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被人浇地弄塌了我该塌肩怎么办办?有什么相关法律吗

白鹿镇在村子西边,一条小街,一家药铺,冷先生坐堂就诊,兼营中药。冷
先生听嘉轩说了病状,心里就明白了八九成,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皮包挂到腰带上
,急忙赶到白家来。冷先生是白鹿原上的名医,穿着做工精细的米黄色蚕丝绸衫
,黑色绸裤,一抬足一摆手那绸衫绸裤就忽悠悠地抖; 四十多岁年纪,头发
黑如墨染油亮如同打腊,脸色红润,双目清明,他坐堂就诊,门庭红火。冷先生
看病,不管门楼高矮更不因人废诊,财东人用轿子抬他或用垫了毛毯的牛车拉他
他去,穷人拉一头毛驴接他他也去,连毛驴也没有的人家请他他就步行着去了。
财东人给他封金赏银他照收不拒,穷汉家给几个铜元麻钱他也坦然装入衣兜,穷
得一时拿不出钱的人他不逼不索甚至连问也不问,任就诊者自己到手头活便的时
候给他送来。他落下了好名望。他的父亲老冷先生过世的时光,十里八乡凡经过
他救活性命的幸存者和许多纯粹仰慕医德的乡里人送来的金字匾额和挽绸挂满了
半条街。冷先生坐上那张用生漆漆得黑乌锃亮的椅子,人们发现他比老冷先生更
冷。他不多说话倒不怠慢焦急如焚的患者。他永远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看好病是
这副模样看不好也是这副模样看死了人仍是这副模样,他给任何患者以及比患者
更焦虑急迫的家属的印象永远都是这个样子。看好了病那是因为他的医术超群此
病不在话下因而不值得夸张称颂,看不好病或看死了人那本是你不幸得下了绝症
而不是冷先生医术平庸,那副模样使患者和家属坚信即使再换一百个医生即使药
王转世也是莫可奈何。
冷先生一进门就看见炕上麻花一样扭曲着的秉德老汉,仍然像狗似的嗷嗷嗷
呜呜呜地呻吟。他不动声色,冷着脸摸了左手的脉又捏了捏肚腹,然后用双手掀
开秉德老汉的嘴巴,轻轻&嗯&了一声就转过头问嘉轩:&有烧酒没有?&嘉轩
的母亲白赵氏连声应着&有有有&,转身就把一整瓶烧酒取来了。冷先生又要来
一只青瓷碗,把烧酒咕嘟嘟倒入碗里,用眼睛示意嘉轩将酒点燃。嘉轩满面虚汗
,颤抖的双手捏着火石火镰却打不出火花来。鹿三接过手只一下就打燃了火纸,
噗地一口气就吹出了火焰,点燃了烧酒。冷先生从裤腰带上解下皮夹再揭开暗扣
,露出一排刀子锥子挑钩粗针和一只闪闪发光的三角刮刀。冷先生取出一根麦秆
粗的钢针和一块钢板,一齐放到烧酒燃起的蓝色火焰上烧烤,然后吩咐嘉轩压死
老汉的双手,吩咐白赵氏压紧双腿,特别叮嘱鹿三挟紧主人的头和脖颈,无论发
生什么情况都不能松动。一切都严格按照冷先生的嘱咐进行。冷先生把那块钢板
塞进秉德老汉的口腔,用左手食指一分就变成一个V形的撑板,把秉德老汉的嘴
撬撑到极限,右手里那根正在烧酒火焰上烧得发红变黄的钢针一下戳进喉咙,旁
人尚未搞清怎么一回事,钢针已经拔出,只见秉德老汉嘴里冒出一股青烟,散发
着皮肉焦灼的奇臭气味。冷先生一边擦拭刀具一边说:&放开手。完了。&随之
吹熄了烧酒碗里的火苗儿。秉德老汉像麻花一样扭曲的腿脚手臂松弛下来,散散
伙伙地随意摆置在炕上一动不动,口里开始淌出一股乌黑的粘液,看了令人恶心
,嘉轩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这时候,秉德老汉渐渐睁开眼睛。四个人同时
发现了这一伟大的转机,同时发现了微启的眼睑里有一缕表示生命回归的活光,
像是阴霾的云缝泄下一缕柔和的又是生机勃勃的阳光。三个人同时惊喜地&哦呀
&一声,不约而同地转过溢着泪花的眼来看着冷先生。冷先生还是惯常那副模样
,说:&给灌一点凉开水。&三个人手忙脚乱又是小心翼翼地给那个阔大的嘴巴
灌了几勺开水,秉德老汉竟然神奇地坐了起来,抓住冷先生的手说开了笑话:&
哎呀!冷侄儿!我给阎王爷的生死簿子上正打钩哩!猛乍谁一把从我手里抽夺了
毛笔,照直捅进我的喉咙。我还给阎王爷说&你看你看这可怪不了我呀&!原来
是你。&三个人流着眼泪笑出了声。秉德老汉嗔怪老伴说:&还不快给先生拾掇
茶饭&&&白赵氏带着怠慢了恩人的歉意慌忙离去了,灶间传来很响的添水的瓢
声和风箱声。
冷先生坐下也不说话,接过嘉轩递给他的秉德老汉的那把白铜水烟壶就悠悠
吸起来。白赵氏端来一只金边细瓷碗,里面盛着三个洁白如玉的荷包蛋。冷先生
只用一个手势就表示出不容置疑的坚决拒绝。白赵氏还想说什么体己关照的话,
秉德老汉的手脚随着身子的突然仰倒又扭起了麻花,而且更加剧烈,眼里的活光
很快收敛,又是一片垂死的神色,嗷嗷呜呜狗一样的叫声又从喉咙里涌出来。已
经完全解除了心里负载的女人儿子和长工大惊失色,骤然间意识到他们高兴得太
早了,危机并没有根除,一下子又陷入更加沉重的二次打击中。冷先生依然不慌
不忙照前办理,重新在燃烧的烧酒的蓝色火焰里烧烤钢板和钢针。三个人不经吩
咐已经分别挟制压死了秉德老汉头手和腿脚。通红的钢针再次捅进喉咙,又是一
股带着焦臭气味蓝烟。秉德老汉又安静下来,继而眼里又放出活光来,这回他可
没说给阎王生死簿上打钩画圈的笑话。三个人的脸上和眼里的疑云凝滞不散。冷
先生收拾起那只磨搓得紫红油亮的皮夹,重新系到裤角带上,准备告辞。嘉轩和
母亲以及长工鹿三一齐拉住冷先生的胳膊,这样子你咋敢走?你走了再犯了可咋
办呀?冷先生不动眉平板着脸说:&常言说,有个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再不
发生了算是老叔命大福大,万一再三再四地发生&&我夺了他打钩画圈的笔杆也
不顶啥了!&说罢就走出屋门走过院子走到街门外头来。嘉轩一边送行一边问父
亲得下的是啥病,冷先生说:&瞎瞎病。&嘉轩几乎无力走进门楼。&瞎瞎病&
不言自明的确切含义是绝症。
白秉德老汉死了。父亲的死是嘉轩头一回经见人的死亡过程。爷爷在他尚未
来到人世就死掉了,奶奶死的时光他还没有记忆的智能。他的四个女人相继死亡
他都不能亲自目睹她们咽下最后一口气,她被母亲拖到鹿三的牲畜棚里,身上披
一条红巾,防止鬼魂附体。父亲的死亡是他平生经见的头一个由阳世转入阴世的
人。他的死亡给他留下了永久性的记忆,那种记忆非但不因年深日久而暗淡而磨
灭,反倒像一块铜镜因不断地擦拭而愈加明光可鉴。冷先生掖着皮夹走回他在白
鹿镇上的中医堂以后,嘉轩和他妈白赵氏以及长工鹿三在炕上和炕下把秉德老汉
团团围定,像最忠诚的卫士监护着国王。他和母亲给病人喂了一匙糖水,提心吊
胆如履薄冰似的希望度过那个可怕的间隔期而不再发作。秉德老汉用十分柔弱十
分哀婉的眼光扫视了围着他的三个人,又透过他们包围的空隙扫视了整个屋子,
大约发觉冷先生不在了,迟疑一下就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就透出一股死而无疑
的沉静。他已预知到时间十分有限了,一下就把沉静的眼睛盯住儿子嘉轩,不容
置疑地说:&我死了,你把木匠卫家的人赶紧娶回来。&嘉轩说:&爸&&先不
说那事。先给你治病,病好了再说。&秉德老汉说:&我说的就是我死了的话,
你当面答应我。&嘉轩为难起来:&真要&&那样,也得三年服孝满了以後。这
是礼仪。&秉德老汉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把书念到狗肚里去了?咱
们白家几辈财旺人不旺。你爷是个单崩儿守我一个单崩儿,到你还是个单崩儿。
自我记得,白家的男人都短寿,你老爷活到四十八,你爷活到四十六,我算活得
最长过了五十大关了。你守三年孝就是孝子了?你绝了后才是大逆不孝!&嘉轩
的头上开始冒虚汗。秉德老汉说:&过了四房娶五房。凡是走了的都命定不是白
家的。人存不住是欠人家的财还没还完。我只说一句,哪怕卖牛卖马卖地卖房卖
光卖净&&&嘉轩看见母亲给他使眼色,却急得说不出口,哪有三年孝期未过就
办红事的道理?正僵持间,秉德老汉又扭动起来,眼里的活光倏忽隐退,嘴里又
发出嗷嗷嗷呜呜呜的狗一样的叫声,三个人全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嘉轩的一只手
腕突然被父亲捉住,那指甲一阵紧似一阵直往肉里抠,垂死的眼睛放出一股凶光
,嘴里的白沫不断涌出,在炕上翻滚扭动,那只手却不放松。母亲急了:&快给
你爸一句话!&鹿三也急了:&你就应下嘛!&嘉轩&哇&地一声哭了:&爸&
&我听你的吩咐&&你放心&&&秉德老汉立时松了手,往后一仰,蹬了蹬腿就
气绝了。嘉轩一声哭嚎就昏死过去,被救醒时父亲已经穿上了老衣,香蜡已经在
灵桌上焚烧。鹿三说:&你不能再哭了,先安顿丧事。你不做主旁人没法举动。
&嘉轩当即和族里几位长辈商定丧事,先定必办不可的事:派出四个近门子的族
里人,按东南西北四路分头去给亲戚友好报丧;派八个远门子的族人日夜换班去
打墓,在阴阳先生未定准穴位之前先给坟地推砖作箍墓的准备事项;再派三四个
帮忙的乡党到水磨上去磨面,自家的石磨太慢了。下来就议到乐人的事,这需得
主家嘉轩做主,请几个乐人?闹多大场面?继续多少时日?嘉轩说:&俺爸辛苦
可怜一世,按说该当在家停灵三年才能下葬。俺爸临终有话,三天下葬,不用鼓
乐,一切从简。我看既不能三年守灵,也不要三天草草下葬,在家停灵&一七&
,也能箍好墓室。叔伯爷们,你们指教&&&远门近门的长辈老者都知道嘉轩命
运不济,至今连个骑马坠灵的女人也没有,都同意嘉轩的安排。一位伯伯朗然说
:&人说&瞻前顾后&,前后总是不能兼顾,就只能是先瞻前而后顾后;生死不
能同时顾全,那就先顾生而后顾死。&事情当即定下来,派一个人到临近村里去
找乐人班主,讲定八挂五的人数,头三天和后一天出全班乐人,中间三天只要五
个人在灵前不断弦索就行了。
整个丧事都按原定的程序进行。七天后,秉德老汉就在祖坟坟地上占据了一
个位置,一个新鲜的湿漉漉的黄土堆成的墓圪塔。他的坟堆按照长幼排在父亲坟
堆的下首靠左的位置,右边不言而喻是留给白赵氏将来仙逝时的安居之地。这件
悲凉的丧事总算过去了。屋里走了父亲一个人,屋院里顿然空寂得令人窒息。母
亲一个人在上房里屋,他一个人在厦屋。长工鹿三一个人在马号里。如果母亲不
咳嗽一声,这个有着三进房屋的四合院里整个晚上和白天都没有一丝声息。这天
晚上母亲问他打算啥时候娶妻,他说起码得过了头周年以后。母亲说不要等了,
等也是白等,家里太孤清了;况且她一个人单是扫屋扫院洗衣拆被做饭都支应不
下来,再甭说纺线织布等家务了。他说:&那就过了百日再办吧。&母亲说:&
百日也不要等了,&七七&过了就办。&实际的情况是过了两月,当麦子收割碾
打完毕地净场光秋田播种之后的又一个仅次于冬闲的夏闲时节里,他娶回来第五
房女人──木匠卫老三家的三姑娘。新婚之夜,溽暑难耐。嘉轩插上了厦屋木门
的门闩,转过身就抹下了长袖布衫和长裤。端坐在炕席上的新娘突然爬跪在炕上
,对他作揖磕头,乞求他再不要脱短袖衫和短裤了。他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生来
就命苦,在穷苦人家里的三姑娘就更苦了①。他似乎意识到一点什么,就追问她
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话了?她说她知道他娶过四房女人,都死了。她还说她听人说
过他不光是命硬,而且那东西上头长着一个有毒汁的倒钩,把女人的心肺肝花全
都捣得稀烂,铁打的女人也招不住捣腾。她竟然瑟瑟抖颤着身子哭起来:&俺爸
图了你家的财礼不顾我的死活,逢崖遇井我都得往下跳。我不想死不想早死想多
多伺候你几年,我给你端水递茶洗脚做饭扫地缝连补缀做牛做马都不说个怨字,
只是你黑间甭拿那个东西吓我就行了,好官人好大哥好大大你就容让我了吧&&
&嘉轩一下子愣坐在椅子上,新婚之夜的兴味荡然无存。他早已听到过这个荒诞
的流言却无法辩解,又着实搞不清别人的与自己的那个东西有什么区别。他曾经
在缝集赶会时的公用茅厕里佯装拉屎尿尿偷偷观察过许多陌生的男人,全都是一
个逑样又是百逑不一样,结果反而愈加迷惑。这个木匠卫家的三姑娘可怜兮兮地
乞求饶命,不仅没有引起他的同情,反而伤害了他的自尊,也激怒了他。他从椅
子上站起来,一步跨上炕去,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衣裤,把自己的东西亮给她看
,哪有什么倒钩毒汁!三姑娘又羞又怕又哭又抖。她越这样他越气恼,赌气扒下
她的衣裤。事毕后他问她伤了什么内脏,却发现她已闭气。他慌忙掐住她的人中
。她醒来后就躲到炕角缩作一团。他好气又好笑,亲昵她爱抚她给她宽心。无论
如何,她的心病无法排除,每到夜晚,就在被窝里发虐疾似的打颤发抖。半年未
过,她竟然神情恍惚,变成半疯半癫,最后一次到涝池洗衣服时犯了病,栽进涝
池溺死了。
埋藏木匠卫家的三姑娘时,草了的程度比前边四位有所好转,他用杨木板割
了一副棺材,穿了五件衣服,前边四个都只穿了三件。自然不请乐人,也不能再
做更大的铺排,年轻女人死亡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十分宽厚仁慈了。嘉轩所以要
对她稍显优厚待遇,完全是一种难以述说的心理因素。在这个女人被涝池奇臭难
闻的淤泥涂抹得脏污不堪的身子行将就木之前,他心里开始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结婚那天,他在新房里揭去她的盖头巾的一霎,发现她不独漂亮而且壮健,红扑
扑的脸膛,黑如乌珠似的两只机灵的眼睛,透着强健气魄的手臂。她的手掌上竟
然有一层薄茧儿,那是木匠出门揽活挣钱,由她和母亲操持田间农活的印证。劳
动练就的一副强健的体魄终究抵御不住怪诞流言的袭击&&当他又是一个人躺在
厦屋炕上的每一天夜晚,都挥斥不开她在新婚之夜给他磕头哀告的情景,总是想
到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冰凉的手和冰凉的腿,她肯定从未得到过做爱的欢愉而
只领受过恐惧,她竟然无法排除恐惧而终于积聚到崩溃的一步。他现在有点心灰
意冷,从田间回来就躺到空寂冷落的土炕上。这个土炕接纳过五个姿态各异的女
人,又抬走了五具同样僵硬的尸体。定娶这五个女人花费的粮食棉花骡子和银元
合计起来顶得小半个家当且在其次,关键是心绪太坏了。他躺在炕上既不唉声叹
气也不难过,只是乏力和乏心。他觉得手足轻若纸片,没有一丝力气,一股清风
就可能把他扬起来抛到随便一个旮旯里无声无响,世事已经十分虚渺,与他没有
任何牵涉。他躺在炕上直到天黑,听见母亲叫他吃晚饭他说不饿不想吃了。母亲
又喊鹿三。鹿三不好意思独自吃饭,跑进厦屋来开导他。他劝鹿三快去吃饭不要
等自己。鹿三在院里葡萄架下吞食饭食的声音很响,吃得又急又快。他想不出世
上有哪种可口的食物会使人嚼出这样香甜这样急切的响声。
母亲拾掇完灶间的事在院子里扑打身上的尘灰,喊他。嘉轩走进上房里屋,
母亲坐在父亲在世时常坐的那把简化了的太师椅上,姿势颇似父亲的坐姿。他在
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尽量做出不在心亦不在意的样子。母亲说她准备明天
一早回娘家去,托他的舅舅们给他再踏摸媳妇。他劝母亲暂缓一缓。母亲问他为
什么要缓?二十几岁的年龄了还敢缓!母亲说着就上了劲儿:&甭摆出那个阴阳
丧气的架式!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新的。死了五个
我准备给你再娶五个。家产花光了值得,比没儿没女断了香火给旁人占去心甘。
&嘉轩再没有说什么。第五天,母亲从舅家归来,事情已有定局。南原上的一户
姓胡的小康人家,赌场上掷骰子一夜之间输光了家当,赌徒们赶到家来,上楼灌
净了囤子里的粮食拉走了槽头的犍牛和骡子,用犍牛骡子拉着装满粮食的牛车走
掉了。女人气得半死,赌徒羞愧难当,解下裤带吊到后院的核桃树上幸被人发现
救活。这样一来答应以女儿许人,聘礼之高足使正常人咋舌呆脑,二十石麦子二
十捆棉花或按市价折成银洋也可以,但必须一次交清。这个数字使嘉轩脊梁发冷
,母亲却不动声色地说她已经答应了人家,下来该由充当媒人的二舅按照定婚的
惯常程序去履行手续就是了。嘉轩惊异地发现,母亲办事的干练和果决实际上已
经超过父亲,更少一些瞻前顾后的忧虑,表现出认定一条路只顾往前走而不左顾
右盼的专注和果断。这样,赶在父亲的头周年忌祀到来之前一个月,正当桃花三
月的宜人季节,第六个媳妇在呜哇呜哇的唢呐喇叭的欢悦的喜庆曲调里走进门楼
第六个女人胡氏被揭开盖头红帕的时候,嘉轩不禁一震,拥进新房来看热闹
的男人和女人也都一齐被震得哑了嘻嘻哈哈的哄闹。这个女人使人立即会联想到
传说中的美女,或者是戏台上的贵妇人娇女子。当嘉轩从新房挤出来到摆满坐椅
饭桌的庭院里的时候,有人就开始喊胡风莲了,那就是秦腔戏《游龟山》里一位
美貌无双的渔女,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晚上,当他和她坐在一个炕上互相瞄
瞅的美好时光里,她的光彩和艳丽一下子荡涤净尽前头五个女人潜留给他的晦暗
心理,也使他不再可惜二十石麦子二十捆棉花的超级聘礼。然后同衾共枕。他很
快发现事情并不美妙。他抚摸她搂抱她亲她的脸亲她的嘴她都温顺地领受了,当
他的手试图拉开她的短裤的系带时她跳了起来,从枕头下迅即摸出一把剪刀执在
手中。那剪刀显然经过用心的打磨,锋利的刀刃在蜡烛的红光里闪出一道道血花
。她跪在炕上,裸着两只翘翘的雪白的奶子,把剪刀的刀尖对准他说:&你要是
敢扯开我的裤带,我就把你的那个东西剪掉。&
他妥协了让步了依允了胡氏。他觉得有这样一个女人陪睡在身边该当满足了
,却又止不住夜夜遗憾。他甚至开始真的怀疑自己那个东西里头流出的货是否有
毒,偷偷把那货抖落到猪食里观察猪吃了以后的动静,共计三次,猪的活动毫无
异常。他把自己的心事述说给冷先生。冷先生听了就笑了,说他早就听到闲人们
说的这个闲话了,纯属子虚乌有无稽之谈。在他行医的二十多年里经见过有精无
精死精水精的男人,还没见过一个生有倒钩毒精的先例。冷先生笑毕说:&兄弟
!干脆来个将错就错将计就计吧!&说吧铺纸捉笔蘸墨,开下一剂滋阴壮阳温补
的药方,一次取了七服,并嘱连服百日。嘉轩拎着一捆药包回家交给胡氏,说这
药是除毒的。胡氏喜不自胜,每日早晚煎熬,看着男人饮下。这一晚她偎在男人
的怀里动情地说:&你就忍着苦喝到百日,只要除了毒,你想咋样你要咋样就咋
样,我一点为难你的坏心都没有。&嘉轩大为欢心,喝那苦咧咧的药汁如同喝着
蜂蜜。百日尽头,嘉轩经过药物补缀,容光焕发,胡氏解除了心头忌讳也就扯去
了裤带,俩人一样热烈一样贪婪一样不觉满足也不感困乏,直到把两页炕面的土
坯弄塌,俩人又嘻嘻笑着挪一个地窝儿。
胡氏放开腰禁后的狂热持续了整整三个通宵,俩人都累坏了。第四天夜里再
也折腾不起,相依相偎着进入睡梦。酣睡里一声尖叫把嘉轩惊吓得不知所措,清
醒后发觉胡氏紧紧缠抱着自己,浑身抖索如同筛糠,大气也不敢出。他急忙点着
油灯,看见胡氏的眼睛里满是狐疑惊恐之色,目光恍惚游移不定。问她怎么了,
她嘴里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有鬼!&说罢把头埋进被窝,更加用力
死抱住嘉轩。嘉轩听罢,顿觉头皮发麻后脊发冷,浑身暴起一层冷森森的鸡皮疙
瘩。他问:&鬼在哪达?&胡氏颤着声说:&我不敢说,越说越害怕。&嘉轩挣
脱开胡氏的手,勾上裤子光着上身赤着脚跑出厦屋爬上楼去挖来半升豌豆,一把
连着一把摔打下来,从顶棚打到墙角,从炕上打到地下,一把把豌豆密如雨下,
刷刷刷的响声令人毛骨悚然,炕上桌上地上洒满了绿莹莹的豌豆粒儿。小时候父
亲就这样驱鬼为他压惊。经过这一番折腾,胡氏真的缓过气来,眼里有了活色,
抱住他呜呜呜哭了起来,身子不再抖颤了。他抱着她坐到天明,她才敢于开口说
出昨晚梦见的鬼怪。她说她看见他前房的五个女人了。那五个女人掐她拧她抠她
抓她撕她打她唾她,都争着拉他去睡觉。令嘉轩大惑不解的是,胡氏并没有见过
死掉的任何一个女人,而她说出的那五个死者的相貌特征一个一个都与真人相吻
合!嘉轩说给母亲,母亲当即说:&今黑就去请法官,把狗日的一个一个都捉了
法官隐名瞒姓,人称一撮毛,左腮下一颗神秘的黑痣上缀下尺把长的一撮毛
。嘉轩诉说了闹鬼的经过。法官只问了他的住址就催他回去,说自己随后就到。
嘉轩知道法官行路坐鬼抬轿神速如风,就急急匆匆小跑回家来。法官果然随后就
到了,刚到门口就把一只罗网抛到门楼上,乃天罗地网。法官进得屋来,头缠红
帕腰系红带脚登红鞋,扑上楼去又钻到脚地。胡氏吓得蒙了被子。法官最后从二
门的拐角抓住了鬼,把一个用红布蒙口扎紧了脖颈的瓷罐呈到灯下,那蒙口的红
布不断弹动,像是有老鼠往外冲撞。法官吩咐说:&给锅里把水添足,把狗日煮
死再焙干!&鹿三和嘉轩俩人轮换拉扯风箱,锅开水滚后,一股臭气溢出来令人
作呕,嘉轩先吐了,鹿三接着也吐了,吐了之后再烧,直到把那半锅水烧得一滴
不剩,法官接了偿钱提了瓷罐收了天罗地网又坐鬼抬轿回岭上去了。此后果真不
再闹鬼。胡氏的精神却再也没能恢复过来,日见沉郁日见寡欢日见黑瘦下去,吃
了冷先生几十服中药也不见起色,直至流产下来一堆血肉,竟然卧炕不起,不久
就气绝了。
嘉轩完全绝望了,冷先生开导他说:&兄弟,请个阴阳先生来看看宅基和祖
坟,看看哪儿出了毛病,让阴阳先生给禳治禳治&&&
第六房女人胡氏死去以後,娘俩发生了重大分歧。母亲白赵氏仍然坚持胡氏不
过也是一张破旧了的糊窗纸,撕了就应该尽快重新糊上一张完好的。她现在表现出
的固执比秉德老汉还要厉害几成。她说她进白家门的那阵儿,若阿公还在山里收购
中药材,带看秉德,让老二秉义在家务农。那年秉义被人杀害,老阿公从山里赶回,
路上遭了土匪,回到家连气带急吐血死去了。秉德把那两间门面的中药收购店铺租
赁给一位吴姓的山里人就回到白鹿村撑持家事来了。她和他生下七女三男,只养活
了两个女子和嘉轩一个娃子,另外七个有六个都是月里得下无治的四六风症,埋到
牛圈里化成血水和牛粪牛尿一起抛撤到田地里去了。唯有嘉轩的哥哥拴牢长到六岁,
已经可以抱住顶杆儿摇打沙果树上的果于了,搞不清得下什麽病,肚子日渐胀大,
胳膊腿越来越细,直到浑身通黄透亮,终於没能存活下来。嘉轩至今没有女人更说
不上子嗣,说不定某一天她自己突然死掉,到阴地儿怎麽向先走的秉德老汉交待?
嘉轩诚心诚意说,所有母亲说到的关系利害他都想到了而且和母亲一样焦急,但这
回无论如何不能贸贸然急匆匆办事了。这样下去,一辈子啥事也办不成,只忙看娶
妻和埋人两件红白事了。得请个阴阳先生看看,究竟哪儿出了毛病。白赵氏同意了。
夜里落了一场大雪。庄稼人被厚厚的积雪封堵在家里,除了清扫庭院和门口的
积雪再没有什麽事情好做。鹿三早早起来了,已经扫除了马号院子里的积雪,晒土
场也清扫了,磨房门口的雪也扫得一乾二净,说不定有人要来磨面的。只等嘉轩起
来开了街门,他最後再进去扫除屋院里的雪。嘉轩已经起来了,把前院後庭的积雪
扫拢成几个雪堆,开了街门,给鹿三招呼一声,让他用小推车把雪推出去,自己要
出门来不及清除了。他没有给母亲之外的任何人透露此行是去请阴阳先生,免得又
惹起口舌。村巷里的道路被一家一户自觉扫掉积雪接通了,村外牛车路上的雪和路
两旁的麦田里的雪连成一片难以分辨。他拄着一根棍子,脚下嚓嚓嚓响着走向银白
的田野。雪地里闪耀着绿色蓝色和红色的光带,眼前常常出现五彩缤纷的迷宫一样
的琼楼仙阁。翻上一道土梁,他已经冒汗,解开裤带解手,热尿在厚厚的雪地上刺
开一个豁豁牙牙的洞。这当儿,他漫无目的地瞧看原上的雪景,辨别着被大雪覆盖
着的属於自己的麦田的垄畦,无意间看到一道慢坡地里有一坨湿土。整个原野里都
是白得耀眼的雪被,那儿怎麽坐不住雪?是谁在那儿撤过尿吧?筛子大的一坨湿上
周围,未曾发现人的足迹或是野兽的蹄痕。他怀看好奇心走过去,裸露的褐黄的土
地湿漉漉的,似乎有缕缕丝丝的热气蒸腾着。更奇怪的是地皮上匍匐着一株刺蓟的
绿叶,中药谱里称为小蓟,可以止血败毒清火利尿。怪事!万木枯谢百草冻死遍山
遍野也看不见一丝绿色的三九寒冬季节里,怎麽会长出一株绿油油的小蓟来?他蹲
下来用手挖刨湿土,猛然间出现了奇迹,土层露出来一个粉白色的蘑菇似的叶片。
他愈加小心地挖刨看泥土,又露出来同样颜色的叶片。再往深层挖,露出来一根嫩
乎乎的同样粉白的秆儿,直到完全刨出来,那秆儿上缀看五片大小不一的叶片。他
想连根拔起来却又转念一想,说不定这是什麽宝物珍草,拢起来死了怎麽办?失了
药性就成废物了。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湿土回填进去,把周围的积雪踢刮过来伪装现
场,又蹲下来挣着屁股挤出一泡屎来,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儿的凌乱了。他用雪擦
洗了手上的泥土,又回到原来的牛车路上。
 他当即特身朝回走去,踏看他来时踩下的雪路上的脚窝儿,缓两天再去找阴阳
先生不迟。回到家里,母亲和鹿三都问他怎麽又回来了,他一概回答说路上雪太厚
太滑爬不上那道慢坡去,他们都深信不疑。他回到自己的厦屋,从箱子桌翻出一本
绘图的石印本《秦地药草大全》来,这是一本家传珍宝,爷爷和父亲在山里收购药
材那阵儿凭藉此书辨别真伪。现在,他耐着心一页一页翻看又薄又脆的米黄色竹质
纸页,一一鉴别对照,终於没有查到类似的药名。他心里猜断,不是怪物就是宝物。
要是怪物贸然挖采可能招致祸端,要是宝物一时搞不清保存炮制的方法,拔了也就
毁了。他想到冷先生肯定识货,可万一是宝物说不定进贡皇帝也未免难说,当即又
否定了此举。他於焦急中想到姐夫朱先生,不禁一悦。
朱先生刚刚从南方讲学归来。杭州一位先生盛情邀约,言恳意切,仰慕他的独
到见解,希望此次南行交流诸家沟通南北学界,顺便游玩观赏一番南国景致。他兴
致极高,乘兴南去,想看自己自幼苦读,昼夜吟诵,孤守书案,终於使学界刮目相
看,此行将充分阐释自己多年苦心孤诣精研程朱的独到见解,以期弘扬关中学派的
正宗思想。再者,他自幼至今尚未走出过秦地一步,确也想去风光宜人的南方游曳
一番,以博见诚,以开眼界。然而此行却闹得不大愉快,乘兴而去扫兴而归。到南
方後,同仁们先不提讲学之事,连演几天游山玩水,开始尚赏心悦目,三天未过便
烦腻不振。所到之处,无非小桥流水,楼台亭阁,古刹名寺,看去大同小异。整日
吃酒游玩的生活,使他多年来形成的早读午习的生活习惯完全被打乱,心里烦闷无
着,又不便开口向友人提及讲学之事。几位聚会一起的南北才子学人很快厮混熟悉,
礼仪客套随之自然减免,不恭和戏谑的玩笑滋生不穷,他们不约而同把开心的目标
集中到他的服饰和口语上。他一身布衣,青衫青裤青袍黑鞋布袜,皆出自贤妻的只
手,棉花自种自纺自织自裁自缝,从头到脚不见一根洋绫一缕丝绸。妻子用面汤浆
过再用棒槌捶打得硬邦邦的衣服使他们觉得式样古笨得可笑;秦地浑重的口语与南
方轻俏的声调无异於异族语肓,往往也被他们讪笑取乐。他渐渐不悦他们的轻浮。
一天晚宴之後,他们领他进了一座烟花楼。当他意诚到这是一个什麽去处时怒不可
遏,拂袖而去,对遨他南行讲学的朋友大发雷霆:「为人师表,传道授业解感。当
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吾等责无旁贷,本应著书立论,大声疾呼,以正世风。竟然
是白日里游山玩水,饮酒作乐,夜间寻花问柳,梦死醉生&&」朋友再三解释,说
几位同仁本是好意,见他近日情绪不佳,恐他离家日久,思念眷属,於是才&&朱
先生不齿地说:「君子慎独。此乃学人修身之基本。表里不一,岂能正人正世!何
来如此荒唐揣测?」当即斯然决定,天明即起程北归,再不逗留。朋友再三挽留说,
如果一次学也不讲就匆匆离去,於他的面子上实在难以支持。朱先生於是让步,讲
了一回,语言又成为大的障碍,一些轻浮子弟窃窃讥笑他的发音而无心听讲。朱先
生更加懊恼,慨然叹曰:南国多才子,南国没学问。他憋着一肚子败兴气儿回到关
中,一气登上华山顶峰,那一口气才吁将出来,这才叫出哪!随即吟出一首《七绝
踏破白云万千重
仰天池上水溶溶
横空大气排山去
砥柱人间是此峰
朱先生自幼聪灵过人,十六岁应县考得中秀才,二十二岁赴省试又以精妙的文
辞中了头名文举人。次年正当赴京会考之际,父亲病逝,朱先生为父守灵尽孝不赴
公车,按规定就要取消省试的举人资格。陕西巡抚方升厚爱其才更钦佩其孝道,奏
明朝廷力主推荐,皇帝竟然破例批准了省试的结果。巡抚方升委以重任,不料朱先
生婉言谢绝,公文往返六七次,仍坚辞不就。直至巡抚亲自登门,朱先生说:「你
视我如手足!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害的是浑身庥痹的病症!充其量我这只手会摆
或者这只脚会走也是枉然。如果我不做你的一只手或一只脚,而是为你求仙拜神乞
求灵丹妙药,使你浑身自如起来,手和脚也都灵活起来,那麽你是要我做你的一只
手或一只脚,还是要我为你去求那一剂灵丹妙药呢?你肯定会选取後者,这样子的
话你就明白了。」方巡抚再不勉强。朱先生随即住进白鹿书院。
白鹿书院坐落在县城西北方位的白鹿原原坡上,亦名四吕庵,历史悠远。宋朝
年间,一位河南地方小吏调任关中。骑看骡子翻过秦岭到滋水县换来轿子,一路流
连滋水河川飘飘扬扬的柳絮和原坡上绿莹莹的麦苗,忽然看见一只雪白的小鹿凌空
一跃又贴入绿色之中再不复现。小吏即唤轿夫停步,下轿注目许多时再也看不见白
鹿的影子,急问轿夫对面的原叫什麽原,轿夫说,「白鹿原。」小吏「哦」了一声
就上轿走了。半月没过,小吏亲自来此买下了那块地皮,盖房修院,把家眷迁来定
居,又为自己划定了墓穴的方位。小吏的独生儿子仍为小吏。小吏的四个孙子却齐
摆摆成了四位进士,其中一位官至左丞相,与司马光文彦博齐名。四进士全都有各
自的著述。四兄弟全部谢世後,皇帝钦定修祠以纪念其功德,修下了高矮粗细格式
完全一样的四座砖塔,不分官职只循长幼而分列祠院大门两边,御笔亲题「四吕庵」
匾额於门首。吕氏的一位後代在祠内讲学,挂起了「白鹿书院」的牌子。这个带着
神话色彩的真实故事千百年来被白鹿原上一代一代人津津有味地传诵着咀嚼着。朱
先生初来时院子桌长满了荒草,蝙蝠在大梁上像蒜辫一样结串儿垂吊下来。朱先生
用方巡抚批给他的甚为丰裕的银饷招来工匠彻底修缮了房屋,把一副由方巡抚书写
的「白鹿书院」的匾牌架到原先挂看「四吕庵」的大门首上。那块御笔亲题的金匾
已不知去向。大殿内不知什麽朝代经什麽人塑下了四位神像,朱先生令民工扒掉,
民工畏怯不前,朱先生上前亲自动手推倒了,随口说:「不读圣贤书,只知点蜡烧
香,怕是越磕头头越昏了!」
然而朱先生却被当作神正在白鹿原上下神秘而又热烈地传诵着。有一年麦子刚
刚碾打完毕,家家户户都在碾压得光洁平整的打麦场上凉晒新麦,日头如火,万里
无云,街巷里被人和牲畜踩踏起一层厚厚的细土,朱先生穿着泥屐在村巷里叮咣叮
咣走了一遭,那些躲在树荫下看守粮食的庄稼人笑他发神经了,红红的日头又不下
雨穿泥屐不是出洋相麽?小孩子们尾随在朱先生屁股後头嘻嘻哈哈像看把戏一样。
朱先生不恼不躁不答不辩回到家里就躺下午歇了。贤妻嗔笑他书越念越呆了,连个
晴天雨天都分辨不清了。正当庄稼人悠然歇晌的当儿,骤然间刮起大风,潮过一层
乌云,顷刻间白雨如注,打麦场上顿时一片汪洋,好多人家的麦子给洪水冲走了。
人们过後才领悟出朱先生穿泥屐的哑谜,痛骂自己一个个愚笨如猪,连朱先生的好
心好意都委屈了。
白鹿书院开学之日,朱先生忙得不亦乐乎,却有一个青年农民汗流浃背跑进门
来,说他的一头怀犊的黄牛放青跑得不知下落,询问朱先生该到何处去找。朱先生
正准备开学大典,被来人纠缠住心里烦厌,然而他修养极深,为人谦和,仍然喜滋
滋地说,「牛在南边方向。快跑!迟了就给人拉走了。」那青年农人听罢转身就跑,
沿着一条窄窄的田间小道往南端直跑去,迎面有两个姑娘手拉着手在路上并肩而行,
小伙子跑得气喘如牛摇摇晃晃来不及转身,正好从两个姑娘之间穿过去,撞开了她
俩拉着的手。两位姑娘拉住他骂起来,附近地里正在锄麦子的人围过来,不由分说
就打,说青年农民耍骚使坏。青年农民招架不住又辩白不清拔腿就跑,那些人又紧
追不舍。青年农民情急无路,就从一个高坎上跳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抬头一看,
黄牛正在坎下的士壕里,腹下正有一只紫红皮毛的小牛犊橛看尻子在吮奶,老黄牛
悠然舔看牛犊。他爬起来一把抓住牛缰绳,跳肴脚扬看手对站在高坎上头那些追打
他的庄稼人发疯似的喊:「哥们爷们,打得好啊,打得太好了!」随之把求朱先生
寻牛的事述说一遍。那些哥们爷们纷纷从高坎上溜下来,再不论他在姑娘跟前耍骚
的事了,更加详细地询问朱先生掐指占卜的细梢末节,大家都说真是活神仙啊!寻
牛的青年农民手舞足蹈地说:「朱先生给我念下四句秘诀,「要得黄牛有,疾步朝
南走,撞开姑娘手,老牛舔牛犊。]你看神不神哪!]这个神奇的传说自然很快传进
嘉轩的耳朵,他在後来见到姐夫时间证其虚实,姐夫笑说:「哦,看来我不想成神
也不由我了!」
嘉轩一贯尊重姐夫,但他却从来也没有像一般农人把朱先生当作知晓天机的神。
他第一次看见姐夫时竟有点失望。早已名噪乡里的朱才子到家 来迎娶大姐碧玉时,
他才一睹姐夫的尊容和风采,那时他才刚刚穿上浑裆裤。才子的模样普普通通,走
路的姿势也普普通通,似乎与传说中那个神乎其神的神童才子无法统一起来。母亲
在迎亲和送嫁的人走後问他:「你看你大姐夫咋样?」他拉下眼皮沮丧地说:「不
咋样。」母亲期望从他的嘴里听到热烈赞美的话而没有得到满足,顺手就给了他一
个抽脖子。
他开始敬重姐夫是在他读了书也渐渐懂事以後,但也始终无法推翻根深蒂固的
第一印象。他敬重姐夫不是把他看作神,也不再看作是一个「不咋样」的凡夫俗子,
而是断定那是一位圣人,而他自己不过是个凡人。圣人能看透凡人的隐情隐秘,凡
人却看不透圣人的作为;凡人和圣人之间有一层永远无法沟通的天然界隔。圣人不
屑於理会凡人争多嫌少的七事八事,凡人也难以遵从圣人的至理名言来过自己的日
子。圣人的好多广为流传的口歌化的生活哲理,实际上只有圣人自己可以做得到,
凡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房是招牌地是累,按下银钱是催命鬼。」这是圣人姐夫
的名言之一,乡间无论贫富的庄稼人都把这句俚语口歌当经念。当某一个财东被土
匪抢劫财宝又砍掉了脑袋的消息传开,所有听到这消息的男人和女人就会慨叹着吟
诵出圣人的这句话来。人们用自家的亲身经历或是耳闻目睹的许多银钱催命的事例
反覆论证圣人的圣言,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身体力行。凡人们兴味十足甚至幸灾乐
祸一番之後,很快就置自己刚刚说过的血淋淋的事例於脑後,又拚命去劳作去挣钱
去迎接催命的鬼去了,在可多买一亩土地再添一座房屋的机运到来的时候绝不错失
良机。凡人们绝对信服圣人的圣言而又不真心实意实行,这并不是圣人的悲剧,而
是凡人永远成不了圣人的缘故。
从白鹿村朝北走,有一条被牛车碾压得车辙深陷的官路直通到白鹿原北端的原
边,下了原坡涉过滋水就离滋水县城很近了。白嘉轩从原顶抄一条斜插的小路走下
去,远远就瞅见笼罩书院的青苍苍的柏树。白嘉轩踩看溜滑的积雪终於下到书院门
口,仰头就看见门楼嵌板上雕刻着的白鹿和白鹤的图案,耳朵里又灌入悠长的诵读
经书的声音。他进门後,目不斜规,更不左顾右盼,而是端直穿过院庭,一直走到
後院姐夫和姐姐的起居室来。姐姐正盘腿坐在炕上缝衣服,一边给弟弟沏茶,一边
询问母亲的安宁。不用间,姐夫此刻正在讲学,他就坐着等着和姐姐聊家常。作为
遐迅闻名的圣人姐夫朱先生的妻子的大姐也是一身布衣,没有绫罗绸缎着身。靛蓝
色大襟衫,青布裤,小小脚上是系看带儿的家织布鞋袜,只是做工十分精细,那一
颗颗布绾的组扣和纽环,几乎看不出针钱的扎脚儿。姐姐比在自家屋时白净了,也
胖了点儿,不见臃肿,却更见端庄,眼裹透看一种持重、一种温柔和一种严格恪守
着什麽的严峻。大姐嫁给朱先生以後,似乎也渐渐透出一股圣人的气色了,已经不
是在家时给他梳头给他洗脸给他补缀着急了还骂他几句的那个大姐了。院里一阵杂
沓的脚步声,嘉轩从门裹望过去,一伙伙生员朝後院走来,一个个都显得老成持重
顶天立地的神气,进入设在後院的餐室以後,院子里静下来。姐夫随後回来,打过
招呼问过好之後,就和他一起坐下吃早饭。饭食很简单,红豆小米粥,掺着扁豆面
的蒸模颜色发灰,切细的萝萄丝裹拌着几滴香油。吃罢以後,姐夫口中嘬进一撮乾
茶叶,咀嚼良久又吐掉了,用以消除萝萄的气味,免得授课或与人谈话时喷出异味
来。姐夫把他领到前院的书房去说话。
五间大殿,四根明柱,涂成红色,从上到下,油光锃亮。整个殿堂里摆看一排
排书架,架上搁满一摞摞书,进入後就嗅到一股清幽的书纸的气息。西进隔开形成
套间,挂看厚厚的白色土布门帘,靠窗置一张宽大的书案,一只精雕细刻的玉石笔
筒,一只玉石笔架和一双玉石镇纸,都是姐夫的心爱之物。滋水县以出产美玉而闻
名古今,相传秦始皇的玉玺就取自这里的玉石。除了这些再不见任何摆设,不见一
本书也不见一张纸,整个四面墙壁上,也不见一幅水墨画或一帧条幅,只在西山墙
上贴着一张用毛笔勾书的本县地图。嘉轩每次来都禁不住想,那些字书条幅挂满墙
壁的文人学士:其实多数可能都是附情风雅的草包,像姐夫这样其有学问的人,其
实才不显山露水,只是装在自己肚子里,更不必挂到墙上去唬人。两人坐在桌子两
边的直背椅子上,中间是一个木炭火盆,炭火在静静地燃烧,无烟无焰,烧过留下
的一层白色的炭灰,仍然是明晰地显露着木炭本来的木质纹路,看不见烟火却感到
了温暖。姐夫一追添加炭棒,一边支起一个三角支架烧水沏茶。他就把怎样去请阴
阳先生,怎麽在雪地里撒尿,怎麽发现那一坨无雪的慢坡地,怎麽挖出怪物,以及
拉屎伪造现场的过程详尽述说了一遍,然後问:「你听说过这号事没有?」姐夫朱
先生静静地听完,眼裹露出惊异的神光,不回答他的话,取来一张纸摊开在桌上,
又把一只毛笔交给嘉轩说:「你书一书你见到的那个白色怪物的形状。」嘉轩捉着
笔在墨盒里膏顺了笔尖,有点笨拙却是十分认真地书起来,书了五片叶子,又书了
秆儿把叶子连结起来,最终还是不无遗憾地憨笑看把笔交始姐夫,「我不会书书儿
。」朱先生拎起纸来看看,像是揣摩一幅八卦图,忽然嘴一抿柙秘地说:「小弟,
你再看看你书的是什麽?」嘉轩接过纸来重新审视一番,仍然憨憨地说:「基本上
就是我挖出来的那个怪物的样子。」姐夫笑了,接过纸来对嘉轩说:「你画的是一
只鹿啊!」嘉轩听了就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越看自己刚才画下的笨拙的图画越像一
&很久以前看过了,当时确实感动了一把,被里面的内容震撼到了,可是好多年没再看,都有点忘记
好书,好作者
很古很古的时候(传说似乎都不注重年代的准确性),这原上出现过一只白色
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飘着从
东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间就消失了。庄稼汉们猛然发现白鹿飘过以後麦苗忽地蹿
高了,黄不拉几的弱苗子变成黑油油的绿苗子,整个原上和河川里全是一色绿的麦
苗。白鹿跑过以後,有人在田坎间发现了僵死的狼,奄奄一息的狐狸,阴沟湿地里
死成一堆的癞蛤蟆,一切毒虫害兽全都悄然毙命了。更使人惊奇不已的是,有人突
然发现瘫痪在炕的老娘正潇洒地捉看擀杖在案上擀面片,半世瞎眼的老汉睁着光亮
亮的眼睛端看筛子拣取麦子里混杂的沙粒,秃子老二的瘌痢头上长出了黑乌乌的头
发,歪嘴斜眼的丑女儿变得鲜若桃花&&这就是白鹿原。
嘉轩刚刚能听懂大人们不太复杂的说话内容时,就听奶奶母亲父亲和村里的许
多人无数次地重复讲过自鹿神奇的传说,每个人讲的都有细小的差异,然而白鹿的
出现却是不容置疑的。人们一代一代津津有味地重复咀嚼着这个白鹿,尤其在战乱
灾荒瘟疫和饥饿带来不堪忍受的痛苦里渴盼白鹿能神奇地再次出现,而结果自然是
永远也没有发生过,然而人们仍然继续兴味十足地咀嚼着。那确是一个耐得咀嚼的
故事。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无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
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所过之处,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疫
麻廓清,毒虫减绝,万家乐康,那是怎样美妙的人乎盛世!这样的白鹿一旦在人刚
解知人言的时候进人心间,便永远也无法忘记。嘉轩现在捏看自己刚刚书下那只白
鹿的纸,脑子里已经奔跃着一只活泼的白色神鹿了。他更加确信自己是凡人而姐夫
是圣人的观念。他亲眼看见了雪地下的奇异的怪物亲手画出了它的形状,却怎麽也
判斯不出那是一只白鹿。圣人姐夫一眼便看出了白鹿的形状,「你画的是一只鹿啊
!」一句话点破了凡人眼前的那一张蒙脸纸,豁然朗然了。凡人与圣人的差别就在
眼前的那一张纸,凡人投胎转世都带着前世死去时蒙在脸上的蒙脸纸,只有圣人是
被天神揭去了那张纸投胎的。凡人永远也看不透眼前一步的世事,而圣人对纷纭的
世事洞若观火。凡人只有在圣人揭开蒙脸纸点化时才恍悟一回,之後那纸又变得黑
瞎糊涂了。圣人姐夫说过「那是一只鹿啊」之後,就不再说多余的一句话了,而且
低头避脸。嘉轩明白这是圣人在下逐客令了,就告辞回家。
一路上脑子里都浮动着那只白鹿。白鹿已经溶进白鹿原,千百年後的今天化作
一只精窍显现了,而且是有意把这个吉兆显现给他白嘉轩的。如果不是死过六房女
人,他就不会急迫地去找阴阳先生来观穴位;正当他要找阴阳先生的时候,偏偏就
在夜里落下一场罕见的大雪;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雪封门坎的天气里,除了死人报丧
谁还会出门呢?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神灵给他白嘉轩的精确绝妙的安排。再说,
如果他像往常一样清早起来在後院的茅厕里撒尿,而不是一直把那泡尿憋到土岗上
去撒,那麽他就只会留心脚下的跌滑而注定不敢东张西望了,自然也就不会发现几
十步远的慢坡下融过雪的那一坨湿漉漉的土地了。如果不是这样,他永远也不会涉
足那一坨慢坡下的土地,那是人家鹿子霖家的土地。他一路思索,既然神灵把白鹿
的吉兆显示给我白嘉轩,而不是显示给那块土地的主家鹿子霖,那麽就可以按照神
灵救助自家的旨意办事了。如何把鹿子霖的那块慢坡地买到手,倒是得花一点心计。
要做到万无一失而又不露蛛丝马迹,就得把前後左右的一切都谋算得十分精当。办
法都是人谋划出来的,关键是要沉得住气,不能急急慌慌草率从事。一当把万全之
策谋划出来,白嘉轩实施起来是迅猛而又果敢的。
吃罢晚饭,白嘉轩走进白鹿镇的中医堂,摆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他
心里燃烧着炽烈的进取的欲火,脸孔上摆出的却是可怜兮兮的无奈,疲惫憔悴的神
色今人望之顿生怜悯。他声音沉重凄楚地向冷先生述说家父暴亡妻子短命家道不济
这些人人皆知的祸事,哀叹自己几乎是穷途末路了,命里注定祖先的家业要被落在
他的手里了。这真是天减自家,不可扭转。他走到这一步路已走绝,下一步是崖是
井也得往下跳,只好卖掉租宗的心头肉--河川里那二亩水地。把白鹿村挨家挨户捋
码一遍:有力量一次买走这二亩水地的除非鹿子霖再数不出第二家来。希求冷先生
老兄看在与先父交情甚的情分上,能出面与鹿家交涉,居中调节。说到此时潸然泪
下,变卖租先业产是不肖子孙啊!白嘉轩将在白鹿村以至白鹿原上十里八村的村民
中落下败家子的可耻名声。冷先生听完冷冷地间:「你再想想不卖地行不行?」白
嘉轩就更进一步数落起来,前头六个女人已经花光了父亲几十年来节俭积攒的银钱,
而且连着卖掉了两匹骡子。槽头现有的红马和黄牛即使全拉到集上卖了,也不够订
一个媳妇的骋礼,他现在订一个女人比先前订五个女人花的钱都多,再说卖了牲畜
怎麽种地?他翻来覆去想过无数次,只有卖地一条路可循。冷先生的面孔似有所动:
「你只管托人做媒订亲娶妻,钱不够了从我这儿拿,地是不能卖。你卖二亩水地容
易,再置二亩水地就难了。眼看着你卖地还要我做中人,我死了无颜去见秉德大叔
呀!」嘉轩似乎更加伤情,默然不语
冷先生的父亲老冷先生在白鹿镇开辟这个中药铺面坐堂就诊时,得助於嘉轩的
爷爷的鼎力支持,要不然一个南原山根的外乡人就很难在白鹿镇扎住脚。嘉轩的爷
爷用驮骡从山里运出中药材,若冷先生需要什麽就卸下什麽,从中药材的交易发展
成相互之间的义气相交,传到冷先生和嘉轩的父亲秉德这时候,已经成为莫逆之交
冷先生的义气相助,使嘉轩深受感动又心生埋怨。白嘉轩谋的是鹿家的那块风
水宝地,用的是先退後进的韬略;深重义气的冷大哥尚不知底里,又不便道明。他
仍然委婉地说:「先生哥,借下总是要退的。按我目下的家景运气,你敢给我我还
不敢拿哩!万一娶下女人再有个三长两短咋办呢?我爸在世时不止一百回给我说过,
咱两家是义交而不是利交,义交才能世交。万一我穷败破产还不了账咋办?我无论
如何也不能&&」嘉轩诚恳的话把义气的冷先生说得改变初衷,唉哽一声终於答应
了去找鹿子霖串说,又郑重声明仅此一回,以後要是再卖家业就不要来找他,他不
忍心经办这号伤心的事。
这件事冷先生根本不用预测就可以料到结局。河川地是一年雨季收成的金盆盆,
鹿家近几年运道昌顺,早就谋划着扩大地产却苦於不能如愿,那些被厄运击倒的人
宁可拉枣棍子出门讨饭也不卖地,偶尔有忍痛割爱卖地的大都是出卖原坡旱地,实
在有拉不开栓的人咬牙卖掉水地,也不过是三分八厘,意思不大。冷先生出於礼仪
的考虑,亲自走进了鹿家的院子。鹿子霖的父亲鹿泰桓一听自家要买二亩水地,还
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愣着神啾看冷先生的冷面孔,才确信此人说话无诈无欺,
脑袋一扬却说:「秉德兄弟虽不在世了,我咋能去置他的地哩!嘉轩侄儿这几年运
气不顺,实在不行了来给我说一声。你给嘉轩把我的话捎过去,钱呀粮食呀要是急
着用,从我这儿拿,地是千万不敢卖。」鹿泰桓完全是一位善良而又义气的长辈的
亲柔心怀。冷先生就再三解释嘉轩卖地的动因,而且用自己要借钱给嘉轩的事来作
证。鹿泰桓仍然是凛然不为所动的神色:「嘉轩侄子即当真心卖地,我也不能买。
咋哩?让人说我乘人危难拾掇合在便宜哩!我怎麽对得住走了的秉德兄弟哩!嘉轩
侄儿要买水地我挡不住,可我不能买,让他卖给旁人去。」冷先生笑看说:「好我
的大叔哩!白鹿村小家小户谁能一次置起二亩水地?你心里甭含糊,其实你买下这
地是给侄儿嘉轩解危救急哩!你就不要再顾虑什麽了。」到此,鹿泰桓心里完全踏
实下来,初听到这个喜讯时的惊喜已经变成可靠无误的真实,他的心情随之也就平
缓下来。经过这一番交谈,既排除了乘人危难掠夺家产的坏名声,又考实了嘉轩卖
地属於真实而不会中途变卦,至於说让旁人去买的话那是料就白鹿村论实力非他莫
属。鹿泰桓做出莫可奈何的口吻说:「既是这样说,那就那麽办算啦!这事麻,你
下来跟子霖去交涉好了,他和嘉轩是平辈弟兄,话好说事也好办,我一个长辈怎麽
和娃娃说这号话办这号事哩。再说子霖也成人了,这是给他置地哩&&」
冷先生指派药铺的伙计王相,到镇上的饭铺定下八个菜,又提来一瓶烧酒。他
坐在上位,让白鹿两家的主事者各坐一侧,方桌剩下的一边坐的是老秀才鹿泰和。
冷先生向来言简意赅,不见寒暄就率先举起酒盅与三位碰过一饮而尽,然後直奔主
题:「事情不必再说,现在只说怎麽弄,有话明说,过後不说。」一切都按着各人
预定的轨道推进,没有差错。嘉轩摆出的自然是败家子羞愧的面孔,呷了一盅酒後,
开口说:「踢卖先人业产,愧无脸面见人,咋敢争多论少?先生哥处事公正,你说
怎麽弄就怎麽弄。我绝无二话。」鹿子霖早已领得父教,严谨地把握看自己的情绪,
把买地者的得意与激动彻底隐藏,表现出对於自家兄弟不幸遭遇的同情与体悯,慷
慨地说:「先生哥你就看看办吧!既然俺们兄弟俩信得下你,谁日后再说二话还算
人吗?你说咋弄就咋弄。」冷先生连着喝下几杯酒,冷冷的面孔开始红润活泛起来,
更见一副耿直不阿的风采:「话怕明说。你们两家是白鹿村的大家户,二位令尊与
家父都是义交。我虽无意偏袒任何一方,但话说回来,再准的尺子也都量不准布,
还要二位贤弟宽谅。」说罢眼光锐利地啾一啾鹿子霖,鹿子霖以同样坚定的眼光作
了回答。冷先生再转过头啾着白嘉轩,白嘉轩却一把捂住腮帮,似乎要哭出来,低
下头去。冷先生紧紧迫问:「嘉轩似有反悔之意?如是,现在还来得及。人说泼出
去的水推倒了的墙--难收难扶。现在水还没泼墙还没倒,你说了不迟。」嘉轩抬起
头来,头上竟沁出一层细汗,说:「反悔倒不反悔,只是畏怯子孙的愤怒和乡党的
耻笑。」随之吞吞吐吐说出换地的想法来:二亩水地还是卖给鹿子霖,鹿家原坡上
那二亩慢坡地转到自家,好地换劣地的差价,由鹿家付给自家。嘉轩说出这个方案
後忽地站起,手抚胸膛红看脸说:「全是为了顾一张面子呀;还望先生哥和子霖兄
弟宽容。」此话一出,毕竟是节外生枝,冷先生不大高兴地说:「即有这话,你该
早说,我也好与买方早早说透。不过现在说了也好&&」说完就啾一眼鹿子霖。鹿
子霖原以为嘉轩事到临头要反悔要变卦了,单怕到手的二亩水地又黄了,听明白了
是换地,就作出豁达的气魄说:「这倒好!只要於嘉轩兄弟面子上好看,就那麽办
。」冷先生自己当然对两厢情愿的事不再有什麽话说,只是这突然的变故打乱了他
事先与两方交换过的关於地价的估计,随机应变的办法很快也就形成。「既然如此
小有变故,这事也不难办。」冷先生说,「嘉轩的水地是天字号地,子霖的慢坡地
是人字号地,天字号地和人字号地的价码,按朝廷徵粮的数目就可以兑换出来。如
果二位同意这个弄法儿,事情就简单不过了。」无论白嘉轩或是鹿子霖,最熟悉的
可能不是自己的手掌而是他们的土地。他们谁也搞不清自哪朝的哪一位皇帝开始,
对白鹿原的土地按「天时地利人和」划分为六个等级,按照不同的等级徵收交纳皇
粮的数字;他们对自家每块土地所属的等级以及交纳皇粮的数目,清楚熟悉准确无
误决不亚於熟悉自己的手掌。土地的等级是官府县衙测定的,徵交皇粮的数字也是
官家钦定的,无厚此薄彼之嫌,自然天公地道,俩人都接受了。冷先生取来算盘,
推给老秀才说:「你给兑换算计一下。」老秀才噼里啪啦拨动看算盘上的珠子,连
拨两遍,一亩天字号地大体可以折合四亩人字号地。这样就推算出鹿子霖应该净给
白嘉轩的银两,如果按市价折合成粮食或棉花该是多少石多少捆。冷先生就歪过头
对老秀才说:「现在该你忙活了。」老秀才这时接过药铺伙计王相送来的砚台,开
始研墨。他被请来的职责很单纯,那就是双方把话说到以後写买卖土地的契约。
鹿子霖看着老秀才不慌不忙研墨的动作,心里竟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只要能把
白家那二亩水地买到手,用十亩山坡地作兑换条件也值当。河川地一年两季,收了
麦子种包谷,包谷收了种麦子,种棉花更是上好的土地;原坡旱地一季夏粮也难得
保收。再说河川地势平坦,送粪收割都省力省事,牛车一套粪送到地里了。他家在
河川有近二十亩水地,全是一亩半亩零星买下来的,分布在河川的各个角落。最大
的一块不过二亩七分,打了一口井,雨季保种保收。其余都是亩儿八分的窄小地块,
打井划不来,不打井又旱得少收成。嘉轩这二亩水地正好与自家的那块一亩三分地
相毗邻,含在一块就是三亩三分大的一个整块了,整个河川裹也算得头一块大地块
了。春闲时节就可以动手打井,麦收後如遇天旱,就可以套上骡子车水浇地不失时
机地播种了。他咪看眼装作啾着老秀才写字,心裹已经有一架骡于拽着的木耳水车
在嘎吱嘎吱唱看歌。
白嘉轩双手抱成一个合拳压在桌子上,避眼不看老秀才手中的毛笔,紧紧锁着
眉头啾看那个密密庥庥标着药名的中药柜子,似乎心情沉痛极了。其实他的心裹也
是一片翻滚的波澜,那块蕴藏着白鹿精灵的风水宝地已经属於他了,只等片刻之後
老秀才写完就可以签名了,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此项买卖土地当中的秘密。
老秀才写好契约,冷先生先接到手看了一遍,又交给买卖双方的主人都看了一
遍。冷先生把笔交给嘉轩,嘉轩捏看毛笔稍停了一下,似乎下了狠心才写上了自己
的名字。鹿子霖接过笔很轻松地划拉了一阵。冷先生最後在中人款格下写上了自己
的名字,落居才由老秀才签名。冷先生取来印泥盒子,四个人先後用食指蘸了红色
印泥,然後一齐往契约上按下去。一式两分,买方和卖方各据一份。冷先生给每人
盅里斟上酒,一齐饮了。
这桩卖地或者说换地的交易完毕後的第二天早饭时,白嘉轩才把这事告知母亲。
不等嘉轩说完,白赵氏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手腕上沉重的纯银镯子把嘉轩的牙床
硌破了,顿时满嘴流血,无法分辩。鹿三扔下筷子,舀来一瓢凉水,让嘉轩漱口涮
牙。白赵氏来到泠先生的中药铺,一进门刚吐出「那地&&」两字就跌倒在地,不
省人事。冷先生松开正在给一位农妇号脉的手,从皮夹桌抽出一根细针,扎入白赵
氐人中穴,白赵氏才「哇」地一声哭叫出来。冷先生这时才得知嘉轩根本没有同母
亲商量,但木已成舟水已泼地墙已推倒,只能劝慰白赵氏,年轻人初出茅庐想事单
纯该当原谅,多长几岁多经一些世事以後办事就会周到细密了。白赵氏的心病不是
那二亩水地能不能卖,而是这样重大的事情儿子居然敢於自作主张瞒看她就做了,
自然是根本不把她当人了。想到秉德老汉死没几年儿子就把她不当人,白赵氏简直
都要气死了。白鹿村闲话骤起,说白嘉轩急着讨婆娘卖掉了天字号水地,竟然不敢
给老娘说清道明,熬光棍熬得受不住了云云。鹿家父子心里庆幸,娘儿俩闹得好!
闹得整个白鹿原的人都知道白家把天字号水地卖给鹿家那就更好了。白嘉轩抚着已
经肿胀起来的腮帮,并不生老娘的气。除了姐夫朱先生,白鹿精灵的隐秘再不扩大
给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打得他牙齿出血腮帮肿胀的母亲。母亲在家里以至到白鹿镇
中药铺找冷先生闹一下其实不无好处,鹿家将会更加信以为真而不会猜疑是否有诈。
遵照契约上双方拟定的协议,收罢麦子撂地,当年的夏粮由老主人收割,算是
各人在自家原有土地上的最後一次收获,秋庄稼就要易地易主去播种了。鹿家父子
扛着镢头铁锹踏进新买的二亩水地时,天色微明,知更鸟在树梢上空吵成一片,在
这块已经属於自己的土地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掉白家的界石。为了这件不同
寻常的事,父子俩亲自来干了,却把长工刘谋儿指派干其它活儿去了。父亲用脚指
着地头一坨地皮说:「照这儿挖。」儿子只挖了一镢就听到铁石撞击的刺耳的响声,
界石所在的方位竟然一丝一毫都无差错。那块刻有东西南北小字的青石界石湿漉漉
的晾到熹微的晨光,底下垫着的白灰和木炭屑末依然黑白分明。鹿子霖啾着刚刚挖
出的界石问:「爸,你记不记得这界石啥时候栽下的?」鹿泰恒不假思索说:「我
问过你爷,你爷也说不上来。」鹿子霖就不再问,这无疑是几代人也未变动过的祖
业。现在变了,而且是由他出面涉办的事。鹿泰桓背抄着结实的双手,用脚踢着那
块界石,一直把它推到地头的小路边上。沿着界石从南至北有一条永久性的庄严无
犯的垄梁,长满野文、马鞭草、菅草、薄荷、三棱子草、节儿草以及旱长虫草等杂
草。垄梁两边土地的主人都不容它们长到自家地裹,更容不得它们被铲除,几代人
以来它们就一直像今天这样生长着。比之河川里诸多地界垄梁上发生的吵骂和斗殴,
这条地界垄梁两边的主人堪称楷模。鹿家父子已经动手挖刨这道垄梁,挖出来的竟
然是一团一团盘结在一起的各种杂草的黄的黑的褐的红的草根,再把那些草根在镢
头上摔摔打打抖掉泥土,扔到亮闪闪的麦茬子上,只需一天就可以晒得填到灶下当
柴烧了。这条坚守着延续着几代人生命的垄梁,在鹿家父子的镢头铁锹下正一尺一
尺地消失,到後晌套上骡子用犁铧耕过,这条垄梁就荡然无存了,自家原有的一亩
三分地和新买的白家的二亩地就完全和谐地归并成一块了。儿子鹿子霖说:「後晌
先种这地的包谷。」父亲鹿泰桓说:「种!」儿子说:「种完了秋田以後就给这块
地头打井。」父亲说:「打!」儿子说他已经约定了几个打井的人,而且割制木斗
水车的木匠也已打过招呼,这两项大事同时进行,待井打好了就可以安装水车。父
亲说:「这样干给工匠管饭省事。」日头已经射出灼人的光焰,该当回家吃早饭了。
儿子突然问:「听说嘉轩准备给他爸迁坟哩?」父亲冷漠地说:「越折腾越糟!爱
迁就迁,爱折腾就折腾去!」
原坡地上的麦子开始泛出一层亮色的一天夜里落了一场透雨。临近天明时白嘉
轩醒来,放声痛哭。哭声惊动了母亲。他说他梦见父亲了。搞不清父亲怎麽弄得满
身满脸都是泥水,浑身衣服湿漉漉往地上滴水,不住地打着冷颤。搞不清脚下怎麽
会有一个泥水聚积的深潭,父亲似乎就是从水潭裹爬上来的,腿脚一抖索又跌下潭
里,他怎麽拽也拽不上来,眼看着父亲沉下去了,只露两只大手在水上摇。他大呼
救命,越急越呼叫不出,急得大哭,突然惊醒了。母亲听罢,并不惊奇,只说了一
句就回自己屋去了:「你到你爸坟上去看看。」
天明了,白嘉轩叫上长工鹿三扛着锹,踩着泥泞朝坟地走去。他围着父亲的坟
堆查看了一番,发现了一个可能进水的洞穴,夜里落大雨时流水进入坟墓了。他向
鹿三说了那个噩梦,鹿三连连称奇。他们用锹扎断了洞穴,堵死了水路,培高了土
堆。嘉轩说:「墓道里进了水,父亲的仙骨被浸泡了,得迁坟。」
麦子收碾一毕,白嘉轩请来了阴阳先生,走遍了白家分布在原上的七八块旱地,
选择新的基地。令人惊佩的是,他没有向阴阳先生作任何暗示,阴阳先生的罗盘却
惊奇地定在了那块用二亩水地换来的鹿家的慢坡地上,而且坟墓的具体方位正与他
发现白鹿精灵的地点相吻合。阴阳先生说:「头枕南山,足登北岭,四面环坡,皆
缓坡慢道,呈优柔舒展之气;坡势走向所指,津脉尽会於此地矣!」白嘉轩听了,
心中更加踏实,晌午炒了八个菜,犒劳阴阳先生。他把阴阳先生的话一字不漏地沉
在心底,逢人问起却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吓,跑过了七八块地,没一块有脉
气的,只是这慢坡地离村子近点,地势缓点,凑合着扎坟吧!」
新的墓穴称不得豪华,只是用青砖箍砌了墓室和暗庭。这期间鹿子霖已经完成
了打井的壮举。新割制的木斗水车也已安装调试完毕,崭新的白光光的木头架子在
伏天的曲阳里格外耀眼,骡子拉着木轮水车踏着欢快的步子,哗哗的水声听来再悦
耳不过了。鹿子霖又挖来四棵柳树埋在水井的四个角上,树大之後就能遮住从三个
方向射下的阳光,人和牲畜就可以不受暴晒之苦了。
白嘉轩在动手挖掘老坟的那一天,不分门户远近请来了白鹿村每一户的家长前
来参加这个隆重的迁坟仪式。吹鼓手从老坟吹唱到新坟。三官庙的和尚被请来做了
道场。鹿子霖和他父亲都被请来参加了被他们父子看作的瞎折腾。晚上回到家,鹿
子霖又忍不住问父亲,「是不是瞎折腾?」并且说出自己的疑心:挖掘老墓时,他
一直留心观察,墓室和墓道根本不见进水的痕迹,白嘉轩说他爸托梦要他迁坟,很
可能是编造出来的一个幌子,这就不能不使人怀疑白嘉轩以好地换劣地的真实动机,
是不是与阴阳先生取得默契之後玩了一个圈套?鹿泰桓心里赞赏儿子的分析,嘴上
却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是瞎折腾。」他随之告诉儿于鹿子霖说:「你爷去世时
我请来了老阴阳先生,看过那块慢坡地,说是从四面坡势走向看,形同滂池,难得
伸展。现在这个阴阳先生比起他爸老阴阳来,充其量只够个二咪儿&&」
白嘉轩把亡父的尸骨安置於风水宝地让白鹿精灵去滋润,然後就背着褡裢进山
去了。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掌柜吴长贵接待了他,像侍奉驾临的皇帝一样殷勤周到
无微不至。俩人盘腿坐在终年也不熄火的热炕上,炕上铺着地道的榆林手工毛毯,
小炕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全是山地特产珍品。一盘透着一股烟味的熏野猪肉,
一盘清蒸锦鸡,一盘红烧娃娃鱼,一盘费尽周折买来的熊掌,还有一盘猴头,白银
耳黑木耳百合黄花等山地普通菜自然也不少。嘉轩心境很好,有意放纵自己多贪了
几杯,酒酣微醉,叙说近几年历道的凶事厄运,随之就直接说出了此行的目的。现
在要在白鹿原上下找一个女人是很困难了,而且无法接受高出十倍十几倍的要价。
他说:「吴叔,这事拜托您了。」吴掌柜不假思索满口应承:「这不难。回去时你
就把人引上。」
好多年前,嘉轩的爷爷领着嘉轩的父亲,在盘龙镇经营这个中药材收购店的时
候,吴长贵只是一个经常前来出售药材的普通山民。引起他的命运开始发生转折的
机缘,实际是一次不经意发生的差错。他交售了一大捆珍贵的黄苠以後,却发现多
付了他钱,於是又背着背篓走回店铺对白嘉轩的父亲说:「白掌柜,您把账算错了,
这是多付给我的钱!」说完把一摞铜元码到柜台上就走了。不料老掌柜在後边叫住
他,把他叫进中药铺店里头去。此後他就成为这个铺店的伙计了。他认识秦岭山地
生长的所有药材,他很快学会了对各种零散药材粗加工手艺,续之又学会了打算盘
和写字记账。他聪明的天资和诚实温厚的品性证明了白家父子辨识人的眼力功夫,
因此他深得白家父子的信赖。促成他的命运发生重大转折的机缘,却是白家连续遭
受的天灾和人祸。主持家事的老二白秉义在白鹿原发生的骚乱中被点了天灯,白掌
柜赶回家去的途中又遭匪劫,不久就去世了,老大白秉德只好回白鹿原主持家政,
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就交给吴长贵料理,说定每年交多少银子,其余的盈利全归吴
长贵。从此,吴长贵再不是那个背着背篓来交售药材的脏兮兮的山民了,却很快成
了盘龙镇四大富户中的一员。秉德老汉不幸暴死,他从山里赶来参加葬礼,趴在棺
材上哭得比亲生儿子嘉轩似乎还厉害。他给秉德老汉挂了一杆十丈长的白绸蟒纸,
飘飘摇摇像一条活蟒自天而降,令白鹿原上的穷人和富人震惊不已。人们见惯了用
白纸和苇秆剪扎的蟒纸,尚未见过谁肯破费用白绸作蟒纸来吊唁祭奠死者,吴长贵
真算得知恩知报的义气君子了。
吴长贵已经喝得满面煞白,虚汗如注,他一只手捏着酒盅,另一只手抓着条毛
巾。凭着这条毛巾,他在盘龙镇从东头到西头挨家挨户喝过去从来还没有出过丑。
他对白嘉轩说:「你把五女引走吧!」嘉轩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纵酒。他虽远远不
是吴长贵的对手,而实际灌进的数量也今人咋舌。他的言语早已狂放,与在冷先生
中医堂里和鹿子霖换地时羞愧畏怯可怜兮兮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大声说:「吴大叔
那可万万便不得!我命硬克妻,我不忍心五女妹妹有个三长两短。你给我在山里随
便买一个,只要能给我白家传宗接代就行了&&」吴长贵说:「咱们现在只顾畅饮,
婚事到明天再说。」
直到第二天晌午,白嘉轩才醒过酒来,昨晚的事已经毫无记忆。吴长贵这时郑
重其事地提出把五姑娘许给他。白嘉轩摇摇头,一再重复着与昨晚酒醉时同样的反
对理由。吴长贵更加诚恳地说,他原先就想把三女儿许给他,只是想到山外人礼仪
多家法严,一般大家户不要山里女人,也就一直不好开口。既然嘉轩此次专程到山
里来结亲,他原有的顾虑就消除了。吴长贵说:「只要你不弹嫌山里人浅陋&&」
白嘉轩再也无力拒绝了。吴长贵有二子五女,个个女子都长得细皮嫩肉,秀眉重眼,
无可弹嫌。当下,白嘉轩站起打躬作揖,俩人的关系顷刻间发生了最重要的变化。
白嘉轩回到白鹿村,立即筹备结婚的大事。吴长贵用骡子驮着女儿和嫁妆赶前
一天夜里进了白鹿镇,暂时住在冷先生的中医堂。冷先生被聘为媒人。结婚这天,
白嘉轩跟着轿子到冷先生的中医堂迎娶了新娘,一切顺利。
这是第七个新婚之夜。嘉轩看着五女感到一阵尴尬和窘迫,这是他娶过的七个
女人之中唯一在婚前见过面的一个。岂止见过面,而且熟悉如同姊妹:他每年都在
农闲时光去山里一次两次,多在酷暑难耐的三伏,他一来为了照看中药材收购的生
意,二来是到山里避一避暑热;吃住在吴大叔家里,与五女四女三女三女大女以及
两个小弟情同兄弟姊妹,从来也不成忌什麽。现在骤然间面对一对闪闪发亮的红蜡
烛,反倒拘束和不好意思了。仙草--五女的名字--已经耐不住山外伏天的酷热,从
容不迫地脱去长袖衣裤,光洁细腻的胳膊和双腿裸露在他的面前,娇美的後腰里系
着三个小棒槌,叽里当唧摇晃。嘉轩装作好奇去摸那小棒槌以排遣其窘迫。仙草转
过身来,小腹的裤腰上也系着同样大小的三个棒槌。他问:「仙草,你带这小棒槌
做啥?」仙草毫不避讳地说:「打鬼!」
白嘉轩猛地一顿,就呆若木鸡了。那棒槌肯定是用桃木旋下的了。桃木辟邪,
鬼怕桃木橛儿。六个桃木棒槌对付六个从这个炕上抬出去的尚不甘心的鬼,可见仙
草事先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他心头刚刚潮起的那种欲火又顿然熄灭了。仙草却不理
会他,带看叽里当唧摇晃着的心棒槌躺下了,用一条花格单子搭在身上。他也心灰
意冷地躺下来。那温馨的气息像攻瑰花香一样沁人心脾,心里的灰冷渐渐被逐出,
又潮起一种难以抑制的焦渴。他豉起勇气伸手把她揽进怀裹,抚摸她的脖颈、丰腴
的肩膀和最富诱惑的胸脯。她默默地接受了,没有惊慌也不反抗。她在他的怀里微
微颤抖着身子,出气声变得急促起来。他受到鼓舞,就把手往腹部伸去,却触到了
一只倒霉的心棒槌,心里又泛起一缕阴冷之气。她抓住他的手告诉他,出嫁前,母
亲借下酒席请来一位驱鬼除邪的法官,法官把六个小桃木棒槌留下就走了。她说:
「法官说,戴过百日再解裤带。」白嘉轩一听就不由得火了:「又是个百日忌讳!」
仙草却说:「百日又不是百年。你权当百日後才娶我。你就忍一忍,一百天很快就
过去了。不为我也该为你想想,你难道真个还要娶八房十房女人呀&&」他听着她
友好的又是冷静的话,就抽出了被她抓着的手,把她紧紧搂住,心底却异常清醒。
他坐起来,重新穿上衣服。仙草问:「你干啥呀?」嘉轩说:「我跟鹿三哥睡马号
去,免得睡在一起活受罪。」仙草说:「那也好。你睡这儿我也难受。只是&&你
明晚去马号。今日是&&头一夜。」嘉轩断然说:「算了,我今黑就去。」
嘉轩扯了一条被单夹在腋下,拉开门闩,走出门去。仙草迟疑一阵儿忽然跳下
炕来:「等等。」她喊住他,又把他拽进门,反过身插上门闩,从他腋下扯走被单。
嘉轩楞住了,怕她生气,反倒和颜悦色地说:「我听你的话,为我好也为你好&&」
仙草重新爬上炕,打断他的话:「算了!」说看,一把一个扯掉了腰带上的六个小
棒槌,「哗」地一下脱去紧身背心,两只奶子像两只白鸽一样扑出窝来,又抹掉短
裤,赤裸棵躺在炕上说:「哪怕我明早起来就死了也心甘!」&
八月末的一天清早,白嘉轩起来洗脸漱口时,他的冒死破禁而且显出怀孕徵兆
的妻子仙草正坐在纺线车前嗡嗡嗡嗡地转动着车把儿,锭子上已经结下一枚茭白大
小的白色线穗了。母亲也早已起来,在自个独居的里屋炕上摇转着纺车。他坐在父
亲在世时常坐的那把靠背椅子上,喝看酽茶,用父亲死後留下的那把白铜水烟袋过
著早瘾。父亲死後,他每天晚上在母亲落枕前和清早起床後都到里屋里坐一会儿。
两架纺车嗡嗡吱吱的声音互相衔接,互相重合,此声间歇,彼声响起,把沉稳和谐
的气氛弥漫到四合院的每一个角落。白嘉轩沉浸在这古老悠远而又新鲜活泼的乐曲
里,浑身的筋骨和血液就鼓涨起来。
长工鹿三把犁铧套绳收拾齐备,从马号里牵出红马拴在院子里的石雕拴马桩上,
扯着大步走进院庭,大声询问种子的事。嘉轩从里屋走出来:「你先喝口茶。」鹿
三站在院庭里说他不喝,仍然询问麦子和豌豆掺和的比例,二八还是三七?嘉轩说:
「这块地种药材。种子你甭管,我拿着。」说着喷出一口烟,吹净水烟筒里的烟灰,
放下水烟壶,喝下最後一盅茶,就赳赳地走出街门,进入马号。鹿三解下红马牵着,
套上犁杖。嘉轩扛起沉重的铁齿大耙子,腋下挟着一把镢头和一把竹条扫帚。,鹿
三回过头问:「你拿扫帚做啥?」嘉轩也不解释:「拿就是有用嘛。」鹿三就不再
问。主仆二人走过街巷,出了村子,走下河滩,红马拖着空犁在田间土路上撞出瞠
瞠瞠的声响。
田野已经改换过另一种姿容,斑斓驳杂的秋天的色彩像羽毛一样脱光褪尽荡然
无存了,河川里呈现出一种喧闹之後的沉静。灌渠渠沿和井台上堆积着刚刚从田地
里清除出来的包谷秆子。麦子播种几近尾声,刚刚播种不久的田块裸露着湿漉漉的
泥土,早种的田地已经泛出麦苗幼叶的嫩绿。秋天的淫雨季节已告结束,长久弥漫
在河川和村庄上空的阴霾和沉闷已全部廓清。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
清晨的冷气使人精神抖擞。
红马拽着犁杖踏进自家的地头,鹿三把犁铧插进土地,回过头问:「种啥药?
我可没种过。你说咋种?」嘉轩告诉他,还是像种麦子一样要细耕,种子间隔一大
犁或两小犁沟溜下,又像种包谷一样。为了撤播均匀,需得给种子里掺上细土成细
沙,因为种子太小太小了。鹿三吆喝红马排起来。一犁紧靠一犁,耕得比麦子的垄
沟更精细。嘉轩看了看翻耕过的土壤又改变了主意:「先耕一遍,再耙耱一遍,把
死泥块子弄碎了,再开沟播种。现在这样子下种不行。」经过夏天和秋天大水漫灌
和收获时的踩踏,粘性的黄泥土地严重板结,犁铧上翻出大块大块的死泥硬块,细
小的种子顶不破泥块就捂死在土层里了。鹿三禁不住问:「啥药材吗比麦子还娇贵?」
白嘉轩说:「罂粟。」白嘉轩说罂粟就跟说麦子包谷或者豌豆一样平淡。鹿三就不
再间。他不懂得罂粟,自己并不奇怪,几百种中药材里,他连十个药名也记不清,
罂粟想来也就不过是一种中药,或者属贵重稀欠一点罢了。
太阳升上白鹿原顶一竿子高了,这块一亩多点的土地耕翻完了,卸下犁具再套
上铁齿耙,白嘉轩扯着两条套绳指挥吆喝着红马耙磨过一遍,地面变得平整而又疏
松。鹿三又解下耙来再套上犁杖,在翻耕磨过的土地上开沟播种了。嘉轩每隔两小
犁,跟着鹿三的屁股溜下掺和着细土的种子,然後用长柄扫帚顺着溜过种子的犁沟
拖拉过去,就给那些细小娇弱的罂粟种子覆盖上一层薄土了。
这时候,好多在田地里劳作的男人都立在远远近近的地方瞧着这主仆二人的奇
怪举动,怎的用扫场扫院的扫帚扫到犁沟里来了?庄稼汉对这些事兴味十足,纷纷
赶过来看看白嘉轩究竟搞什麽名堂。他们蹲在地边,捏捏泥土,小心翼翼地捡起几
粒刚刚溜进垄沟的种子,在手心捻,用指头搓,那小小的籽粒几被捻搓净了泥土,
油光闪亮,像黑紫色的宝石。他们嘻嘻地又是好奇地问:「嘉轩,你种的啥庄稼?」
嘉轩平淡地说:「药材。」他们还问,「啥药材?」嘉轩仍然像说到麦子包谷谷子
一样的口气说:「罂粟喀!」
大约过了十天,那一垄垄用扫帚漫过的犁沟里就有小小的绿色生命萌生出来,
带着羞法和伪弱的姿容呈现在主人的眼里。也使白鹿材的庄稼人见识了罂粟。「唔!
罂粟就这样子?」「嗯!像芥茉,也像菜籽。」庄稼人的比喻总是恰当不过,罂粟
的幼苗跟那呛人鼻膜的芥茉的幼苗几乎一般无二。如果白嘉轩说这是「鸦片烟」。
他们准会惊得跌个跟斗,再也不会去跟什麽烂货芥茉相比较了。为了防备冬天冻死,
嘉轩和鹿三用牛车拉了一车麦秸草撒到垄沟里,盖住了小小的幼苗。
第二年春天,从被雨雪沤得霉朽污黑的麦秸秆下窜出绿翠晶宝的嫩叶来;清明
过後开始拔节抽秆分出枝杈,更像芥末或者油菜的株形了;直到开花才显出与後者
的本质差别来。油菜和芥末是司空见惯的碎金似的黄花,而罂粟却开出红的白的粉
红的黄的紫的各色的花,五彩缤纷,花谢之後就渐渐长成一个墨绿色的椭圆的果实。
过些时候,人们看见,白嘉轩和他家的长工鹿三,以及很少下地的母亲,甚至
身形相当笨重的妻子一齐到地里来了,用粗针或三角小刀刺破那些墨绿色的椭圆形
果实,收刮下从破口里流出来的粘稠的乳汁一样的浆液。他们一家四口天天清早在
微明时分出村下地,到太阳出来时就一齐回到屋里,这似乎更增加了这种奇异的药
材的神秘色彩。谁也搞不明白收取那种乳白的浆液能治什麽病,只是互相神秘莫测
地重复说:「那是罂粟。罂粟就是罂粟。药嘛!」
夜晚,嘉轩按照岳父的指点要领在小铁锅里熬炼加工这些浆液的时候,一股奇
异的幽幽的香气几乎使他沉醉,母亲白赵氏在里屋的炕上也沉醉了,坐在灶间拉风
箱的吴氏仙草也沉醉了。幽幽的香气从四合院里弥漫开来。在四月温柔的夜风里扩
散到大半个白鹿村,大人小孩都蹙着鼻孔贪婪地吸取着美好的空气,一个个都沉醉
了。那是一种使人一旦闻到便不能作罢的气味,使人闻之便立即解脱一切心事沉疳
而飘飘欲仙起来。第二天一早起来,在麻麻亮的街巷里,庄稼汉们似乎恍然大悟过
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罂粟就是鸦片。」
白嘉轩把炼制加工成功的鸦片装进一只瓷罐,瓷罐装在一条褡裢里,搭在肩上,
坐在牛车里进城去了。
白嘉轩从山里娶回来第七个女人吴仙草,同时带回来罂粟种子。人们窃窃议论
那个十分水色的女子会不会成为白嘉轩带着毒倒钩的球头下的又一个死鬼,无论如
何想不到也看不见他的蓝袍底下的口袋里装着一包罂粟种子。他的岳父吴掌柜决定
把女儿嫁给他的同时,顺便把罂粟种子也交给了他。岳父说,他年初过商州下汉口
时,花了黄货才弄到手这包罂粟种子。他说山里气候太冷,罂粟苗儿耐不过三九冰
雪严寒,出外的白鹿原的气候正好适宜。罂粟和麦子一样秋末播种,来年麦收前後
收获,凡是适宜麦子生长的土地和气候也就适宜种植罂粟。他强调说,它是专门为
恩人自家买的,花黄货也花。他教给他种植管护采收尤其是熬炼加工的方法,至於
销路那就根本不成问题了。无论是乡下或是城镇,有钱人或是没钱人,普通百姓或
是达官贵人,都在寻找这种东西。有人吸食,有人倒卖,药铺里更不用说有多少收
多少。至於种植罂粟的好处和辉煌的前景,岳父吴长贵只字不提。谁都知道这东西
的份量,金子多贵鸦片就多贵。
白嘉轩背着褡裢走进康复元中药铺,这是爷爷领着父亲在盘龙镇收购中药材时
建立的送货点,互相信赖的关系已年深日久。他先报了爷爷的名字,接着报了父亲
的名字,最後报出岳父的名字,康复元的康掌柜专意接见了他,又指派伙计当下收
购了鸦片,而且热心地指出他炼制质量不高的技术性毛病,并告诉他火候的把握至
关重要。白嘉轩说这是头回试火,下回肯定就会弄得好些。他出门时心里不觉往下
一坠,褡裢里头装的银元比来时装的那罐鸦片的份量沉重得多。
连续三年,白嘉轩把河川的十多亩天字号水地全都种上了罂粟,只在汉原和原
坡地里种植粮食。罂粟种植的巨大收益比鸦片的香气更具诱惑。他在一亩水地里采
收炼制的鸦片所卖的银元,可以买回十几亩天字号水地实地所能生产的麦子,十多
亩天字号水地种植的罂粟的价值足以抵得过百余亩地的麦子和包谷了。白嘉轩当然
不会愚蠢到用那些白花花当啷啷的银元全部买成麦子。他把祖传的老式房屋进行了
彻底改造,把已经苔迹斑驳的旧瓦揭掉,换上在本村窑场订购的新瓦,又把土坯垒
的前檐墙拆除,安上了屏风式的雕花细格门窗,四合院的厅房和厢房就脱去了泥坯
土胎而显出清雅的气氛了。春天完成了厅房和厢房的翻修改造工程,秋後冬初又接
着进行了门房和门楼的改建和修整。门楼的改造最彻底,原先是青砖包皮的士坯垒
成的。现在全部用青砖砌起来,门楣以上的部分全部经过手工打磨。工匠们尽着自
己最大的心力和技能雕饰图案,一边有白色的鹤,另一边是白色的鹿。整个门楼只
保留了原先的一件东西,就是刻看「耕读传家」四字的玉石匾额。那是姐夫得中举
人那年,父亲专意请他写下的手迹。经过翻新以後,一座完整的四合院便以其惹人
的雄姿稳稳地盘踞於白鹿村村巷里。
马号是在第二年春天扩建的,马号里增盖了宽敞的储存麦草和乾土的一排土坯
瓦房;晒土场和拴马场的周围也用木板打起来一圈围墙。红马又生下一头棕红色的
骡驹,在新圈起来的晒土场上撒欢。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三五年间,白鹿原上的平原和白鹿原下的河川已经成为
罂粟的王国。滋水县令连续三任禁种罂粟,但罂粟的种植和繁衍却仍在继续。
这年春天,正当罂粟绽开头茬花蕾的季节,白鹿书院的朱先生站在妻弟新修的
门楼下,欣赏那挺拔潇洒的白鹤和质朴纯厚的白鹿,以及自己题写的「耕读传家」
的笔迹。白嘉轩从门里走出来,惊喜地礼让姐夫到屋里坐。朱先生却说:「你把我
写的那四个字挖下来。」白嘉轩莫名其妙地楞住了。朱先生又说了一遍。白嘉轩连
忙说:「哥呀,这倒是咋了?」朱先生仍不解释,第三次重复「把它挖下来」的话。
白嘉轩为难地搓搓手:「哥呀,你今日专门为挖这四个字来的?」朱先生点点头。
白嘉轩顿时生疑。朱先生又说:「要麽你去用一块布把它蒙上。」白嘉轩预感到一
种不祥之兆,就取来黑市,让鹿三搬来梯子,把「耕读传家」四个字严严实实蒙盖
住了。朱先生仍不进屋,对嘉轩说:「把你的牛和马借我用一回。」嘉轩说:「这
算啥事,你尽管拉去就是了。你用牲口做啥?」朱先生说:「你先把犁套好,套两
犋犁。」白嘉轩不敢怠慢,引着朱先生进了马号,和鹿三分头动手,给红马和黄牛
都套上了犁杖。朱先生自己从墙上取下二根鞭子,从鹿三手里接过犁把,吆喝着黄
牛出了马号,让嘉轩吆喝红马拉的犁杖一起走。鹿三好心好意要从朱先生手里夺过
犁杖,让朱先生捉着犁杖从村里走过去太失体统了。朱先生执意不让,说他自幼就
练成了吆牛耕地的本领,多年不捉犁把儿手都痒痒了。鹿三只好替换下嘉轩,嘉轩
就空着手跟着,问:「哥呀,你到底套犁做啥?朝哪边走?」朱先生说:「你跟着
只管走就是了。」村巷里有人发现了穿长袍的朱先生,而且奇怪他怎麽捉着犁把儿,
纷纷跑过来看才子举人朱先生耕田犁地。朱先生和谁也不搭话,一直吆着牛扶着犁
走出街巷,下了河滩,走到白嘉轩最早种植罂粟的那块天字号水地边停下来。白嘉
轩和鹿三看见,地头站着七八个穿黑色官服的人,才不由一惊。朱先生啥话不说吆
着牛进入罂粟地,犁铧插进地里,正在开花的罂粟苗被连根钩起,埋在泥土里。白
嘉轩跑到眼前,拉住缰绳:「哥呀,你这算弄啥?」朱先生一手捉着犁把儿,一手
从怀里掏出一张硬纸示於嘉轩:「哥奉县令指示前来查禁烟苗。」白嘉轩一下愣住
了,蹲在地边上,双手抱住头也说不出话来。朱先生挥一下鞭子吆动黄牛,扶着犁
杖在罂粟地里耕翻起来,地边上已经围满了吃惊的人群,远处还有人正往这边儿奔
跑。朱先生吆牛犁了一个来回,对白嘉轩说:「你把那犋犁吆上,进地吧!」白嘉
轩从地上站起来,从鹿三手中接过红马拉着的犁把儿也进了地。朱先生回头赞许地
点点头:「兄弟,你还可以。」两人一先一后,一牛一马拽着两犋犁杖,不大工夫
就把那块罂粟捣毁了。朱先生喝住犁:「兄弟,把犁吆到另一块烟地里去。」
田间路上和翻耕过的罂粟地里已经聚集来了白鹿村全部男女,鹿子霖和他爸鹿
泰桓也挤在人群里。鹿泰桓走到朱先生跟前,拱拳作揖说:「好!朱先生,好哇!」
随之转头呼叫儿子子霖和长工刘谋儿:「回去套牲口吆犁,进地把烟苗犁了!」朱
先生去了犁杖,双手拱住鹿泰桓的手,「请受我一拜!」朱先生随之站起,面对众
人,宣读县府二十条禁烟令。最後又当着众人的面对嘉轩说:「这回你明白我叫你
拿黑布蒙住门楼上那四个字的用意了吧?」
朱先生所做所为,顷刻之间震动了白鹿原。十天不过,川原上下正在开花的罂
粟全都犁毁。这一威震古原的壮举不久就随着先生的一声长叹变得毫无生气。新来
的滋水县令没有再聘用他,而是把这一肥缺送给了另外一个人。罂粟的红的白的粉
红的黄的紫的美丽的花儿又在白鹿原开放了,而且再没有被禁绝。好多年後,即白
嘉轩在自己的天字号水地里引种罂粟大获成功之後的好多年後,美国那位在中国知
名度最高的冒险家记者斯诺先生来到离白鹿原不远的渭河流域古老农业开发区关中,
看到了无边无际五彩缤纷的美丽的罂粟花。他在他的《西行漫记》一书里对这片使
美洲人羞谈历史的古老土地上的罂粟发出感叹:
「在这条从西安府北去的大道上,每走一里路都会勾起他对本民族丰富多采的
绚烂历史的回忆&&在这个肥沃的渭河流域,孔子的祖先、肤色发黑的野蛮的人发
展了他们的稻米文化,形成了今天在中国农村的民问神话里仍是一股力量的民间传
「在那条新修的汽车路上,沿途的罂粟摇摆着肿胀的脑袋,等待收割&,陕西
长期以来就以盛产鸦片闻名。几年前西北发生大饥荒,曾有二百万人丧命,美国红
十字会调查人员,把造成那场惨剧的原因大部分归咎於鸦片的种植。当时贪婪的军
阀强迫农民种植鸦片,最好的土地都种上了鸦片,一遇到乾旱的年头,西北的主要
粮食小米、麦子和玉米就会严重短缺。」
罂粟再次占据了这片古原大地,小麦却变成大片大片的罂粟之间的点缀了。人
们早已不屑於再叫罂粟,也不屑於再叫鸦片,这些名字太文雅太绕口了,庄稼人更
习惯称它为大烟或洋烟。大烟是与自己以往的旱烟相对而言,洋烟是与自己本土的
土著烟族相对而言。丰富的汉语语言随着罂粟热潮也急骤转换组合,终於创造出最
耀眼的文字:人们先前把国外输入的被林爷爷禁止的鸦片称作洋烟,现在却把从自
家土地上采收,自家铁锅里熬炼的鸦片称为土烟,最後简化为一个简洁的单音字--
「土」。衡量一家农户财富多寡的标准不再是储存了多少囤粮食和多少捆(十斤棉
花,而是多少「土」!白鹿镇每逢集日,一街两行拥挤不堪的烟土市场代替了昔日
的粮食市场成为全镇交易的中心。
结婚一年后,这个小厢房厦屋的士炕上传出一声婴儿尖锐的啼哭。仙草心安理
得地享受了婆婆白赵氏无微不至的服侍。坐满了月子,跳下炕来的时候,她容光焕
发,挺着两只饱满肥实的乳房,完全是一个动人的少妇了。
庆贺头生儿子满月的仪式隆重又热烈。所有重要亲戚朋友都通知到了,许多年
已经断绝往来的亲戚也闻讯赶来了。嘉轩杀了一头猪,满心欢喜地待承亲朋乡友。
他没有费多少心思就给孩子取下马驹的乳名,正如他的父亲给他取过拴狗的乳名一
样的用意,越是贵重 值钱的娃子越取那种丑陋的名字才更吉利;一当孩子度过多
灾多祸的幼儿期进入私塾读书阶段,那时才应该费点心思取一个雅而不俗的官名。
供其在一切公众场合使用。嘉轩听着众人不断重复着的恭维新生儿子的套话--再没
有比这些套话叫人心里更快活的事了,他只是憨笑着更加殷勤更加诚挚地递烟让茶,
对所有的亲朋乡友不分彼此不管亲疏不成远近一律平等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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