田绪身着甲胄,难掩神经质的独夫之状,田季安如僚臣般着红官服,看在聂窈眼中却是陌生,她认得那是表哥田季安的脸孔,却是怎的,无法把这端肃单薄的年轻人与平时玩在一起的表哥想在一块。
  
另一支队伍打天边而来,翻越重重山丘来到眼前。相较魏博军队兵强马壮,那支军队落魄得多,甲衣旌旗黯淡,人与战马垂头踽踽而行,然纪律严整,维持着军容不涣散。队伍核心是数乘女眷的车驾,与车驾同行的要人,锦甲装束如同田绪,其人面貌温和,然眼眸漆黑漆黑的,那黝黑深处偶有异彩一闪而过。
  
  
聂窈不识那名要人,只依稀察觉其人地位非比寻常,她看着田绪催马迎向前去,僚臣们纷纷跟上,田绪与要人马上拱手相揖,状极慎重。
  
  
即便如此,那时的聂窈也不会明白,自幼如此、仿佛能过上一辈子的生活,一夕就要骤改,再来的上巳日是一切巨变肇始。连她在内,许许多多盼望上巳日的人们,盼来的却是雨骤风疾,一场风暴扭转了多少人的一生半世。
  
  
若曰变局,此时已悄然蠢动。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贞元十二年,春,正月,庚子,元谊、石定蕃等率洺州兵五千人及其家人万余口奔魏州。上释不问,命田绪安抚之。】
  
——《资治通鉴》“唐纪五十一第二百三十五卷”
  
  
  
庚子年的上巳日,魏博节度使田绪假借春游时机,款待月前来投的洺州刺史元谊一家,聂窈再见到那名要人,也是那天。
  
  
那一天,春风吹绿水滨,杏花盛开,飞花如雪,风筝纸鸢飞得比云更高,蓝天更衬朱红橙黄鲜明。人们祓禊河中,彩衣人群几乎遮蔽河滨绿草与河湾处的水粼粼。喜好奢华明亮生活的唐人,忘怀了祓禊的初衷。却是那时的倭国现在的日本,时至今日仍年复一年过着上巳日,即女儿节,或曰雏祭。
  
  
稍远河岸的山冈搭起青幕帐幔,供藩内贵人休憩,田绪由老夏、中军数名护卫着率先来到,几个人黑衣黑马,显然不在上巳日的氛围中。田绪还在帐前下马,一支鲜衣骏马的队伍紧接着来到,簇拥在队伍中的嘉诚公主,骑一淡红眼珠粉白唇吻的白驹。
  
  
公主青帐前下马,与田绪相见,夫妇相敬如宾。那厢一阵喧哗惹起公主注意,循声望去,是一伙孩童围观着秋千上的聂窈,聂窈猛力荡起秋千,一下高过一下,一身绯衣飞掠在碧空里,引得孩童们惊呼连连,小孩子们不懂事,只管佩服聂窈的好身手,却不见聂窈晶亮的黑眼珠里困惑不解的怒意。
  
  
是气恨自己未如过去每一年,打水岸的白桦树林行过?公主忖度着。聂窈凭着不知打哪来的执拗,坚持着年复一年要在林外并行,小女孩在林影间炯炯注视,公主佯装不知,省得一份怜爱之情反而惹得聂窈不快。然而今年,省下了迤逦春游,公主直接由魏州城长驱来到水滨,聂窈是恼着这个?又或是对藩内将来的动荡,依稀有所察觉了?
  
  
又见十五岁田季安混杂在孩童间,闲适笑看此一切。田季安不久前冠礼,取字夔,官拜节度副史头衔,只因田绪长子田季和任命为澶州刺史,次子田季直为牙将,则田季安为藩内少主,时时都将接掌大位,态势已非常明显,惟人们还没改口惯,仍多唤其乳名六郎,亦难将其人以将来的主子看待。
  
  
远处又动静起,闹腾由远而近,大群女眷簇拥着一丽人儿前来,丽人儿看着与田季安年龄相仿,雍容婉丽如牡丹一枝,发肤色淡而双眼格外黑白分明。听一旁女官引见,原来是十三岁的元谊女儿,元家是鲜卑显贵之后,也难怪了丽人儿相貌不同于中原女子。公主还在细究,田绪显然满意,命人唤田季安来与丽人儿一见。当丽人儿与田季安两相并立,田季安当下显得过于秀皙单薄了。
  
  
丽人儿太美,美得教人当下忘怀一场谒见后的政治意味,众人赞叹着,好一对璧人哪!
  
  
人人陶然之时,孩子们惊动骚乱起,是聂窈把秋千荡到了顶,忽地放脱了手,绯红身影飞上枝头,聂窈回头矍然一瞥,攀走于枝枒间,深入林中消失无踪,引起一片惊哗。
  
  
嘉诚公主目睹一切,仿佛栖在枝上的孤鸟,俯视人世间碌碌,神情悲悯。
  
  
校场由盛开的杏树环绕,仿佛深在云雾缭绕间。场中奔马扬起黄沙,儿郎们分作两边相抗,策马竞逐鞠球。场边布下青帐,田元两家要人帐中坐赏击鞠,看的是少主田季安击鞠,更是要元都头好生瞧瞧女婿。
  
  
场中击鞠的儿郎们,个个来头不小,除少主田季安,其余人皆出身魏博的高官重宦之家,来日必定也要承继自家衣钵,辅佐少主,一如其父母辅佐节度使田绪。虽说是鞠戏,却也能一窥魏博日后的接班布局。
  
  
独独抢眼的,是混在男孩子间的聂窈,一身绯衣本已醒目,小个子却比下了众儿郎的鞠技。三下两下,截走田季安鞠球,把他与那匹枣红凤头骏马远抛在后,其他人亦不是对手,眼睁睁见聂窈拨打鞠球,策马从一众人马间利落穿过。
  
  
能与聂窈较量最久的,是田绪侍卫老夏之子夏靖,夏靖年纪小个小,却也与聂窈一般样的倔性子,催赶黄骠马紧追聂窈,黄灰两马并行不相让,马背上二人激烈争夺鞠球,夏靖数度几乎抄过鞠球,却毕竟给聂窈逮了空,猛力一击打得鞠球飞出老远。
  
  
鞠球重重打上场边杏树,震落一树白花,白花受惊似的离枝乱舞。鞠球回弹,聂窈早已驱马上前等着,又是一记重击,鞠球打中旗杆,旌旗碎乱颤动,力道之猛,吓坏了同场的众儿郎,没人胆敢上前与之较量。群马奔腾的杂沓蹄响骤止,校场上剩得蜀马踏地声兀自回响与一下下沉闷厚实的击鞠声。
  
  
青幔下的田、元两家要人,多多少少看出状况不对,独独是公主觑得真确。聂窈如常的没表情、微微蹙眉,然紧抿唇线因咬牙而歪扭,每一下击鞠都将手膀子拉到了底地打去,那般的力道,是聂窈自己也说不上的怒意。
  
  
鞠球打出又回弹,一次次间积蓄力道愈发猛烈,聂窈狠狠一带马缰,蜀马惊嘶骤转,聂窈身子顺势一偏,冷不防一鞠打向青幔下,直击丽容的元谊女儿。丽人儿眼见鞠球迎面打来,却端坐不惊,众声惊呼中,田绪侍卫老夏一箭步上前,伸手截住鞠球,即便壮实如老夏,也险些抓不住小小鞠球,给鞠球震麻了虎口。
  
  
惊呼转作骚动,眼见田绪还未开口,已是惯来的阴沉,仿佛预告大祸临头,反倒是元谊刻意明朗一笑。
  
  
“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的儿郎?如此矫健,将来必是大才。”元谊道来宽厚,镇住场面,不少臣下暗自松了口大气。
  
  
“非是哪家的儿郎,是聂押衙家的闺女。”田绪方才阴恻恻答道。
  
  
即便元谊意在稳住场面,听了如此回答,也难免傻了:“啊?是个女娃?”
  
  
众人嘈乱间,没留心丽人儿黑白分明的眼瞳,目光如电,恶狠狠瞪视校场上仍策马左冲右突着的聂窈。
  
  
是晚,上巳日春游的兴奋之情犹在,使府大摆晚宴,仍是田绪接待元谊一家,是接风洗尘,也是两家联姻,进一步确保了此政治结合。使府左厢张灯结彩,晚宴热络,右厢却悄然静息,虽有灯烛张举,却还是沉沉昏暗,人声寥寥。
  
  
嘉诚公主在内寝,衣冠妆容俨然,预备着赴宴,却迟迟不动身,彷彿有事在心头。随侍公主的仅一位女官,邑仓司录事聂田氏,自当年城郊迎娶之后,便侍候公主至今,此时专注在观察公主神色。
  
有人告进,是田绪的近臣,判官侯臧,侯臧见公主半点不敢怠慢,屈膝行跪拜大礼:“卑职侯臧晋见公主。”
  
  
“起来说话。”
  
  
“卑职遵命,”侯臧起身,仍是折腰之姿,未敢直视公主,“主公有意与洺州刺史元谊家联姻,特命卑职前来禀告公主……”
  
  
“元家同意了?”公主注视侯臧,良久才开口问道。
  
  
“元都头已然允下。”侯臧怯怯道完,不安等待公主反应。
  
  
嘉诚公主不语,直勾勾看着侯臧。
  
  
“年初洺州刺史元谊带万人来投靠,主公提及联姻是为少主接掌魏博计……”侯臧误会公主不悦,连忙解释道。
  
  
公主一横手,制止侯臧说下去。
  
  
“卑职告退。”侯臧如获大赦,连忙躬身一礼,退下了。
  
  
侯臧退出后,久久,公主沉吟思量着,白日里种种,春时以来诸事,已非一人之力能撼动。
  
  
“田元联姻势不可免……也莫怪窈娘击鞠打进元谊的帐幄里!”公主一叹,回望聂田氏。
  
  
聂田氏仍秉著录事女官本职,谨听而已,不发言。
  
  
嘉诚公主由聂田氏等女官陪侍,来到左厢正厅,以皇室之尊,当公主入座时,在场之人包括田绪,无不起身相迎。公主仅是目光致意众人,俨然无语。
  
  
晚宴继续,田元两家亲信的私宴,观赏十三岁的元谊女儿弹琵琶。元谊女儿抱琵琶,煌煌烛照下,白如凝脂的体肤与淡淡棕黄似秋麦的千绺发丝,身姿面容美绝,曲调欢放属胡风。
  
  
放眼宴席上,田家这边,田绪一介独夫状,笑来露出虎牙一对,仿佛抽搐着,乖张之色一露无遗,身旁的少主田季安俊秀,就是面孔白惨无血色。元家那边,则是洺州刺使元谊夫妇,元谊一如白昼里,笑眯眯的,神情和善随适,然阴影中的睛光深沉迫人,阴鸷而有度。
  
  
如同白昼里校场击鞠,是让元都头看女婿,则这么一场夜宴,是让田绪夫妇看媳妇。
  
  
琵琶声流丽如水,满溢筵席,亦流泻在厅外庭园。
  
  
却见一群持火炬中军无声息的围向土垣边的树林,团团包围其中最老的大杉树。树上掠过一道红衣身影,聂窈随树攀移,且突地腿弯钩着枝干,倒挂下来,小脸上乌黑乌黑一双眼瞪着中军,瞪得一群彪形大汉悚然,一时竟没人胆敢上前。
  
  
“阿窈!”一声怒喝传来,然嗓音都岔了。
  
  
闻报迅速赶来的是老夏与聂锋,聂锋见女儿如此胆大妄为,不免震骇,呵斥起女儿,声中亦带震惊。
  
  
“你这是干什么?阿窈,使府何等重地,容你擅闯?”
  
  
聂家父女本是十分亲近的,然而聂窈对父亲呵斥置若罔闻,双腿一使劲,翻身回树,摆荡挪移往土垣外去了,中军们没得追赶,眼睁睁看着女孩消失无踪……
  
  
老夏尚不及反应,聂锋已掉头回奔,喝令下属带马,先行赶回聂府。
  
  
琵琶声骤止,余音尚且缭绕,元谊女儿一曲毕,满座众人皆称好,但见丽人儿抱琵琶半遮面,看着娇羞惹人怜爱,殊不知,丽人儿别过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杀意鲜明,望进黑深看不穿的园林,晓得在无声静悄中,正有着一场生死逐杀。
  
  
且说聂锋由随军掌灯护卫,一路快马回聂府,那些聂府下人迎老爷于门首,没见过聂锋这时候回府,人人惊疑。
  
  
“阿窈呢?”聂锋下马劈头就问。
  
  
男仆与婢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摇头皆说不知。
  
  
聂锋跌足,一对剑眉愁锁,半晌望着宵禁的漆黑市街发怔。忽一阵匡啷巨响,一高个子胡族婢女惊慌奔出,是贴身照顾聂窈的龄儿,每每聂窈攀窗出去夜游,龄儿总得在她居住的阁楼一等到天明,往往等到聂窈回来,龄儿早趴在榻边睡死了。
  
  
“快来人哪!快来人帮帮忙──”龄儿乱嚷着,险些给门槛绊得扑跌在地。
  
  
“休要这么吵吵嚷嚷!”聂锋呵斥,然看龄儿神情不对,不由心头一紧。
  
  
龄儿一见聂锋,方才稍稍静定下来,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慌了:“老爷!七娘她……”
  
  
聂锋身子一拧,一头撞进府门,往聂窈的阁楼冲。男女下人们不明所以,又见龄儿慌得厉害,只得跟着自家老爷跑,一群人奔上阁楼。
  
  
阁楼上,乳母已到场,正紧抱倒地昏厥的聂窈,乳母尽管见识粗浅,然大风大浪经历多了,事事处变不惊,相较龄儿镇定得多。
  
  
“老爷,阿窈她──”
  
  
“阿窈、阿窈!”聂锋飞身上前,由乳母怀中抱过聂窈。
  
  
聂窈全无意识,瘫软如尸,绯衣的前襟看上去是湿的,当聂锋扯开绯衣,露出下头的白色水衣,才知大片晕染的是殷红色,再看四周地面与阳台边栏杆,拖曳的连片血迹斑斑触目,不难窥知聂窈是怎的负伤挣扎,一路攀爬匍匐回来。
  
  
“去找大夫来!”聂锋抱起女儿,一头冲下阁楼。
  
  
聂府登时大乱,那老资格的家人们,未曾见过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爷慌张若此,连忙请医奔走,并安置下聂窈,为她先行救伤止血。
  
  
疡医不久后赶至,为聂窈诊治时,聂锋紧守在屏风外,看着家人端水的端水、捧纱布的捧纱布,忙碌进出屏风。想到白昼校场击鞠,想到夜宴外的园林,聂锋不禁战栗,明知放任聂窈这么下去,早晚要出事的,可又怎生管得住自幼即古怪不受拘的女儿?
  
  
想必也是闻报,聂田氏匆匆赶回, 这一等又不知多久,屏后有动静传来,疡医绕屏风出来,见夫妇俩即躬身行礼:“小姐无大碍,然伤得很沉,得要些日子静养。”
  
  
夫妇俩略舒了口气,然忧心互望,心中至深的焦虑未解。
  
  
“就是小姐不晓得给什么伤的,某行医多年,不曾见过这般伤势。”
  
  
疡医一句话,说得夫妇俩怔然,聂田氏逼视聂锋,压低了嗓音质问。
  
  
“说是方才宴席间,阿窈私入使府?”
  
  
聂锋点点头,只觉得嗓子眼发干,尚不及反应,聂田氏已正色而起,披上方才踏进家府时才脱去的外衣,扬声命令家仆。
  
  
“带马,我得赶回使府!”
  
  
夜宴后的使府,灯火阑珊,奢华铺张剩得遍地凌乱,田元家双方都已宴罢安歇,仆婢打理着夜宴残余,都累翻了,举措缓滞。
  
  
夏夜里会挂上纱帐的小阁,小儿们卧看牵牛织女,细数流萤点点,如此笑语待旦。聂窈跟着自己生活久了,如今举目所及,处处都是聂窈存在过的痕迹,公主顾盼左右,十分习惯肃容皱眉的小女孩该跟在身边的。
  
  
值此多事之春,步步举措皆险棋。她已无心力顾及聂窈一人安危,生是李唐王室之人,如今降嫁魏博,无论愿或不愿,承担天下国家的大事惯了,为大局牺牲个人,也该是习以为常的,独独对聂窈一人……
  
  
下嫁诸侯,谅惟古制,肃雍之德,见美诗人。和可以克家,敬可以行巳,奉若兹道,永孚于休,懋敦王风,勿坠先训,光膺盛典,可不慎欤……当年册立为公主时,皇兄这么训勉她,身而为公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嫁与诸侯,镇守自家江山。
  
  
当年是给牺牲了来到魏博的,如今为了魏博,公主别无选择,怕是要牺牲、屈叛自己最喜爱的聂窈。
  
  
帘幕撩起,烛光颤动着──此动静不该是风,公主抬头,却见入室的是聂田氏,不过一时辰前,聂田氏闻报聂窈遇袭受伤,才匆匆赶回家府。聂田氏端衣肃容,见公主深深行礼,是身负着要事而来吧?聂田氏向来嗓音低柔悦耳,此时却开口哽涩。
  
  
“卑职有一事相求公主。”
  
  
公主不答,定定瞧着聂田氏,等她道来。
  
  
那是个月明、风大的夜,阁楼大大的窗扇正好教夜风直入,一阵阵的风吹得绕床的纱帐鼓胀起来又瘪下去,聂窈在帐幄中,伤势好转得快,却还不太能动,夜中的瞳子晶黑晶黑的,望着窗棂外那轮丑丑的凸月,不知怎的无法入眠。
  
  
是当时就有所感了?那一夜将彻彻底底改变她一辈子。
  
  
又一阵风来,纱帐高高腾起,在那片舞动的苍白间,一个身影倏忽出现,就站在聂窈的床前,俯视着她。是名道姑,平平都是白,道姑的白衣不同于纱帐的黯淡,在夜黑中泛着幽光。
  
  
聂窈未受惊吓,仅是非常专注望着道姑,深受吸引。不知为何,素颜未施丁点妆的道姑,面孔竟与嘉诚公主神似,惟少一分雍容,多了些清峭。
  
  
“随贫道去吧。”道姑的嗓音也像公主,然更低幽些,相同的尚有身不由己的压抑。
  
  
聂窈顺从地起身穿戴,动作因伤缓慢。道姑未加催迫,然一道注视锐利如刃,待等聂窈穿戴妥了,以白色素练缚窈娘于背,穿窗而出。
  
  
那时的聂窈并不惧,是年幼不知害怕,也是道姑着实太像嘉诚公主了,她深深信任那与公主相同的面貌与气息。当道姑纵身飞跃在魏州城千家万户的屋顶瓦檐间,她仅是看着四周家户的灯火如萤向后飞逝。道姑背负小女娃的身影,消失在魏州城深沉的夜色中。
  
  
然而给远抛在身后的聂府,不知在多久后才有了动静,先是乳母惯例的上楼侍候聂窈晨起,随即惊呼奔下阁楼,高喊不见了窈娘,聂府顿时大乱,男仆婢女奔走寻呼窈娘,然聂窈凭空不见,再多寻觅尽皆徒劳。
  
  
那个清晨,偏偏家里男女主人都不在,可怜仆婢们还得等稍晚才明白,是因使府出了大事,也为着这桩大事,聂窈的失踪多多少少给众人疏忽了。
  
  
【悦宴巢父夜归,绪率左右数十人先杀悦腹心蔡济、扈崿、许士则等,挺剑而入。其两弟止之;绪斩止者,遂径升堂。悦方沉醉,绪手刃悦并悦妻高氏,又入别院杀悦母马氏。自河北诸盗残害骨肉,无酷于绪者。】
  
——《旧唐书》“列传第九十一”
  
  
三千下的晨鼓响彻魏州城,仿佛能上达天听。催唤居民早起劳作的晨鼓声,撞击那日清晨湿重的空气,一声一声显得不祥。使府坐落内郭,鼓声隔城墙一重,听来略有悠远飘渺。
  
  
依稀能闻鼓声的阁道,连通使府左右厢,大群人疾步而过,领头的是肃白着脸孔的嘉诚公主,大清早给惊起,公主衣着素朴,但仍庄重不失仪。随从公主的大群人,前是女官后为中军,押衙与邑仓司录事夫妇俩,一样肃杀神情,紧紧护卫公主。
  
  
公主来到左厢内堂,当场挤满了人却不嘈乱,副使邱绛、衙前兵马使田兴、判官侯臧、掌书记曹俊……,放眼藩内重臣一个不少,都等着公主到。
  
  
田绪杀人无数,才得了魏博节度使大位,其中不乏至亲之人,如堂兄田悦一家人,故其生性疑神疑鬼,就是身边之人亦提防不已,夜夜更换寝处,无人能知其安身所在,嘉诚公主踏入内堂前,亦不知田绪寝处在此。室内几名侍卫勋阶都不低,统领的人自是老夏,几个人正在堂内搜找蛛丝马迹。
  
  
“公主。”老夏见公主来,放下手边事,恭敬上前跪拜。
  
  
公主俯视着老夏,老夏意在拜谒,也为挡住前路,公主心一横,绕过老夏,直驱内寝底部的床榻,聂锋夫妇立即跟了去。
  
  
寝榻的床帏已卷起,正好让人目睹死在榻上的田绪。只见田绪气绝多时,尸体已然发僵,四肢挣扎乃至扭曲,圆睁的双眼暴凸,面容甚惊怖,手握短刀似乎死前奋力挥舞过。
  
  
公主伫立榻前,静默看着这骇人景象,一旁的僚佐军将们按捺不住,私语窃窃起来,嗡鸣耳语声仿佛涟漪,在人群中向外传扩。
  
  
老夏站到聂锋身旁,眼角余光瞥见一样东西,乃不引人留心的矮下虎躯,蹲身拾起卧榻边一物,远看着透薄透薄该是张纸,然而依稀又作人形,老夏端详这掌中物片刻,不动声色揉入袖里。
  
  
田绪死,魏博本该陷入大乱,多亏老臣们干练,速速压下噩耗不发,于是朝廷不知,邻藩不察,甚至魏博百姓都给蒙在鼓里,要待诸事尘埃落定了才得发丧,因此当田绪死讯传出,已是五天后的事了。
  
  
如此任哪个野心勃勃之辈蠢动,亦无插手余地。
  
  
然而如此尚且不够,嘉诚公主寻思,降嫁魏博,为的不就是这一日?守住魏博、镇住魏博,不容魏博危害大唐江山,她身为李唐家的公主,所作所为,一切俱都为了守住自家社稷,说起来可悲可怜,却不觉得遭受亏欠。
  
  
一把宝剑捧在手,朱红镂金的剑柄与剑鞘,贵色象征皇室,是当年降嫁时,于望春亭拜别皇兄,皇兄赐予少少几样东西之一,宝剑随身,如皇旨亲临,但有违抗者,挥剑即斩!
  
  
宝剑铿锵出鞘,公主执剑在手,指尖抚过剑刃纹理,剑身雪光如镜面,照着执剑之人面貌。危急存亡之秋,成败系于一线,公主看着映在剑上的容颜,知此一遭,得背弃许许多多的人,其中最是舍不得的,仍是聂窈。
  
  
然而到这关头上,必须将聂窈忘却了,许是有朝一日,聂窈能明白自己的屈叛吧?是最后一遭,让小女孩的模样掠过心头,公主收剑入鞘,抱剑踏出内寝,迎向战局。
  
  
那天的使府阁道肃穆,大群白衣人压低步伐、衣摆簌簌滑过阁道光洁的木地板,速步过阁道进了都事厅。十五岁的田季安一身缟素,煞白脸比重孝还白,率领着人群,身旁乘着步辇的嘉诚公主,缟素更衬怀中宝剑金红耀眼,难能逼视。
  
  
都事厅内,满座衣冠似雪,当少主来到,家臣军将们齐齐起身迎接,一见公主怀抱宝剑而来,人们惊动,私语窃窃,然而公主略扬宝剑,朱红一晃螫眼,则无人胆敢作声。眼见公主镇住场面,田季安入座。
  
  
随少主公主而来的判官侯臧于是乎朗声宣念:“主公薨,魏博军镇所属军将僚佐,一致公推副使田季安为节度留后,发丧上表朝廷授予节钺。”
  
  
掌书记曹俊当即下笔,挥就丧函,于是飞驿四出,通报朝廷与临藩,魏州全城举哀。数日后,朝廷准魏博所请,下旨田季安除丧,授魏博节度使,并加检校尚书右仆射,进位检校司空,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十岁小女孩聂窈失踪一事,就在这风风雨雨中,让人们忽略去了。
  
  
那便是魏博的多事之春,诸事滥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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