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叶草的等待爱情公寓番外篇睡美人篇

番外篇 今天的点心 第13回『万叶集』-文学少女-Fami通文库-轻小说文库
番外篇 今天的点心 第13回『万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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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和远子学姐相遇之后,第一个冬天的故事。
&&&&“真好呐,井上可以收到那么漂亮的前辈给的巧克力了。”
&&&&“你是说远子学姐?”
&&&&我睁圆了眼睛问着。
&&&&那天是情人节,教室中好象比平时更要热闹一些。女孩子们都抱着巧克力,异常骚动的样子,男孩子们更是紧张的不得了。
&&&&只是高中1年级的我,既没有女朋友,也没有什么女性的朋友,除了妈妈和妹妹应该不会收到别的巧克力了吧,所以这种事情跟我完全无关啦。
&&&&啊啊,真不愧是情人节啊……我怀着这样的心情,呆呆的看着大家的样子。
&&&&就在这时,传来了不能当作没有听见的话语。
&&&&“不要再装了啦,是不是已经收到天野学姐的巧克力了?可恶~早知道我也加入文学社就好了。”
&&&&“就是啊~真好哪~和那样又漂亮又温柔又端庄的学姐放学后呆在只有两个人的部室里,也太幸福了吧。”
&&&&“头发也又黑又长呢,大和抚子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
&&&&温柔?端庄?大和抚子……?
&&&&我不禁有点头痛。
&&&&虽然远子学姐从外表上看起来的确很温柔,有点大和抚子的感觉,平时也一直在看书,给周围的印象也是一个稳重的文学少女的感觉。
&&&&但是!两个人在部室里的时候,她总是像上体育课似的蹲坐在铁管椅上,翻着书本,不停的发表着麻烦的读书感想,最后还会把书页撕下来,啪唧啪唧的吃掉,远子学姐就是这样一个“妖怪”的说!
&&&&虽然本人肯定会鼓起脸颊,否定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文学少女’啦。”但那绝对是妖怪啦。
&&&&可惜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些事情。
&&&&“天野学姐给人一种顾家的感觉呢,肯定也很擅长料理的吧,难道是亲手做的巧克力?”
&&&&“哦哦哦,天野学姐的手制巧克力,我也要吃——”
&&&&“我也是——”
&&&&“啊——太羡慕你了,井上!”
&&&&他们用手肘顶了顶我,用像是怀着恨意的眼光看着我,我倒觉得胃里都难受起来了。
&&&&那个远子学姐,根本不可能亲手去做巧克力的嘛。话说回来,她做过料理么?肯定连往杯面里面浇热水这种事情都没有干过吧。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厕所。”
&&&&在他们问的更多之前,还是赶快逃掉吧。
&&&&我走出教室的时候,和站在门口的一个女孩子擦肩而过。她好像低着头的样子,没法看清她的脸,好像非常紧张的样子,我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好像还听到她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七濑,来找人的么?我把他叫过来吧。”
&&&&“那,那个,那个……不是这样的啦。我,我是来借数学书的啦。”
&&&&好像听见了这样的对话。
&&&&我走在走廊里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喂~心叶~~”
&&&&是远子学姐。
&&&&像是猫尾巴般细长的三股辫摇晃着,满脸笑容跑了过来。
&&&&她在我面前站停,满脸通红的喘了几口气,开心的说着。
&&&&“我正想去心叶的班级找你呢。”
&&&&“有什么事情么?”
&&&&我随口问了,学姐把双手放在身后,用带点什么意思的眼神看着我。
&&&&“呐,心叶,今天会来社团活动的哦?”
&&&&“嗯。”
&&&&“太好了~”
&&&&远子学姐开心的笑了笑。
&&&&“一定,一定要来噢。”
&&&&“我不是每天都去的嘛。”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嘛,2月14日呀。”
&&&&学姐面露微笑的说着,我不由得心跳加快了。
&&&&“那放学后见咯,心叶。”
&&&&远子学姐挥了挥手,轻松的走了开去,我呆呆的站在走廊里目送着。
&&&&——真好呐,井上。
&&&&——肯定会收到天野学姐的巧克力吧。
&&&&不可能的。
&&&&我一边苦笑一边继续走了起来。
&&&&放学后,我来到了部室,远子学姐如同往常一样蹲坐在铁管椅上等着我。
&&&&“哎呀,心叶,带的东西只有那些么?”
&&&&远子学姐坐在椅子上探出身子,偷偷看着我的书包。
&&&&“巧克力呢?~”
&&&&“没有啦。”
&&&&我把铅笔盒和五十张一组的原稿纸放在桌上,淡淡的回答着,远子学姐有点儿开心的样子翘起了嘴唇。
&&&&“啊——连一个都没有收到么?你是不是对女孩子们做过什么坏事啦?”
&&&&“没有啦。”
&&&&“你看你看,就是这种冷冰冰的态度,才会伤害到女孩子嘛。”
&&&&“不用你多操心。”
&&&&“呜,我是作为前辈在担心你哎。”
&&&&远子学姐嘴上抱怨着,但仍旧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真拿你没办法啊,那这样吧,就让我来代替你收你送我的巧克力吧。”
&&&&“啥?”
&&&&刚才那句话的语法好像有点奇怪?
&&&&“是谁收谁的巧克力?”
&&&&“我收你的哦。”
&&&&“为什么我非要送给远子学姐巧克力啊?”
&&&&远子学姐挺起了胸膛。
&&&&“因为我是一直在照顾你的好前辈嘛。所以说,你就用感谢的心情,写一个有着巧克力味道的甜甜~的三题故事给我吧。”
&&&&啊啊,果然就是这种事情呢。
&&&&而且还特意跑到我的教室来,叫我一定要去社团活动什么的。这人也真是的——
&&&&再说了,到底是谁在照顾谁啊。
&&&&我不由得耸了耸肩膀。
&&&&啊——有种好疲劳的感觉啊。
&&&&“那么心叶,题目是‘雪人’‘订婚戒指’‘晕头转向’哦。肯定能写出浪漫的故事来吧?限制时间是50分钟哦,好,开——始!”
&&&&远子学姐咔嚓一声按下了银色的秒表。
&&&&我放弃了抵抗,拿出50张一组的原稿纸,用HB的自动铅笔开始写了起来。
&&&&这样的话,干脆写一个甜的彻底的故事给她吧。
&&&&这么暗中打算着,远子学姐仍旧像上体育课似的蹲坐在铁管椅上,悠闲的翻起了书本。
&&&&今天的是一本厚重的硬皮书,好像是《万叶集》的样子。远子学姐时不时得撕下一些自己喜欢的短歌,拿到嘴边吃了下去。
&&&&“啊啊,太美味了!《万叶集》就像是春天吃到的全套山菜料理一样的味道呢!就像是在炒卷心菜嫩芽配上蜂斗菜一样的感觉呢!还有紫萁拌凉菜一样的味道!《万叶集》里的短歌,既朴素又强力,就像是组成一副漂亮的图画一样,还微微散发着大地的香味呢!”
&&&&学姐开朗的说着,继续撕下书页,啪唧啪唧的咀嚼着,满脸幸福的表情吞了下去,然后继续说着感想。
&&&&“《万叶集》是现存日本最古老的歌集哦,虽然其编纂者有很多,但最早的编纂人还是大伴家持呢,从他去世的785年起,经过了无数次的改编才成为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版本。这部歌集总共有20卷,收录了约4500首的午饭——哦不,是4500首美妙的诗歌哦。
&&&&至于‘万叶’这个标题,有种说法说它是要流传万代的意思,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说它是其中收录了万片树叶那么多诗歌的意思哦,每种都很不错呢,我倒是觉得这两种说法都有吧。
&&&&《万叶集》与纪贯之等人编纂的《古今和歌集》之间,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万叶集》中有将近一半的诗歌都是些不出名的人写下的。《万叶集》中不仅收集了当时的权力者、达官贵人和知识分子的诗歌,还收录了很多普通民众的诗歌、地方的民谣,内容非常丰富多采哦!
&&&&虽然不全是那些精美的诗歌,但是还是有很多直贯人心,落落大方的热情诗歌。这种诗歌虽然会给人一种强烈味道的印象,但咬上去的话,还是会感觉到新鲜的柔软的口感哦!”
&&&&远子学姐咏起了其中的一首诗。
&&&&“‘上毛野安蘇の麻群かき抱き寝れど飽かぬをあどか我がせむ’
&&&&——上毛野就是指上野,也就是现在的群马县附近。这首诗的意思是——就像是抱着上野安蘇的麻群一样,不停的拥抱着恋人,毫不厌倦,我喜欢你喜欢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当男子咏着像这样露骨、直接的诗歌的时候,女子就会变得呆呆的呢。
&&&&而这首是女性咏的歌哦。
&&&&‘青柳の張らろ川門に汝を待つと清水は汲くまず立ち処平すも’
&&&&——呐,想象一下吧!一个女孩子,站在柳树树荫下的河边,装作在取水的样子,其实在等着最喜欢的他的到来。但是他却总是不出现,女子焦急的等待着,把脚下的泥土都踩平了呢。
&&&&呜呜~~这实在是太可爱了。就好像是青菜的触感在舌尖散开一样的感觉呢,散发着刚刚摘下来的蜂斗菜特有的香味。
&&&&从千年以前的时代起,人们就如此相互爱恋着呢。”
&&&&远子学姐好像做梦般的看着上方,轻轻地说着,一边把撕下的书页吞了下去,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而且,《万叶集》里面还有很多让人揪心的浪漫诗歌。
&&&&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和额田王之间的三角关系也是特别有名的呢。
&&&&‘あかねさす紫野行き標野行き野守は見ずや君が袖振る’
&&&&‘紫草のにほへる妹を憎くあらば人妻ゆるにわれ恋ひめやも’
&&&&——虽然这首歌被看作是宴会席上随口咏唱的诗歌,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意义,但听了这首歌不由得就会让人产生一种浪漫的想象。后来以这首歌作为原本,创作出了很多个关于额田身边的中大兄和大海人的恋爱故事呢。
&&&&还有还有,穗積皇子和但马皇女之间的浪漫故事也不能错过。两个人是异母的兄妹,而且但马皇女已经有一个叫做高市皇子的足够可以做她父亲年纪的丈夫,但这禁忌的恋爱仍旧燃烧了起来。
&&&&万叶集里收录的但马皇女的诗歌,全都咏叹了对于穗積皇子的爱恋之情。那激烈的感情,吃在嘴里的时候就会觉得从喉咙开始都热了起来呢。
&&&&‘秋の田の穂向きの寄れること寄りに君に寄りなな事痛かりとも’
&&&&——就好像秋天的稻穗田,被大风吹得倒向一方一样,无论被传闻的多么难听,我也只想呆在你的身边——是这样的意思哦。
&&&&但马的恋爱就是这样一种——后来被穗積皇子形容成‘恋爱这家伙就这么冲了过来’一样的——无法隐藏,无法逃避,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恋爱。
&&&&可惜但马皇女很快就去世了,万叶集里也收录了穗積皇子咏唱自己的哀思之情的诗歌。心叶一定要去读读看哦,绝对会为之落泪的!”
&&&&远子学姐的话语像是流水般慢慢流淌在部室中。她脸上透着红潮,眼睛也有些湿润,看上去十分兴奋的样子。
&&&&“啊啊,究竟怎么才能在如此短小的诗歌中,放进这么多的感情和心愿呢!而且这些感情还经历了千年的时光,到达了我们的内心,简直就像是奇迹一样呢。看着这本书的时候,就会觉得内心回到了古时候的奈良、东国、九州。每首歌的背后都有着美丽的故事,只要想象一下这些故事,就会觉得肚子一下子饱了起来呢。
&&&&虽然每首歌都很让我喜欢,都很美味,但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果然还是这首呢。“
&&&&远子学姐突然看向了我,温柔了微笑着。
&&&&我看着她如同春天开放的花朵般美丽的嘴唇、甜甜的眼神,不禁心跳加快,停下了笔。
&&&&远子学姐用带着点恶作剧的眼神看了看我,用清澈温柔的声音轻声说道。
&&&&“——‘恋ひ恋ひて逢へる時だに愛しき言尽くしてよ長く思はば’”
&&&&我的心脏猛烈的跳动着。
&&&&看着睁着愣在那里的我,远子学姐可爱的笑了起来。
&&&&“就算现在正看着你的时候,也好想要你继续那些温柔的话语,但愿让我们两的关系长久的继续下去吧——是这种意思哦。
&&&&这首诗的作者是大伴坂上郎女——即是《万叶集》的编纂者大伴家持的姑母哦。
&&&&她的第一个丈夫,就是曾经与但马皇女陷入激烈的恋爱的穗積皇子。穗積在但马死了之后,娶了当时还只有十三四岁的大伴坂上郎女为妻,宠爱着她。
&&&&但是穗積也在那不久之后就去世了,而且坂上郎女之后的丈夫也都在她之前离开了人世。即使这样,她也仍旧明亮的歌颂着恋爱中的喜悦,快乐和苦闷。
&&&&这首诗里,那段‘恋ひ恋ひて~’就好象是涂着黑蜜和黄豆面的蕨菜饼一样的味道呢,甜甜的实在是太美味了!就好像通透的蕨菜饼滑过发热的喉咙的感觉呢!”
&&&&远子学姐用手肘支在椅背上,看着我。
&&&&“呐,心叶。你也要对前辈继续说‘温柔的话语’哦。要让我一直有心叶的故事可吃,变得饱饱的哦。”
&&&&心跳又一次加速,心口都好像有点疼痛了。
&&&&要是继续看着远子学姐的话,脸上肯定也要红起来了吧——我急忙撇开脸,写完最后的几行字,把它递给了远子学姐。
&&&&“……写好了。”
&&&&“哇~我开动了哦。”
&&&&远子学姐满脸笑容的接了过去。
&&&&“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巧克力呢?牛奶味的?还是黑巧克力?还是放了坚果和干果的那种呢?好期待哦!”
&&&&眼中闪着高兴的感觉,远子学姐开始撕起了原稿——
&&&&20分钟后,部室里响起了一阵悲鸣。
&&&&“不要~~~~为什么,为什么,‘雪人’‘订婚戒指’‘晕头转向’会写出这样的故事啊!雪人先生爱上了冰冷的单杠小姐,被爱情搞的晕头转向,不断地向她求婚?为了再也不和对方分开,雪人把单杠和自己的脑袋锁在了一起,把它当成了订婚戒指——这难道是SM?后来雪人越来越头脑发热,还用力大喊着爱的誓言,这爱根本扭曲了嘛。啊啊,雪人先生最后渐渐的融化了~好可怜哦~~~
&&&&就好像是在白巧克力上涂上一层砂糖,然后再淋上生奶油和蜂蜜一样的味道~呜呜,的确很甜啦,但舌头都要麻掉了——好像直冲大脑一样的非常非常非常甜,但是那甜味的方向和浓度根本搞错了啦~~~”
&&&&远子学姐轻声啜泣着,吃着我的三题故事。我冷冷的向她说了。
&&&&“你不是很喜欢甜的东西嘛,不是正好。”
&&&&“啊呜……像是把一辈子的甜份一次性吃下去了一样。”
&&&&大概感觉很不舒服吧,吃完点心后远子学姐一直倒在椅子上。
&&&&“那我先回去了哦。”
&&&&我整理好东西,穿上外套站了起来。
&&&&“啊,等等。”
&&&&我回头一看,发现一个用柔软的紫色和白色的包装纸包起来,上面还用蓝色和金色的丝带绑着一个蝴蝶结的东西。
&&&&“拿着,心叶。”
&&&&远子学姐用双手把这个包装华丽的东西递到了我眼前,然后轻轻笑了笑。
&&&&“唔,这是……?”
&&&&“不要装啦,今天不是情人节嘛。”
&&&&“是这样么。”
&&&&我随口应付着,内心动摇了起来。难道远子学姐真的准备了巧克力么!不是因为自己想要吃巧克力,才特意和我确认是不是会参加社团活动的么?
&&&&“是前辈送给你的礼物哦。”
&&&&“……非常谢谢。”
&&&&我用软弱的声音回答。都不知道该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脸才好了。要是没有写那样乱七八糟的三题故事就好了。
&&&&“呐呐,快打开看看吧。”
&&&&远子学姐催促着。
&&&&我笨拙的解开了丝带。
&&&&这个夸张的包装,是远子学姐自己亲手做的吧?难道说里面的东西也是手制的么?
&&&&糟糕了。虽然我也不太明白,但是真的糟糕了。非常的糟糕。
&&&&我摒住呼吸,打开了包装,结果却马上愣住了。
&&&&华丽的包装里面,就像是100円巧克力大礼包似的,全是那种商店广告里印着的那种一口吃牛奶巧克力,一口吃黑巧克力,一口吃AMOND巧克力等等……
&&&&“……这是平时在教室里的时候别的同学给你,你再慢慢收集起来的吧?……反正自己也吃不出味道,就全都交给我处理了么?”
&&&&看着满脸苦涩表情的我,远子学姐又用手肘支在椅背上面,带着太阳般的晴朗笑容看着我。
&&&&“因为,是义理巧克力嘛——”
&&&&第二天,班上的同学充满兴趣的问了我。
&&&&“天野学姐的巧克力,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啦……”
&&&&要是方便的话,大家一起吃掉吧,我准备这么说,正把手伸进书包想要把巧克力拿出来——但结果还是停下了。
&&&&我暂时“……”的沉默了一会儿,脸颊好像微微红了起来,说道。
&&&&“我根本什么都没有拿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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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TH】GOTH番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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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工作关系,每当我浏览照片时,便会对被摄物品做出各种各样的情报分解。构图、阴影、取景,以及掌握其他各种拍摄要素。我会思考这些要素到底是如何分配,产生出何种化学反应,从而深深打动观赏者的。
我无法忽略记号一词的重要性。
拍摄照片这一行为,便是把记号注入四角镜头中,或者可以思考为那是种发现记号的行为。一般情况下就算随便任何人胡乱按下快门,被拍摄物所表现出的信息量还是很充足的。但是各种情报不规则地散布在照片中,将导致人们对视线投放的焦点产生困惑。摄影师在这种时候,则会对各种要素做出控制。比如加强照明突出阴影,或调节光圈模糊背景等,基于镜头操作展现出各种变化。从自然界中截取的这幅画面,便孕生出了某种记号性。记号性将会引导照片鉴赏者更容易地去领会,摄影者到底想用照片去表达何种感情。
另一方面,动漫画则以完全相反的顺序去表现这一点。动漫画的根本是从记号出发的。利用圆形与方形的组合,形成复杂多样化的构图,并逐渐构成接近自然界的形态,是从记号形成自然界的量化过程,与切割自然界并形成记号的照片是两种倒逆的表达形式。
我认为,所谓的记号实际上就是一种语言。
人在出生后,为了与他人做出沟通、推敲他人的思想,就必须运用它。而人类为了宣扬自己创作的作品,也不得不依靠它。
有一点必须牢记的是,记号本身并不具任何意义。能够打动人心的并非圆形或方形的组合。那些东西充其量不过是一堆记号罢了,它们并不具有更高一层的意义。如果只是迷恋记号本身,那就属于偶像崇拜的范畴了。
某些宗教是禁止偶像崇拜的。经过常年累积的经验,相信人们都对此深有感触。人类是无法勾勒神,也不能把神刻成雕像的。被勾勒出来的瞬间,神将不再是神;制成雕像的瞬间,神便化为虚伪的物品;在把神表现出来的瞬间,神力会剥落,并完全脱离出神的本质。
所以能被描绘出来的只能是接近神的人物,比如耶稣基督与圣母玛利亚。身为耶稣父亲的神的身影,基本是不存在于任何画卷当中的。耶稣基督与圣母玛利亚之所以能够被表现出来,是由于他们自身便作为一种暗示了神之所在的记号。
我一个做编辑的朋友,曾就另一次元发表了类似的讲话。朋友是小说编辑,但他却说,写恋爱小说最重要的就是不使用诸如“喜欢”之类的台词。“喜欢”这句话不能用言语直接表达出来,而应该把这份感情透过文脉传达给读者。“喜欢”这句台词不过是一种记号,当中并没囊括登场人物的情感。把本应突出的中心点留白,反而从旁做出各种铺垫描写,为的就是让读者在文脉当中领会登场人物的那份情感。简言之,小说家奇妙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对最想表达的东西是绝口不提的。
另外我还有个自身的体会,是关于少年漫画当中最终boss容姿的论点。主人公最终要面对的敌人,屡屡被一层黑影所笼罩,那种状况下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但是随着最终回的逼近,最终boss的容姿也被直接描画出来了。描写出来的那一瞬间,毛骨悚然的感觉便不复存在。他给读者的感觉,直接降格到了与其他登场人物同等的地位。关于这一点不知道能否改善一下呢。不过若真有直到最后都不现真身的最终boss的话,估计他就是主宰着整个故事的神了。
我们回到主题。记号其实是一种被固定的形象。但是赋予其真正含义的,是记号与记号间串流的文脉、是记号所面对的世界。记号中并不蕴含任何情感。所以每当我拍摄照片时,总会尽自己所能去排除记号性。但我能控制的范围极其有限,不尽人意的事情常有发生。最让我感到困扰的就是被拍摄物体本身。
十二月六日晚上,我杀了一个少女。这并不是我初次杀人。
她是第四人。才刚认识没多久的,黑发的少女。
众人齐来 恭迎祭拜
我们已久候多时 圣主的降临
圣主即将降临 圣主 圣主即将降临
击碎那 恶魔的牢狱
释放俘虏后 圣主将会降临
圣主即将降临 圣主 圣主即将降临
便利店内播放着赞美歌。那是少年少女们神圣的歌声。估计是把圣诞歌当背景音乐了吧。我买了一杯热咖啡和一瓶灌装水后回到了车上。发动引擎时双眼越过玻璃窗眺望四周。这里分布着几个绿意怏然的社区,虽是白天却不见路人的踪迹。咖啡的热气加上我自身的呼吸,使玻璃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模糊了车窗外的景色。
我把车开出了便利店的停车场。越往郊区开去,放眼四周的房屋也越显疏落。穿过河川后,前方远山的轮廓显得清晰可见。进入山道后路况变得狭隘而蜿蜒,杂草缠绕在锈迹斑斑的护栏上。车子开始颠簸行走。车身摇晃,放置在车尾箱中的相机与三脚架,以及车上其他东西的碰撞声不绝于耳。每当出门远行的时候,为了保险,我会把摄影所需的器材都一并带上。真空手套箱中则装了摄影所需的药物。
最近,我暂停了自己手边所有的工作。我正在烦恼自己应该继续如此下去呢,还是应该选择放弃呢。
每当回看自己以往拍摄的照片,总会看到从中涌现出当年那种不谙世事的稚嫩情感,但那样只会让我更加提不起劲去干活。再这样继续下去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自己问自己。只要自己愿意,随时可以过上比现在更加富裕安稳的生活。
但是,我心中还有遗憾尚未了却。所以今天,我决定前往那个场所。
途中有个车道与铁路轨道的相交处。最近,用这个地名在网络上搜索的话,会发现此处由于不少关于幽灵的传闻而成为了热门焦点。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条山道成了幽灵现象的多发点。
关于那个七年前遭人杀害的女子高中生的幽灵传闻,世人对此深信不疑。网络揭示板上写了不少相关的目击谈与灵异体验谈。据说区公所还就这件事接连收到了许多咨询电话。附近小学的孩子们甚至由于害怕传闻,而导致校方纷纷召开职员会议商讨对策。
那些都是与我无关的事情。不,也不能说毫无关系。不过又有什么所谓呢。
十四点半。不知不觉间车子已经开上了山顶。尽管是这种地方,却依然设有公交车站。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的人,才会选择在这种地方下车呢?我把车子停到空地上。刚出驾驶席,冷冽的寒风便使我不禁缩起脖子。这附近有一片落叶林,每到冬季,林木的树叶便会完全掉落,只留下歪扭异状的秃枝相互交错缠绕。枯萎的落叶覆盖地面,随着时间的流逝,便会成为养分被再次吸收。
道路旁不断伸延的秃树密生带中,出现一条约几米宽的缺口,那便是通往落叶林深处的小岔道。由于地面没有修整过,车子无法开进去。看着眼前的景象,怀念的感觉油然而生。不过现在有一点是记忆当中所没有的,那便是小道入口处那被带刺铁线围绕起来,并设置了一块写着【垃圾处理设施建设预定地】的看板。
带刺铁线仅仅圈起岔道入口,只要穿过秃树之间的空隙依然可以进入岔道,因此这并没对我造成任何影响。我沿着岔道往落叶林深处走去。要是天气再暖和一点,应该会认为四周的景观是适合远足郊游的美丽景色吧。可惜如今太冷,把观赏风景的心情都磨灭掉了。看似只需轻轻用力便能被折断的细枝,如同钢笔画描绘阴影部分时的笔锋,尖锐而刚硬,错落有致地相互重叠,满布于道路两端与头顶之上,无限地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显得诡异。这似乎是自然造就的通往异空间的通道一样,又似乎是一个让人迷失其中永无尽头的牢笼,但这只是我的似乎。
花了一点时间穿出树林,眼前出现了一块小学运动场般大小的广阔场所。枯草遍地丛生,是一处毫无特色的场所。这便是垃圾处理设施的预建地,当前还只不过是块荒芜之地而已。
而这里,正是我的目的地。
不过,在此与人相遇并不在我的预测之内。
我止住脚步并警戒起来。在大片面积乱生疯长的枯草当中,我察觉到了人影的存在。视情况,我还可能非逃不可。要说今天会出现在此的人,估计也就只有警察了吧。当然也有可能是七年前死去少女的亲人。
人影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气息而转过头来。长发与制服,再加上羽绒外套,一身都是全线的乌黑。那人右手提着书包,左手插在外套口袋中。眼前那站姿的轮廓对我造成一股物理性的压力,并被深深刻印在我脑海里。
双目交接。那应该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我却产生了一种漫长的错觉。在我困惑之时,少女已经向我走近。看她走路的步调,似乎对我完全不胆怯。她把左手从外套口袋中取出,那手中拽着一部小小的数码相机。
“能帮我拍张照片吗?”如果这是一片观光区,而她笑着如此询问的话,估计我能立刻反应过来吧。但是这里并没任何名胜,不过是一片煞风景的荒地而已。“照片?”少女在我前方数步的位置停下了脚步。“我正在这里,拍纪念照。”近距离观察后,越发感觉眼前的情景脱离现实。这是一个长相出众的少女。“纪念照?在这里?”少女默默地点了点头。“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她再次点点头,并转向了后方。被落叶林团团包围的此处,除了枯树就只有杂草,感觉不到一丝生物的气息。雪白的雾气从少女的嘴唇间隙吐出,随后化入空中溶解消散。
我很诧异。原来她知道。她知道这里是尸体的遗弃现场。
七年前的十二月中旬,一具女子高中生的尸体在此处被人发现。发现者是一对前来非法丢弃垃圾的中年夫妇,要是当时他们没有注意到的话,估计尸体就要到来年初春才会被人发现了吧。女高中生的身份,从她的所持物中很快便被查明。那是距离尸体被发现的一周前,也就是十二月六日晚上开始行踪不明的少女。
验尸结果表明,少女并非自杀而是遭到了他杀。死因是被注射了氯化钾所导致的心脏骤停。少女被发现时身穿制服,体外并无曾遭人施暴的痕迹。据说发现当时,少女就像稍事歇息般横卧于树荫之下。受到世人关注的另一点是,在少女尸体的周边,发现了类似三脚架的使用痕迹。地面有三个支点形成的小漥坑,并且幸运地在多处查找到相同的痕迹。从三个漥坑的距离与深度推测得出,那应该是属于相机三脚架的,并由此推测出,犯人应该做出了拍摄少女尸体的行为。
“那个,你……”“森野”少女说着,向我递出了相机。虽然感到很困惑,不过我还是接了过来。“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拍纪念照……”名为森野的少女并未作答,她正向着荒地中一棵独自挺立的树走去。走到树旁,她再次回头面向我,用一种让人联想到通宵回家的人才有的阴郁语气说道:“就是这里,拜托了。”
她笔直地站到七年前少女尸体横卧的地面旁。看来就连尸体的遗弃现场都已经被她仔细调查过了。
这真是现实吗?难道说有人设了陷阱给我跳?我把镜头指向了她。这位名为森野的少女并没摆出时下年轻人那种可爱教主式的动作,也没露出任何笑容。她只是静静地直立在那里。我按下了快门。被摄影像在液晶屏幕中显示出来。我很诧异。那简直就像灵异照片一样。由于背后枯树的衬托,直立的少女看起来更接近于一个轮廓清晰的幽灵。我想还是重拍一张比较妥当吧。
“原来如此。拍得不错。”上前确认我所拍照片的森野如此说道。看来她对这张照片还挺满意的样子。“这能成为不错的纪念。”她说话的方式就像把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念出来般毫无感情。“可以请你再帮我多拍几张吗?”说着森野便已躺到了树根旁。她的头发在地面披散开来,外套也被摊开了。“你在做什么?”“做尸体”我试着等了她几秒钟,但对方却没做出任何补足说明。也就是说,这位名叫森野的少女是希望模仿七年前被杀少女的样子拍摄纪念照吧。我发动自己的想象力,终于理解她的行为了。
尽管依然困惑,我还是把数码相机的镜头对准了横卧于眼前的少女。“稍微,再往左边一点。”我发出指令。名为森野的女孩把身体稍微往左边移了些许。这就对了。七年前,少女曾经横卧过的地方,如今正丝毫不差地与她重叠了。
我至今一共拍摄过三名被摄体。
第一位,就是七年前的少女。由于拍摄现场就那样被我放任不管,导致她随后成为了世人瞩目的焦点。因此后来的第二、三位被摄体,我都慎重地寻找隐蔽场所回收掉了,托此之福,她们似乎直到现在都还没被世人发现。就算输入埋下了第二、三位被摄体的地名进行网络检索,都搜不出关于身份不明尸体的发现报告或任何幽灵出没的传闻。她们被这个社会当作失踪人口打发掉了,估计除了家人朋友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人会再想起她们。
我最初迷上照片是在上小学之前。父亲在村里经营医院,他的办公桌上经常放置着各种X光照片。根据X光线的渗透性所晒出的胶片,当中蕴含的阴影艺术不管看多久都不会让我感到厌倦。为庆祝小学入学,我求爸爸给我买了一部对于小孩子来说完全无法估量其价格的昂贵相机。
而从那时候开始,我也察觉到自己拥有着某种才能。一种能够分辨出对方是否在说谎的才能。这并非超越人类思想的超能力,而是我观察人的眼光在某种程度上比一般人要来得敏锐。根据对方眼部的活动、脸面肌肉的表现、手摆放的位置及身体扭动状况等,我能以高准确率判断出对方说的话是否真实。和朋友玩扑克总是连战连胜。谁讨厌我,谁喜欢我都一目了然。
大学读摄影学科时,总有必须拍摄人物照的时候。不管被摄体露出的表情是愉悦或是稳重,对我来说那全都假得不能再假。被摄体做出的表情,对我来说全是虚伪的肉块。与被摄体沟通、使之转化为自然体的方法我总做得不尽人意。但不可思议的是,我所拍摄的人物照却被赋予了高度评价。那估计是我排除被摄体虚伪的努力成果吧。似乎透过他人的眼睛眺望我的作品时,会领略到照片当中人物所隐藏的真实性。因此我开始作为人物摄影师而活跃,并获得了相当的评价。
可惜每当拍摄时,我心中的绝望感便越发高涨。
一面对镜头,人们便会开始进行自我演绎。那是没办法的事情,甚至可以说那就是人类的自我防卫本能。拍摄照片的一方与被拍摄照片的一方,其实跟拿枪指人的一方与被指的一方两者并没多大区别。面对枪管中的黑暗,没有人能够无动于衷;而拍摄照片的情况,则会演变为一种自我演绎。那是为了避免自己真实内心暴露于人前所做的防卫工作。
被摄体当中潜藏的自我意识,让我产生一种将其“特意展现出来”的欲望。光是察觉到相机镜头的存在,被摄体就会无意识地捏造出表情。这种时候堆砌出来的表情动作,全部都是记号性的东西。那是为了让摄影者的我,以及鉴赏照片的人们接纳自己而设计出来的演技。
记号并不具备记号之上的价值。它不过是一种使人联想起真实本质的媒介而已。
对作品来说,真正重要的是赋予人们联想的空间,让接触到作品的人实现联想活动。这时,空白便成为了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但是被摄体的意识开始在镜头前进行自我演绎的话,照片的自然度便会流失,显得苍白而无力。原本作为促进联想而存在的记号被膨胀化,最终扼杀掉空白部分。这种行为就好比不断赞颂十字架,却藐视了神的存在一般。
既然我选择了照片拍摄,就注定要不断与被摄体的自我意识做出抗衡。在自我意识形成的墙壁当中找出漏洞,然后像举枪射击般按下快门。可一直以来,拍出来的照片却没有一张能让我感到满意。
该怎么做才能拍摄到自己所追求的照片呢?拍摄风景照或静物照时,我的心情会变得十分平静。但对从小便善于察言观色的我来说,还是非常喜欢人脸的。要把人类作为被摄体并拍出自己所期望的照片,被摄体的演技将是我最大的障碍。
我那做编辑的朋友给我看的一张照片,为我寻求的答案做出了提示。
照片所拍的是一名少女。尽管镜头对着她,却没展现任何演技,是个不被自我意识控制的被摄体。被赋予了无限想象空间的空白。
没有的话自己做出来就好了。像她这样的被摄体。
我终于领悟出来了。
七年前,少女曾经横卧过的地方,如今正躺着另外一名少女。自称森野的这个女孩,似乎完全不介意土壤会弄脏自己的头发与衣服。我拿着那部小巧的数码相机,往她视线范围内移动。少女眼球表面映射出我的影子,但她的目光却一直望着空中,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并没有追随镜头。我不断地按下快门。
少女有着隐约可见青色血管的雪白肌肤。左眼下方有颗小小的黑痣,看起来就像泪痕一样。她的腕关节上有伤痕,看来曾有割腕的经验。黑色水手服上系有红色领巾,制服上还绣着校徽。我窥探起少女的双眼。瞳孔收缩着,那是活着的证据。话说回来,我为研究瞳孔而靠近她,对方竟完全没有动摇,她的脸蛋并没因此绷紧,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对这位少女的精神产生出浓厚的兴趣。
少女主张的所谓纪念照,在拍了十数张后宣布摄影结束。少女站起来,默默地把粘在头发上的枯草碎片弄掉。我内心产生一股落寞感。刚才拍的照片充其量只能称为准备运动。我对这被摄个体产生出强烈的兴趣。我希望把她的身影纳入胶片当中。并非这种小不拉叽的数码相机,而是利用放置在车厢内的摄影器材去拍摄。拍摄出并非为了应付工作,或靠电影走红的女星写真集那样的照片。
我希望拍下这位美丽少女死后的照片并随身携带。要是能在星巴克边喝咖啡边欣赏那照片的话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拍得还不错。”正用数码相机液晶屏幕确认照片的森野轻轻地点了点头。照片中的她,眼神当中并没有散发出任何光芒,瞳孔就如同暗穴一般。拍得像极了一具尸体。而她似乎对这一点感到很满意。
名为森野的女生把数码相机收进了书包。我的眼角闪过一抹鲜红,她的右手手背似乎被什么东西割到,带出了一条赤红色的线。仔细观察她躺卧的地方才发现,那里有块尖角石头。而她手背上的血已经开始渗透出来了。“你没事吧?”她没回应。只是目无表情地盯着右手手背。我开始想象,当这名少女拿起小刀割伤自己的那一瞬间,说不定也是像这样目无表情。
她从包里取出绷带。那是医院常用的绷带。我很惊讶在她书包里竟会常备这种东西。她开始用单手不熟练地卷动起来。“需要帮忙吗?”没有回应。尽管她的右手已经包上了绷带,但那种包法就象随时会脱落一般岌岌可危。撇开单手包扎这一点,她的包扎技术也实在好不到哪里去。“最近的年轻人,都爱随身携带绷带的吗?”“因为我喜欢,用绷带包扎。”那就应该再包好一点呀,看她根本就不擅长嘛。
名为森野的少女左手提起书包,并把包着绷带的右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头长发随着肩膀瘦削的弧度滑落下来。她没有看我,而是把视线投向了以前某位少女曾经躺卧过的那个地方。我也默默地注视着同一个场所。
“那么我失陪了。”雪白的雾气还没来得及消散,我刚回头,森野已经向着通往大路的岔道走去。
我自然地迈出脚步追上她。“从这里怎么回去?”“乘公交车。”之前才在纳闷,像这样的山顶车站会有人使用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没想到眼前竟然就有车站的使用者。
我们进入岔道。她走在前面,我就像个尾随者般紧紧跟着。岔道比较窄,根本容不下两人并排行走。每迈出一步,就会发出干燥落叶被压碎的声音。由于是未经修整的小道,暴露于土地之上的树根比比皆是。被落叶层层覆盖之后变得难以察觉。我有点担心她穿着那双乌黑小鞋子的脚,会不小心被树根绊倒。
太阳开始西斜。在这十二月寒冷的季节里,天空的色泽不断演化成黄昏的情调。沿着这条连接外界的产道走过一半时,森野转过侧脸向我望来。形状姣好的雪白鼻梁犹如X光照片中的肋骨一般,使我看得入迷。“这么说来,亏你会经过那里呢。”“呃?”“因为,前面写着禁止通行。”她似乎把我当成偶然经过这里的路人了。“不是这样的。”“那,为什么。”“……我是去勘查工地现场。”虽然讨厌撒谎,但我还是骗她了。少女似乎接受了这个回答,只见她点了点头。
刚才身处的那块荒地,是在半年前公开宣布将要建成垃圾处理设施的。不出数月,原本枯树围绕的那个地方将会被夷为平地,铺上水泥,化成另一番景象吧。反对垃圾处理设施修建计划的人也不在少数。我想,最近在此处盛传的幽灵传闻,大概也是反对修建计划的人们故意散播出去的吧。为的就是让人产生出“在死者的发现现场建造那种设施,可是会遭报应的”这一类的消极抵抗吧。当然这只是我的凭空推测。
“这么说来,今天是尸体发现现场没被修整前最后的死忌呢。”七年前的今天,十二月六日,少女死了。就在我的臂弯当中。名为森野的少女为何会在今天探访那个场所;而我,为何又会在今天重回旧地呢。要说两者不约而同前来的原因,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今天正是十二月六日。
“刚才的照片,就像萝沙丽亚·伦巴多一样。”听到我的话,名为森野的少女若有所思地回头看着我。我很好奇在她那形状姣好的头盖骨内侧,到底都思考着些什么。少女终于回应我了。“你 和我朋友的感觉很像,也许正因如此,才比较容易交流。”尽管我没印象曾与对方相谈甚欢,但看她的样子应该是把今天定义为话多的一天了。“你的朋友与我哪里像?”“都知道萝沙丽亚。”
萝沙丽亚。每当说出那个名字,我的胸口都会涌现一股严肃的感情,如同触摸神圣艺术品般,我被一股莫名的感动所萦绕。不过她并非艺术品,而是一具尸体。
在岔道尽头,我们避开了带刺铁线走出大道。一条修整过的柏油路横跨于眼前。我登时产生一种回归人世的感慨。在写着【垃圾处理设施建设预定地】的看板前,我能看到自己那辆停在路腰的车子。“谢谢你,帮我拍的照片。”森野说完便迈步离开了。那是一句简单明了的道别。不过她像是忆起漏掉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向我转过身来。“说起来,见到我时你一点都不惊讶呢。”“嗯?”“从公交车站到这里来的一路上,有好几辆车经过,但司机们一见到我就都露出一脸铁青的脸色。”我顿时产生一股爆笑的念头。“大概,他们都把你当成幽灵了吧!”这么说来,谣传中幽灵的风貌与这位少女倒是非常相似。黑色长发与黑色的水手服。
“你看到我却完全不惊讶”“那个么,因为我是无神论者。”“就是不相信有神存在的意思吧”“没错,世上并没有神。”名为森野的女孩,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并开始盯起了自己的鞋尖。我无法理解她这动作包含了何种意义。大约盯了五秒左右,她背过身从书包里掏出手机,边向车站走去边开始给某人拨打电话。
我掀开车尾箱,确认摄影道具是否都带齐了。相机、三脚架、反光板、小刀、绳索、手铐。钻进驾驶席后,我打开真空手套箱。里面放置着装有氯化钾的小瓶子、医疗用安眠药颗粒,注射器。
我发动引擎,把车开出大道。大约开了三百米左右,一块锈迹斑斑的公交车站牌立于眼前。黑色轮廓的少女提着书包站在那里。我把车停到森野面前,按下了驾驶座的车窗。“距离下一班公交,还要等多久?”少女扫了我一眼,答道:“九十分钟”“那,不如我载你吧”森野摇了摇头。眼色布满警戒的讯号。“太阳就要下山了,到时候这附近会变得漆黑一片哦,连街灯都没有。”“我不怕黑”从她语气中渗透出厌恶的情感。似乎把我误会为以搭讪为目的的人了吧。但我不过是想把她杀死,然后拍些照片而已。“也许会有熊出没哦”“不可能”“会被虫咬哦”“不会”“说不定杀人犯就埋伏在这附近呢”“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巧的事情”
她已经不看过来了。交涉失败。厌烦的气息从她全身发散出来。我被她讨厌了。除了强行把她抓进车厢外我已想不出其他对策。但那样做的话,就得小心别伤到她的脸蛋。如果一个不注意弄出什么伤痕,可就糟蹋掉好好的一张死人脸了。我决定付诸实行,于是打开了驾驶席的门。就在这时候,远方传来一阵狗吠。“是野狗吧。”我把目光转向远方,喃喃自语到。虽然最近在市区已经见不到了,但这种山里似乎还有不少。后部车厢传来打开车门的声音。森野默默地上了车并把车门带上。我通过后视镜,接收到了她示意我开车的眼色。
有些人,在杀人时会产生快感。但我却无法苟同。我与那些异常者们是不同的。可以的话我并不想杀人。我甚至认为杀人是种愚蠢的行为。但是我却需要面对镜头也不做出虚伪表情的被摄体。
七年前的十二月六日。我在街边搭讪了一名年轻女性。
最初我以为她是大学生,是因为她有张成熟的面孔,高挑的身材,并且还穿着便服。但她实际上却是刚满十八岁的高中生。她告诉我自己是在放学路上找地方换下了制服,然后就直接到闹区逛街了。问她制服收到哪里去,她告诉我衣服就塞在书包里。
我们去了游戏中心,解除对方戒心之后一起去吃晚饭。我把医疗用的安眠药颗粒压碎溶入酒中让她喝下。随后在车内听她说着无趣的内容,不久之后,少女陷入了昏睡状态。
我把车子停到路边,从真空手套箱中取出注射器与装有氯化钾的小瓶子。这两样东西都是从老家开的病院中偷出来的。我把氯化钾的原液装入注射器中,然后把针孔插入她的静脉。少女醒过来并开始抵抗。她的手肘击中了我的脸,鼻血滴了下来,沾到少女的便服之上。可能由于药物的作用,少女依然处在半梦半醒的游离状态,她的抵抗并没有持续很久。注射器针头没被折断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浓郁的黄色液体通过针头进入了少女体内。
我拥抱着她。感觉她的心脏正渐渐地停止跳动。
我利用手电筒的光线照亮脚下,背着已经冰冷掉的躯体走在落叶林的小道上。当天早上我就已经把摄影器材都运送到这个我选定的地方了。我在被枯树包围的荒地中放下少女,并开始着手给她替换衣服。毕竟她的便服沾到我的鼻血。我打开少女的书包,里面确实塞着生前她所说的制服。
事发之后我翻查报导,了解到警方对现场曾遭我拍摄照片、我为少女换下便服并把衣服带走的情报都全盘掌握。现场留有我的脚印,还得到了深夜中在犯罪现场附近停有一辆小轿车的目击情报。我有觉悟自己即将会被逮捕归案。不过,不知自己到底交上了何种好运,我并没有被抓,并且成功进行了第二、第三个人的拍摄作业。
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随身携带她们的照片。休息时间,无论身处办公室、公园或者街角,我都会拿出来欣赏一番。
在孤独感侵袭而来,使我感到呼吸困难的时候,只要看着照片我就会变得平静。在我伤心流泪、想要蜷缩起来时,都是她们的照片拯救了我。已然化为现象的少女们的死相,使我联想到瞳孔另一侧的深远宇宙。那是一种神话、一种慈爱。失去血气的脸颊散发着神圣的光芒,没有注视任何事物的瞳孔反过来就像看透了世间万物一般。
我能看穿人类表情之下潜藏的虚伪与欺瞒。只要对方展示演技,我一下子就能察觉出来。不管对方挂着何种善意的脸面接近我,我都能窥探出他们所想的真正心思。
人类总会在人前做出自我演绎。面对双亲、朋友、恋人,不管内心多爱对方,都会蔓延出各种谎言。
谎言犹如瘟疫般侵食着四周的同时,本人却依然端着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过活。
只要是人类都无法逃避这一点。我自身也会说谎。为了不遭人讨厌,只好说出违背心思的话语。由于担心遭人抛弃,只能无奈地挤出笑脸。由于害怕脱离社会,只好让自己变得虚伪。
人类不会就他人的过错一一进行指责。似乎只有我、只有我的眼球,会对他人表情中包含的演技一一做出反应。
我的内心找不到喘息的机会。当从深爱的人脸上读出虚伪时,我的心便会降至冰点。在这样的世界里,我唯一能够信赖的东西、能够正直地面对我的东西;就算对上我的视线,也不会做出任何防备,而将我全盘接受的东西;一样就算我御下戒备,掏出真心去接近也绝对不会受到伤害的东西。
映射于四角镜头面前、毫无造作的少女们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我打着方向盘,车子在蛇形的山道中往下开去。太阳靠近西边地平线,天空被染上一片嫣红。那是一种宛若天空在自行发光的艳丽红色。每当转动方向盘,照亮车厢的光线就会做出流畅变化。后车厢中少女脸上不断改变的阴影,看起来也像极了软体动物的蠕动。
相对于天空中燃烧般的艳丽色彩,树林则开始渗入到黑暗中去。纤细的树枝犹如倒立着的女性毛发,细节被黑暗无情地吞噬殆尽。电台节目的声音在车厢内回荡着。刚开始还困扰着应不应该播放音乐CD,但最终决定随它去了。我打开车头灯,驱散前方路面的昏暗。
通过后视镜就能看到少女。这名自称森野的少女喝了一口瓶装水后,再次把瓶盖扭紧,默默地把视线投向窗外。那瓶水是我上山前顺路买的。在车子发动时,我询问她渴不渴的时候顺手递给她的。确认瓶口没被动过任何手脚之后她才拧开盖子喝起来。要是山顶有自动贩卖机或有其他能够获取水源的途径,相信她一定不会喝下我递出的水吧。
一想到她死后的容颜,我就无法冷静下来。如同受到了爱情的煎熬,我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着。当这名少女的生命活动静止下来,褪下体温,成为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时,从那身躯中定会降生出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美丽空白吧。
在侧脸被夕阳染上色彩的时候,我看到少女不知何时开始操作起手机。她用没包绷带的左手打着邮件。“你发邮件给朋友?还是家人?”我试着询问,但森野仅仅沉默不语。“我猜,是恋人吧”“朋友”她摆出一脸无奈的表情回答了我。“你的朋友很多?”“只有他”
言语当中察觉不出任何虚伪。这么说来,在和她聊天的这段时间里,还没因察觉到欺瞒与演技而使我感到不快。尽管她对我露出了警戒的样子,却没做出像是对没啥好笑的事情还特意以手掩嘴展露笑容之类催人作呕的行为。
我想她应该是那种不会和朋友约出去玩,也不会勉强自己配合朋友步调的类型吧。我能想象出她在教室里是个不与人交流、孤高而独立的学生。她扮演尸体的技术很成熟,像是对此专门进行过研究一般。我开始觉得如果对象是她的话,自己应该也能谈恋爱。
不,我怎么开始想些愚蠢的事了。比起沉浸于恋爱这种行为,还是更应该让她在照片中获得永恒才对。比起当恋人,还是当死人来得有价值。
少女称发邮件的对象为“他”。那是一个男性。也许是同龄生吧?又或者稍大一点,差不多是大学生的年龄吧。两人并没在交往?我开始对她所谓的朋友关系产生出兴趣。
“刚才打电话的对象,也是他?”“……”没有回复。森野抿着嘴唇望向窗外。感觉像是不愿与我做更进一步的交流。如果追问下去可能会把她惹恼吧。我也明白自己不该打听太多,但她要是死了就无法回答我的问题了,所以我只能趁她还没死去之前把想知道的都弄清楚。
夕阳宛如炖煮中的血块,不断跃动于沿途枝丫的剪影中,车内光线因此显得骤暗骤明。山道呈平缓的下斜坡状,也许正因为这样,才使人产生一种车子向着黑暗深处潜入的错觉。
电台正在播放圣诞歌曲特集,一曲《平安夜》缓缓地车厢中流淌开来。“当我看到萝沙丽亚·伦巴多的照片时……”我说出这话时,后视镜中的少女动了动脑袋,用她乌黑的眼睛望向我。“不是有人制造陶瓷娃娃吗。还有些球体关节的人偶。我觉得像那样的偶人,也许全都是以萝沙丽亚作为蓝本创作出来的”
——世界上最甜美的尸体,萝沙丽亚·伦巴多。她诞生于人世才不过短短两年,便已被夺去呼吸的权利。深感悲痛的双亲于是请求医师为少女施行遗体保存作业。那名医师到底运用了何种方法去保存尸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人能够做出解答。因为直到医师断气之前,都没对任何人透露一分一毫。
只看一眼便能察觉出萝沙丽亚尸体的异样。她完全没有腐烂,一直保持着当年那种水润润的感觉。人们对她感到讶异、感到畏惧。也许人们还会觉得那就像变魔术般不可思议,甚至有人会认为那是一个神的奇迹吧。即使是死去八十多年之后的现在,少女仍端着一张安详的睡脸,被安置于意大利圣方济各教会当中。大量游人慕名前去为的就是一睹她的芳容。
利用现代科技调查得知,她的尸体之所以不会腐烂,是由于被做了尸蜡化的处理。尽管利用科学破解了这一长久以来的谜团,但每当我瞻仰她的容颜之时,那种严肃的心情依旧不受丝毫动摇。光泽油亮的毛发与缎带,像是为了确认包裹身体的布团是否柔软而埋入布中的脸颊。让人不禁想象她会否随时撑开眼帘,用那精灵的瞳孔悄悄窥探外界。我有预感她将会张开樱唇,说出自己刚刚学会的只言片语。
萝沙丽亚一直活着。她以尸体的形式一直存活着。
“看着萝沙丽亚的睡颜,会让我产生一种自己也能窥探到她梦境的感觉”“…………”我试着等了一会儿,但却没得到森野的回应。看来她是真的不想和我对话。后视镜中的少女,再次把视线落到手机上。也许是对方给她回复了邮件吧。
我想尽快把氯化钾注入她的静脉中。但是在注射之前,还是与往常一样先下药使她陷入昏迷吧。只要让对方变得柔弱不堪,就不怕遭到抵抗了。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使她一睡不醒。真空手套箱中放有医疗用的安眠药颗粒。只要把药片轧碎,再混进她喝的水中就万事大吉了。既然是自己开封的瓶子,相信她一定会毫不戒备地喝下吧。
瓶装水被放置于后车厢中少女座位的左手边。一定要在不被她察觉的情况下下药。那真是一项困难的作业。
“果然很像”少女发言。“什么?”“望着我时的眼神,和我朋友很像。”“我?”后视镜中的森野,朝我微微点了点头。“呒,不管如何,你情绪恢复了就好”“情绪?”森野侧了侧头。“你不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生气吗?”“没有。很平常。”“就算跟你说话,也完全不搭理我……”“因为思考如何回复的时候浪费了时间,觉得已经错失回答时机,所以决定沉默。”
尽管她表情贫乏,但看来并不像在撒谎。而且,从她说话的语气中还有种“不用就冗长的发言做出回应而舒了口气”的感觉。虽然端着一脸哀怨的表情,但那并非生气。对她来说,那应该是她最平常的样子吧。
“我的长相,和你朋友真的很像吗?”“脸长得不像,但氛围相同。”“叫什么名字?”“朋友的?”“对”“他叫……”少女把视线投向窗外呼啸而过的林木之上。透过后视镜映出的侧脸使我看得着迷。宛如微风掠过清幽的湖面,瞬间的感情变化在脸上泛起涟漪。被称之为孤寂与微笑的情感于瞬间重叠,我甚至以为她即将落下泪水。不,实际上她的脸部表情应该是毫无变化的。那不过是我自己产生出的感觉而已。
森野以一如既往的语调说道:“他叫**君”“嗯?叫什么?”不巧对面马路开来一辆车,两车交错之时,噪音使我错过了名字。当我想再次询问之时,车子却已开到了铁路轨道的交界线。正是电车途经之时,铁路护栏开始缓缓降下。伴随着红色警示灯的闪烁,警报器也发出阵阵警鸣。我踩下刹车稳住车子,眼前暂时还不见电车的影子。
“我去外面打个电话”森野说着,单手拿起电话就打开车门走了出去。也许是不希望被我听到谈话内容吧。我并没拦阻她,因为我认为这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把书包和已经开封的水瓶留在了后车厢。
我从后视镜中确认森野的位置。她站在距离车后方五米左右的地方举起手机凑在耳边。从那位置即使扭过头来,估计也看不到我的举动。夕阳几乎已完全西沉,车厢内一片昏暗。要说灯光,也只有警报器那一闪一闪的红晕而已。
我从真空手套箱中取出医疗用的安眠药颗粒,把它放到一张形同垃圾的风景照之上,利用装药物的小瓶在上面猛敲,使安眠药化为粉末。我把手伸往后车厢,拿到了瓶装水,打开盖子后把药粉倒了进去。
一辆卡厢数少得可怜的电车横穿铁路,发出类似公交车在眼前穿越的噪音。把瓶装水放回后车厢之后,我再次把视线投向前方。
警报器停止运作,周边回归原先的昏暗。天空已经不再殷红,反而呈现出深海一般的暗青色。
我等待着森野归来,等待着她灌下瓶子里的水。可不管我如何等待,她都没有再回来。
太阳在我等待的期间已完全没入地平线。我走出车子搜寻,但那美丽的轮廓已然失去了影踪。我找出放置在车尾箱中的手提电筒试着照亮四周。在距离稍远的路腰,当电筒光线掠过茂林深处时,我的眼前忽然闪过一抹雪白。拨开丛林对上光线,终于发现那悬挂于胸部高度枝头上的光环,正是森野原本圈于手上的绷带。崭新雪白的绷带在黑暗中来回摆动着。
傍晚时分已过,夜幕降临。她,消失了。
众人齐来 恭迎祭拜
我们已久候多时 圣主的降临
圣主即将降临 圣主 圣主即将降临
击碎那 恶魔的牢狱
释放俘虏后 圣主将会降临
圣主即将降临 圣主 圣主即将降临
从被随意打开的驾驶座车门中传出了歌声。那是电台的圣诞歌曲特集。少年少女们纯洁无垢的歌声,仿佛正对提着电筒的我吟唱着。
你所等候的圣主已经归来。所以,来吧,一起前往恭迎。
歌词大概就是那样的意思吧。我突然感受到一股寒气。太阳下山之后,气温也骤降了不少。还是回到车里去吧。就算继续搜索,估计找到她的几率也不大。电筒的光线掠过枯木的枝干,呈现出石头一般的白灰色泽。我发动车子引擎,车前灯的光线照亮了前方。我想还是在没其他车辆经过这里之前快把车子靠到路腰去比较好。
对于让被摄体逃了,我确实感到些许懊悔。由于察觉到我的真实想法,所以少女在落叶林中消失了。就连卷在手上的绷带被树枝勾住她也毫不介意地离开了。
也许是我在聊天当中泄露出某些导致她提高危机意识的话了吧?难道是在聊萝沙丽亚的时候?不管如何,我在某一个环节出了错这是无可置疑的。
不过我也无需因此而过度悲观。理由有两个。第一,后车厢中还放着少女的书包。我打开后车厢的门,把书包拿了出来。那是一个十分常见的黑色学生包。也许能在当中获得一些与少女有关的情报。我抱着期待打开了书包。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当中只放着一册《眼球谭》的文库。这么说来,把书包放在车上或许根本就是她做出的伪装。这是为了使我认为“把书包放在这里就是没有想要逃跑的意思”,“打完电话之后便会回来”而放置的小道具。我会如此推断是因为,先前看着她装进书包的数码相机也消失了。她一定是把重要的东西都随身带走了吧。
对此其实我并不太在意。使我认为无需太过悲观的理由还有一个。那就是少女身穿的黑色水手服。刺绣缝制的校徽我记得十分清楚。只需调查一下便能知道她是哪间学校的学生了。只要森野这个姓并非虚假,那要把她找出来将会非常简单。退一步说,就算那是伪名,只要知道是她是哪间学校的学生,总有一天还是会让我找到的。
还没有结束。我与那名为森野的少女的缘分并没完全断绝。
我渴望着她死去时的表情。除此之外我已别无所求。我无法想象今后会有比把镜头对准断气之后的她并按下快门更为美妙的体验。只要是为了美好的事物,法律又何足畏惧呢。我将奉献出自己的身心去爱被摄体。渴望的情感被再次唤醒。与七年前相同,我在渴求着死亡之后的表情。就像在炽热的沙漠中渴望水源般。那种感觉,老实说并不坏。
我把少女的书包放回后车厢,转身正想回到驾驶席去。就在那时候,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手机的振动声。并不是从我手机传出来的。振动声应该是从脚边发出,于是我双手支撑着身体跪到地上,试着调查车子底下。后车轮旁闪烁着灯光,那是森野的折叠式电话,由于接收到来电讯号而在柏油路上震动着。随着震动,示意来电的灯光也闪烁着。
是她不小心丢下的吗?我拾起手机翻开盖子,液晶画面中显示着来电的讯息。不过打电话的人似乎设了隐藏号码设定,画面上并没显示来电人的名称。有人打电话找森野,是她的家人吗?又或者她的朋友?
我拿着手机等待着对方自动挂线。但是手机却完全没有停止振动的迹象。要说森野急于逃离我是不自然的情况,那么她会把手机掉到车底下也非常的不自然。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人正站在车后方五米左右的地方打电话。要是在那之后她便逃进落叶林中的话,手机掉落的位置便应该是车后方五米左右的地面,或是落叶林中铺满枯叶的泥地上才对。但是手机却出现在车底下。那是个虽然无法立即察觉,但只要使手机发出声响,便能让人立刻发现的绝妙位置。难道那少女是故意把手机放到车子底下的?如果是,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猜想,那是因为有某人想与我对话。
我把身体挨到车身上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并强烈地意识到气温的骤降。我把全副精力投注到由于寒冷而变得迟钝的指头上,终于按下了手机通话键。我屏息静气,把电话凑到耳朵之上。
[喂喂?]手机当中传来少年的声音。既没有大人般低沉,也不是小孩子那种高亢的声线。估计年龄和森野差不多,大概是高中生吧。“你是?”[森野的朋友。]冷静的发言。就算电话传出的并非少女而是我的声音,他也完全不受动摇。看来对于现在的情况,他应该多多少少有所掌握了吧。我握着电话的手开始冒汗。
“其实,我正伤脑筋呢。森野小姐就这么丢下电话不见了……”[我知道]“你知道?”[因为刚才,就是我给她提出应当逃走的忠告的]“逃走?从我身边?”我的心脏跳动愈发激烈。[提出把手机留下来的也是我]“为什么?”[因为我想和你说说话]那是一种柔和的细语。透过电话,我似乎感受到少年的气息正扑在耳边。我突然感到恶心起来,于是立刻挂掉了电话。
我回到驾驶席并把车门关上。把听起来变得呱躁的电台关掉之后,车内便只留下了发动机的声响。黑暗笼罩在车子四周。看着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我不由得产生出一种被人用蜡笔涂满的纸张贴到车窗的错觉。我感到喉咙异常干渴。唾液就像早上起床时般充满粘性。一股不寻常的恐怖感侵袭而来,我感觉自己似乎卷入了某种形态不明的危机当中。由于刚从寒冷的车外回归温暖,身体还很僵硬。
我操作着森野的手机,调出了各种菜单。也许能在手机中查到某些关于少年的情报。为了驱除与他对谈时内心植下的莫名恐惧,我比起调查森野,更希望先把少年的底细查出来。我想,在森野逃离我的时候,应该没时间删除掉邮件吧。一调查,果然信息都还保留着。
十二月六日,十六点二十分的发信。【我还是乘上刚才那人的车子了!(^-^;)】那是太阳刚开始下山的时间。可以肯定这是少女乘车之后发送的邮件。竟然会用表情文字呀。我有种意外的感觉。表情文字所展现的情感估计比少女自身要强上百倍。
然后是三分钟后收到的邮件。【车子停下之后你出去打电话。逃走的时候向着夕阳方向去。那边应该会有民居。】发信的应该就是刚才的少年吧。发信人栏上显示着名字与邮件地址,于是我得知了少年的名字与联络方式。今天互通的邮件只有这两件。我调查其他日期的邮件,结果几乎全是事务联络般的简短信息。与森野互发邮件的一直只有少年一人。
接着我开始调查通话记录。来电履历栏中全是隐藏号码,已拨电话栏中除了少年的名字外没有找到其他号码。如果隐藏号码全是从少年一方拨出,那么这便是彻底的个人专用联络手机了。今天,少年与森野一共通了三次电话。第一次是摄影完毕,出了落叶林岔道之后。第二次就是刚才,车子停到铁道路口之后。这两次都是森野打出去的。最后是距现在几分钟前,由那名少年拨打过来的隐藏号码记录。少年说过,打这通电话为的就是与我对话。
少年为何会指示少女逃走?我把手机丢到助手席,以身体紧挨方向盘的前屈姿势紧盯前方。车前灯照亮的空间,被铁路轨道劈开两截。警报器沉默着,完全没有电车即将到来的迹象。我调整暖气的温度,使得整个车厢暖和起来。依然冰冷的手指开始恢复知觉,呼吸频率与脉搏也恢复了正常。也许由于知道了少年的名字吧,刚才那种不祥的气氛被削减了不少。
我重新拿起电话,从发信记录中调出了少年的电话。刚拨出去,刚才的少年立刻接通了电话。[喂喂]“为什么你会叫她逃走呢?”我省略掉开场白,直接询问他。[只是以防万一。毕竟你有可能就是异常杀人鬼]“我?我才不是什么异常杀人鬼呢。”虽然已经杀过好几个人,但我并非异常。[那,结果证明我的担心只是杞人忧天了]“为什么你会产生那种忧虑?”[因为以前也遇到过危险的状况。或许她天生就是容易遭遇危机的命吧。话说回来,尸体的照片拍摄到了吗?]“你在说什么”[奇怪了。森野在电话中跟我说过,她是去扮成尸体拍纪念照的啊]虽然对方说着“奇怪了”,但我完全感受不到对方语气中有困惑的意思。只是对于保持沉默的我,对方也没有丝毫挑衅的意味。少年只是淡淡地说着,声调极其坦然,要用什么词语去形容的话,大概是“空洞”吧。
难道说我手上这部电话,正链接着黑洞彼方的世界?难道说,话筒当中传出的声音并非发自人类,而是无尽黑洞自身所产生出来的回响?
“你到底,是什么人?”即使知道了对方的名字,我却依然无法安心。不过少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询问一下你的车牌号码吗?]“我不会告诉你!”[那么,我现在开始读一组数字。请你确认一下]说完,少年念出了一组数字。那确实就是我的车牌号码。“不对!”[你说谎]“那你就别问呀!”[刚才说要“确认”,也就是说我知道了你的车牌号码。只是为此希望能与你再确认一下]“什么时候查的?”[刚才,与森野通电话时]“我是打算把她送到车站的。但她却擅自跑了,这会让我很困扰的。要是她迷了路,或出什么意外的话……”[请你暂时留在那里别动]“随你想吧。但你确实误会我了,竟以为我就是七年前的犯人……”[那种事情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出乎意料的回复。[关于探讨你到底是否犯人,如果你要坚持否认的态度的话,那就这么办吧]“我可咽不下这口气。你这是在怀疑我。所以我想知道你怀疑的根据……”[要是说出来的话,就会变得无趣了呢……]少年叹了一口气,感觉像在嫌解释起来麻烦。尽管依然觉得他让人不舒服,但会叹气也就代表少年也不过是一具躯体。当声音的主人产生出轮廓时,我顿时安心了不少。
“这并不是有不有趣的问题。我只是想知道自己被质疑的原因”[听了之后还请你别太失望。我之所以会对森野提出逃走的忠告,是因为接到了电话]电话?[根据指示,她给我拨打了电话。所以我告诉她要逃离你]我对他说的话完全摸不着头脑。[今天,十二月六日,正是七年前被杀少女的忌日]没错。[森野是在半年前开始计划这次的尸体遗弃现场参观之行。正好是在垃圾处理设施建设计划发表的时候吧。她觉得既然要去,还是在少女的忌日当天去拍纪念照比较好]我也是为着相同的理由前来的。要是现在不来,今后将再没有机会了。[原本我也会同行的,但不巧今天却有事抽不开身,于是只好让她单独去了。那个时候,我给她做出了指示。]
要是遇上见到你也不会惊讶的人,就给我打电话。因为那个人,也许不是普通人。
“……为什么?”我对着手机询问到,于是少年用沉稳的语气作出说明。[据说,那个山顶有被杀害少女的幽灵出没]“你是说网上那些传闻?”[森野每次外出都会穿着校服。当然偶尔也会有例外。不过因为她曾跟我提过,今天会逃学半天,直接乘公交过去,所以我想她今天应该也是穿着水手服吧。话说回来,传闻中的幽灵,似乎也是穿着一身黑色水手服的呢]
我于是回想起与森野的一段对话。从公交车站到这里来的一路上,有好几辆车经过,但司机们一见到我就都露出一脸铁青的样子。大概,他们都把你当成幽灵了吧。你看到我,却完全不惊讶。
我一见森野便知道她并非幽灵。实际上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那所谓的幽灵传闻。我甚至认为会被谣言蛊惑的人们,实在是太愚蠢了。只要调查一下七年前的事件,应该轻易便能得知死去少女所就读的学校名称,甚至了解到那间高中的制服并非传闻中的黑色水手服。
因为七年前为少女替换衣服的就是我,所以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晚上,塞在少女书包当中的是藏青色背心与格子纹的裙子。
要是能顺便把当年的周刊杂志也调查一下的话,甚至还能知道被害少女的发型。根据当时的案件记录,杂志上刊载了少女生前所拍摄的证件照。被害者并没有一头黑色长发,而是剪了一个男生头,并且染了一头接近金色的毛发。再者,少女被杀时穿的是便服。要是幽灵穿着便服,并且上面还沾有我的鼻血的话,相信我一定会对那幽灵目击谈感到恐惧万分吧。但实际上,人们所目击到的幽灵,与成为被摄体的少女,却是完全没有共通点。
少年便是察觉到这一点,从而进一步预测犯人的心理吧。正因为犯人不会受到幽灵传闻的蛊惑,所以能够堂堂正正地面对森野。
“但是,只因那样便一口咬定我就是七年前的犯人,实在是……”[我并不知道你是否犯人]“但你的语气却在怀疑我!”[考虑到森野的霉运,就算她会遇上杀人犯也并不意外]看来那个少女是出了名的倒霉。我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了,我想知道她至今都经历过些什么事件。由于我清楚自己就是杀人犯的事实,所以对他说的话深有感触。但是现在,还是糊弄过去吧。
“就因为这种愚蠢的理由?”装傻的犯人老实说还挺逊的。我都开始为自己感到可悲起来。[你是七年前的犯人,是连续杀人鬼,或者是连环杀手,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你举的三个例子有区别吗?”[我给森野提出忠告,叫她别接近你。虽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但只要没有交集就不会出事。我的原意是这样的。但她却在挂线之后坐上了你的车子。她的举动出乎我的理解。你到底使用了什么诡计,让那个森野乖乖地坐上你的车呢,我完全无法理解。]我也想知道。[对了,和我签订一个协议吧]“协议?”[不过是很简单的事情。只要你不把脑筋动到我和森野头上,我们这边也不会对你的人生作出任何干涉。]
我默默盯着前方车窗外的铁轨。铁路轨道连接着黑暗的深处。少年说的话在脑海中不断翻滚着。
真是愚蠢。像那种协议到底有什么效力可言!少年话语当中的意思是“双方保持毫无关系的状态”。那样做的话我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还是无视他提出的请求吧,我会把森野找出来,并绝对让她成为我的被摄体。
……不,不对。少年知道我的车牌号码,而名为森野的少女甚至知道我的长相以及车子类型。我渐渐能够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了。再次就少年提出的协议做出思考,读到了“你要是打算对我们出手,我就把车牌号码通报警方”的讯息。也许他会把这当成七年前那起事件的相关情报告诉警方。警察会沿着线索找出我,或许还会搜查我的住处。那样的话就真是百辞莫辩了。
这一定是场噩梦。少年那听着像是无关痛痒的协议,我却无法当即拒绝。不止如此,我甚至觉得自己正处于不利的一方。毕竟我的立场太糟糕,早已跨越了法律的戒条。就算少年在打完这通电话后立刻报警,我也完全无法制止。到那时候,不管有没有我是犯人的确切证据,警察都会对少年的供词产生兴趣。少年的目的是把我归入警方的搜查范围,接下来只需等我自寻灭亡吧。
最妥善的选择是什么?在少年还没知会警方之前先把他找到杀死,然后再把名为森野的女孩查找出来成为我的被摄体?要是下好决心的话,就得在今晚动手。可惜那计划实在太不切实际了。就算很有可能性实施,也一定是伴随着极高风险的行动吧。再者,就算成功了,也无法保证今后就能够高枕无忧。我并不喜欢杀人。甚至觉得那是一种令人发指的行为。为了保住自己,把并非被摄体的普通人杀害,那是一种异样的、丑恶的行为。我不认为自己能够接受。
该如何处理,才能更妥当地化解这次的事态?还是和少年签订协议吧。要一直遵守协议,绝不违背。双方互不干涉对方的生活,并且不做出任何排除对方的举动。允许对方的存在,并过着互不敌对的日常生活。只是这样做的话,我便会失去森野这个被摄体,那是多么让人惋惜的事啊。不过相对的,我却能保住自己的人生免遭破灭。
……少年的协议我到底能信几分?要是对方先行违背了协议该怎么办?人类是善于撒谎的生物。我很清楚这一点,因此才会寻求人们死亡的容颜。寻求那不施演技,没有伪装,更不会展露假笑的面容。尽管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我可曾试过打从心里去相信一个人呢?人类的表情并不会反应出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那只是一层虚伪的外表。不知打从何时开始,这个想法变得理所当然起来。不管谁提出何种建议,我都不会立即选择相信,对于不知何时定会遭受背叛这一想法,我至今的人生中从不对此抱有任何疑问。但是现在,在这种状况下,我一直遵循的理论受到了冲击。我所需要的只是信任。信任人类。
[之所以会选择七年前的十二月六日,是为什么呢?]少年问道。“我不是犯人,所以不知道。”[那,犯人为什么会选择七年前的今天呢?]“那倒是有迹可循。比方说……”[萝沙丽亚·伦巴多的死忌?]我想,森野一定是在电话中报告了曾与我谈及萝沙丽亚的事了吧。又或者与我一样,对于那少年来说,萝沙丽亚也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没错。一九二零年十二月六日,她死了。两岁就逝世的少女,直到现在依然维持着当年的样子。她的表情,细致得像是随时会从睡梦中苏醒一般……”[你很清楚嘛]少年一连串的问话,似乎在对我传递着“相信自己”的讯息。我不能够对他抱有质疑。不然将会造成双方的不利。那样的事情我是再清楚不过了。但,我的心却在惧怕着。我被疑心暗鬼牵着鼻子走。我害怕在自己信任协议并安心下来时,他却背叛了我,不履行协议的内容。结果一定会演化成那样的。堂堂生活过日子的并非相信他人的人,而是欺骗他人的人。我在社会中目击了无数这样的实例。我看着人类都是如何欺骗着人类,如何从对方身上榨取利益。
无法信任人类,正是出于自我内心的恐惧。我害怕被人欺骗、害怕察觉自己遭人欺瞒。畏惧人类的这一情感,剥夺了我思考的自由。
我该一直维持这样的人生吗?如果现在选择相信少年的话,我会否领悟到某些未知的事情呢?也许,我能变得不再需要瞻仰尸体照片也能获得心灵慰藉?
像是要抚慰驾驶席当中蜷缩身体抱头思考的我,少年悠悠地开了口。[我也很了解萝沙丽亚]他的声音,充满了温柔。[那是历史上,最甜美的尸体]犹如面对至亲,他的言语当中包含着亲密的气息。[要不是处于这种状况,我真希望能与你好好聊聊她的事情]我到底可以信你几分?我明白自己想问的是什么。我现在,必须去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类。我与你签下协议,今后不会干预你们的人生。只要说出这句话就行了。但是。“……一直以来,我都渴望着去相信人类。但是,我却很害怕。不管如何。”我不清楚在无意识中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但我渴望被拯救,渴望吐出自己的心声。少年回答了我。[这样就好。你没有必要改变自己。你要是不信任人类那也没关系。人类的话语当中充满了欺瞒,不相信他们才是明智之举。那么,这样吧。你只要不把我当成人类就行了。只要我不是人类,你就无需对我说的话感到害怕了。]“真是乱来……”[正是为了与你签订协议,我才会让森野把手机放在那里的。为的就是杜绝你对她的追踪。]
挂掉电话之后,车内只能听到发动机的震动声。前方轨道没有电车驶过,身旁的道路也不见任何车辆驶经。车子外面只有一片黑暗。那是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名为夜晚的巨型暗幕。我脑海当中产生出一个情景:犹如遭受深海水压的挤迫,前车窗将被巨大的黑暗压得粉碎,而我的体积最终也被压缩成为奶瓶般的大小。
那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森野曾经说过,我与他的氛围很像。我用倒视镜观察着自己,却依然毫无头绪。渐渐地,我开始产生出车外无形的黑暗正是少年自身,于是整个人变得恐惧起来。我开始渴望人类的声音,因此再次扭开了收音机。
开车之前突然想起了漏掉的东西,于是我打开车门,利用手电筒照亮黑暗。我回收了被树枝勾住的雪白绷带。仔细看,绷带上渗透着淡淡的血迹。
车子开出没多久便进入了山麓的小村庄。离开平坦的田园地带后,车子驶入了交通繁忙的地域。车窗外数度掠过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招牌。电台的声音没能入脑,我开车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与少年的交易。
“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幽灵的传闻。传闻中幽灵的形象,与七年前刊载出来的被害人,从服装到样貌都差距甚远。正是由于我知道这些,所以在见到那个叫森野的孩子时才没被吓到。”直到挂线前一刻,我都没有承认自己所犯的罪行。[要真是那样的话,我感到万分抱歉,让你陪我聊了如此长时间的电话]那是没有囊括任何情绪的声音。“比起你,我更气的是世人。”[为什么呢?]“要不是大家都相信幽灵传闻的话,我应该就不会遭你怀疑了。”七年前山顶上发现了女子高中生的尸体。现在,那个地方有幽灵出没。幽灵穿着黑色水手服,留着一头长发。“不管是散播谣言的人还是世人,他们都完全没想过要去调查事件的真相!”
在发现尸体的地方提出建造垃圾处理设施,是对那少女尸体的一种亵渎。有些人产生罪恶感,有些人则害怕遭到报应。幽灵传闻之所以会流传出来,正是反映了这附近居民的心情吧。“我想,散播谣言的人,一定就是反对垃圾处理设施建设的人吧。”一定是那些无法以理性交涉获得解决的人们,打算通过行政方式阻碍设施的兴建,因此煽动人们,激起大家的反对建造的意欲。犹如读出了我的心声,少年直接否定了我的话。[啊啊,不是那样的]“你怎么知道?”[因为是我。散播谣言的人。从半年前开始,我就定期在网上写东西。所谓的目击谈全都是我创作出来的。因为即将要前往尸体的发现现场,所以得做些准备工作。毕竟在同一天,很可能会倒霉地遇上犯人嘛。原本预定我也会同行,那个时候,要是能让我见到疑似犯人的人,一定超幸运的。]
我费了好些时间才消化完对方所说的话。也就是说,少年散播出错误的情报,撒网出去的用意就在于锁定犯人。而幽灵的外貌像极森野,也是少年蓄意营造出来的假象。“我是不能理解你话中的倒霉和幸运在哪里,但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会希望见到犯人?”[那和到动物园参观狮子是相同的心理]“那个名叫森野的孩子,到底知道多少?就连你散播幽灵谣言的事也知道吗?”[她什么都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我想,她一定只认为你是个想与她搭讪的途人吧]“你的意思是,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和你通电话,便听从了你的忠告逃跑了?”[没错。因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听到那词语的时候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连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因为少年的声音当中没有包含任何感情。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就连“朋友”这概念的存在性都被一并否认掉般。既然如此,他又为何做出保护那少女的行径呢?难道他对她有着恋爱情感?“假设我是犯人,并且把那少女杀死,拍下照片的话,你会怎么办?”[会把你找出来]“为了报复我?”[不,我应该会请你让我欣赏成品吧?大概还会跟你交涉转让照片的事宜。]“之后呢?”[没有了]
我想作呕。在少年的内心当中,根本就察觉不到任何被人类定义为“爱”的东西。我在车上回想起森野的表情。与少年的言语相比,她那充满哀怨的表情实在太有人情味了。我挂断了电话。放弃与少年做出进一步的交流。
放弃那位名为森野的少女,让我有种失恋的感觉。但我要是去找那女孩的话,一定会在哪里遇到那名少年吧?我有预感,与他有所瓜葛的话准没好事。挂断电话之后,随着时间的沉淀,那种感觉转为确信。我不得不放弃那位使人联想到静夜森林、充满神秘感的少女。
但我追求尸体容貌的心情却与以往一样,甚至更为渴求着。我寻求着一具与萝沙丽亚·伦巴多同样,能够引导我联想得更为深远的尸体。与少年的协议是“只要不干涉到他们,对方也不会干预任何关于我的事情”。就是说,和少年做出的承诺,如同被他告知了“想拍摄照片的话就去找森野以外的被摄体”一般。
那天晚上,我没有返回自己所住的公寓。我把车开入繁华街,并在保龄球场的大堂中搭讪了一位满脸无聊的少女。我们一起去钳公仔,之后从自动贩卖机买了果汁给她喝。我把她请上车,拍摄在那天晚上完成了。之所以会选择那名少女,是因为她与森野一样,有着一头漂亮的黑发。
过了两周,依然没有警察上门调查我。而我这边也同样,没有做出任何调查森野或那名少年的任何举动。手机已经关了电源,与绷带一同被我保管着。
在拍摄第五个人的时候,我开始庆幸自己当时没能把森野变成被摄体。要是当时拍了她死后的照片,那么我的创作也在那时候得以完成,余下的人生一定会变成只为爱着那照片而活吧?现在这种不管如何拍摄都无法满足的丧失感,将会化为更多热情,我对此产生出正面的情绪。
话说回来,森野在当天平安回到自己家了吗?闲暇的时候,在我观赏死者们的相册时脑海总会浮现出她的身影。【逃走的时候向着夕阳方向去。那边应该会有民居。】虽然少年在邮件当中那样写着,但当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吧,而且气温也下降了不少。不过要是她在山上冻死的话,新闻应该会报导才对。既然没有任何相关消息,应该能证明她平安下了山吧?
就算安然走到附近的民家求助,估计居民们受到少年散播的谣言影响,应该也没什么人会愿意伸出援手吧?要是去截车,司机们说不定还会尖叫着踩油逃走吧?我在脑海中勾勒着,遇上那种莫名其妙的状况而咂嘴的少女的表情。
少女什么都不知道。那一天,她差点死去的事。以及与她一同走过落叶林小道的人正是杀人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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