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炽实书第二本熊出没真实

  第一章深渊般的少年I  圣历1888年春,高文共和国,马斯顿小城。月桂花盛开的季节,满城飘香。  午后,伯塞公学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靠在爬满常青藤的墙边闲聊,风吹起女孩们的裙摆,像是一朵朵蓝色的风信子。  伯塞公学是这座小城中唯一的贵族学园,也是一座神学院,有数百年的历史。在信奉弥赛亚圣教的国家中,神职人员的地位高高在上,遇到尊贵的红衣主教,连贵族都得鞠躬行礼,所以贵族人家的孩子都以接受神学教育为荣。  “安妮安妮,你想好要在仲夏夜庆典上穿什么裙子了么?”两个女孩靠在饮水泉边聊着天。  “我做了一件六两重的素纱舞裙,搭配你见过的那双银色高跟鞋和那串月光石的项链,怎么样?”名叫安妮的漂亮女孩拎着校服裙角轻盈地转圈,好像她已经穿上了那件轻盈的舞裙,在万千瞩目下出场。  “喔!六两重的素纱裙子?得是东方产的蝉翼纱才能那么轻吧?”另一个女孩吃境地瞪大眼睛,“听说如今翡冷翠最流行的裙子就是蝉翼纱做的轻裙!”  “裁缝说那条裙子穿着去参加翡冷翠的顶级舞会也不是问题!”安妮扬起精致的眉宇但压低了声音,“要不要晚上来我家,我给你看看那条裙子?可别叫苏姗和沙亚娜知道,她们总是跟我学着穿衣服!”  如今刚刚四月份,女孩们已经开始讨论仲夏夜庆典上的裙子了,可见马斯顿的慢节奏,整年下来也没几件大事。  马斯顿以温泉闻名,早在罗马帝国的时代,这里就是皇家的温泉行宫,每年夏天皇帝都会携带大批贵族和女眷驾临马斯顿泡温泉。几百年过去了,马斯顿依然保持着当年的慢节奏,靠温泉旅游和种植月桂、郁金香为生。  “西泽尔!西泽尔!谁看见西泽尔了?”吼声忽如其来,惊起了无花果树上午睡的鸟儿。戴着圆片眼镜的年轻修女跑着穿过走廊,修女服的袍脚左右翻飞。  “中午好啊艾诺娅嬷嬷,找西泽尔么?”靠在墙边的男生摸摸帽檐冲修女行礼。  “你们谁看见西泽尔了?”艾诺娅修女神色焦急,而且似乎气得不轻。  作为神学院,伯塞公学的教师半数都是神职人员,艾诺娅修女是六年级的主任,管理着几十个贵族子弟,其中最让她头痛的就是西泽尔。  用她自己的话说,“给那孩子当老师对我来说只有一件好处,那就是我会更快地上天堂!”  今天是牧师资格考试的日子。男生在伯塞公学耗上六年的时光,为的就是一纸牧师资格证书。此前的一周里,图书馆里彻夜亮着灯,学生们埋头苦读,为牧师资格考试备战,唯有西泽尔缺席。  他总是这样,我行我素,游走在校规的边缘,好些次都面临被开除出校的惩罚,可最终校长检索校规,发现他还差那么一步才够格被开除,就这样这孩子一直在伯塞公学里混到了今天。  好在他的成绩相当不错,分明没看见他练琴,可在钢琴考试中他随手就弹出了复杂的《辉煌协奏曲》初章,连那位挑剔的钢琴课老师德尼修女也不得不给他满分,平时也不见他阅读诗集,可诗歌考试的时候他花了半个小时就写出了三首中规中矩的十四行诗,没有争议地成为全年级第一名。艾诺娅想这孩子也许是对牧师资格考试早有准备,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但临到开考西泽尔都没出现,主持考试的罗曼神父勃然大怒,几乎想当场取消他的考试资格。  通不过牧师资格考试的结果就是肄业,艾诺娅可不希望自己手下出现肄业的学生。她费尽口舌劝说神父将考试稍微延后,自己满校园地寻找西泽尔。  “西泽尔的话,去下城区的赌场找找吧,他应该正挤在一群下等人里赌钱呢!”一名男生说。  “赌场?”艾诺娅一愣。  “嬷嬷您还不知道么?西泽尔最近研究赌博研究得很入迷哦。”另一名男生笑,“大概是觉得牧师这条路不好混,准备转行去当职业赌徒吧?”  “西泽尔能当牧师么?嬷嬷您没搞错吧?哪里见过魔鬼去侍奉神的呢?”有人起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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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嬷嬷您还不知道么?西泽尔最近研究赌博研究得很入迷哦。”另一名男生笑,“大概是觉得牧师这条路不好混,准备转行去当职业赌徒吧?”  “西泽尔能当牧师么?嬷嬷您没搞错吧?哪里见过魔鬼去侍奉神的呢?”有人起哄说。  “这这这这……真是邪恶的行径!”艾诺娅气得浑身颤抖。  马斯顿是一座山城,位置较高的城区是“上城区”,环境优雅,市政厅、歌剧院、教堂都位于这里;山下的镇子被称为“下城区”,那里街道狭窄污水横流,赌场、妓院、屠宰场和仓库都在那里;上下城区由一条窄轨铁路相连。  前几天学校的厨师去山下的镇子采办食物,带回消息说有穿着伯塞公学校服的男孩在下城区的赌场里出没。当时艾诺娅还不信,伯塞公学的学生们都是贵族子弟,过着高贵优雅的生活,从来不必为钱烦心,怎么会去赌场里鬼混呢?即便是跟那些下等人擦肩而过,也会蹭脏他们精致的校服。  但若是西泽尔的话,并非没有可能。艾诺娅永远搞不明白西泽尔在想什么,没人能搞清楚,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西泽尔。  在女孩们眼里,那是个精致、优雅、讲礼貌的男孩,很神秘,他或许有点冷淡,但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笑得不多,可笑的时候会让人心里一惊或者一暖。而在男孩们眼里,那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西泽尔对别人的目光根本无所谓,他很少参加社团活动,也不曾出现在任何同学的生日派对上,甚至懒得上课。他独自往来,似乎并不需要“同伴”这种东西。  此时此刻,下城区的赌场里,男孩在赌桌边坐下,修长的手指轻弹桌面,“您好。”  这是个任何时候看见都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男孩,十六七岁,身材高挑,面部线条精致而锋利,像是硬质铅笔画出的肖像。要说缺点的话就是脸色略显苍白,似乎身体并不那么好。  他的同伴个头略矮,眉目清秀,有着柔软的棕发和机灵漂亮的眼睛,正左顾右盼,神情有点紧张。  桌对面的男人缓缓地喝完了杯中的白兰地,转动那双带着白翳的眼睛,上下打量这两个男孩,“神学院的学生不该来赌场,尤其是伯塞公学的学生。”  男孩们都穿着挺拔的立领校服,蓝色领巾上钉着金色的十字星领扣,只有神学院的校服才会有这样的装饰,而马斯顿城里只有伯塞公学这么一所神学院。  “西泽尔!他看出我们的身份了!”矮个男孩大吃一惊。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刚才他还只知道我是伯塞公学的学生,现在他连我的名字也知道了。”西泽尔笑笑,“那就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西泽尔,这位是我的朋友米内,斯蒂尔家的儿子,未来的斯蒂尔男爵。”  “喂!你怎么把我的名字也说出来了?你担心我在老爹那里死得不够惨么?”米内大惊。  “我可是听说你爸爸也很喜欢赌,也许他会因此觉得你继承了家风呢。”西泽尔微笑,垂下长长的睫毛,看了一眼桌上三张烫金的牌,“节约时间,让我们开始吧。”  “你懂游戏规则么?”男人挑了挑眉,“这可不是你们神学院里的扑克牌游戏。”  “在这里混了一个星期,基本规则都懂了。”西泽尔说,“上校您的事也听了很多。”  “上校”是对面那个男人的绰号,没人知道他的真名。赌场里传闻他曾是一位海军上校,他也总穿一身海军军服,胸前挂满各式各样的纪念章。他是这间赌场的看守人,赌场里的各种麻烦都由他解决。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赌场最中央的赌台旁,跟客人们玩“猜国王”的小游戏。  三张特制的牌,分别是“国王”、“王后”和“骑士”,先摊在桌上让你看清国王的位置,然后翻过来慢慢地洗一遍,一字排开,你要做的事情就是从中翻出国王,翻中的话,上校返还你五倍的赌资。  瞎蒙也有1/3的机会,赢了却有5倍的赚头,按理说这个游戏对上校很不公平,但结果恰恰相反,最后赢的总是上校。  每次赌客翻错了牌,上校就会把其他两张牌也翻过来,以示自己并未偷偷换牌,国王分明就在赌客的手边,但赌客就是翻不中它。这时上校就会轻笑着说出他的经典台词,“只有国王的手才能翻中国王,可惜呐,您并不是有国王之命的男人。”  有人说那三张牌是上校当海军的时候从某个海巫女手中得来的礼物,是被诅咒过的,牌面上的国王、王后和骑士是被封印的三个鬼魂,会在不同的牌中流动,所以赌客总是翻不中。但传闻归传闻,大家还是愿赌服输,乖乖地拿出钱来。在赌场里没人敢跟看守人作对,赌场看守人都不是善类,有的曾是干过黑帮,有的曾经是强盗,赌场里是非很多,只有亡命之徒才能守住它。  老赌客都知道对那张赌台敬而远之,最近这张赌台总是空荡荡的,上校喝着白兰地,神情越来越落寞,直到西泽尔在他对面坐下。  这男孩的坐姿引起了上校的兴趣,有过各式各样的人坐在上校对面,有的谨慎机警,有的躁动不安,但都流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但西泽尔不同,分明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却比所有大人都镇定。他就这么随意地一坐,就成了和上校对等的存在。  “米内你带钱了吧?”西泽尔说,“都借给我吧。”  “这个月的零花钱我都带出来了,十二个银币,”米内抓紧了钱袋口的牛皮绳子,“不过……我说西泽尔,你下午不是还有考试么?考试快开始了吧?”  “我会抓紧时间,上校的赌局见输赢很快,坐铛铛车回学校的话,十五分钟就够了。我会迟到一些,不过按校规迟到一节课还能进场考试。放心吧,今天下午我会拿到牧师资格的。”西泽尔伸出手,“不是说好要借钱给我的么?你不是我在伯塞公学里唯一的好朋友么?”  米内没辙了,只得把钱袋交到西泽尔手里。他确实标榜过自己是西泽尔在伯塞公学里最好的朋友,而且是唯一的朋友,朋友之间总要讲义气。  “拿出全部的零花钱来赌,不能不说是种豪气,但十二枚银币可不够你们玩几把。”上校说。  “确实少了些,那就都押上吧。”西泽尔转手就把钱袋放在了赌台上。  上校在心中冷笑。这男孩如果觉得虚张声势就能在气势上压倒他,那就大错特错了,职业赌徒都会虚张声势,上校见得多了。
  “确实少了些,那就都押上吧。”西泽尔转手就把钱袋放在了赌台上。  上校在心中冷笑。这男孩如果觉得虚张声势就能在气势上压倒他,那就大错特错了,职业赌徒都会虚张声势,上校见得多了。  上校开始洗牌,米内死死地盯着上校的手。上校的动作并不快,可牌背面烫金的美杜莎花纹太绚丽了,米内紧张地揉揉眼睛,生怕看漏了。上校微微一笑,洗得更慢了,好让米内看清楚。  三张牌在西泽尔面前依次排开,上校把一摞银币放在桌面上,“找出国王,这些都是你的。”  西泽尔伸出手,摸了摸右边那张牌的牌背。  “翻啊!翻啊!就是它没错!”米内在心里大叫。  他可是始终没眨眼,眼看着国王被洗到了右边,西泽尔翻牌就对了,翻开就赢五倍。  “目光很敏锐哦。”上校微笑。  西泽尔没有翻牌,转而去摸左边的那张牌。  “没关系,想好了再做决定,”上校继续微笑,“试着摸摸每张牌,也许你能听见那里面灵魂的应答。”  别的赌桌上,客人们也各玩各的,偶尔有人把目光投过来,但都是匆匆的一瞥。没人对结果好奇,这种事情老赌客见得太多了,从西泽尔在赌桌旁坐下的那一刻开始,输赢已经定了。  上校完全没有催促西泽尔的意思,他喝着白兰地,望着门外白炽色的阳光,仿佛神游物外。  上校越是镇定,米内心里就越没底,国王真的在右边么?也许自己有一瞬间看花眼了?或者上校在洗牌的时候加入了一些精巧的小手法?上校可是号称从未输过的啊!曾经有很多人气势十足地坐在上校对面,瞪大了眼睛看他洗牌,再自信满满地翻牌,最后输得倾家荡产,连走出赌场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么多人输了,凭什么他们俩能赢?他们俩哪里比那些见过大世面的老赌客强?越这么想米内就越紧张。赌注是十二枚银币,在成年人看来不算什么大数字,可米内还指着靠这些银币过完这个月呢。“零花钱在赌场里输光了,想预支下个月的”这种理由在家里人那里可说不通。  上校的表就放在桌上,秒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米内的心跳速度几倍于滴答声,他觉得自己像是等待宣判的囚徒,输定了……输定了……输定了……好像有魔鬼在他心里小声地诅咒。  他鼻头上挂了一滴汗,随着重量越来越大,汗珠终于悬挂不住,“啪”地滴落在台面上。  那一刻,西泽尔伸手翻牌,持剑的君王坐在骷髅王座之上!国王!  米内惊喜地尖叫,他也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区区十二枚银币的小游戏,三张牌里翻国王,谈不上什么技巧,根本就是碰运气,可翻牌的那个瞬间在米内看来如此惊险,仿佛图穷匕见。  “看起来是我赢了。”西泽尔淡淡地说。  上校错愕了片刻,借着懒散的笑容再度浮现,他缓缓地拍掌,“漂亮,漂亮!今天我们这里来了一位有国王之手的年轻人!”他把桌上的银币推向西泽尔,提高了音量,“这个拥有国王之手的年轻人刚从我这里赢了六十枚银币,接下来的赌局会更加精彩,有兴趣的朋友们,欢迎围观!”  几个闲着的赌客围聚过来,这还真是少见的事情,一个神学院的学生,上校竟然把他看作对手。  西泽尔把赢来的银币全都堆在赌桌上,又一次下了全注。  “为什么不多分几堆?这样你能玩得更久一些。”上校微笑着建议。  “谢谢,不过不用了,下午我还有考试。”西泽尔也微笑。  国王,国王,还是国王!  随着国王一次又一次地被翻开,越来越多的人围聚过来。起初他们还笃信着上校的赌运和那三张魔牌,但今天幸运女神坚定地站在西泽尔那边。  他第三次翻开国王的时候,有人惊呼起来,第五次翻开的时候,惊呼变成了欢呼。眼前的一幕太让人激动了,被诅咒的魔牌在这个男孩面前失去了效力,好像是神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帮他翻牌。  越来越多的银币被推到西泽尔面前,银币又被兑换成金币。  上校的洗牌速度越来越快,手法也越来越花哨,最后只剩下几团金色光芒在手中翻动。西泽尔翻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每次他抓起某张牌扔在桌上,必然是国王。  手起牌落,西泽尔第十三次翻开了国王,欢呼声低落下去,接下来是可怕的安静。  上校死死地盯着西泽尔手中的国王,脸色铁青,眼睛里逼出刀锋般的锐气。  上校愤怒了,这个来自神学院男孩竟能把上校逼到这个地步。看客们都心惊胆战,据说得罪了上校的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很好,现在你有足够的赌注了,我们何不把赌局弄得再大一些?”上校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凶狠,“终于遇见了有国王之命的男孩,真让我高兴!但年轻人,你要清楚一件事,国王是必须连战连捷的,失败的国王会被敌人砍下头来!所以当你走上了国王之路,就要一路走到底。”  “很抱歉,没法陪您玩了,我说过的,下午还有考试。”西泽尔站起身来,把桌面上的金币收好。  他赢来的钱最后兑换成六十枚金币,金币背后上都有独角兽印花。那是美地奇家族的家徽,美地奇家族是教皇国最富有的家族,他们发行的金币通行四方。  有人在心里赞叹这个男孩的聪明,赢到这里收手就好了,要是接着赢下去,鬼知道他能不能带着钱走出赌场的门。  “米内,我们走吧,再晚就赶不上铛铛车了。”西泽尔没走出几步,就听见了背后枪械上膛的声音。  “我说了,国王之路就得一路走到底,中途退出的国王也会被敌人砍下头来。”上校手持沉重的大口径短枪,指着西泽尔的后心。  人群中传出倒抽冷气的声音,在这间赌场里混的人都了解上校的脾气,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亡命之徒,他那支短枪可不是用来装饰的。西泽尔想见好就收,但已经晚了。他在所有人面前打了上校的脸,从此上校的神话就终止了,上校无法忍受。  “我赢的也不是很多,应该不用这样吧。”西泽尔转过身来,米内吓得躲在他身后。  “你赢的确实不算很多,但我不能容忍有人在我面前耍花样。你最好向我展示一下你是怎么作弊的。”上校神色狰狞。  “您怎么能肯定我作弊了?”  “你连赢了十三次,这个几率大约是160万分之一,没人会有这样的好运,唯有作弊。赌场是不会允许任何人作弊的,我一枪打穿一个作弊者的心脏,也是合情合理的。”  人们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以免上校开枪的时候,西泽尔胸口冲出来的血溅到自己身上。
  天之炽
(楔子)  世界  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光滑的砖石地面上,袅袅的白烟从鹤形铁香炉中升起,白檀香的气息溢满整间课堂。  白发苍苍的教师端坐在高处,手持书卷朗声念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身披白衣的弟子们在纸上抄录,地下摆满了墨迹未干的纸页,微风吹来像是满池白莲摇曳。  “今天讲授的这卷书名为《大学》,是大人之学,夏国人治国安邦的学问。”教师合拢书卷,环顾弟子们,“刚才我朗诵的是《大学》的总纲,意思是说治国的根本在于亲近你的人民、爱护他们,教导他们明理向善。夏国的君子们又说,如果君主的马厩里养着肥马,厨房里堆满了美食,人民却饿得面有菜色,甚至饿死在荒野中,那样的君主,跟率领野兽吃人没什么区别。你们都是我锡兰国的栋梁,日后要担起这个国家的责任,务必牢记这些教诲。暴政永远无法缔造出完美的国家,切记,切记。”  “是,殿下!”弟子们整齐地躬下身去。  外面隐隐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震得屋顶的泥灰簌簌地下落,仿佛顶天立地的巨人在附近行走,可学生和老师都好像全无察觉。
  外面隐隐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震得屋顶的泥灰簌簌地下落,仿佛顶天立地的巨人在附近行走,可学生和老师都好像全无察觉。  老师躬身回礼,将手中的书卷交给身后侍立的那名学生,“这本书是夏国皇帝馈赠的礼物,是珍贵的古版书。阿莫斯,你在这些人中虽然不甚机敏,但敦厚沉稳,可以传承这本书。我把它交给你,要好好地收藏,把书中的道理讲给别人听。”  “科尔查,这是我用过的镇纸。你聪敏好学,我很欣慰,但脾气急躁,希望这件东西能帮你镇一镇你的坏脾气。”老师把一尺长的青玉镇纸交付给身前那名淡褐肤色的矫健青年。  “泰伦特,这柄佩剑也是夏国皇帝当年馈赠我们锡兰国的礼物。你性格柔弱,应该用这把剑斩断自己的迟疑。”  “博格德尔,这盒子里的国玺是我锡兰国的至宝,你威武善战,机敏过人,应当可以保全它。”山一样魁梧的青年单膝下跪,接过沉重的檀香木盒。  他本是这些人中最骁勇跋扈的男子,上过战场,视生死如无物,此刻面对老师那双淡泊而深远的眼睛,只觉得胸口中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迸射,痛得不能自持。  老师按住了他的肩膀,轻轻地笑着说,“珍重,珍重。你我都是锡兰国的男子,大难临头之际,各自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有什么可哭的呢?”  片刻之后礼物分赠完了,老人拍了拍双手,站起身来轻轻地叹了口气,“走吧,走吧,我们各奔自己的前程。”  一直克制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弟子们俯身叩首,把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呜咽声回荡在诺大的教室中,仿佛群鸟哀鸣。  老人并不理睬他们,而是缓缓张开了双臂。侍立在身后的学生阿莫斯含着泪为他脱下白袍,暴露出干瘦的身躯,其他两名学生将沉重的甲胄一件件地贴合在那苍老的身体上。  他固执地停止了身体,但这件太过沉重的传国甲胄压得他弯腰驼背。他深吸一口气握住了佩刀的刀柄,那是锡兰国传统的蛇形刃,刃口淬毒,泛着蓝紫色的微光。  “殿下!”勇武的博格德尔挺身而出,“为什么要这样?锡兰国没有了你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我护着你杀出去,没什么人能阻挡我博格德尔,西方人的铁傀儡也没用!”  “混账!”老人勃然大怒,“我刚刚教给你的道理,你就忘在脑后了么?国家的根本在于人民!我活下去,我的人民都死了,我就是率兽食人的君王!”  博格德尔一愣,面有愧色却又不甘,只能猛地跪了下去,狠狠地用额头撞地,撞得自己满面鲜血,“殿下!博格德尔很愚蠢!可您让博格德尔如何接受这样的结果?”  “博格德尔啊博格德尔,”老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轻轻抚摸学生的头顶,“你怎么不明白呢?我们各奔自己的前程,都是为锡兰承担苦难,我虽然苦,可你的将来未必不苦啊。”  他拖着苍老的身躯,缓缓地去向那条长长的甬道。这间教室其实位于地下,所以才能短暂地避开那些铁傀儡,但以那些东西的能力,很快就能把宫殿的地上部分破坏殆尽,隐藏的出口自然也会呈现出来。  走到一半老人又转过身来,冲伏地送别的弟子们挥挥手,“快走,快走,你们得让我这个王死得有价值。”  老人终于走上了地面,宫殿在熊熊燃烧,地面灼热得无法落脚。  从前它是那么地精美,梁柱上也镶嵌着珍珠、砗磲和红宝石,花园中的黄金龙头日夜不停地喷吐清泉,令世界各国的使节啧啧赞叹,说它是天堂在人间的投影,现在它看上去更像地狱,乌木大梁在烈火中发出呻吟般的声音,高大的拱门轰然倒塌,燃烧的纱幕被火风卷动,像是痛苦的龙蛇想要破空飞去。  放眼望出去,整座城市都在燃烧,魔神般的黑色身影出没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把守军最后的防线轻而易举地摧毁。  穿越层层拱门,老人最终来到了他平日里和大臣们议事的地方,作为国家权力的象征,它纯用花岗岩建造,在火中能撑得更久一些。  一个君王,即使到最后也在坐在自己的王座上。老人大口地呼吸着燥热的空气,心想再走几步就好了,这身甲胄真是太重了,找到那张乌木雕刻的王座,他就可以休息了。  诺大的殿堂中遍地都是沾着血的脚印,还有尸体被拖拽的时候留下的血印。脚印的大小是常人的两倍,看上去真像是巨人毁灭了这个国家。乌木王座还完好无损,被熊熊燃烧的帷幕环绕。  身穿黑色军服的军人端坐在乌木王座上,双手扶着狮头扶手,背后是扇面般展开的、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九头蛇。  九头蛇是锡兰的国徽,蛇有九头就是圣龙,张开的九头形如莲花,因此锡兰国也被成为莲花之国。但此刻在火光照耀下,每个蛇眼中都闪烁着慑人的光,那王座看起来像是某种邪恶的象征。  “呵。”看清那个军人的脸时,老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竟然是个男孩,十三四岁的男孩,特制的黑色军服贴合他修长的身体,白色的手套一尘不染,手臂上套着带火焰徽记的红色臂章。  老人揉了揉眼睛,想看得清楚些,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穿着高级军官的制服。就算是想要积累军功的贵族男孩,也该在十六岁以上的年纪再在军中谋职才对。  那确实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身材修长,面容英俊,就是眉眼的线条太过锋利了些,像是出鞘的利剑。他冲老人微笑,漆黑的眼眸中流动着火光。  “您好,锡兰王殿下。”男孩淡淡地说,像是街头偶遇的人,彼此之间和善地打招呼。  “没想到毁灭我的国家的人,竟然是个孩子。”锡兰王低声说。  男孩开口的瞬间他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不会错,那是敌军的最高领袖。唯有站在权力巅峰的人才能那么镇定自若,可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什么样的背景和经历能让那些老谋深算的大人把权力交给他呢?  “不,不是我。”男孩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好像对什么都不太关心,“是这个世界。”  “你的意思是世界要毁灭锡兰么?把一切的错都推给这个罪恶的世界么?”老人哑然失笑,“想不到翡冷翠派来了一个政客,政客才会说这种混淆是非的话。”  “真的,是这个世界。”男孩的表情很认真,“这个世界会毁灭一切阻碍它发展的东西,锡兰已经阻碍了这个世界的意愿。”  “我不懂你的意思。”  “这个世界只允许强者活下去,锡兰不是强者。”  “荒诞!如果弱小就要灭亡,那这个世界就是野兽横行的森林!该被毁灭的是这个世界自己!”老人怒吼,“你是个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也许吧。”男孩低下头去,并不辩驳,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的眼睛。面对那种姿态那个年纪的孩子,老人的怒火慢慢地低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疲惫感。  “你们可曾想过这样的战争要死多少人?”老人低声问。  “很多人,”男孩摇头,“我没仔细想过。我不是决策者,只是执行者,换句话说我是武器,武器是不需要思考的。”  “他们拿孩子当武器么?”  “我没把自己看作孩子,我没资格把自己看作孩子。”男孩轻声说,“不用因为我的年纪而犹豫,穿上军服的人都是敌人。如果你来这里是想要用那柄蛇形的武器杀死几个敌人的话,就请动手吧。但我也会反击,我们之间是对等的。”  “让开。”老人说。  男孩一愣。  “让开,那是锡兰的王座。莫名其妙的孩子没资格坐在那里。”老人冷冷地说,“我不会对孩子动手,你怎么自我判断是你的自由,在我看来你就是个孩子,愚蠢的孩子。”  “真有意思。”男孩说。  “有意思?”老人皱眉。  “在翡冷翠,没有人把我当孩子看,可一个敌人却把我看作孩子。”男孩摇头,“但很遗憾我不能允许你坐在这里像个英雄那样死去,你将作为战俘接受审判。”  “魔鬼发起的审判么?”老人冷笑,“那我作为锡兰王,只有夺回我的王位了!锡兰可以灭亡,但它的王座不容玷污!”
  “魔鬼发起的审判么?”老人冷笑,“那我作为锡兰王,只有夺回我的王位了!锡兰可以灭亡,但它的王座不容玷污!”  他深吸一口气,浑身铁甲铮然作响。他勉力举起那柄沉重的、镶嵌无数宝石的蛇形刃,锡兰的国之利刃,冲向王座上的男孩。  灼热的空气在耳边高速流过,他的发髻散乱,白发在火风中飞舞。他放声咆哮,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年轻时代。这是一个王最后的冲锋,冲向自己的死亡。  男孩腰间悬挂着精致的小型火铳,老人曾经见过那种武器发射,就像是怒龙吐火。他身上的甲胄是锡兰的传国甲胄,地位虽然尊崇,却是几百年历史的旧物,根本不可能挡住那种武器的一击。  锡兰王并不想杀死那个男孩,他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他只是要逼男孩扣动扳机。  可就在这个时候,另一柄利刃忽然切开了侧方的火焰,那是一柄直剑,泛着堂堂正正的青光。那是一柄来夏国的剑,唯有大夏的工匠才能铸造那种精美的武器。  夏国派人来了么?夏国终于派人来了么?这世上能够对抗翡冷翠的,能够对抗那些铁傀儡的,只有大夏!锡兰王惊喜地看向侧方。  只有绝世的好剑手才能刺出那样的快剑,一往无前,把全部的胜利希望都赌在顷刻之间!那个身影快到锡兰王的老眼无法分辨,男孩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抽出那柄危险的火铳。  事实上男孩根本没动,他仍旧端坐在那里,十指交叉,眼睛里闪过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  刺客的身影在王座前生生地停住,那柄狭长的剑只差不到两尺就能刺穿男孩的胸膛,但他连一寸也推进不了了。一只狰狞的铁手抓住了他的剑,另一只铁手洞穿了他的心脏。  那个黑影是从王座背后闪出来的,它笼罩在浓密的白色蒸汽中,看不清完整形态,但那超过两米的巨大身躯仍然带着巨大的威慑力。  铁傀儡!西方人的铁傀儡!就是这种东西葬送了锡兰无数的年轻人,它们在战场上穿梭,鲜血在浓密的蒸汽中花一样怒放,那场面美得令人惊叹,却又哀痛得令人无法呼吸。  “泰伦特!”锡兰王痛苦得高呼。  铁傀儡扬手把泰伦特扔了出去,尖利的铁爪中残留着一团跳动的血肉,那是泰伦特的心脏。  刺出那一剑的并非大夏派来的刺客,而是泰伦特,锡兰王最钟爱却也最失望的学生,泰伦特英俊、聪明又善良,是不亚于博格德尔的好剑手,偏偏遇事犹豫不决。所以锡兰王才把那柄夏国的剑送给了泰伦特,鼓励他用那柄剑斩断自己的犹豫。可一向温顺得令人失望的泰伦特竟然违反了他的命令,尾随他悄悄来到这里,在绝对正确的时刻发动了绝对正确的刺杀。  只差一点泰伦特就能手刃敌军的领袖,如果铁傀儡没有藏在王座背后的话。  铁傀儡丢下泰伦特的心脏,微微下蹲,一米半长的弧形利刃握在手中,分明是要发动下一击把锡兰王的心脏也刺穿。  可男孩挥手制止了它。铁傀儡幽深的眼孔中流过森冷的紫光,锋利的长刀回到了背后的挂架上。它转过身,站在了男孩的背后,它的四肢关节处喷涌出浓密的蒸汽,将自身的形态隐没在雾气中。  “泰伦特!泰伦特!你为什么不服从我命令!你这个傻孩子!”锡兰王丢下蛇形刃,抱紧泰伦特大哭。  这是他最失望的学生,却又是他最钟爱的学生,勇敢如博格德尔、沉稳如阿莫斯、聪敏如科尔查,都是锡兰王的好学生,可泰伦特是那么善良和忧伤啊,就像你孩子中最孤独的那个。  “我已经斩断了我的犹豫啦,”奄奄一息的泰伦特躺在锡兰王的怀抱中,“我早就想誓死跟随您……可我不敢说……你给我的剑……我用它斩断了自己的犹豫……”  “您说您有个好女儿,还缺一个好儿子……我一直努力……不想让您失望……虽然我不是您的儿子。”泰伦特的眼睛清澈明亮,“这次我让您满意了么?”  “满意,你们都是我的好学生,我们各奔前程,肩负这个国家的未来。”锡兰王强忍着微笑。  “王……我觉得很冷……”泰伦特轻声说。他当然会冷,因为他的血液就要流干了,他的胸膛里已经没有了心脏。  “别怕,别怕,”锡兰王紧紧地抱着这个孩子,轻声念诵着课堂上的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泰伦特在他的怀抱里完成了最后的呼吸,也许是误以为自己回到了课堂中,聆听着来自夏国的哲理,所以他苍白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男孩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像一尊无暇的雕塑那样,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却没有丝毫表情。他的血似乎是冰的,连烈火都无法加热。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锡兰王猛地抬起头来,用嘶哑的声音冲着男孩大吼,“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是率兽而食人也!”  男孩的眼中掠过了一丝孤单和一丝嘲讽,“您是想说我在率兽食人么?我哪里有资格率兽食人呢?残暴的野兽是这个世界本身啊,我们每个人都在等着被吞噬的那一天。”  他站起身来,穿越燃烧的殿堂向外走去,用歌吟般的声音说,“每颗戴上王冠的头颅,都该有被砍下的觉悟。”  铁傀儡带着蒸汽逼近锡兰王,锋利的铁手上留下泰伦特的血液,漆黑的眼孔中流溢着深紫色的微光。  圣历1884年春,锡兰战争爆发,同年秋天,锡兰战争结束。  拜占庭帝国的大军彻底摧毁了这个位于东西方之间的千年古国,经过宗教审判,锡兰王被长矛钉死在十字架上,从此锡兰国从世界的版图上被抹掉了。  锡兰国的保护国,东方的究极强国夏国因此而震怒,向整个西方宣战。由此历史上影响深远的“创龙战争”爆发,平静了整整一百年的伊鲁伯世界重新被战火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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