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经,河里的鱼犯了什么罪,你把把它环氧玻璃鳞片胶泥刮光,还嫌它刺多

观无量寿佛经大意
观无量寿佛经大意
净土三经的高下
一提到声震东方佛土的净土宗,我们马上就会想到名扬几千年来的阿弥陀佛,以及佛教徒们爱念的《阿弥陀经》。至于净土三经的其余二经——《无量寿经》、《观无量寿佛经》的光彩却似乎被《阿弥陀经》所掩盖。
同为释迦随缘敷演的经论,也有钟鼎山林之分!当然,除了一分窅不可测的运数之外,还有一些现实的客观因素。
《阿弥陀经》所举示的只一个“执持名号”,再加上“一心不乱”,临命终时就可乘风归去,飘向莲花池畔,徜徉在鸟语花香之间。这种言论,不但动听而且引人人胜。
至于早在曹魏时期传人的《无量寿经》,当然也包含了净土修持的无上法门,和《阿弥陀经》同样言简意赅。虽然它修持的重点同样是“执持名号”,但对于极乐世界的来龙去脉、风土人情还作了一番详尽的介绍,或许因此,在行持上反不如《阿弥陀经》予人以浓缩深刻的印象吧!
再看刘宋时代传入的《观无量寿佛经》,整本经的重点在于十六种观想法门,涵盖了大小二乘、显密双融的修持,堪称极乐要道。然而行行复行行的十六道门户,不免使人敬而远之。
于是,只靠一声阿弥陀佛便了事的《阿弥陀经》,就好像是一本万利的如意算盘而大受欢迎了。果然这把算盘比较灵光吗?且让我们从净土宗的兴衰概况看起。
唐宋以前大概经济思想尚未发达,修习净土的多半肯老老实实地作工夫,《观无量寿佛经》的十六种修观的方法,当然也是他们把本修行的柱杖,从神僧传、神尼传、高僧传以及其他史料中我们不难看出他们的虚心笃行。
或许是天道好还,或许是自求多福,他们的耕耘终于获得了成果。魏晋南北朝时期,不仅净土宗,其他各宗各派的修行人,即生证果的也都有相当可观的数字。
唐宋以后,美丽的禅宗大兴,人们好逸恶劳,禅宗里的口头禅日渐滋长,净土里的口头佛也逐渐蔓延。到了今天,阿弥陀佛的声威不仅时历千余年,而且广被海内外。阿弥陀佛四个字好像成了万灵丹。“只要念句佛号,罪业即可消掉,死后极乐报到。”本着这种观念,《阿弥陀经》大行其道,阿弥陀佛如果有灵,不知是喜是忧?
《阿弥陀经》真是把如意算盘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当然,它所标举的方法非常简单,只要“念阿弥陀佛”就行了,但是要念到一心不乱,心心念念都挂着阿弥陀佛,念到茶里也是它,饭里也是它,这件事容易吗?我们不妨试一试,一试之下我们不难发现这颗心的交情之广,好客之深,心里杂念一波未平数波又起,要想“万缘放下,制心一处”“万年一念,一念万年”地念着阿弥陀佛怎么做得到?
看来简单的《阿弥陀经》,修持起来竟然如此棘手。那就再看看《观无量寿佛经》吧,要用这颗杂念纷飞的心把虚无缥缈的极乐世界观想得“如于镜中,自见面像”,又怎么做得到呢?
许多人以为修“净土”,只要有口无心地吟吟佛号就行,果真如此,《观无量寿佛经》的“十六观”这套复杂的修法就不会诞生,华严会上普贤菩萨也就不会引领大大小小数不尽的菩萨们回向净土,以为华严海会圆满的谢幕曲。由此可见这座世外桃源颇有一番道理。
禅、唯识、净土
这就牵涉到禅净双修以及唯识的问题了。在佛法修持中这是个非常重要的课题,将来再作专题讨论。目前只针对要点作概要性的介绍,以为修习净土的人们作个参考,并有所警觉。
既然我们想从这娑婆世界往生极乐净土,又想瞻仰阿弥陀佛的丰采,我们就必须知道什么是净土,什么是阿弥陀佛。有了正确的认识,修行起来才不致演出认贼作父的笑话,也才不会走错了路而入于魔道。就好比我们要寻找一位自幼失散的亲人,虽然难免记忆模糊,但是至少要有个大概的轮廓,否则茫茫人海中,何处觅得?这一步和禅有密切的关联,和禅宗里“念佛的是谁?”“生从何处来?”“死往何处去?”“主人公何在?”等认识可以说是息息相关。所谓“不见本性,修行无益”,不但是禅门的圭臬,同样也是净土的准则。对这一层有所体认后,对修行的要领才能有所契人。功夫下了,也才不至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没个消息。
其次,同样重要的,是必须对我们“日用而不知”的心有个进一步的了解。穿衣吃饭是这颗心,成佛作祖也是这颗心,它能下地狱,它能升天堂,它能出凡人圣,它能化腐朽为神奇。这一步除了禅理外,还必须深通唯识。虽说唯识是后期佛学,但它却是作工夫的绝妙指标,没有了它而想证果有成,真可说是难之又难了。因此,以无相为宗、无门为门的禅宗也要以《楞伽经》印心,当然净土宗同样也少不了唯识的助阵。
为什么唯识如此重要?简单说,佛法是要人成佛,至于人所以能够修成佛就在于人“心”即是佛“心”,而人所以不同于佛,也就在于“人心”有别于“佛心”。同样的心,为什么会有凡(人)圣(佛)的不同?怎么样才能超凡人圣,转人心为佛心?
唯识就针对这颗神秘的心作了种种现象、功用、实质、转化等多方面的精细探讨。
唯识把我们凡夫千变万化的心称为“识”,把“识”又分成八大类——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等八识。至于如来那颗变而不变的心王则别称为般若,为菩提,为涅槃,又名“大圆镜智”。
譬如参禅的有时参到了无何有之乡,念佛的有时念到了一念不生,甚至佛号都提不起,观想的有时把佛像观得清清楚楚,乃至于观到佛即是我,我即是佛,尽管以上这种定境持续上好几天,甚至于吃饭、睡觉,都仍然处在这种定境中,但必须要知道工夫到了这一步,也还是没有脱离意识的圈子。
我们如何从这种意识的境界超越到本体的天地,如何再进而发挥它的功用,以至于旋乾转坤(学禅的与主人翁合而为一,修净土的立地证净),有趣而耐人寻味的是这关键仍在于意识。“转其名而不转其实”(参考下节《观想和念佛》以及后面对“正受”的注解),就是六祖对转识成智这步神功所作的简单而又明了的注解。多少有志于此道的学者对着《六祖坛经》,都只注意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这些花边小语,至于工夫上的座右铭却往往一扫而过,真使人不禁有“曲高和寡”之叹了。
如果不通唯识的学理,不在意识上下番踏踏实实的静定工夫,则不仅大乘门中没有我们立足之地,就连小乘的成果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观想和念佛
 非常简要地介绍过净土和禅宗、唯识的关联后,让我们看看《观无量寿佛经》的主旨。
净土三经中的其余二经都是以“执持名号”为主,也就是平常人所谓的“念佛”法门。至于这部《观无量寿佛经》则以“观想”佛像、佛土为入门法则,其实这也是一种“念佛”法门,但是一般人们对“念佛”、“观想”都没有透彻的了解,所以就莫名其妙地认为《阿弥陀经》的“念佛”简而易行,《观无量寿佛经》的“观想”繁而难入。
为什么“观想”也就是“念佛”?下面将就经文里的观想法门陆续加以解说。
这部经里介绍了十六种观想的方法,所以也有别称为《十六观经》。
提到“观”字常会被人误以为是用眼睛看,其实这里的观是指用心眼看,也就是在第六意识中呈现出影像。所以唐代以后在“观”字下加一个“想”字,就成了“观想”。
我们举个最浅近的例子,一个导演在安排一场戏剧之前,或者一个画家在挥毫一幅作品之前,脑海中已经浮现了一个意象,一种构想,这种情形可以说是一种最初步的观想境界。
通常我们只要一提到某位最钟意的电影明星,或者自己最怀念的亲人,脑海中即刻就会荡漾出他们的音容。但是,要我们观想菩萨们的慈颜,脑海中却空空如也。
这是什么道理?一想之下,原来是从未见过菩萨的模样,难怪观想不出来了。这种唯物观点的论调当然也言之成理,不过佛法唯心的观点却不以为然。
佛法的唯心观不同于西洋哲学的唯心论:西洋唯心的心并未超越心理的意识,而他们所研究的心理范围,始终还在佛法的第六意识中打转转。譬如他们的潜意识、第六感都属于第六意识中的独影意识;至于最近“超心理学”的研究,也仍未脱离第六意识的范围,虽然偶尔碰到一点第八识的外围的外围,但他们还只在发现问题的阶段。至于发展成一套稍具系统的理论,则尚须长时间的努力。
至于佛法的唯心观则气象万千。誉满全球的六祖在彻悟之后曾说了几句话,我们姑且拿来做佛法唯心的简要说明。“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从这个观点看,佛法唯心的心涵盖了心理、物理,有如万化之总源。所以诸佛菩萨乃至诸佛世界原本都在我们心量当中,也都包含在我们自性的功能里。但是为什么我们睁开眼,看到的只是这娑婆世界的种种?闭起眼,又是乌漆一团?诸佛菩萨、清净国土的芳踪怎么丝毫不见呢?很简单,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至于能近朱,能近墨,能赤能黑的并无动摇)。我们日常都把自性功能消耗在绵绵密密的尘劳妄想上,这股精力的投资又换回一串串的恶习。由于这些世间业气(业力习气)的混扰,诸如财、色、名、利等恶势力就把菩萨们挡驾到脑后。正所谓“举世皆从忙里老,几人肯向死前休”。只要我们心平气和,对于自己谆谆善诱,从“少私寡欲”(戒)“宁静致远”(定)上着手,这些迷途的羔羊终会良心发现,把菩萨请入中堂,而返璞归真(慧)。从此我们就可“随心所欲不逾矩”地来一番逍遥游了。
说到这里,我们可归结出《阿弥陀经》、《观无量寿佛经》所以要我们念佛号,或观佛像,无非是借此使我们心猿意马的第六意识(凡夫日常的心境)先做到制心一处,转成无分别的“妙观察智”。而后再把第六意识的根根——第七识(我执)转成“平等性智”。做到了这一步,才能谈得到入定。至于人我双亡,真净土的呈现则必须把第八识再转成“大圆镜智”了(概言之,戒是对前五识和第六意识而言,定则对第七识而言,慧则对第八识而言)。至于如何观想,如何转识成智,讲解经文时会再加叙述。
         大道废有仁义
 在进入经文前,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的,就是释迦牟尼当时的时代背景,和孔子所处的春秋战国有许多雷同之处。从三藏十二部的记述中,我们可以看出不少印度当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的事例。对于这个时代问题,释迦牟尼和孔子不约而同地主张要以教化来对治,所不同的是释迦牟尼比孔子更重于人心的转化,而且对这万恶之源,也是众善之本的心作了一番更深入更彻底的探讨。因此佛家除了有五戒、十善等(相当于儒家的礼和人伦规范的礼仪)劝告,主要精神还是在于心地法门的揭示。为了了此心事,为了善用心力,因而不厌其详地演出天台止观、密宗观想、禅宗参禅、净土念佛等多门方便。这本经就从一个“子不子”的事端而引申到十六种观想的解脱法门。
说到这里,不期然又想起了老子的“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现在且看正文。
耆闍崛山也就是释迦拈花微笑的灵山,当时参加此盛会的除了常随众一千二百五十人以外,还有三万两千位菩萨,文殊师利菩萨为此会的首座。从释迦牟尼一向随机施教的教育态度看来,这部《观无量寿经》是以大乘为主。但是许多学佛的都往往把净土宗看成愚夫愚妇的玩意,真使人啼笑皆非。
据说有位诲人不倦的老师,别具只眼,多生以前就看上释迦牟尼,料准他异日必有所成,因此生生追随释迦牟尼的左右,专门和他作对,以“饿其体肤,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在释迦牟尼成佛的这一生,这位伟大的老师扮演了他的堂弟调达——提婆达多这个角色。
印度当时有个大国叫王舍,王舍国的一位太子阿闍世和调达私交甚笃。这位太子听了调达的唆使,把王舍国的国王频婆娑罗,也就是他自己的父亲幽禁在七重密室里,不准任何臣子前往探视。王后韦提希和国王二人伉俪情深,每次会面时先洗过澡,拿酥蜜和(麦
少)涂在身上,同时把葡萄汁藏在装饰品里偷偷带去给国王。国王吃饱后漱了口,感慨万千地向着耆闍崛山,对世尊遥致礼敬:“世尊,您那神通第一的徒弟大目犍连是我的亲戚,请您让他发发慈悲,来传我八关斋戒。”
目犍连即时运展了神足通,一眨眼功夫就到了国王的禁室,传授八关斋戒,释迦牟尼同时派遣富楼那为国王说法,如此经过了三个星期,国王吃了(麦
少)蜜,又听了难得一闻的佛法,因此气色和润,精神舒畅。
过了些时,阿闍世王问看门的侍卫:“父王现在还活着吗?”侍卫说:“王太后身涂(麦
少)蜜,璎珞盛浆,供上王食用。目连、富楼那从空而降为王说法,我们无法阻挡。”
阿闍世一听大怒:“母亲竟与贼王为伍,当然也是贼党,沙门更是可恶,幻惑咒术使此恶王多日不死。”于是拔剑而起,想杀害他的母亲,此时幸而有月光和耆婆两位聪明多智的臣子同时对王作礼:“大王,我看婆罗门教的《吠陀经》上记载,从劫初以来许多恶王为了贪求国位,杀害了自己的父王,这种事例有一万八千多件。却从来没听说过无道而杀害了自己的母亲。大王如今要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是粗暴贱民的行为,有损我们贵族名声,臣等实在不忍预闻,我们只好就此求去了。”两位大臣说罢,以手按剑行礼而退。阿闍世惊怖惶惧地对耆婆说:“你不顾我了吗?”耆婆说:“大王,千万不要杀害您的母亲。”阿闍世听了,即刻忏悔求援,收起宝剑,不再杀害他的母亲。对内官下令:“将王太后闭置深宫,不准出来。”
韦提希被关在深宫,满心忧愁,形神憔悴地向耆闍崛山对佛作礼:“如来世尊,从前每逢我烦忧时,您总是差遣阿难来慰问我,如今我遭此厄难,无法亲见您的德容,希望您能派遣目连和阿难来看看我。”祝祷完毕,泪下如雨,遥遥向佛作礼。头还没抬起,世尊在耆闍崛山已经知道了韦提希所动的心念,随时差遣大目犍连和阿难乘空而往。世尊也同时从耆闍崛山消逝,出现于深宫中。
韦提希礼拜完毕抬起头,看见世尊坐在百宝莲花中,身放紫金色光,目连侍于左,阿难侍于右;释梵护世诸天在虚空中普雨天花以为供养。韦提希一见世尊就取下宝珠等装饰,五体投地悲泣道:“世尊,我前世造了什么罪业,生下了这么个不肖的儿子!世尊,又为什么因缘竟和提婆达多牵扯上关系?希望世尊为我解说消除烦恼的大道,我如今只想求道,再不希罕这阎浮提浊恶世界的一切虚荣。在这世界上,到处充满了地狱、饿鬼、畜生等不善之类的行为,但愿我未来听不到恶声,看不到恶人。我现在向您顶礼,衷心忏悔,希望您能让我看到清净佛土。”
世尊从眉间放出金色光辉,普照十方无量世界,而后金光返至佛顶,化为金台,广大如须弥山,十方诸佛净妙国土都普遍呈现其中。
眉间放光属报身神通;头顶放光属法身神通;唇嘴放光属化身神通。
从眉间放光还至头顶,这是工夫境界,也可以说是自性功能;就密意而言,这些神通是生理功能的发挥,只要我们身上的业力转化,就可变化自如。中国的道家也早有“人身为一小宇宙”的看法。
现在让我们浏览一下由释迦牟尼心力的感召,在他身上所呈现出各方善行所造成的佛国世界。
有些佛国一眼望去全是琉璃珠宝,有些佛国是漫无边际的莲花,有些佛国清华绝伦有如自在天官,有些佛国就像面光滑的镜子,十方清净国土都在其中呈现,如此无数无尽的庄严佛国都清晰的显现。
韦提希一一观览之后对佛说:“世尊,这些佛国虽然处处都清净光明,我却最钟意于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希望世尊能教我如何思维修持,如何得到正受,以便往生净土。”
“思惟”在禅宗而言就是“参”,参究无明烦恼、妄想杂念自何方来?往何处去?除去这些绵绵密密的杂思乱想,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动念”和“无念”之间那恒常不变的“佛性”“真心”在哪里?在我们身上?还是在我们心里?如何悟入?如何保持?这一点在前面《禅、唯识、净土》一节里也曾约略提到,至于详情以后将另作专题讨论。
总之,般若智慧即由思惟修持而来。
“思惟”在净土宗而言就是“念佛”。表面看来,念佛和禅宗的思惟似乎是两回事,因此数不清的净土行者都以为一心一意的念着佛,把佛念来了,往生净土就算了事。殊不知把佛念到了眼前,佛还是佛,我还是我。殊不知往生极乐固是“往生”,往生娑婆不一样是“往生”?殊不知往生琉璃宫殿后还有一段大事因缘。这一段和禅宗乃至其他各宗的最终极旨可说毫无二致,究竟是什么?讲到第十四观“上品上生”时,经文中会有明白的揭示。
和“思惟”(慧)同样重要的是“正受”(定)。梵文译音为三昧,也就是禅定的意思。《观经玄义》日:“言正受者,想心都息,缘虑并亡,三昧相应,名为正受。”一般人依文解意,提到人定,就想到不吃不喝,一闭眼再一睁眼就已物换星移,春去多时了。再加上佛法中常有“去妄想”、“四大皆空”等说法,于是许多学佛打坐的上了座就有意无意地想求一个“空”,在心境上又加(求空)又减(息念)地乱忙一通,忙了半天结果是“修道者如牛毛,成道者如麟角”。让我们看看《大乘义章》对禅定(正受)如何解释的:“离于邪乱故说为正,纳法称受。”这可以说是对禅定的一个很好的说明。所谓“离于邪乱”,说通俗点,就是清明、纯净;“纳法”的“法”则包括了世间、出世间的一切理、一切事。由此我们可知“禅定”(正受),不一定是“耽空住寂”,也不一定是空空洞洞的什么都不知道。只要“离于邪乱”,“物来则应,过去不留”,则不论上座用功,或日常处事,都算是处在定中。
关于这点,我们还可以参考唯识上特别提出的“五遍行”——作意、触、受、想、思。这五种心的作用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永远存在。或许有人会说瞎子对光线没有感“受”,但是他眼前黑洞洞的就是“受”;至于神经麻痹的人,他那麻痹的部分也多少有点麻木的“受”。入了定则有所谓百千三昧,也就是有成千成百各种不同的定境(正受)。除了“受”,其他四种心的作用都存在各种凡圣的境界。但是一般学佛的通常都以为作意、触、受、想、思这五种心的作用只是凡夫的妄想境界,殊不知成了佛的般若境界仍不离这“作意、触、受、想、思”。至于从凡夫修炼成佛陀的凭借也不外就是“作意、触、受、想、思”这五遍行。那么历尽千辛万苦成了佛,和芸芸众生之间有什么不同?日常修行用功,和任意浮沉又有什么不同?这是修行用功非常重要的一个观念问题。认清楚了,“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悉是法身”,行、住、坐、卧都是修行;认不清的话,虽然念佛、打坐,也只是妄想。
我的禅宗心法老师袁先生曾说了一句名言:“知妄想为空,妄想即是般若。执般若为有,般若即是妄想。”换言之,如果能作得了身、心的主;遇到事情该提起时就提得起(用),该放下时就放得下(空),这就是境界般若(物来则应,过去不留)。否则,像我们平常,头痛不能叫它不痛,腰酸了不能叫它不酸。不但作不了身子的主,连自己的心念都管不住。经常胡思乱想,甚至不知到底想些什么,知道了乱想的无谓,却怎么也停不住。许多损人不利己的事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做了出来,因此“至可怜愍者也众生”——就成了释迦牟尼的口头语。
其实,凡圣所不同的就在于前者迷糊而随境流转,后者清明而超然物外。中国道家说了句很美的话“神仙无别法,只生欢喜不生愁”,和佛家的正受可以说有异曲同工的会意之妙。
这么看来成佛岂不太寻常?的确,平常心就是道,最平凡的也就是最不平凡的。如今要这群念念在“不平凡”上打转的我们,收回“放心”,归真返璞地做到“和光同尘”的平凡境界,真是谈何容易!因此古人有云:“成佛作祖乃大丈夫行径,非帝王将相之所能为。”于是佛家就为此提出了种种修行法门,诸如念佛、止观、参禅、观想,等等。
懂得了这层道理,学佛修道的行者无论在日用行事或上坐用功时,才知道如何心平气和地陶化这颗野马尘埃之心。久而久之,他们自会“无事不登三宝殿”。再度出现时却是“水月道场,空花梵行”的另一番景象了。
韦提希一语问出三藏十二部的重心所在——“思惟”、“正受”,世尊不禁破颜微笑,即时从口中放出五色宝光,洒照到频婆娑罗王的头顶。
这才是真正的灌顶,记得引导我学禅的大师袁先生曾说:“诸佛菩萨随时都在给我灌顶,我也时时给他们灌顶。”不明理的人听了不是以疯狂视之,就是迷信地想人非非。其实这是功夫境界,本身自性放出的光和如来的光,光光相照,不就是互相灌顶吗?
这个时候,大王虽然被幽闭在禁室里,“心眼”却无障碍,遥遥地望见世尊,五体投地施以礼拜。见地、功夫自然增进,立刻修成了阿那含,进入了初禅之门。
平常打坐时心里风起云涌的妄想,乃至于妄想不起了,心里还有一个“空”的“念头”,这都属于“心障”。
至于眼前黑洞洞的一片无明,就是“眼障”的缘故,如果用功到忘身,而进入非肉眼所见的清净无边之境,就是眼无障的一端。
我们所以不能成道,就因为心、眼有障,如果心、眼障消就能见佛,也可以说是初人明心见性之门了。
这时候世尊又对韦提希说:“你知道吗?阿弥陀佛离此不远。’,
《阿弥陀经》上却说:“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
这两种说法哪一种才对呢?对我们这群凡夫俗子而言,阿弥陀佛无疑是远在天边。有朝一日乘上人造卫星,来个太空漫游,也不见得能找到这西天的乐园。那么世尊何以又对韦提希说“阿弥陀佛离此不远”?这和某些宗教所说“道在我们心里’’是同一个口吻,也就是“道不远人,人自远道”的意思,只要我们心地上是一片净土,阿弥陀佛自然显现,要怎样心地才会是一片净土呢?这就必须修持净业了。
接着又说:“你现在留心看看‘净业’修成,生于彼岸的人们具备了些什么条件,我概略地为你介绍一下,也好让后世想往生极乐的人们有个典范。”
通常我们一看到有人做了桩坏事,就会脱口而出,“造业!造业!”学佛之后,看到某人不太顺眼,“业力深重”这顶帽子就送了出去。
其实学佛的也个个在造业,阿弥陀佛如果不是“业力深重”,西方乐园就不会出现。这话怎么说呢?
我们再看看六祖——“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这四弘誓愿不也是一股强烈的业力?
其实“业”也就相当于事业之业,善的是善业,恶的是恶业;造业并不一定是“造孽”。人们不造善业就不可能成佛,成了佛不造善业就不可能普度众生。
法藏比丘以一国王之尊,抛却了荣华,离弃了富贵,动心忍性地行人所不能行,忍人所不能忍。成就了“为天地立心”这至高无上的成就之后,又流露出“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伟大精神;立下四十八条大愿,为受苦受难的人们创建了一处非言语所能尽其美妙的乐园——极乐世界,广揽天下同好,无条件供应各人精神或物质方面最美好的需求。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项丰功伟“业”。
这座乐园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的,只要我们“净业有成”,这片净土即可呼之而来。
“净业”到底是什么呢?
释迦牟尼说:“要想往生,必须修行三福。首先要孝顺父母,尊敬师长,慈心不杀,行持十善业。”
俗语说:“万恶淫为首,众善孝为先。”这是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而释迦牟尼举示学佛净业的第一步恰好也是“孝、敬”,由于这个基础观念的相同,因此佛教进人中国,一拍即合地融入大汉文化,而后再放射出中国佛教的绚丽光彩。
至于后世理学家攻击佛教的首项罪状“无父无君”,则不免使人有哭笑不得之感。
其次,要受持三皈——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具足众戒,不犯威仪。
“戒”相当于中国《礼记》中的“礼”;佛家分划得更详尽,依各人修持程度而渐次分为五戒、沙弥(尼)戒、比丘(尼)戒、菩萨戒等。
威仪则相当于中国仪礼之仪。
“最后,要发菩提心,深信因果,读诵大乘,劝进行者。”
在佛教界里我们经常听到“发心”这字眼,“发心”成为布施行善的代名词。其实“发心”的正宗意义是“发菩提心”,也就是“发道心”的意思,除了自己的明心见性外,还希望并帮助每个人都求得无上大道而自在逍遥。讲得明白点,我们可以说它是“自度度他”“悲智双运”的大道。这是佛法的中心所在,也是佛法追求的目标。
至于大小乘佛法的理论基础则建立于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上;儒道两家也有这种观念,所不同的是儒家的三世,乃谓“祖父、父亲、儿子,,这层人世间的三世关系而言,如《易经》上所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而佛道两家则更彻底地探究到每一个生命的过去(前生)、现在(今生)、未来(来生)这一层的三世因果关系。
上面所讲的三件事就叫做“净业”,它们是过去、未来、现在三世诸佛净业成就的主要原因。
如果我们说得广泛些,一切修行的法门都包括在净业当中,而净业也可以说是学佛的目的。虽说佛门是片智慧的园地,但修行福德也是不可缺少的一环。修福所以重要,除了“普度众生”这个原因外,“福”“智”二者相辅相成也是个重要因素。多一分智慧自然会多行一分善事,多增一分福德;多行一分善事,多增一份福德,也自然会多增一分智慧。道家对此有相同观点,于是有修满若干功德才能成某种仙的说法。
因此,如果我们见地、功夫尚未纯熟,则不仅代表我们智慧资粮的欠缺,同时也代表我们福德资粮的不足。有鉴于此,我们应当力求忏悔,在“正心、诚意、修身、助人”上多多努力。
释迦牟尼接着对阿难及韦提希说:“你们注意用心听,我现在为未来一切烦恼众生讲说清净业。韦提希问得真好,阿难,你要把这道理记住,并照着去做,将来好为众生们宣扬这修行要门。我现在教韦提希及未来一切众生,看到西方极乐世界,因佛力的帮助,就好像照镜子一样清晰。看到那里种种极其美妙的乐事,心中自然充满欢喜,即时悟到无生法忍,而切断妄念。你目前只是个凡夫,心里掺杂了种种杂恶的想头、习气,因此无法得到天眼通,不能随意看到想看的东西。诸佛如来经过修持,有特殊的能力所以能够使你一饱眼福。”
韦提希就问:“世尊,如今我因佛力的加持,看到了净土;但是如果您过世以后,那许多浊恶不善,受到八苦煎熬的众生们,要怎么样才能见到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
释迦牟尼说:“你和其他众生都应当专心系念一处地想着西方净土。”
“专心系念一处”是修行作工夫的绝对指标。但这“一处”却不是指某一固定处所,许多传授观想的都教人们把明点或其他佛像观想在身上的某一部位,或者观想在头顶上的虚空。这种初步的办法不能算错,但却只适合某一部分人;因为各人生理、心理禀赋的不同,所以观想处所的部位也因而不同。
普通人的观想,固然要专心系念于所观想之处,但这一处却不要摆在身内,也不要摆在身外。譬如观想菩萨,只要意境上维系着菩萨的影像就好,不要有意的把菩萨观想在什么部位。
现在释迦牟尼要我们观想西方极乐世界,对这未谋一面的乐园,我们从何想起呢?让我们看看释迦牟尼作何说法。
众生们差不多个个都有眼睛,也都看过太阳,所以第一步释迦牟尼要我们端身向西正坐,留心观想一颗像悬鼓般将要下山的太阳,使心念就定在这影像上,在观想这颗太阳的同时,难免心里还有其他杂念出现,不要介意,也不要理会,只要尽可能使太阳的影像存留在心念上就好。久而久之,杂想越来越少,太阳影像就越来越清楚。最后不论开眼闭眼,这颗太阳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心中。这就叫做“日想”,也就是“初观”。
意念中的“日轮”生起后,就观想而言只是“生起次第”,到这一步,还必须再把“日轮”乃至整个身、心都空掉,才算进入“圆满次第”。初观成就了以后,下面的观想就都轻而易举了。
看到这净土法门的第一关,我们可以一提戒律森严的律宗。律宗的首要宗旨,在于断除财、色、名、食、睡等五种恶习。在对治“睡欲”的戒律中很巧的,有一条是睡前必须谛观日轮,进一步再使这颗日轮始终保持在睡梦中。这步功夫纯熟了,睡觉时就头脑清晰,不再迷迷糊糊地乱动念头,如此,时间虽短,却能得到充分的休息。
至于密宗,有部大日如来的经典《大日经》,所传述的修法也是以“观日”法门的原理为主,配合性相的学理,再糅合一些当时印度的类似法门而成。除此,密宗还有“修明点”的方法。道家也有久视太阳的诀窍。
但是我们都很熟悉《金刚经》上的一句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修道不是要去妄想的吗?
何以各宗各派都不约而同地提出了这种“看光”的修持?因为借着“日轮”、“明点”的一点幻光,观久了,定住之后,就会引发出我们本性的光明。到了这一地步,我们会觉得和光(非日、月等世间的光明)打成一片,“光即是我,我即是光”。
此时虽然我们和自性光明融为一体,但要明白这片光明仍是一种现状,是本性功能的一端,如果以为这样就算见到了我们圆明清净的自性,那才是大无明(无明如果就“事”而言:闭起眼睛黑洞洞的看不见东西;墙壁一挡,又看不见后面的东西。就“理”而言:凡是没有悟道,没有证觉菩提就叫无明)。
在进入经文“第二观”之前,有一点要特别提起大家注意的,修习观想的过程中常会有“眼通”的现象发生。初期还不是真神通,虽然有时能正确地预先见到将来的事情,也能清楚看到好久以前的故事,但这只是气脉将通未通前在视觉方面所引发的特殊功能。如果沉湎在这一步境界,玩弄起这种小眼通,当然就无法“专心系念一处”地继续用功,无上道果又怎么可能求得?因此,修观想的用功到这一步,切要注意,必须戒除眼通,把眼前影像空掉。如果最初没有办法把眼前的影像空掉,最起码必须守住“视若未睹”“置之不理”的原则。久而久之,幻相就会随我们的心意而不见踪迹。至于参禅的有所谓“佛来打佛,魔来打魔”,虽然不限于这层道理,但是和这个道理也有关系。
“日想”的初观成就之后,下一步——第二观是“水想”,第三观是“地想”,第四观是“树想”,第五观是“八功德水想”,第六观是“总观想”,第七观是“华座想”,第八观是“像想”,第九观是“遍观一切色身相”,第十观是“观观世音菩萨真实色身相”,第十一观是“观大势至色身相”,第十二观是“普观想”,第十三观是“杂想观”,第十四观是“上辈(品)生想”,第十五观是“中辈(品)生想”,第十六观是“下辈(品)生想”。
只要“初观”成就了,下面的这些观想很容易就都能修成,因此细节不再多叙(可参考原文,并加智慧理解)。现在只就几个重要的概念做个补充性的解说。
第八观里有段经文:
“诸佛如来是法界身,入一切众生心想中。是故汝等心想佛时,是心是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是心作佛,是心是佛,诸佛正遍知海从心想生,是故应当一心系念,谛观彼佛,多陀阿伽度,阿罗诃。三藐三佛陀。”
这段话对那些以禅理标榜而藐视净土为迷信的人们,真可说是一记当头棒喝。盲目念佛而诬蔑禅宗为狂妄的人们,看了这些道理也该清醒清醒了。现在让我们对这段话再作稍微详细的讨论。
“诸佛如来是法界身,入一切众生心想中。”
法界身也就是法身,它无形无状,很难用文词解说明白,我们可以勉强说它“放之则弥六合”——扩充而言,它涵盖了整个宇宙;“卷之则藏于密”——缩小而言,它就蕴藏在我们的心中。所以,“诸佛如来是法界身,入一切众生心想中”。也可以说是“众生皆有佛性”的另一个说法。我们由此对“信佛”“学佛”“念佛”的“成佛”意义应该可以有更确切的领会了。
对于这一点,下面还有更进一步的说明。
“是故汝等心想佛时,是心即是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是心作佛。是心是佛。诸佛正遍知海从心想生,是故应当一心系念,谛观彼佛。”
“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精神在这段话里透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净土和禅的差别在哪里?很明显的,释迦牟尼对净土“念佛”法门的指示,是要我们“心想佛”“一心系念,谛观彼佛”。一般修习净土非常用功的人们嘴上常挂着佛号,固然是很可喜的现象,但是必须切实检点一番,念佛时这颗心有没有和佛相应,“心”里是不是真“想”着佛?是不是有如“历历情人挂眼前”般“一心系念”地有个佛的影子?如果不是这么回事的话,那么“是心”没有“作佛”,“是心”不“是佛”,阿弥陀佛不会现前,极乐世界永远在那遥远的西天。
要想“是心作佛”“是心是佛”,登上如来宝座,那么就照经上所说“一心系念,谛观彼佛”就行了吗?
绝对不行,“一心系念,谛观彼佛”只是修“定”的要门。而佛法讲求的是“定慧等持”,这“慧”力要如何修持呢?除了参研佛理外,还要靠善心、福德来培养。如果善心、功德不够,就好比提炼的火候不够,业力、习气就无法彻底转化。如此不仅慧力不够精深,定力也无法稳固。
这也就是释迦牟尼何以诃责小乘为焦芽败种的道理。因此,修成小乘极果——大阿罗汉后,经历了八万四千大劫还得再回心向大,发起大乘入世之心,“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而后,才能进入“不生不灭”的如来之门。
所以,第十四观里说到“上品上生”必须发三种心——至诚心、深心、回向发愿心。也就是要“慈心不杀,具诸戒行;读诵大乘方等经典;修行六念(念佛、念法、念僧、念戒、念施、念天);回向发愿(利世救人),愿生彼国”。
“具此功德,一日乃至七日,即得往生。”往生成就后,就了事了吗?往生成就还只刚刚入门,入门之后还有一段大事因缘。且看经文:
“生彼国已,见佛色身,众相具足,见诸菩萨,色相具足,光明宝林。演说妙法。闻已,即悟‘无生法忍’,经须臾间,历事诸佛,遍十方界,于诸佛前,次第受记,还至本国得‘无量百千陀罗尼门’是名上品上生者”。
这才是佛法的中心所在,净土到此大致相当于禅宗所谓“一悟千悟”的大彻大悟。
至于密宗修观想的朋友,对此也必须特别注意,佛像观想成就了,千万不可画地自限,得少为足。虽然观想成就了,但是和佛法的中心可以说是两回事。还必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果没有悟入“无生法忍”,没有得到“无量百千陀罗尼门”,那么始终还是佛门的门外汉,一切佛像、圣境也还只是妄想。
随兴说到这里,大致可以对佛法“万法归宗”的宏伟气象有个概略的交代。《观无量寿经》虽说是净土法门的揭示,相信对学禅、学密的人们也可以有所助益。
                  (1974年讲于台北奇岩精舍)
由文汇报与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电视台联合主办的南怀瑾先生“中国传统文化与大众传播”演讲,于日在上海美仑大酒店举行。听众200余人,多数为两岸出版界和传媒集团的老总及文化界资深人士。南先生的讲座共四个小时,分为下午四点至六点、晚上八点至十点两场。本报现将这次演讲内容分为“上、下”两个部分,在今明两天的“文汇讲堂”刊出,以飨更多的读者。
诸位先生、诸位女士、诸位老前辈(我看在座的老前辈非常多),很抱歉啊,我到现在,对自己一生的结论、对自己的评价是八个字——一无长处、一无所是。像讲课、演讲,我一生经过了很多,可是在上课、演讲的时候,每次有个感觉,好像一头牛被人拉到法场受宰割一样的,很紧张。问题是一次上课也好、一次演讲也好,不晓得给人家贡献些什么。
这一次演讲,是和上海人民出版社张耀伟副社长聊天时引起的。张社长的叔叔张尚德教授,是我的老学生。我告诉耀伟,新闻出版是很难办的事,现在整个的新闻出版界走到了一个困境,最好赚钱的是搞电视,但是手机、网络一出来,电视也落伍了,时代已经到了量子力学、信息科技的阶段,传统的新闻出版业受到很大挑战。我以前也办过报纸、出版,他就再三要我来跟大家讲讲。
出版社现在怎么办?现在整个的新闻界、出版界都是一片混乱,前途怎么走?这是个大时代趋势的问题。这个趋势的前提,就是历史的演变,我是亲自经历过的。
出版和新闻业现在有个名称,叫做“媒体”。我反对这个名字。以中国固有文化讲,新闻、出版不应称为“媒体”,这是外文乱翻译过来的随便称呼。做媒的,在中国文化像是令人看不起的,媒婆是两边骗的。出版和新闻或电台、电视台,怎么能叫“媒体”呢?我说他们是文化教育事业的先驱,具有领导和中介的功能。我们最近一百年来的文化非常有意思,多半跟着外国的文化乱跑,自己没有正名。
新闻出版与文化教育
新闻出版业和文化教育事业连在一起的,不要一提文化教育就是学校课本,那只是一点点,整个新闻出版都是文化教育的范围。
最近,我为了中国的文化教育问题,在写一篇文章。我的话好像有点岔开了,其实还在本题上。因为中国150年来一切问题的根源,是文化教育问题。尤其现在的教育问题是非常非常严重,每个小孩子很小就戴上近视眼镜了,而且给家长们逼得都快疯了。
中国3000年以来的教育有一个基本错误,错误是什么?就是“重男轻女,望子成龙”,几千年来都是这个思想,现在还是一样,“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再譬如讲,中国宋代以后流行的观念“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我们那个时候很普遍。像我们出来,刚刚长大成人就碰到第二次大战,跟日本人打起来,我们坚持要尽忠报国,坚持要出去当兵,就推翻了那些观念。现在呢?我发现很多黄埔的同学,叫孩子们再也不要去做军人了,要做别的事。他们本身都是中将、上将、司令。我呢,把儿子送到美国西点军校学习去。我说这个世界再有几个一百年,也离不开“军事”。可是到今天,我们的教育还在这个观念的圈子里。
推翻满清以后到现在,只有95年。我是刚刚推翻满清以后出生的,可是我开始受的还是清朝末年的教育。你们可以从这95年中的教育演变,研究整个社会演变的因果。
有人碰到事就骂政府,我说你们不要骂政府,政府没有罪过。所谓“政府”,是文字上一个符号。政府机构是水泥木头建的一个房子,政府里头的内容是官员。这些官员哪里来的?不是政府生的,是我们老百姓生的子女培养出来,送进去做官的。他们做得不好,政府做得不好,应该骂我们自己,是我们没有把子女教育好,政府没有罪过。这是文化教育问题。
我最近为了教育问题,忽然想到,中国三千年的政府、帝王政权,基本没有出过教育经费哦!回转来看欧洲史也是一样。中国的过去,读书人都是民间自学出身的。所以中国的读书人最标榜的是“耕读传家”四个字,一边种田,一边读书。任何的家庭,孩子们自己读书出来,或者在私塾读出来,三年一考,县里头考取了以后,叫秀才。
譬如我小的时候,就是走这个路线。我们家里花钱请一位老师来教我读书。反正请了老师来家里教,就通知隔壁种田的邻居,孩子愿意读书就一起来吧,钱归我们出。他们也就送孩子来读书,然后就告诉我们家里:哎呀,我们的孩子来陪你们家少爷读书。我父亲说,既然请了老师来,也希望你们孩子一块儿读书。他说,我们孩子读书干什么?只要学会记账就可以了。当年读书教育是这样。
我记得11岁时,我进了高等小学。这个高等小学,你们大概不清楚了,我告诉你们一个历史的经过。所谓高等小学等于现在的中学,里头已经有英文,还有教物理、化学的,而且住校。
我非常希望办一个小学、幼儿园,学生最好住校。学生住校是什么道理呢?这跟古代的教育思想有关系。古代的教育有个目标,出在《礼记》,中国几千年教育的思想,有四个字——敬业乐群。这个“乐”字有几个读音,像广东话就叫“音乐”(音“音哦”),你说温州“乐清人”,发音是“哦清人”,这是唐代的国语,客家话、广东话是唐朝的国语。闽南话、福建话是宋代的国语。我们现在的国语是北方话,这是推翻满清以后,大概民国十三年时国会定的,也有一个经过的。
中国古代教育的目标,四个字——敬业乐群,“敬业”就是好好学习学问,好好学习作一个人,学习人文,养成人格,再学习谋生技术,对学习、对行为、对工作要有诚恳敬重之心,不可以马马虎虎混的,不像现在这样;“乐群”就是培养在社会共同生活中的道德、伦理、礼节、秩序、能力,礼节就有秩序的作用,维护社会秩序和人际环境的健康。
这是我讲当年进高等小学的事。因为我读私塾出身,国文很好,但英文、数学不懂,物理也不懂。因为家里的声望,我插班进去读,这个叫做读“新式的洋学堂”,洋化了。我只进去读了半年,就毕业了。毕业时第一名,背榜第一名,最后一名,呵呵。哎,自己不在乎,因为讲起国文来啊,比人家都好,老师都赞叹;其它的课我只读了半年,是勉强跟上的。可是从城里回到家,哟,门口站了一大堆人,还有警察,在那里打锣啊,挂红布啊,“南某人秀才中了”,呵。当时人的观念,如果高中毕业,算是举人了;大学毕业算是考取了进士。
大家要研究,究竟“科举”的利弊在哪里?古代教育的经验在哪里?我简单提出来,给诸位介绍一下,怕大家不懂历史,希望回去多做研究。
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因为如果不懂历史,中国未来的前途根本就不知道方向。中国历史有一句话——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要观察现代,要观察未来的社会政治发展的前途,必须要懂历史。
我们现在的教育,对自己的历史差不多不清楚了。所以“观今宜鉴古”,“鉴”是像镜子一样看;“无古不成今”,没有前面,就不晓得后面。要研究前面的路是怎么走过的,乃至我们这一百年来是闹一些什么问题?今天的社会,发展到了一切向“钱”看,又是怎么来的?未来的一切是不是向“钱”看,还是一个问题。
何谓“事业”
所以我倒转来跟大家讲新闻出版的问题,扯开那么长,其实都是关联的。新闻出版不能局限在狭小的眼光里,是与整个文化教育事业连在一起的。“事业”也不是职业,《易经·系辞》中讲:“举而措之天下之民,是谓事业”,现在大家动不动称“事业”,其实都是职业。“事业”是要对全社会真正有贡献的,不是口说为社会,实际作“饭碗”考虑的职业。新闻出版业,如果要作“事业”考虑,必须从整个社会大文化大教育着眼。否则,就等而下之,免谈了。
我们三千年来的这个教育,政府几乎没有出过钱啊。当年我们民间教育培养子弟读书,是自己读的。中国历史上这些名臣、大臣,可以说都不是国家培养的,是民间培养,自学成才的。
反过来一看,推翻满清到现在,学了近现代西洋教育的体制、文化,盖了那么多学校,感慨很大了……
一个农村的家庭,边区的家庭,辛辛苦苦赚一点钱,给一个孩子读了高中、大学以后,永远不会回去了,都向都市里挤,甚至挤得更好呢,出国去了。出国以后,尤其现在都送到美国什么的。我在美国住了好几年,很清楚看到他们每一年的教育经费省了多少。美国人本身,一个高中毕业的人,自己拿着报纸看不懂,还问我们讲些什么。全世界尤其像中国、印度,最好的农村出来的优秀人才,考取留学,留学好的,人家给你吸收了,他用了全世界第一流的优秀人才,他自己的教育经费省了多少?!
我们回转来看,自己难过了……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像我也是农村出来,17岁出来,几十年到现在,没有回过家,对家庭、对父母、对社会做了些什么贡献?目前也是这样,年轻人从农村出来,都变成这个情况了,所以说教育失败。当然不止如此。
由教育失败又回转来讲,新闻出版事业是大问题,我办过报,也做过出版,这个出版和新闻的问题,必须要大家共同研究走一条什么路线。
我先告诉大家两个现代的例子,出版界的商务印书馆,当年曾经出过两位伟大的人物,大家应该知道,一位是陈云先生,共产党里经济学专家,也是开国的功臣;第二个,就是王云五,后来作国民党的行政院副院长。两个人都是商务印书馆作工人出来的,他们都是自己努力出身,自学成才。
讲这个现代的例子,是对新闻出版界年轻人,乃至全社会年轻人的一个鼓励。希望大家自立自强,在新闻出版事业、文化教育事业乃至其它事业上,不要交历史的白卷。
再说上海当年的历史。前些天,还有上海电视台的制片人找我谈。我说你要拍上海的历史,上海近代的社会发展史第一个人是谁呢?第一个是哈同,南京东路的繁荣跟他有很大关系。后来慢慢发展到,同新闻界有关的,是《申报》的社长史量才。史量才开始也是送报出身,后来变成全国新闻界的第一人。结果呢,给蒋介石打死的。为什么?因为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北伐,他反对。他说,“蒋介石有什么了不起啊,他有十万大军,我有十万读者。”两个人不合作,因此被行刺死的。
这些人他们怎么能够出来呢?四个字——人贵自立,他们不是国家培养,也不是社会培养,是自学成才的。
我现在经常听到新闻界有个术语,任何一件案子发生,就说是“社会问题”。我说我也是社会的分子之一,这个问题发生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不是社会问题,而是家庭教育问题,不要推给社会。社会是个群众的团体,各有各的范围。
谈起每一行,我好像都懂一点点。懂的原因,我只引用孔子一句话,“吾少也贱,多能鄙事”,人家问孔子“你怎么什么都懂?”,孔子说“你不知道,我因出身贫贱,很多下等职业也都做过,所以懂得很多事情”。我经常引用他这句话自勉。
家谱与地方政治
讲出版,我小时候看到修印家谱,我说中国有两大家的家谱是历史文化上特别的:一个是山东曲阜孔家的家谱,一个是江西张天师的家谱,这两家可以说中国三千年历史文化中特别的家庭,不过张天师的家谱不及孔家。
家谱、姓氏,是中国人宗法社会的观念,比如龚家有龚家的家谱,南家有南家的家谱。这个家谱的流行,唐宋就开始了,一代一代这样。那么我们家里请修家谱的师傅,是专门作记录的,譬如说我姓南,生下来叫什么名字,读书的时候叫什么名字,有小名、乳名(吃奶的时候的名字),有学名,像我,现在叫南怀瑾,一辈子三个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个时代很多人名字都改了,为了闹革命啊,怕被抓了,另取个名字代号就出来。写文章的则有笔名。修家谱就不行了,把这个名字、别号什么都写上,生几个儿子、生几个女儿、嫁在什么地方,都有。
中国有几千年的家谱历史,家谱的作用非常大。这个家谱的宗族有祠堂,以祠堂为中心,管整个宗族,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的公务人员来管。不过宋明以后,理学中禁锢人的部分,被政治用来大行其道,变成后来民间的反动,殃及了整个传统文化。
要讲政治管理,宗法社会的经验很值得研究。中国几千年的地方政治,大家也没有好好研究。
中国的宗法社会,以祠堂为中心,地方政治靠祠堂。那个时候好像没有警察,我们小时候都看不到警察,也不知道什么叫警察。你说要警察来管,那是个笑话。一个乡村里头,平安无事,白天门都是打开的,家里没有人都可以,有鸡、狗啊守门,没有警察,也没有什么“乡长”,像这些“长”的“短”的都没有,只有个“保正”,也叫做“里正”。譬如说我们南家那个地方,里正就是南家年纪大的一位老头子,或者驼个背、弯个腰,啥事都没有,他来做保正了。如果地方上一个鸡给人家偷了,算大事了,等于美国那两幢高楼被人家炸了,全村人都出来了,那不得了,怎么有人偷鸡摸狗的?我们是那个社会情况中出生的,当年的社会是这样安定,上海的社会也是这样安定,后来变化到今天。
抗战期间,我还办过报纸。抗战起来那是1937年,我们参与抗战了。我当年出来是为了救国,就变成军人了,我的身分特殊、关系也特殊,在四川、云南、贵州、西康四省的边缘,在大渡河边,那都是我的范围了。这个历史故事非常有趣,我现在只讲有关新闻出版的事。
我那时年轻,21岁就冒充四五十岁,留个胡子,学那个蒋老头子一样,一天到晚瞪起眼睛骂人。下面的土匪部队差不多近一万人。年轻人,带领这样的流亡之众,号召这些人怎么样来抗战,前方的兵源不够,我还要把这个部队送到前方去。
我做那个土匪部队的总司令,开始觉得很威武,二十几岁站在台上阅兵,一立正、一答礼的时候,自己觉得好伟大,已经高与天齐,好像孙悟空做齐天大圣一样。后来就觉得不好玩了,所以看这些大领袖们阅兵,我就笑。
我大概古书读多了,后来像《三国演义》一样,就想办法“挂印封金”,当时我是自称北汉王,自称总司令的,报纸上常常登我那些事情。我带一个参谋,一个侍卫长,写一封信摆在办公桌上,溜掉了,不做了。
讲到抗战,岔过来四十年前的另一个故事。我的故事太多了,你们听得会乱,不过挺有趣的,你们就当听小说吧。
四十多年前,我到日本去了,干什么呢?参与代表台湾的文化访问团,有四十多个教授,我是顾问,团长是何应钦——日本是向何应钦代表投降的。到了日本以后啊,只有我一个人穿长袍。我到外国有个习惯,到欧洲、美国、日本,都穿长袍,拿个手棍,朋友们笑我。我从二十几岁起,出来穿便衣就穿长袍,拿手棍,也因此占了很多便宜。
到美国时过海关,从旧金山过关,我穿个长袍、拿个手棍。我听说到美国,从旧金山入关是最麻烦的,尤其对中国人检查最严。海关一看我这个样子,“哟,这个老先生是个什么人啊?”那么,我随行带了十几个大皮箱子,两大箱都是中药,因为我出门喜欢带中药,跟着我的人,生病了也好吃药,在外国看病看不起。我就穿个长袍,拿个手棍站在那边看着。我说你们去吧,行李通关完了我再过来。旧金山海关人员带一只小狗就出来,就向皮箱上爬,嗅来嗅去,一个黑人跟在后面,那个狗闻到中药味道了。
那个黑人看到小狗这样,就问这个行李是什么人的?我站在对面,对他点个头,他知道了。他看了半天,把这个小狗拼命拉回来,就问我旁边一个学生,“他是谁呀?”那个学生对他吹牛,“你不知道呀?他是我们中国当代孔子啊,是你们国务院请他来的,他本来还不肯来呢。”“噢,是这样的。”就把那个小狗抱走了。他说,箱子里是什么?我说你告诉他,不是鸦片,是中药,如果有问题,两箱留在海关,等我走的时候,再回来带走。那个同学就把我的话翻译给他听。“不要看,不要看了,我知道了”。最后他就让我签字,12箱行李全都一起过关。原因是什么?穿长袍的力量,加上手棍,这条手棍跟我走遍全世界了。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基本的东西,四个字——衣冠文物。我们推翻满清以后,中国人没有自己的衣冠,日本人、韩国人还穿我们过去的衣服呢。我在日本,他们问我,和服好看?还是长袍好看?我说你的衣服就是我的衣服,你们这个衣服就是三国时孙权的那个,你们现在叫它“和服”,中国人也跟着叫,我说错了,那个叫“吴服”,我们江苏吴国传过去的,你们大家翻译错了叫“和服”。为什么中国人没有自己的衣服了呢?其实你查一查,民国时全国研究通过制订中国人的衣服,后来来不及推行了。
我们曾经有五千年文化,结果到现在,没有自己的衣服、没有自己的文物,非常可悲的。
我在台湾的时候,大家带外国人来看“故宫博物院”,外国人看了很惊讶。中国人说,你看,我们的文化!我说“少吹了,那是我们老祖宗的。”我们这一代中国人自己做了什么?拿不出来!外国人到上海来一看,看了说,“久仰你们五千年文化,认为应该很特殊的,结果原来是这样。”我说“对不起,我们中国人现在刚开始,重新在忙,这些洋房都跟你们学的。”他说,“学我们的还不如我们。”没有中国特色啊!所以这一代文化……我们这些青年同学们听了要好好努力啊,我们已经老了,不行了。
新闻出版的道德责任
绕这一圈,讲回来,讲到我当年在边地,挂印封金走了,到了四川宜宾。随行的一个参谋一个侍卫,从边区出来,天又热,半路生病了,一个是伤寒,很严重,我身上又没有钱了,这怎么办呢?我就跑到一家报馆里去求职。
我把胡子也刮掉,到《金岷日报》报馆,在柜台前一站,问里面一个老先生,“你们报馆要不要佣人?”他说,“什么佣人?”“扫地端茶的佣人要不要?”然后他看了看我,“哎,你这个年轻人?”我当时穿一个中山装。
他说:“你是下江人吧?”四川人叫我们外地人是下江人,已经很客气了,按照土话,就叫“脚底人”。
我说:“对的,因为抗战逃难到这里,没有饭吃,想找报馆里扫地的工作。”这个老先生就看了我半天,“正好缺一个扫地的工人,不过我不能做主,你等一等,我进去问社长。”他就进去了。
这个社长出来了,社长也穿一个中山装,很魁梧。他姓许,我对这个人特别感谢,后来变成好朋友。他出来看了我半天,“你下江来的?”
我说:“对呀!”
“你愿意做工友?扫地端茶的?”
我说:“对呀,马上要个工作,为了生活。”
“你现在就上班,我正需要一个人。”
我说:“好。”
我就进去柜台,把扫把拿来,整个的报馆有这样大,我大概一个钟头,把它搞得干干净净的。这个社长坐在那里始终看着我,我把地也扫完了,桌子也抹好了。社长说:“请你过来,你不是做这个工作的。”
我说:“为什么?哪里做得不对?”
“做得太对了,你是读过书的。”
我说:“小的时候马马虎虎读过。”
“会写信吗?”
我说:“普通的信会写。”
“你会写文章吗?”
我说:“文章的话,就不知道了。”
“你不要客气了。你不是做扫地这类事的。”他一边说,一边拿一张纸,“你随便给我写一篇散文什么的。”我拿起笔来一写,他说:“你不要写了,我知道了,我这里缺一个副刊的总编辑,立刻上任。”两个钟头,从工友升到副刊总编辑。
这一下,我就扳竿子上了。我说,“报告社长”,我就站得很端正,给他行礼,“多少钱一月?”他就告诉我多少多少。我记不得当年的待遇了,拿现在比方,差不多三千块钱一个月。哟,我说:“那么高啊!现在我有两个朋友生病,等着要请医生,没有钱,能不能先借一个月薪水?”他说:“可以啊,借两个月给你。”这个社长,有气派!
哦,我好高兴哦,回来请医生治疗这两个人,我就上班了。
后来我还做到了代总编辑,非到午夜看完大样不可,看到天亮再回去睡觉。现在我习惯夜里工作,就是从那时候锻炼起来的。
那个时候抗战,弄个收音机听国外的消息,德国打得怎么样?我们国内兵到哪里?好难收听到啊。我坐在前面写文章,排版的点个蜡烛灯、煤油灯,坐在后面一个一个字拿来排版,马上印出来给你看。那时三四个人就管一个报纸,抗战时候,好可怜啊,不过比邓小平同志当年用油印的已经好多了,已经算很进步了。
有一天晚上我很轻松了,凌晨三点半,我说“都好了吧?”那个排版的领导是我的好朋友,姓萧,他说,差不多了,哎呀,还缺这么一块,那么大一块。我说赶快,把那个投稿的拿来看看,选一篇。结果一篇都不行。
我临时想了一个办法,我登了一个征婚启示,我就是那个小姐,什么日本人打来了,我是杭州人,杭州、苏州出美女的,我逃难到这里,家破人亡,谁要娶我,什么条件……哎呀,自己很高兴。打一个广告出来,结果不得了,一千多封信,那些男的照片、生辰八字都有。这件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们以前受的教育是“文人下笔很严重”,我的老师告诉我,写文章下笔千万不能写错一个字,“一字之差,下十八层地狱”。
我是受这种教育出身的,这一下玩这个花样不得了,这一千多封信,你要回复人家,那些男的照片从哪里寄来还要退回给哪里。社长回来对我笑,说“你犯了一个错误——恃才傲物,新闻办报不容易的啊,不能恃才傲物,我看你怎么下台啊。”其实社长承担的责任更大。我后来想办法,又登了一条广告,说这个小姐到重庆,不慎坠到江里,死掉了。
所以,后来自己一辈子忏悔。做新闻事业、做出版业,不能马虎,不能忘记自己是个文化人,文化人对社会的道德,对自己要负责,不能玩花样。
我刚才提到上海的真正发展,应该从上海的人文发展史到社会发展史,从李鸿章时代开始到哈同,然后是虞洽卿、杜月笙,到史量才。那个时候上海最好的出版社是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号称“商务的书出来,有人找出来一个错字,任罚五元银大洋。”他们为什么没有错字?商务印书馆请了很多前清遗老学问好的来校对。我的经验,最好做校对的人比写文章的人水平高一点才行。自己校对不容易发现错误,因为自己一看都对嘛,其实有时候还用错了字。商务印书馆不大请青年校对的。最后一遍校对,倒转过来对,从后面一个字倒回来对,所以没有错字。这是老出版界的风范,后来才有中华书局、世界书局。
现在,我们出版业的同仁出版的书很多、很乱。但是我深深感到,出版业、新闻业,这个道德责任没有建立。
对做新闻的朋友来讲,现在社会上出了很多的案子,新闻记者在里头的作用很大。新闻记者本来是“言官”,好像“监察御史”的作用,现在实际什么都不是了。你看社会上有杀人的案子,现在新闻记者一写,把做案的过程描写得非常清楚。我说完了!这个报纸一登,不到三个月,同样的案子会出来了,教坏了。新闻有教育的效用。
当然,做新闻的道理是“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是新闻。所以现在碰到一个“人咬狗”,还把这个人的牙齿多长、有多厚、咬狗的哪一点,好吃不好吃,都写出来,当然有人跟着“炖狗肉”吃喽。现在新闻挖空心思找噱头,制造新闻,还为了广告收入,等等,已经舍本求末了,与社会道德责任、教育离得越来越远了。越热闹越花俏越好,变成“哗众取宠”,这四个字还是好听的,换一句话说,是有害于社会。
印书与眼脑保健
再例如,我发现,这一代海峡两岸四地澳门、香港、台湾、大陆,出的书都有一个大问题,尤其是负责教科书出版的朋友们更要注意了。
我当年在台湾,国民党的中央党部请我演讲的时候,我非常严厉的,等于是训了一顿教育部的人:现在书出来,纸非常白亮,加上这样亮的电灯光,眼睛都搞坏了。像我现在90岁了,从小开始读书,那时没有电灯啊,煤油灯还是后来的,靠蜡烛一点点灯光,或者点一根灯草的油灯读书。我读的书,吹牛给大家听,光是武侠小说都看了数万卷,还不要说正统的书,全部《大藏经》、《道藏》读完,《四库全书》差不多翻遍了。我到现在90岁,有时候晚上看报纸,还不戴眼镜。现在的小学生都戴上眼镜了,原因是什么?出版界要注意,负责教育的更要注意,纸太白,电灯太亮,字印得太小。
所以我告诉台湾当年的教育部,立刻下令,尤其是教科书等等,不要用小字;书纸,要用米色的。一会儿我拿一本书来,告诉大家我们过去读的书是怎么印的。
现在印的书啊,是为市场而出版,没有为国家民族、为年轻人的文化教育、为孩子们的健康而用心,这是我们要反省的;每个家长自己也要考虑,这样对孩子眼睛和脑都不好。
当年,为了普及现代教育,废了科举。结果搞了半天,教育却变成现在这样。中国过去有一个制度非常好,是考试制度。汉朝开始荐举制,隋唐变为科举制,都属于考试制度,有几千年历史。民间自学成才的人,经过考察、考试,被国家选用。几年一考,考你经世济民的思想、才能、辞章、书法。这个考试制度,后来留传到欧洲去,英国人十九世纪前后学会了考试,慢慢就传到其它国家。考试是中国人发明的。
考试本来是为了选拔人才用的,古代的教育和考试很经济,教育是民间自己搞的,政府考试取才是几年一次,可是现在,考试变成一个祸害了。小学、中学、大学、留学一步步要考,做公务员做官还要考。当年台湾的公务员,每天早、中、晚都要打卡,所谓“三卡”,看你有没有按时上下班。然后做公务员三年一大考。所以,当年有人对打卡考试,就写了一副对联,可怜自己:
为五斗米折腰,三卡三考,丧尽气节。
领十万元滚蛋,一分一厘,了此残生。
“为五斗米折腰”,用陶渊明的话,说读书人出来做官,为了生活没有办法,为了一点待遇,所以做公务员;“三卡三考,丧尽气节”,把人的尊严都搞没有了,彼此不信任;“领十万元滚蛋”,退休金领了,然后,“一分一厘,了此残生”。
最近我听到,更糟糕了,进幼儿园也要考试。年考、季考、月考、周考、天天考,随时要考。
而且考好的进名校,考不好的只好读差学校,既然这样,那何必要学校教育呢?教育是为了培养那个不行的人,教育的目的是将不好的、不对的人教好。
教育精神的变化
我们当年读书很轻松,我也去听过大学老师们讲课,当年大学教授也不同现在。后来,教育变化很大。我也做过几个名大学的教授,我上课从不点名,也不认识学生,讲完了就走。这是很傲慢也很失礼的,我已经看不起现代这个教育了。
教育,以师道而言,对学生人品的教育要负一辈子的责任。
现在的教育,变成出卖知识的商业行为,坐在下面听课的是老师的雇主而已。一个钟头,老师写二十分钟黑板,最后讲了半天,不知所云的,皮包一夹,下课走了。然后就乱考试。对学生没有用啊。
尤其现在发展到还要学生给老师打分数,受欢迎的才可以当教授,不受欢迎的就滚蛋了事,这不晓得是个什么教育。
但得流传不在多
出版与教育,我都联起来乱讲一顿。讲出版,著书的人自己要考虑,是否对得起社会?我们看古人留下的书,一辈子的经验,往往只留下一本书。譬如我常说的管子(管仲),比孔子还早的,一个穷读书人出身,到了中年以后,帮助齐桓公称霸,所谓“一匡天下,九合诸侯”,古书上只用八个字。“一匡天下”,在当时中国,等于是统治了全国;“九合诸侯”,九次召集“联合国”会议。管仲上面顶一个齐桓公,实际上都是他搞。他一辈子的经验下来,留下来只有一本书,我们现在看到叫《管子》。今天讲世界的政治哲学、政治的法则,还跳不出他的范围。
孔子一辈子自己只写了《易经》后面的论文报告,写了两三篇,其它的文章都是与学生们的对话,自己很少写,别人给他作一点记录。老子嘛,过关出不去,被海关的关长抓住,不准出关,要他把学问留下,结果写了五千言。释迦牟尼佛讲了一辈子的学问,没有写一个字,都是学生记录的。在古代,大的学问家留下文章是很慎重的。譬如诸葛亮的一生,不止政治好、军事好,学问也很好,留下来的文章只有几篇,《前、后出师表》,还有几十封的信,他写信都是很简短很漂亮的文章。
所以古人说,一个人著书出版,“但得流传不在多”。一个著作,可以流传千古,才够得上是著作。假使随便出一本书,哗众取宠很闹热,只有半年的寿命。下午我报告过,报纸副刊的总编辑我做过,副刊的文章,我们叫“报屁股”的文章,三分钟寿命,看完了就拉倒。有时候一下子搞得名气很大,但这个文章不会流传的。譬如办报写社论的,在一百年当中,那么多报馆,那么多社论文章,出书留传下来的,只有一两个人。
做新闻出版的更要注意,这是一个教育道德、社会道德的责任,千万要考虑,电视上、报纸上一篇文章出去,影响太大。你看到好像没有关系,忙得也顾不了那么许多。我常告诉人家,世界上,政治、军事、外交,没有善恶的,也没有是非,只有利害关系,怎么临时处理,要懂得应变。但是要注意,虽然没有善恶,没有是非,是有因果的;乃至一个人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因果的。
这个因果律是自然规律,科学、哲学、宗教、政治、军事、经济、医药、法律、建筑乃至饮食男女,什么都逃不开这个法则。换一句话,有报应的,因果就是报应。这个道理是一个哲学道理、科学道理,我们不深讲,只提醒出版界、新闻界怎么样自强自立,认清楚自己的现状和社会责任、历史责任。
现代传播业,除报刊、图书以外,加上了电视、手机和网络,变化越来越深刻,传播速度越来越快,影响越来越快,因果也越来越快。今后的前途怎么走?值得深思。
文化人的人生目标
出版业、新闻业离不开文化,离不开文化人的责任。文化人要为社会负起责任来,自己首先要建立一个人生目标。
就这个人生目标问题,我抽出来一篇文章《儒行》,这篇文章是哪里来的呢?四书五经的《礼经》来的。什么叫四书五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叫四书;五经是《诗经》、《书经》、《易经》、《礼经》、《春秋》。中国文化的基础在这里,是中国固有文化、特色文化之一。这是我们几千年老祖宗传下来的财富,里头宗教、哲学、科学什么都有。可是你们在座的年轻人没有看过,在座的还有许多老前辈,也许翻过,也许没有翻过。像我们,从小受过这个教育。
《礼经》是什么书呢?可以说,是中国文化中的宪法,所有中国文化的根源都是这里来的。譬如我们都知道中国文化的儒家,你问他什么是儒家?谁作代表?他也许会答复你:“孔老二”,或者孔子、孟子。我说,你不要搞错了,孔子、孟子是儒家的代表之一,儒家也只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不代表全体。我有一个比方,孔家店是粮食店,中国人的粮食店,人人非吃不可。打倒了孔家店,中国人没有粮食吃了,吃面包、牛排有时候不对胃口的。道家是个什么店呢?药店。药店一定要有嘛,生病去买药吃,不生病不需要买,可是药店不能打倒。佛家开的什么店?百货店,什么都有,你高兴可以去逛一逛。当然,不管开的什么店,发展大了久了,大概都会出现劣货乃至冒牌货,反过来坏了自己的牌子。重要的是,孔子孟子代表儒家开的粮食店,你不能打倒。结果把他一打倒,连带把古文也丢了,中国文化的根就斩断了。
现在讲到四书五经,我们当年是背的。《礼经》这篇《儒行》告诉你,一个知识分子怎么做人做事;还有《学记》、《坊记》,都很重要。
教育的目的
我们中国几千年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谋生,是教我们做一个人,职业技术则是另外学的。而且教育从胎教开始,家教最重要,然后才是跟先生学习。人格教育、学问修养是贯穿一生的。所以社会除了政治、财富力量以外,还有独立不倚、卓尔不群的人格、品格修养,作为社会、人心的中流砥柱。
不像现在家庭和学校的教育,乃至整个社会的教育观念,专门为了职业,为了赚钱,基本人格养成教育都没有。人如果做不好,你讲什么民主、科学、自由、法治、人治、德治、集权,乃至信用、环保、团结、和谐等等,理想都很好,可是没办法做到,因为事情是人做的。
这是一个好像最讲民主平等自由的时代,其实现在全世界的皇帝姓“钱”,都是钱做主,以钱来决定贵贱,没钱就没自由。没有真正独立不倚、卓尔不群的人格修养、学问修养,有的只是乱七八糟的所谓个性张扬和向钱看,变成听“钱”指挥,连科学研究、教育、学术都在听“钱”指挥,为就业忙,为钱忙,精神支柱没有,一旦失业,就天塌下来一样。
譬如孟子的话“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告诉我们一个读书人知识分子,如果倒霉,就把自己弄好,不管外面的事。倒霉没有关系,至于职业做什么都可以,职业跟学问根本是分开的。学问是一生的事,学问不是知识,会做人做事都是学问。“达则兼善天下”,如果有机会叫你出来做事呢,那就不是为个人为自己,而是把自己贡献出去,为整个社会、国家做出一个贡献。这是孟子的教育。这与一切向钱看的教育因果差别有多大,值得好好深思。
像这些,我们都是小时候背来的。再譬如老子的话:“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有道德才能的人,时节机会来了,环境逼得你去做官,“则驾”,开汽车一样,你就发奋去做事了。“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时机不对,则随遇而安,乐得自在,刚好读书提高修养,做点什么谋生都可以。
这些是孟子、老子的教育。不像现在,读个书,就想到学哪一科最好,读完了做什么待遇比较高,有前途,这完全是商业行为,不是教育行为。那何必去读书呢?学技术多好呢,学一个好的技术就赚钱更快。
《幼学琼林》
这本书拿来了,上一讲我讲出版时,举过这本书的例子,这是我们小时候读的书,现在把它重印,我到海外一直带着,叫《幼学琼林》,会背的。你看,这是线装书,又轻又薄可以翻转折拢来,比现在硬板的书读起来方便多了。里面有很好的木刻图案,原文是这样大的字,下面有小字注解。书里面什么东西都有,讲我们历代的文化祖宗,天文、地理、夫妇、兄弟、朋友,怎么写信,做人礼貌,父母死了怎么写个墓碑……现在读这本书,假定没有好的老师讲,就不懂了。可是这书里头有注解,你可以自己好好研究。
譬如人家问候你的父亲,说“令尊”(你的爸爸)好不好?那么我的答复是,“家父还好”。二十年前,有一个同学告诉我,他说到内地问人家,“令尊好不好?”人家回答说,“我的令尊不错,你的家父也好吗?”这样的故事很多。再譬如我常常问人家“你的府上哪里”?他回答:“我的府上福建”。“府上哪里?”是尊敬语,这本书上面都有。你应该回答:“不敢,我是小地方浙江。”人家尊称你,你谦虚一点。这不是虚伪、矫情,而是礼貌秩序,用敬语表示彼此尊重。礼节就是秩序。礼节的内在,就要心意的诚恳和恭敬。
善意建议胜恶意批评
我们现代的思想,大家的心境,自己要检讨了。怎么样才能建立一个好的文艺,使社会不要恶意的批评,对这个社会、对这个政治拿出来一个善意的建议。恶意的批评很容易哦,善意的建议很难!可行的建议就更不容易!
因此,我告诉文化界、新闻界、出版界的朋友们,必须要读什么?要读历史。不仅只读正面的历史,还要多看小说。所谓历史,常常人名、地点、时间是真的,内容不大靠得住;小说是人名、地点、时间都是假的,但那个故事往往是真的。
但是,读历史看正面的既然靠不住,要想办法读历朝历代名臣的奏议。大家要注意,“奏议”就是向朝廷提的建议、报告乃至反面意见。这些东西几千年下来,积累很多数据。诸位学新闻、写文章的,应该要读,读了以后,启发很多。譬如关于捐税、金融、关于经济的发展,很多领域,很多资料。到底我们乱七八糟有几千年历史,很多经验值得注意,不像美国才两三百年。
可是,读历史也要会读,要别具慧眼,自己本身还要经历很多事,才可能懂得文字背后的东西。否则,不仅读不懂,还会乱批评。
买票不进场
中国文化有“三士”,第一个“士”,自己读书的,自己站起来的;第二个“仕”,如果“士”进一步,出来做官了,加个“人”字旁,叫做“学而优则仕”;第三个叫“隐士”,隐士在政治上的态度,用西方政治哲学的观念,叫做“不同意主张”,不反对,也不赞成,不过是我个人不同意。我对于各党各派都是朋友,到现在八九十岁,原来大家怀疑我是这一派那一党,我的头上戴的各种帽子头衔多得不得了,结果我到今天,始终还是作一个隐士。
人家说你各行各业、各党各派,怎么都是朋友?而且大家头都杀掉,你这个吃饭的家伙还留着,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说我有个秘诀,每一党每一派我都是“买票不进场”。譬如今天晚上,他们这里发门票的,门票我有,不一定进来听。可是没有门票,我想打开来看看里头玩什么,就没有资格开门了,有门票我就可以拉开看看。可是真进场,就被套进去了,我不来。因为一辈子光买票,不进场,所以现在各方面都变成朋友。我基本走的就是隐士路线。
此封建非彼封建
说起传统文化,想到一个问题,发现这几十年,大家常常提到“封建”两个字,好像代表了专制、愚昧、落后的味道。几十年来看很多报刊和书,常见到这个提法。
所谓中国周朝时的封建,是中央领导,分封诸侯,换句话是联合国的组织,各个诸侯国有自己的法令、自己的文字,那个时候可以说“书不同文”,言语更没有统一,交通也没有统一,这是中国的封建,根本不同于西方那个封建。
当初翻译西方著作的时候,“封建”两个字用错了。我们把西方那个封建拿来做中国的封建,学术上根本是错误的,这个错误导致的后果相当严重。说起翻译西方著作,又是一个关于文化和出版的大问题,例如“经济”这个词,在中国文化本来是“经纶济世”的意思,包括政治在内了,也是近代翻译用错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些翻译的错误,随着书报一出版,就引发一连串错误。
周朝的封建,尽管许多没有统一,但是文化观念是统一的。中国文化基本用一个字可以代表——“道”。由“道”后来演变出儒家、道家、墨家等等诸子百家。道是什么东西?这是哲学问题,我们今天没有时间讨论。
对于新闻出版业以及文化教育问题,我今天简略谈了这一席话。目的是希望年轻的一代自我反省,为后一代着想,努力为国家民族、为社会做顶天立地的事业。我现在90岁了,每日每夜都还在读书、做事,休息得很少。
最近七八年中间,我带了年轻同学们,拚命推广儿童读书。社会上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说我推广儿童读经,好像提倡复古。但是我提倡的是“中、英、算”一起上,包括四书五经在内,尤其是唐宋以前的经典,要读诵、背会、默写,还有英文经典,并且练习珠心算(珠算熟习以后,心里有个算盘作心算就很快)。这是文的教育,还要武的教育,艺术的教育,融合人格养成教育一起来。看上去内容很多,实际的安排很科学,效率很高。
这样培养出来的孩子,智慧得到开发,自己会读书,体魄健康,知道怎么做人,会懂得东西方的传统文化,可以谈开创未来了。而且实验证明,这样教育出来的孩子,读教育部安排的课程,一个学期的课程一个月就学完了。
后来,我看到现在的教育界,甚至教育部,也开始跟上这个路线。徐永光先生今天也在这里,他也是响应者,他是希望工程的创办人,当初是小朋友,现在变成老前辈了。他们也发动跟着做,出了很多书。但是开始时,编了太多唐诗宋词,我也反对,我说我推广儿童读书,中、英、算一起上,结果你们把儿童读书的重点变成唐诗宋词。我说这样读出来有什么用?中国未来培养一万个李太白、一万个杜甫也没有用啊,那不过多出两个诗人嘛!我希望后一代出很好的思想家、很好的科学家、很好的政治家,是这个目的。可是现在呢,我们中国文化的财产太大了,古文不懂,繁体字不懂,等于丢了钥匙,这个财库的锁头打不开。
我们选的几篇参考资料,来不及讲,希望大家拿回去自己研究。这些资料是古文,其实也不古,不过诸位年轻的朋友,很多从现代简体字的白话文教育入手,看不懂自己古代传统的文化,很难了解是什么意思,所以固有传统文化变成没有用的东西了。等于你把那个宝库的钥匙丢了,进不了门。只是听人家乱说,那个宝库里面都是糟粕垃圾,就把垃圾糟粕和宝贝一起丢了。
第一篇《儒行》是告诉知识分子怎么样做一个读书人,人生价值、人生的意义、生活的做法是怎么样。
第二篇是董仲舒对汉武帝的《天人三策》,大家都说汉武帝因为听了董仲舒的话,专门崇拜孔孟儒家之道,不要诸子百家了。不对的,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他们的对话是推崇儒家。这个《天人三策》,是跟汉武帝当面讨论的文章,汉朝四百年的政治安定与此很有关系。
第三篇是《聊斋志异》中的一篇,我最近常跟年轻同学们讲“聊斋”。你们写新闻可以多研究聊斋的写法。有人问我,“聊斋”不是讲狐狸精、鬼吗?我说你们才活见鬼,这聊斋好像讲鬼,其实是讲人的,他借鬼骂人。聊斋每篇的后面有一个“异史氏曰”,这是蒲松龄自己的意见。怎么叫“异史氏”?因为满清来了,他不愿意投降满族人,宁可在路上开一个茶馆,过来过往听故事,他就写小说。他的小说写了以后,当时有一个学者叫王渔洋,非常有名的,听说有这个书,看了以后告诉他,给你十万两银子,你不要出书,书归我出。蒲松龄不干。后来,王渔洋给他写了一个序言,中间有首很好的诗,怎么写呢?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孤坟鬼唱诗。
“姑妄言之姑听之”,聊斋说鬼,说狐狸精的故事,有没有真的?很难考据。“姑妄言之姑听之”,他乱说,哎,我们就乱听。
“豆棚瓜架雨如丝”,乡下老百姓吃饱了没有事,以前没有电视看,没有电影,坐在瓜架豆棚下面,带着小孩子,说鬼话,说故事,“豆棚瓜架雨如丝”,描写那个风景。
“料应厌作人间语”,他说,蒲松龄把心境写出来,他自己也有同感,对于一般活人讲的话,感到靠不住,厌烦了,不如写点有情有义的“鬼”话。
“爱听孤坟鬼唱诗”,还不如听鬼讲话老实一点。
呵,你看了这个序言,这首诗已经骂尽天下人。
第三篇是《木皮散客鼓儿词》的片段,明朝的贾凫西写的,他是民间写小说的,实际上是政治家、哲学家、思想家。他这个“鼓儿词”,是给人家打起鼓来唱的。譬如说“河里的游鱼犯下什么罪,刮净鲜鳞还嫌刺扎”,人世间很多不平的,他用白话写的,可是有文采,很有名。
这些资料你们带回去有没有用,就不知道了。
(本文根据录音整理,经南怀瑾先生审阅。因版面有限,有删节。即将出版的《中外书摘》对此也会有详细报道。)
转载自:【实修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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