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皇帝的白鹿原小说上的村民,怎样走到1949年共和国成立

加载中,请稍候...
加载中,请稍候...
商品编号:
京 东 价:
[定价:¥]
在线客服:
服务支持:
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加载中,请稍候...
商品介绍加载中...
扫一扫,精彩好书免费看
京东商城向您保证所售商品均为正品行货,京东自营商品开具机打发票或电子发票。
凭质保证书及京东商城发票,可享受全国联保服务(奢侈品、钟表除外;奢侈品、钟表由京东联系保修,享受法定三包售后服务),与您亲临商场选购的商品享受相同的质量保证。京东商城还为您提供具有竞争力的商品价格和,请您放心购买!
注:因厂家会在没有任何提前通知的情况下更改产品包装、产地或者一些附件,本司不能确保客户收到的货物与商城图片、产地、附件说明完全一致。只能确保为原厂正货!并且保证与当时市场上同样主流新品一致。若本商城没有及时更新,请大家谅解!
权利声明:京东上的所有商品信息、客户评价、商品咨询、网友讨论等内容,是京东重要的经营资源,未经许可,禁止非法转载使用。
注:本站商品信息均来自于合作方,其真实性、准确性和合法性由信息拥有者(合作方)负责。本站不提供任何保证,并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加载中,请稍候...
hobbes1114(上海)
jd_刘永锋(广东)
西风烈歪歪(湖北)
shuxuelin(内蒙古)
okxiaojian(北京)
沙罗双树sun(上海)
加载中,请稍候...
加载中,请稍候...
加载中,请稍候...
加载中,请稍候...
加载中,请稍候...
加载中,请稍候...
浏览了该商品的用户还浏览了
加载中,请稍候...
七日畅销榜
新书热卖榜&&&&&&&&&&&&&&&&
/ 白鹿原 
色说:”晤!狼来了!”随之吩咐徐秀才说:“你到村子里去买两只狗来,买 不下就借。要大狗恶狗。”徐秀才眨巴着眼问:“先生买狗做啥?”朱先生笑 说:“狼来了就得狗咬嘛!”随之又吩咐厨师说:“你明日给咱做一样菜,把 豆腐跟肉熬成一锅。”厨师说:“肉耐火豆腐不耐火,熬不到一起。”朱先生 说:“你就往一锅里熬。”  第二天,朱先生和他的八位编辑先生按部就班在各自的屋子里做事, 院子里异常静溢。大家都在期待狗叫。两只蓝色颈羽的小鸟从银杏树枝上跳到房檐上,又飞落到院子里湿漉漉的方砖上,发出一串串金子似的叫声。第一声狗叫惊 得两只小鸟箭一般射向空中。两只狗的叫声愈来愈疯狂,混饨狂乱的吠声在 书院里的墙壁上碰撞回旋。狗咬了一阵就停息下来,大约来人退走离开了。 突然狗又疯狂地咬起来,大约来人又到门口来了。八位先生全都站在各自的窗下瞅着大门口,又瞅瞅朱先生的书房。狗咬声又停下来。朱先生在两只狗第三次咬响的时候走出书房,疾步走过院子,左手习惯性地撩着长袍的衩口, 喝退了狗,把来人领进大门,在院子里朗然宣呼:“刘军长来看望诸位,快 出来迎接。”同人们纷纷走出屋子与一身戎装的刘军长打躬作揖。刘军长说: “打扰打扰!”朱先生说:“哪里哪里!机缘难得。错失今日,怕是再也难得一睹将军风采了。”刘军长爽朗他说:“待我坐定省城,一定常来拜望先生。”朱先生只顾招呼大家在院里石凳上坐下。刘军长问:“听说先生在编县志? 县志里头都编些啥呀?”朱先生说:“上自三皇五帝,下至当今时下,凡本 县里发生的大事统都容纳。历史沿革,疆域变更,山川地貌,物产特产,清 官污吏,乡贤盗匪,节妇烈女,天灾人祸??不避宫绅士民,凡善举恶迹,一并载记。”刘军长问:“我军围城肯定也要记人你的县志了?”朱先生说:“你围的是西安府不是围的滋水县,因之无权载人本志:你的士兵在白鹿原 射鸡(击)征粮及粮台失火将记入本志;你的团长进驻本县吓跑县长,这在 本县史迹中绝无仅有,本志肯定录记。"刘军长哈哈笑起来:“是吗?这个县 长也太胆小了。”朱先生也打趣说:“县长软得像块豆腐。”刘军长笑毕,说他今日来有三件大事求拜先生。头一件,围城成功进驻省城以后,将邀请朱先生给他做私人老师,教诲圣书习练笔墨,因他出身 草莽识不下一箩筐大字。朱先生说:“我得先讲一条,你得脱了这身戎装, 把枪扔了,我才敢伴君念书习字。我比彭县长的胆子更小哩!”刘军长满口 答应:“一旦拿下西安,我就把枪撂到城河去,兵交给旁人去带。我只做省主席一席文官。”朱先生说:“那么这件事就等你进城以后再说。第二件呢?”刘军长说:“请先生赐赠一幅字画儿朱先生说:“我只会写字不会画画儿。人 常说‘乘兴挥毫’,兴所至而毫生辉。待军长攻城成功,我定当挥毫庆贺。 再说第三件吧!”刘军长不好强求,就说出第三件事来:“我一进关中就闻听 先生大名,说先生能识天相,能辨风雨阴晦,能知吉凶灾变,能预测后事。请先生给我算一卦,何时围城成功几月进城?”朱先生不假思索一口回绝:“刘军长你进不了城。” 刘军长猛乍愣住,脸色骤变。同人们都绷紧了脸瞪瓷了双眼气不敢出。朱先生随之款款地笑了:“我两只柴狗把门,将军尚不得入,何况二虎乎?” 当作笑话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众位先生也都轻轻吁出一口闷气。守城的两位将军的名字里都有一个虎字,人称二虎。军人尤其忌讳这个。刘军长说:“这种不吉利的玩笑,只有先生你才敢说到我当面。”朱先生接住说:“只有军长你来,我才有兴头儿开这玩笑。” “既是玩笑,且不管它。”刘军长说“那就请先生正儿八经给我算一卦, 何时攻城成功?”朱先生扬起头闭上限,用右手的大拇指在另外四个指头上 灵巧地弹着掐着,口中念念有词:城里守军二万不足,城外攻方二十万有余, 按说是十个娃打一个娃怎麽还打不过?城里被围五个月之久,缺粮断人饿死 病死战死的平民士兵摞成垛子,怎么还能坚守得住?噢噢噢,账还有另一个 算法,城里市民男女老少不下五十万,全都跟二虎的将士扭成一股坚守死守。 要把那五十万军人民人全部饿毙??大约得到秋后了。对!刘军长一”朱先 生睁开眼说:“秋冬之交是一大时限。见雪即见开交。”刘军长听了忽然从石 凳上跳起来:“先生真是神啊!见雪即见开交。正应了我的命!我的字是雪 雅。”  朱先生当即招呼他们吃饭,厨师给每人送上一碗豆腐烩肉的菜和两个 蒸馍。刘军长吃了一口就咧着嘴皱起眉头:“朱先生你的厨师是不是个生手 外八路?”朱先生说:“这是方圆有名的一位高手名厨。”刘军长说:“豆腐 怎能跟肉一锅熬?豆腐熬得成了糊涂熬得发苦肉还是半生不熟嚼不烂。哈呀 竟是名厨高手?”朱先生说:“豆腐熬肉这类蠢事往往都是名师高手弄下 的。”  是年初冬,围城的军队已经换上冬装,经过整整八个月的围困,仍然 未能进城。刘军长眼巴巴等待着大雪降止,不料从斜刺里杀来了国民革命军 的冯部五千万人马,一交手就打得白腿于乌鸦四散奔逃。刘军长从东郊韩氏 塚总指挥部逃走的时候,漆黑的夜空撒落着碎惨子一样的雪粒儿。雪粒儿在 汽车顶篷上砸出密集的唰唰啦啦的响声,刘军长忽然想起朱先生为他预卜的“见雪即见开交”的卦辞来,似乎那碗熬成糊涂熬得发苦的豆腐和生硬不烂的肉块也隐喻着今天的结局,慨叹:“这个老妖精!”朱先生后来在县志“历 史沿革”卷的最末一编“民国纪事,里记下一行:镇嵩军残部东逃过白鹿原 烧毁民房五十七间,枪杀三人,奸淫妇姑十三人抢掠财物无计。  杨排长和他的士兵从白鹿镇初级小学校撤走时没有给田福贤打招呼。 田福贤睁开眼睛时立即感觉到奇异的寂静,他穿上棉袄蹬上棉裤跳下床来,院子里落着一层薄薄的雪花。他双手系着裤带用肩头低开隔壁教室的门板, 不由地“哦”了一声就停在门坎上。士兵们已不见踪影,靠墙并拢的一排课 桌上留着铺垫的稻草帘子。那些帘子是不久前由他从滋水川道产稻区征收起 来用牛车拉上白鹿原来的。被褥揭光了。桌底下扔着穿洞的破鞋、朽断的裹腿布条、破旧的烂衫子烂裤头。他转身奔到杨排长住的单间房子,床板上也只留下一张稻草帘子,桌上地上七零八落扔着征集粮草的名单和条据之类。 他断定这是永远的逃离而不是暂时的撤退。他一脚踢翻了木炭盆架,炭灰里 滚出几粒枣核大小的红红的炭块。他疾步赶到鹿子霖家来。“子霖,晌午到 你的保障所议事。”田福贤说,“咱们当狗的日子到今日个为止。”“咱们当狗的日子到此为止。,田福贤在晌午召集的议事会上重复了这句话,“这杆子乌鸦兵把人折腾够了。”九位乡约再也压抑不住,敞开嗓子嘲骂 那一杆子河南蛋全是瞎熊,诅咒他们注定不得好死。  狗的比方虽然刺耳却很准确。杨排长和他的白腿子乌鸦飞来白鹿原的 整整八个月时间里,田总乡约以及属下的九位乡约实际都成了供杨排长驱遣的狗,他带着他们认村领路,到一家一户庄稼汉门楼里去催逼粮食草料,田总乡约在杨排长眼下常常流露出狗在凶残暴戾的主人面前的那种委屈,他们九个乡约又何尝不是无奈的狗的眼色?田福贤很理解属下的心情,让他们把 当狗的委屈酸辛和愤恨宣泄出来。整个白鹿原此刻都在宣泄着愤怒。白腿子 乌鸦兵逃跑的消息像风一样迅速刮过大大小小的村寨,愤怒的宣泄随之就汹 涌起来,被烧的房子被残害的死者和被奸淫的女人很自然成为人们议论的话 题。田福贤郑重他说:“有两件急迫的事要做:一是给遭到逃兵烧杀奸掠的 人家予以照顾,二是白鹿仓被烧毁的房子该修建了。”接着讲出了对这两件 事的具体构想,乌鸦兵逃走时来不及带走贮存在学校教室里的粮食,正好可 以用作这两项大事的开销。“各位乡约回去发个告示,告知乡民到山里去掮 木料,丈椽两根付麦一升,丈五椽一根一升,檩条一根三升,独檩一根五升, 其余大梁担子柱子按材料论麦,推土和泥搬土坯拉砖抛瓦一应打下手做小工 杂活的每日工粮一升,管三顿饭。这样亏不亏下苦人?”九位乡约听罢全部 惊叹咋唬起来,这样宽厚的工价无异于施舍赈济,怕只怕进山捐木料和前来 做小工的人要碰破头了,有人怨总乡约心太善了甚至可能要坏事,全部涌来 混饭吃谁管得住?田福贤雍容大度地一挥手说:“只要大家觉得不亏待乡民 就成了,旁的事甭担心。”  关于照顾灾难户的事,田福贤是在听到各乡约谈到他们那里发生的事 以后才想到的。他昨晚睡在小学校里一无所众所以一时拿不出具体方案。九 位乡约经过一番商议,决定对遭到人劫的三十多户人家视其损失大小给以五 至八斗不等量的补偿,而在对那十几个被奸污的妇女的家庭要不要照顾的问 题上发生了意见分歧,田福贤最后出来定夺,以不予照顾为好,避免这样的 丑事因为照顾而再度张扬。  白鹿原骤然掀起一般短暂的进山掮扛木料的风潮,强壮的男人赤手空 拳三五成伙地赶进秦岭深山,掮着用葛藤挽缚着的松椽或檩条走出山来,在 被大火烧光的白鹿仓的废墟上卸下木料,接过验收人员用毛笔草画的收条, 然后赶到白鹿镇初级小学校去领取麦子。人们扛着粮袋走出学校大门时抑止 不住泛到脸上的喜悦之情,心悦诚服田总乡约虽然有一双凶厉的圆轱辘眼睛 却怀着一腔菩萨的善心柔肠。九位乡约全部投入到这场庞大的工程里来,各 司一职或验收木料或兑付麦子或领人施工,全部忠于职守,主动积极,而且 对乡民和蔼谦恭。  新任的县长已经走马上任,姓梁。县党部的牌子也正儿八经地挂在县 府门口,县党部书记姓岳。田福贤经常去县里开会,就将整个工程交由鹿子 霖统领。鹿子霖对又要去县府开会的田福贤说:“你走你走,你尽管放心走, 误了工程你拿我的脑袋是问。”田福贤才放心地离去。鹿子霖深眼睛里蕴含 着微笑,走到正在盘垒地槽基础的乡民跟前:“千一阵就歇一会儿抽袋烟, 谁要是饿了就去厨房摸俩馍!”结果惹得乡民们哈哈笑起来。大家干得更欢 了,没有哪个人蹭皮搓脸好意思不到饭时去要馍吃。鹿子霖又背着双手走进 学校储存粮食的教室,站在粮堆前瞅着给掮木料的乡民兑付麦子。粮食装满 木斗后,发粮的人用一块木板沿着斗沿刮过去,高出斗沿的麦子被刮落到地 上,这是粮食交易中最公正的“平斗、鹿子霖说:“把刮板撂了。把斗满上。 上满!”人们都轻松了许多,鹿子霖便又转身走掉了。  从射鸡(击)表演开始弥漫在白鹿原八个月之久的恐怖气氛很快消除 了,田总乡约和他属下的九个乡约宽厚仁德的形象也随之明朗起来。赶在数 九地冻之前,白鹿仓废址上的一排新房全部竣工,坍塌的上围墙的豁口也补 修浑全,破旧低矮的大门门楼换成砖砌的四方门拄,显现出全新的景象。    白嘉轩在乌鸦兵逃离后的第五天鸡啼时分,就起身出门去看望在城里 念书的宝贝女儿灵灵。西安解围的头一天傍晚,白鹿村一个在城里做厨工的勺勺客回到村里。他一走进白鹿镇就被人们围住,纷纷向他询问被围期间城里的情况儿;他苦 不堪言地应对几句就扯身走了,在白鹿村村巷里又遇到同样的围堵和同样的 询问;他急慌慌走进家门,在院子撞见老娘就爬跪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来, 村民们又赶到院里来打听探望。勺勺客哭喊说:“妈呀!我只说今辈子再见不了你哩!”白嘉轩和母亲白赵氏妻子白吴氏先后三次到这个勺勺客家里来打问灵灵的消息,勺勺客的回答都是一句话:“没有见灵灵。” 接着两天,白鹿村在城里当厨工的、做相工(学徒)的、打零工的、拉洋车的,以及少数几个做生意开铺子的人,都先后回到村子来探望父母妻 儿,带回并传播着围城期间大量骇人听闻的消息:战死病死饿死的市民和上兵不计其数,尸体运不出城门洞子,横一排竖一排在城墙根下叠摞起来。起初用生石灰掩盖尸首垛子,后来尸首垛子越来越多,石灰用尽就用黄土覆盖, 城市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恶臭。所有公用或私有的茅厕粪尿都满溢出来,城 郊掏粪种菜的农人进不了城,城里人掏出粪尿送不出去就堆在街巷里。从粪 堆上养育起来的蛆虫和尸首垛于爬出的蛆虫在街巷里肆无忌惮地会师,再分成小股儿朝一切开着的门户和窗口前进,被窝里锅台上桌椅上和抽屉里都有小拇指大小的蛆虫在蠕动。蛆虫常常在人睡死的时候钻进鼻孔耳孔和张着打 鼾的嘴巴,无意中咬得一嘴蛆脓满口腥臭。白嘉轩问追了所有从城里回到村里的人,都说没有见过灵灵。那些令人起鸡皮屹塔又令人恶心呕吐的传闻,使四合院里的生机完全窒息,先是妻 子白吴氏,后是老娘白赵氏,接着是白嘉轩自己,都在两天里停止了进食, 灵灵的干大鹿三的饭量也减了一半,孝文和媳妇虽然还有部分食欲却不好意 思去吃了。到解围的第四天,孝文媳妇向婆白赵氏请示早饭做什麽?得到的是“做下谁吃?”她就没有再进灶房。 “四”是不吉祥的数字,隐含着“事”。仙草三天不进食,精神却仍然不 减,一会儿去纺线,棉线却总是绷断,一会儿又去搓棉花捻子,又把棉网戳 破了。白赵氏干脆站在镇子西头的路边无望地等待。可怕的期待延续到又一 个天黑,仙草突然叫了一声“灵灵娃呀,就从炕边栽跌下去,孝文和媳妇闻 声奔过来扶救。白赵氏还站在镇子西边的路口等待。白嘉轩从上房明间走进 厢房时,孝文抱着母亲大声呼叫,孝文媳妇正从后纂上拔针刺人中。仙草“哇” 地一声哭出来,从孝文的怀里挣脱出来扑向白嘉轩,接着被儿子和儿媳安抚 着躺下来。白嘉轩说:“照看好你妈。我进城去。”  城里人吃早饭时,白嘉轩踏进皮匠二姐夫的铺面门。二姐以为来了顾 客,迎到柜台边才发现是乡下弟弟,就惊呼欢叫起来。白嘉轩顿时一块石头 落了地,如果灵灵儿进入尸首垛子,二姐一家肯定不会如此平静地吃早饭, 也不会开铺门卖货。他坐到椅子上还是忍不住问:“灵灵呢?” “抬死人去咧!”二姐说,像是看出了弟弟的惊诧,反而用轻淡的语调说, “大家都在抬。有的人挖坑,有的抬死人。坑在城东北墙根下,大得要装下 一万多死人。”白嘉轩啊了一声,证实了回到白鹿村的那些人的话不是胡编 冒吹。“我昨个黑间挖了一夜坑,今个黑间还得去挖。”二姐夫说,“灵灵儿 前两天也是挖坑,昨儿后晌又改换去抬尸首了。一边挖一边埋。好些尸首只 剩下骨头架子,分不清谁的胳膊谁的腿,一混子装到架子车上拉去埋了。”  白嘉轩对这些事已经麻木,只抱怨说:“二姐二姐夫你俩人也真是凉凉性子! 咋就想不到叫灵灵回乡下去?她婆她妈都三四天水米不进快急疯了!”“兄弟 你这人原来不糊涂会想事的嘛!你想想灵灵在我这儿能出啥事?万一出点事 我还能不给你说?娃没回原上就是娃平安着哩嘛!”皮匠姐夫说,“你咋连这 点窍道都翻不开?”二姐说:“开围头一天我就催灵灵回去,娃说学校里不 放假,要按虎将军的紧急命令行事,挖万人坑,抬埋死人,清扫满街满巷的 脏物。”白嘉轩悲苦他说:“一家人连火都不烧了。”  正说话间,白灵走进门来叫了一声“爸”就站住了,她看见了父亲一 双红肿怕人的鼓出的眼睛。白嘉轩一扬手就抽到她的脸上:“为你险忽儿送 了三个人的命!”白灵捂着脸分辩说:“爸你打我我不恼。可我托兆海爷爷给 你捎回话去了呀?”白嘉轩这时才知道鹿泰恒早已来过城里看望上学的孙子 兆海。他这时才认出站在灵灵旁边的青年便是鹿子霖的二儿子兆海。鹿兆海有些羞怯地笑笑,证实说:“话是捎回去了。”  鹿兆海穿着一件藏青色制服,头上戴一顶园制帽,硬质的帽舌上蒙有 一层黑色光亮的面,深陷的眼珠和长长的睫毛显示着鹿家的种系特征。“灵 灵跟鹿家的二小子怎么会在一起?”白嘉轩心生疑惑,随之闻见灵灵和鹿兆 海身上散发出的怪味儿,那是尸首腐烂的气味,令人闻之就恶心,一下子证实了二姐大说的“抬死人”的话。他说:“把衣服换了,把手上的死人气味洗掉,跟我回原上。”白灵说:“尸首还没抬完还在墙根下烂着,我怎么能 走?”白嘉轩说:“等你把城里的死人抬完了,回家正好跟上抬你婆和你妈 的尸首。”白灵说:“你回去给婆跟妈说我好好的没伤没病,她们就不急了也 就放心了。”鹿兆海插嘴说:“叔!白灵当着运尸组的组长,她走了就乱套了。缓过一礼拜运完尸首让她回家,我也早想回咱原上,俺们俩一块回去。”白嘉轩并不理睬兆海,生硬地对灵灵说:“好哇灵灵,你敢不听我的话?”白 灵说:“爸呀,我不是不听你的话。你看看那么多人战死了饿死了还在城墙 根下烂着,我们受他们的保护活了下来再不管他们良心不安呀!我实话实说 了吧,一礼拜也回不去,尸首抬完了埋完了,还要举行全城的安灵祭奠仪式,正在挖着的万人坑将命名为‘革命公园’,让子孙后代永远记住这些为国民革命献出生命的英灵??”白嘉轩吃力地听着这些稀里糊涂的新名词脑袋都 木了。白灵说:“二姑给我取俩馍,我得走了。爸你歇一天脚明儿个回去。” 白嘉轩想挡却没有再挡,看着二姐给灵灵和鹿家那个二货拿来了馍馍,俩人 就出门去了。二姐说:“娃说的也对着哩!尸首不早点抬了埋了活人谁能受得了,快放寒假了,我跟灵灵还有你的俩外甥女儿一块回原上去,我也想咱妈了。”白嘉轩却直着眼珠追问:“鹿家那个二货跟着灵灵前前后后跑啥 哩?”二姐猜着了他的意思,说:“人家是同学,又是革命同志,你那些老 脑筋见啥都不顺眼!”白嘉轩说:“二姐你甭跟着瞎叨叨。我挑明了说,你给 她说念书就一心一意念书,甭跟鹿家二货拉拉扯扯来来往往!”白嘉轩草草吃了早饭就告别了二姐和皮匠姐夫,天黑定时踏进了白家的门楼。四合院里已经恢复生气。他昨晚背着褡裢走后不久,鹿泰恒就把灵 灵安然无恙的话捎到了。仙草和母亲解除了沉重的负担反而更加思念女儿和 孙女,甚至提出俩人结伴去城里看看灵灵瘦了还是胖了。白嘉轩说:“谁也 不用去。去了也是白去。咱们为她担惊受怕险忽儿把心熬干,她可是谁也不想,只忙着抬死人埋死人。我远远跑去了,那贼女子连跟我多坐一会儿的工夫都没有。那——是个海兽!”  鹿兆海和白灵在街巷里一边走着一边嚼着馍,装着尸体的架子车擦脚 而过,洒下满路的脓血肉汁。他们已经闻不见腥味儿,大口嚼咽香甜的馍馍。 鹿兆海说:“白灵,嘉轩伯好像讨厌我?”“那很正常。”白灵说,“他现在更 讨厌我,你还看不出来吗?”鹿兆海说:“我一看见嘉轩伯就心怯。我自小 好像就害怕大伯。我今日猛不防看见大伯,好像比小时候更心怯了。”白灵 说:“怯处有鬼。你肯定是心怀鬼胎。”鹿兆海说:“白灵你听着,如果我壮 起胆子跪到大伯脚下叫一声‘岳父大人’,你说大伯会怎么样?”白灵撇撇 嘴说:“他把你咋也不咋。可他会一把把我的脖子拧断!”鹿兆海说:“那我 就会再叫一声:’岳父大人,你放开白灵,把我的脖子拧断吧!’你信不信? 我肯定会这样说这样做。”白灵佯装叹口气:“那好,我们都等着拧断脖子吧! 现在,革命同志,快去抬尸首。”他们走到城墙根下尸体垛子跟前时,正好 吃完了两个馍馍,拍拍手就去搬尸体。  围城不久教会学校就停办了。白灵在街上碰见了鹿兆海,俩人对视了 半天终于认出同是一个村子里的乡党。鹿兆海说他所在的中学也停课了,学 校里临时办起了国民革命培训班,培训军人市民学生和一切有志于革命的 人。白灵跟兆海参观了他们的学校,才觉得自己所在的女子教会学校有点可 怜。鹿兆海怂恿她不妨去培训班听听热闹,她就去了。鹿兆海悄声告诉她:“讲课的这位教员是我们原先的国文教员,是国民党员。”又以同样的口吻告诉她说:“这位教员原是我们的英文教员,是个共产党。”白灵问:“你说 国民党和共产党哪个??”鹿兆海说:“都差不多。两党合作一致推进国民 革命。”白灵从此天天来培训班听讲,有一天对兆海说:“我决定转学到你们 学校。”鹿兆海说:“我已达到目的。”那天晚上兆海送白灵回家,忽然问:“白灵,你想不想参加一个党?”白灵说:“想。你想不想?或者??你早已参加了?”鹿兆海说:“我也没有。咱们商量一下,参加哪个好?”白灵说:“不。 咱俩一人参加一个。”鹿兆海说:“这样好!国共团结合作,我们俩也??” 白灵说:“‘国’和‘共’要是有一天不团结不合作了呢,我们俩也??”鹿 兆海说:“我们继续团结合作,与背信弃义的行为作对!”白灵说:“那好,你先选择一个,剩下的一个就是我的了。”“这样吧——”鹿兆海掏出一枚铜元说,“有龙的一面是‘国’,有字的一面是‘共’,你猜中哪面算哪个。”白 灵觉得很有趣,从鹿兆海手里拿过铜元看了看说:“我来抛,你先猜吧!”鹿 兆海点头同意了。白灵又发觉了这个默契游戏中的漏洞:“如果咱俩都猜中 了一面呢?”鹿兆海说:“那??命中注定,咱们就参加同一个党。”白灵把铜元郑重地在手心抚了抚再抛到有亮光的地面上,让鹿兆海猜。鹿兆海说:“是字。”白灵说:“我猜是龙。两人同时蹲下去,借着店铺门里泄出的灯光 观察,铜元正好显示出一条龙的图案,两人哈哈笑着跳起来。鹿兆海说:“我 是‘共’你是‘国’,谁先入进去,这枚铜元就归谁保存。”白灵笑说:“现 在让我先保存着,好玩的铜元。"他们一起投入到守城的斗争中去,和素不相识的市民搜集石块,就连铺地的青石条,居民宅院门口的石板,垒砌路边的砂石块,也都被挖下来撬起来抬到城墙上去,补堵被围城的军队用枪炮轰 塌的城墙豁口。鹿兆海有一次抬石头上了城墙,围城的士兵打起枪来,子弹 击中了右胳膊,险忽几送命。白灵几乎天天都到临时抢救医院去看望他。白 灵问:“你害怕不害怕?”鹿兆海说:“不害怕。真的!”白灵说:“你在我跟前吹大气,充好汉!”鹿兆海抚着绷扎的胳膊说:“这一枪把我打急了,我现在告诉你,我决定从军。当然,我还是想把中学念完。我要是害怕怎么会作出这个决定呢?”白灵歉然笑笑说:“我 说着玩的,怎么就当真了?”鹿兆海即将出院的时候,学校的那位英文教员 来看望他时正式通知他:“你被接纳为中共党员了。”白灵掏出尹那枚铜元递 给鹿兆海。鹿兆海在手里抚摸了一会儿,又交给白灵说:“你保存着好。”俩 人推让的当儿,英文先生转着好奇的眼睛:“定情物?”鹿兆海和白灵都红 了脸,却极力否定说:“不是。它更有深意。”铜元最后还是留在白灵的掌心 里。鹿兆海康复后就编进了由学生市民和手工业工人混成的准军事战斗队 伍,接受军事训练,随时准备补充到守城的国民革命军的营垒里去,和白灵 见面的机会很少了。白灵后来被抽调参加了文艺演出队,到守城的兵营和市 民中间宣传鼓动,几次爬上城墙,为趴在掩体下的士兵唱歌。有一次演出给 她留下最深刻的记忆,她在被慰问的民兵中看见了鹿兆海。那枚铜元装在她 贴身的小口袋里,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演出,跳起来舞起来的时候,那枚小铜 元就轻轻撞击她刚刚隆起的小小的乳房??她和鹿兆海那晚抛掷铜元的游 戏,铸成了她和他走向各自人生最辉煌的那一刻。  白鹿仓的办公房如期竣工,统领监造如此庞大而又紧迫的工程显示了 鹿子霖卓越的组织才能。田福贤和他的干事们迫不及待地搬进潮湿的新房。 白鹿仓为重新挂牌办公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白鹿仓辖管的百余个村庄的 官人,德高望重的绅士贤达,十几个大村的私塾先生和唯一一所新制学校的 几名教员,济世粮店的丁掌柜和白鹿中医堂的冷先生等头面人物都在被邀之 列。新任滋水县的梁县长和刚刚组建的国民党滋水县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亲临 本仓。  关中名儒朱先生更是田总乡约特邀的贵宾,重建白鹿仓的盛事将被朱 先生载人正在编纂的新本县志。梁县长首先讲话:“白鹿仓的盛典标志着国 民革命新秩序的完全建立。”县党部书记岳维山接着讲:“胜利粉碎刘匪乌鸦 兵对革命的围攻,白鹿原以及滋水县的国民革命将展开新的一页。”他随之 郑重宣布:“本县我党的第一个分部~白鹿区分部宣告诞生。田福贤任白鹿 区分部书记。”与会者表示了热烈的祝贺而又显出惊奇,惊奇的是在四个委 员中鹿家父子居然占了两位。岳维山不失时机地重点分绍了鹿兆鹏:“鹿兆 鹏同志不仅是白鹿区分部委员,还是县党部委员,负责农运工作。鹿兆鹏同 志是共、产、党员一”嗡嗡嘤嘤的议论顿时腾起,百余双眼睛一齐射住鹿兆 鹏。鹿兆鹏尽量做出坦然自若的神情却总是显得不大自然。鹿子霖迅疾地瞅 了儿子一眼就微偏了头,脸色比儿子还要紧张还要尴尬,因为众人如锥的眼 光纷纷移射到他的脸上。近日里,乡村里悄悄流传着共产党是红头发红眼睛 的妖匪,共人家房共人家田地共人家骡马牲畜,尤其是共人家婆娘女子的危 言,乡民们感到比白狼可怕多了,可是谁也没有见过一个共产党。岳维山礼 让鹿兆鹏讲话,会场骤然清静下来。鹿兆鹏憨里憨气地笑着说:“众位乡党, 大家都多瞅我一眼,看清我跟你们以及你们的子弟一样,都是黑头发黑眼睛 黄皮肤就行了。好了,岳书记你继续讲吧,我就开这一句玩笑。”会场顿时 轻松活泼了,夹杂着释然化疑的笑声。岳维山雍容大度地笑笑说:“鹿兆鹏 同志又是国民党员。共产党和国民党是同志是兄弟,共同推进国民革命。” 说着抓住坐在旁首的鹿兆鹏的手站立起来,两只挽着的手形成一个拳头高高 举过头顶停留在空中,显示着团结的真诚,象征着擎天立地的力量。这个生 动的画面摄人每一个与会者的眼睛储存于他们的脑底,并为后来完全相反的 结同发出历史性的感叹。    会议之后,朱先生顺理成章地跟着白嘉轩去看望老岳母。他向岳母白 赵氏问了安就急说:“啊呀妈呛我饿坏了,快给我熬一碗包谷糁子吧!你熬 得那么又粘又香的糁子我再没喝过。”白赵氏亲自下到厨房,阻止了儿媳仙 草又阻挡了孙媳,亲自添水烧火拂下糁子放进碱面儿,一会儿紧火,一会文 火地熬煮起来。朱先生在庆典仪式之后的丰盛的宴席上,只是礼仪性地点了 几下筷于就离开了。他不是出于清高而是他的胃肠只能接受清淡的五谷菜蔬 却无法承受荤腥海味。白嘉轩满脑子都是疑问,迫不及待地问姐夫:“鹿家 父子俩全是委员?鹿家兆鹏又入‘国’又入‘共’骑双头马,又是白鹿仓又 是区分部,田福贤是总乡约又加个区分部书记。又是国民党又是共产党。啊 呀呀!我这脑瓜子里全给搅成一锅浆子咧!”朱先生听了格格格朗声笑了:“你 种你的庄稼你务你的牛犊儿骡驹儿就对了。你把那些名目那些关系揣抹清了 有啥用场?我都不大抹码得清,你伤那个脑筋做啥?国民党和共产党都开宗 明义要给民人办好事,‘扶助工农’。你只管、放心过你的日子就是了。”白 嘉轩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却仍然止不住发问:“哥呀,我心里总是毛乱草势 的。俗话说,一个槽道拴不下两匹叫驴,一窝蜂里容不得两个蜂王。岳鹿二 人挽着举到头顶的拳头分开了咋办?”朱先生听了更不经意地大笑了;“哈 呀兄弟!咱妈给我把包谷糁子端来了。我可不管闲事。无论是谁,只要不夺 我一碗包谷糁子我就不管他弄啥。”  鹿兆鹏不再是因为校长而是他公开的共产党身份招引得一切人注目。 他仍旧住在白鹿镇小学校里,仍然身兼校长职务。学校已经恢复上课。刚开 始他还不大习惯利用公开的身份进行活动。韩裁缝的身份没有公开,仍然像 个手艺人那样穿着蓝布围裙手脚并用在轧轧响着的缝衣机器上,鹿兆鹏和他 的工作关系不仅是秘密的而且是单线的。那是一个绝对忠诚的战友同志。鹿 兆鹏充分利用合法的身份加紧工作,只是在处理需得极端保密的事情时才交 给韩裁缝。  白鹿仓的庆典宴席结束后,父亲鹿子霖不大好意思地到他跟前,暗示 他回家去一趟,他有话说。鹿兆鹏说:“我知道你想跟我说啥话,缓几天吧, 我现在事情太忙。”鹿子霖鼓了鼓嘴就转身走了。  鹿兆鹏现在确实忙,中共陕西省委的全会刚刚开罢,党的决议急待贯 彻,今冬明春要掀起乡村革命的高潮,党的组织发展重点也要从城市知识层 转向乡村农民,在农村动摇摧毁封建统治的根基。党在西安已经办起“农民 运动讲习所”,每期仨月轮番培训革命骨干。他决定把分配给滋水县的十个 名额全部集中到白鹿原上,正好可以从每个保障所选送一个,避免撒胡椒面 似的把十个人撒到全县。  这一构想刚刚形成,黑娃黑夜里突然闯进他的校长办公房,一进门就 瞪着黑乌乌的眼睛问:“老天爷呀,没看出你是个共产党?!”一下子倒把兆 鹏问愣注了。黑娃现在受雇于二原子上一户人家,给人家斩崖挖土打窑洞, 知道满原都在摇铃般传说着他的朋友是共产党。  雇主在吃晚饭时问他:“鹿乡约的共产党后人得是红眼睛红头发的洋 种?”“哈呀我说啥洋种不洋种的!他官名叫兆鹏,小名叫拴牢,跟我一个 桌子念书,给我吃过冰糖,跟咱一模一样,是黑头发黑眼睛的土种!”黑娃 津津有味地复述着,兆鹏听着就在黑娃腰里戳了一拳头,笑得几乎岔气:“好 好好哇黑娃,你说得真好!我们都是土种,转一个音就是土著。”黑娃又瞪 着眼问:“我只知道你是白狼。咱们烧粮台时你说是白狼。白狼就是共产党?  那韩缝是不是共产党?”鹿兆鹏骤然变色嘘道:“黑娃,你记住一条儿,咱 俩以后说话只说咱俩的事,旁人的事甭问也甭打听。”黑娃窝住兴儿不大欢 愉了。兆鹏说:“我正想找你哩,你来了正好。”随之把物色他去参加“农讲 所”的事说了。黑娃听了不感兴趣:“噢呀,我这回可不想跟你跑了。乌鸦 兵跑了,进不进祠堂的事也过去了,我想蒙着头闷住声下几年苦,买二亩地 再盖两间厦房,保不准过两年添个娃娃负担更重了。我已经弄下这号不要脸 的事,就这么没脸没皮活着算球了。我将来把娃娃送到你门下好好念书,能 成个人人就算争了气了。”鹿兆鹏惊奇之后就以不屑的口气说:“我跟你说话 不拐弯,你这些打算全都是空中楼阁痴心妄想,拿咱土种的话说就是没向! 你只要想想你爷你爸就明白了。”黑娃还不信服:“俺爸俺爷是不行。可咱村 有好多人比如嘉道叔的日子就一年强过一年。”鹿兆鹏说:“这样吧,你先去 参加一回。你觉得有意思你回来咱俩继续共事,你觉得没意思你就过你的小 日月。你受训这仨月的损失我给你补上。”黑娃听到这话冒火了:“啥话!我 就那么爱钱吗?我还顾虑我识不下几个字,又是个猪脑子,人家说啥念啥怕 是解不开记不下。”鹿兆鹏说:“那不要紧,能解开多少算多少,能记下多少 算多少。要是解不开记不下一句,权当逛热闹哩!你大概还没逛过城哩?” 黑娃迟迟疑疑算是答应了。鹿兆鹏却说:“黑娃,我估计你这回去了还想再 去一回!”  黑娃要去城里参加“农讲所”受训的消息在白鹿镇引起很大反响。白 嘉轩得知这个情况后一直保持沉默,只在一天晚上在祭桌前对孝文说:“他 坐在那儿看去像个先生,但一抬脚一伸手就能看清蹄蹄爪爪了。物以类聚人 以群分。这就再明白不过了。”孝文说:“咋也想不到堂堂的校长能跟黑娃混 搅在一搭。他选送的十个人个个都不干不净有麻达,这共产党究竟??”白 嘉轩打断儿子的话:“从今往后,甭跟人说这样话。凡事看在眼里记到心里 就行了。”  种种议论集中到田福贤那里。他对鹿兆鹏说:“岳书记再三给我敲过, 让我注意国共合作,不要干涉兄弟党内务。我只想问问你,是不是把那十个 人再慎重掂量一下?其他人有麻达还将就得过去,黑娃太那个了嘛!让人说,‘共产党咋尽挑那些龟五贼六的货?连抢夺人妻的货也要抬举到省城里 去?’听听!我担心这样下去对贵党影响不好。”“他们是去城里接受培训, 又不是做官。”鹿兆鹏解释说,“他们接受培训提高了觉悟,就会改掉自己的 麻达。你忘了国父遗嘱说的‘扶助工农’的话吗?扶助扶助是啥意思哩?” 田福贤瞪起了眼睛??  黑娃从“农讲所”培训归来,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场风暴。那些议论黑 娃的三纲五常的白嘉轩鹿子霖田福贤以及一切或穷或富的庄稼人,全部对他 刮目相看,用土著们习惯的话说:瞪起了眼睛。第十三章  白嘉轩双时搭在轧花讥的台板上,一只肘弯里搂揽着棉花,另一只手 把一团一团籽棉均匀地撒进宽大的机口里,双脚轮换踩动那块结实的槐木踏 板。在哳哳哳哳的响声里,粗大的辊芯上翻卷着条条缕缕柔似流云的雪白的 棉绒,黑色的绣着未剔净花毛的棉籽从机器的腹下流漏出来。踩踏着沉重的  机器,白嘉轩的腰杆仍然挺直如椽,结实的臀部随着踏板的起落时儿撅起。 孝文走进轧花房,神色慌乱地说:“校长领着先生学生满街上刷写大字。满 墙上都是‘一切权力归农协’。‘农协’是弄啥哩?”白嘉轩继续往机口里扔 着棉花团儿头也不转他说:“这跟咱屁不相于嘛!你该操心自己要办的事。” 白嘉轩驾着牛车从城里拉回来一架轧花机,在堆放垫圈干土的土房里 扎垒起一道隔墙,隔出一间机房来安装机器,几经调试,这架透着生铁蓝光 的轧花机就响起通畅和谐的哳哳哳的声音。白嘉轩下决心买回这架上海出的 机器,主要是为了自家轧花方便,且不说每年轧花要花销一头牛犊的工价, 单是把棉花用牛车送去拉回就太劳神了。轧花机买回以后却首先接揽了轧花 生意,在没有主顾的间断时日里抽空儿给自家轧。他在轧花房的门口备下一 把废旧的铁头木板锨,来人进入机房之前必须刮净鞋底的泥巴,棉花是干净 东西。他算计过,只要机器一冬不停,挣下的轧花钱手口自家省下的轧花钱, 就可以买回半个轧花机,两个冬天过去就会把这架轧花机赚回来了。“这是 一个里外账,一里一外两面算。”白嘉轩对孝文说,“过日子就得这样盘算, 才能把日子过得浑全。”他时时处处不失时机地对儿子进行诸如此类的点化 教育,以期他尽快具备作为这个四合院未来主人所应有的心计和独立人格。而言传身教不可偏废,白嘉轩挺着腰杆踩踏轧花机就是最好的身教。 轧花机开转以后,他和鹿三孝文三人轮换着踩踏,活儿多的时候加班干到深夜,有时鸡叫三遍以后又爬起来再干。房檐上吊着一排尺把长的冰凌 柱儿,白嘉轩脱了棉袄棉裤只穿着白衫单裤仍然热汗蒸腾。过了多日,孝文 又一次忍不住大声说:“黑娃把老和尚的头铡咧!”白嘉轩转过脸依然冷冷地 对惊慌失措的儿子说:“他又没铡你的头,你慌慌地叫唤啥哩?”孝文抑止不住慌乱:“哎呀这回真个是天下大乱了!”白嘉轩停住脚,哳哳哳的响声停歇下来:“要乱的人巴不得大乱,不乱的人还是不乱。”他说着跳下轧花机的 踩板,对儿子说:“上机轧棉花。你一踏起轧花机就不慌不乱了。哪怕世事 乱得翻了八个过儿,吃饭穿衣过日子还得靠这个。他粗大的巴掌重重地拍击 到轧花机的台板上,随之从棉花垛上取下棉衣棉裤穿起来??白嘉轩刚刚平息了四合院里发生的一场小小的内乱。内乱是他的宝贝女儿灵灵制造的。 原上人吃腊八粥的那天傍晚,白灵出奇不意地回到家里来,这是自围城以来头一次返乡回家,奶奶白赵氏一把把孙女搂到怀里,张口咬住脸蛋子久久不放,涎水从脸腮上流灌进脖颈里去,残缺不全的牙齿在孙女粉白红润 的桃花脸上留下几个奇形怪状的窝痕。母亲白吴氏禁不住热泪涌流,疼爱地 斥骂着:“没良心的东西把老老少少一家人都给你折磨死了!”白灵从奶奶怀 里跳起来,回头又在奶奶脸上亲了一口,掏出手帕又亲呢地给母亲沾去泪水,跳到屋子中间挺身一站:“我不是好好的吗?我长得高了吃得胖了,你们尽 操那些心做啥!”白嘉轩不失威严地挺坐在太师椅上,瞅见女儿窄巴的衣服 绷紧的胸脯上隐伏着的两个乳房的轮廓,心里悸动了一下。白灵毫无察觉父 亲的心思,环顾一圈屋里所有的人,得意忘形地宣布了一个消息,立时把屋 子里亲呢的气氛扫荡净尽了:“我们把县长轰下台喽!这回大闹滋水县好痛 快呀!国共两党的一条密传传下去,凡在省城的滋水籍的人无论男的女的, 老的少的,念书的做饭的,当相公的拾破烂的,拉洋车的推菜车的,挑柿担 儿的好几百人,全都涌回县城来游行示威,开会演讲,唱歌演剧,把个县府 闹得翻了个过儿,把一块滋水县人民自决委员会的大牌子挂到县府门口。大家正欢庆斗争胜利的时光,县府里有人密告说县长正给省警署拟报抓人名 单。众人炸了营,冲进县府从县长的桌展里搜出了那个名单。好啊,捉贼捉 赃,梁县长是个口是心非的两面派。我们拿着他的赃证去找省主席告状,于 大胡子一看那个黑名单就火了,说‘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接着一 声令下把梁县长撤了??”  白嘉轩磕了磕烟灰就站起身走出去了。白吴氏怯怯的目光送着丈夫的 背影消失在门外,回过头禁止女儿说:“灵灵,你在城里要念书就好好念书, 甭跟着旁人疯疯癫癫乱跑。记住,在屋里再甭说刚才说的那号话了,你说话 也该瞅瞅你爸的脸色。”白灵说:“我瞅见我爸的脸色,他不悦意他不爱听。 我偏说给他听,冲一冲他那封建脑瓜子。”她爽快他说着,忽然醒悟似的叫 起来:“噢呀!兆海上军校去了,临走托我给他家里捎话,我差点忘了。”  想起鹿兆海她的心情特别愉快。兆海已经实行了要做革命军人的志愿, 围城结束不久就投身到守城的国民革命军里去了。他的热情他的单纯,他的 聪慧尤其是他的文化素养,很快受到官长的器重,保荐他到河北省的一所军校 去学习军事。兆海得到通知以后就把她约到一家照相馆门前:“你明白我约 你到这儿来做什么?”白灵脸上泛起一层羞怯的红晕扭头率先走进去了。临 行前,他从照相馆取出俩人的合影赶到白灵二姑家来。她和他相互签名,不 约而同地都给对方写下了“国民革命成功”的临别赠言。那是入冬后一个晴 朗而寒冷的夜晚,她送他走到二姑家皮货作坊门外的台阶下,他转身离去以 后却又转过身来,猛然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她似乎期待着这个举动却仍 然惊慌失措。在那双强健的胳膊一阵紧似一阵的箍抱里,她的惊恐慌乱迅即 消散,坦然地把脸颊贴着那个散发着异样气息的胸脯。他松开搂抱的双手捧 起她的脸颊。她感觉到他温热的嘴唇贴上她的眼睛随之吸吮起来,她不由地 一阵痉挛双腿酥软:那温热的嘴唇贴着她的鼻侧缓缓蠕动,她的心脏随着也 一阵紧似一阵地蹦荡起来;那个温热而奇异的嘴唇移动到她的嘴唇上便凝然 不动,随之就猛烈地吮吻起来;她的身体难以自控地颤栗不止,突然感到胸 腔里发出一声轰响,就像在剧院里看着沉香挥斧劈开华山①的那一声巨响。 她在经历了那一声内心轰鸣之后渐渐清醒过来,挣脱他的双臂,从内衣口袋 里掏出了那枚雕饰着龙的铜元,塞进兆海的手心:“你带着好,甭忘我。”说 罢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把火烧火烫的脸颊和他的脸偎贴在一起。 他说:“我尝到了你的眼泪,是苦的涩的。”  白灵去了鹿兆海家,鹿子霖叔叔态度活泛,不住地向她打问城里许多 革命的事。兆海的爷爷鹿泰恒纯粹是一种应付,言语和眉眼里对她的不屑和 冷漠是明摆着的。她能原谅他也就不搁在心上。  她从这个与自己已经构成某种特殊联系的门楼下走出来,绕过自家门 楼到白鹿镇小学校找鹿兆鹏去了。这是作为革命者的她和他的第一次会见。 她又一次抑止不住激动的情绪向他叙述了大闹滋水县的经过,而且抱怨作为 革命的领导人的鹿兆鹏怎么能不参与?鹿兆鹏呵呵笑着默认了她的抱怨,没 有向她明自己实际上是那场斗争的策划组织者之一。她和他谈论三民主义和 共产主义的共同点和不同点,谈论轰轰烈烈的北伐和各地的人民革命热潮。 她说:“革命马上就要胜利了。一想到胜利的那一天,我就??”鹿兆鹏也 以肯定的语气说:“没有什么人能阻挡北伐军的前进,胜利指日可待。”  这次接触给她留下这样一种印象,鹿兆鹏是一件已经成型的家具而鹿 兆海还是一节刚刚砍伐的原木,鹿兆鹏已经是一把锋利的斧头而鹿兆海尚是  一圪塔铁坯,他在各方面都称得起一位令人钦敬的大哥哥。 白灵天黑定时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还没有歇息,看来是专意等待她。白嘉轩知道她的行踪仍然问:“你到谁家去了?”白灵说:“我先到子霖叔家后来又到学校找兆鹏哥去了。 我明天要走,今晚不去再没时间了。”母亲惊讶地问:“明天就走?你一年没回来,刚回来连一整天也呆不下?”白灵笑着向母亲赔情:“没办法 呀!妈。革命形势紧迫,同志们约定明晚开会。等胜利了我回来跟你住整整一个月。”白嘉轩忍着冲到喉咙口的火气冷静地发问:“你现时还念书不念书?”白灵说:“念呀,怎么不念?白嘉轩问:“你念了书日后做啥呀?”白 灵说:我喜欢教书。革命胜利了我就做个先生,教书。”白嘉轩说:“你现在 甭念书咧,回家来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白灵不如思索一口回绝, “爸,我没有想到你现在会说这种话。”白嘉轩说:“那好,你现在睡觉去。”第二天早晨,白灵起来时发觉小厦屋的门板从外头反锁上了。她还未来得及呼喊,父亲从上房里屋背着双手走下台阶,走过庭院在厦屋门前站住, 对着门缝说:“王村你婆家已经托媒人来定下了日子,正月初三。”白灵嘴巴 对着门缝吼:“王家要抬就来抬我的尸首!”白嘉轩已走到二门口,转过身说: “就是尸首也要王家抬走。”白灵很快复原了活泼的天性,在小厦屋里大声演讲大声唱歌,婆呀爸呀妈呀大哥大嫂三娃子牛犊还有干大你们听我讲吧!国民党共产党领导国民 革命形势大好!北伐军节节胜利,天下无敌,北洋军阀反动政府保不住驾啦! 国民革命的胜利指日可待!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 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妈快给我送俩馍来我饿了。白赵氏踞着小脚站在庭院里斥问:“灵灵你疯了?”白吴氏仙草拿着俩馍馍走到厦屋门前,白嘉轩不失时机地赶到了,从仙草手里夺下馍说:“让 她喊让她唱。她还有劲儿。”白灵从门缝里看见了院庭里发生的一切。她的 腹腔里猫抓似的难受,接着口腔里开始发粘,终于喊不出也唱不出了,躺在 炕上看冬日惨淡的阳光从房檐上悄然消失,冷气和黑暗一起笼罩了厦屋。黑暗里窗户纸轻轻响了一下,什么东西滚落到肩头上,她一抓到手就毫不迟疑地吞嚼起来,两个半是麦子面半是玉米面的馍馍不经吃就完了,似 乎还可以再吃下两个。她觉得胳膊和双腿顿时充满了活力,一骨碌从炕上跳 下来,继续她的讲演。白嘉轩咣啷一声拉开上房西屋的门闩,站在庭院里吼: “你再喊再唱,我就一撅头砸死你!”白灵对着门缝吼出于胡子的话:“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  直到深夜,白灵时喊时唱的声音才停止。天明以后,白嘉轩洗了脸喝 了茶抽罢烟,吃了两个烤得焦黄酥脆的馍馍,雄赳赳地走进饲养场的轧花机 房,脱了棉袄就跳上去,踩动踏板,那机器的大轮小轮就转动起来”。哳哳 哳的响声和谐通畅地响起来。他一口气踩得小半捆皮棉,周身发热,正要脱去笨重的棉裤,仙草急急匆匆颠着小脚走进来:“灵灵跑了!”白嘉轩披着棉袄走出轧花房,走过街道再跨进自家门楼,厦屋的门锁已经启开,厦屋的山 墙上挖开一个窟窿,白土粉刷的墙壁上用撅头尖刺刻下一行字:谁阻挡国民 革命就把他踏倒!  白嘉轩问仙草:“这撅头怎么在这里,”仙草说:“我不知道。大概是啥 时候忘在柜下边了,那是个无用的废物嘛!”白嘉轩在吃早饭的时候向全家老少成严地宣布:“从今往后,谁也不准再提说她。全当她死了。”此后多年,白嘉轩冷着脸对一切问及白灵的亲戚或友人都只有一句话:“死了。甭再问 了。”直到公元一九五零年共和国成立后,两位共产党的干部走进院子,把 一块“革命烈士”的黄地红字的铜牌钉到他家的门框上他才哆嗦着花白胡须 的嘴巴喃喃他说:“真个死了?!是我把娃咒死了哇!”  白嘉轩丝毫也不怀疑孝文惊慌失措从外边传到轧花机房里来的消息的 真实性。每天从川原上下背着棉花包前来轧花的人,也带来了四面八方各个 村庄的动静,白嘉轩充分预感到了愈逼愈近的混乱,同时也愈来愈坚定地做 好了应对的策略:处乱不乱。他不抢不谕,不嫖不赌,是个实实在在的庄稼 人,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田福贤也好,鹿兆鹏和鹿黑娃也好,难道连 他这佯正经庄稼人的命也要革吗?他踩踏着轧花机,汗水淋漓,热气蒸腾, 愈加自信愈加心底踏实。  黑娃回到原上的那天晚上,正下着人冬以来的头一场大雪,强劲的西 北风搅得棉絮似的雪花恣意旋转,扑打着夜行人的脸颊和眼睛,天空和大地 迷茫一片。在踏上通往白鹿镇的岔路时,黑娃心头轰然发热,站在岔路口对 另外九个同去同归的伙伴喊:“弟兄们!咱们在原上刮一场风搅雪!”他们十 个人相约着走进了白鹿镇小学校的大门。鹿兆鹏正在煤油罩子灯下写着什 么,见他们走来,便跳起来与他们一一握手:“同志们,我现在可以称你们 为同志了。我掐着指头盼着你们回原哪!”黑娃代表受训的十个人表示决心: “我们结拜成革命十弟兄了。我们十弟兄好比是十个风神雨神刮狂风下大 雪,在原上刮起一场风搅雪!”兆鹏说:“好呀风搅雪!你们十弟兄是十架风 葫芦是十杆火铳,是十把唢呐喇叭,是十张鼓十面锣,到白鹿原九十八个村 子吹起来敲起来,去煽风去点火,掀起轰轰烈烈翻天覆地的乡村革命运动, 迎接北伐军胜利北上。国民革命就要成功了!”  黑娃等十弟兄回到他们所在的十个村子发动群众,按照鹿兆鹏的计划 积极工作,每个人在各自的村子联络十个积极分子,在白鹿镇小学校举办为 期十天的“农习班”。这件工作顺利中也有不顺利,十弟兄里头有两位回家 以后就趴下不动了。黑娃大为恼火,找到其中一位开口就损就骂:“你是个 熊包,你是个软蛋!你是蜡枪,你是白铁矛子见碰就折了!仨月的受训白学 了革命道理,不要钱的肉菜蒸馍白吃了!你不讲义气不守信用,结盟发誓跟 喝凉水一样。”无论他怎么损怎么骂,那位弟兄双手掬着膝盖,脑袋夹到裆 里蹲在地上一句不吭,黑娃连连吐着唾沫儿走了。他找到另一位弟兄家门口, 那位弟兄的父亲蹲在门坎上抽旱烟,拒绝黑娃进门。老汉破裂开花的棉窝窝 旁边搁着一把菜刀,对黑娃客客气气他说:“黑娃你听我说,俺单门独户谁 也不敢得罪。你要闹腾你尽管闹腾,俺娃绝不挡路,你再甭拉扯俺娃,俺娃 闹腾不起喀。”黑娃忍着火气蹲下来对老汉宣传革命道理。老汉听不下几句 就拒绝再听:“说的好着哩对着哩!俺家老几辈都是猪都是鸡,靠嘴巴拱地 用爪子刨土寻吃食儿,旁的事干不来弄不了喀!你要再拉扯俺娃,我就照脖 子抹一刀----”老汉噌地站起来,把菜刀抓起来撑在手里。黑娃张了张口没 有说话就转过身走了。老汉却一蹦子跑起来追到黑娃面前,伸开左手擦着的 拳头,掌心里有两枚银元,解释说:“这是饭钱。俺娃在城里仨月吃人家饭 的饭钱。咱不白吃人家的。”黑娃铆劲儿朝那手心的银元吐一口唾沫儿:“给 你这老不死的胆小鬼留下买寿衣置枋①去!,  更使黑娃恼火的是他自己在白鹿村发动不起来,他把在“农讲所”听 下的革命道理一遍又一遍他讲给人家,却引发不起宣传对象的响应。眼看着  鹿兆鹏的培训班开班时日已到,他仅仅只发动起来两个人,一个是开配种场 的白兴儿,一个是他的女人田小娥。另外七个弟兄的成绩也参差不齐,有的 发动下十四五个人,有的七八个,最少的四五个,反而都比黑娃成绩突出。 尽管如此,弟兄们仍然尊他为大哥。鹿兆鹏宽慰他说:“黑娃你甭丧气,那 不怪你。咱们白鹿村是原上最顽固的封建堡垒,知县亲自给挂过‘仁义白鹿 村’的金匾。”  第一期“讲习班”如期开班。开班那天请来了贺家坊的锣鼓班子。贺 家坊的锣鼓班子敲的是瓷豆儿家伙,也叫硬家伙,雄壮激昂震撼人心,却算 不得原上最好的锣鼓班予。在白鹿原最负盛名的锣鼓班子是白鹿村的酥家 伙,其声细淑婉转,听来优雅悦耳。传说唐朝一位皇帝游猎至此,听见了锣 鼓点儿就驻足倚马如醉如痴,遂之钦定为官廷锣鼓,每逢皇家祀天祭祖等隆 重活动时,都要进京献技。白鹿村锣鼓班子的班头是白嘉轩,敲得一手好鼓, 鼓点儿是整个锣鼓的核心是灵魂是指挥,他自然不会领着锣鼓班子前来给黑 娃们凑热闹。贺家坊的瓷豆家伙班子踊跃赶来了,领头打着龙旗的是策划过 “交农”运动的贺家兄弟的老大。老二已经作古。贺老大一头黑白混杂的头 发,一脸白黑相搅的串脸胡须,走到学校门口插下龙旗就对黑娃说:“黑娃 你说敲啥?今日个由你点。”黑娃不加思索他说:“敲《风搅雪》。再敲《十 样锦儿》。敲了《十样锦儿》再连着敲《风搅雪》。”忙得晕头转向的鹿兆鹏 从屋子里小跑着赶到学校门口,双手握住贺老大的手说:“你那会儿用鸡毛 传帖闹交农,咱们这回敲锣打鼓闹革命。”贺老大说:“你们比我争①!”  鹿兆鹏特邀贺老大在开班典礼上讲话。贺老大讲了那场“交农,运动 之后说:“娃子们你们比我争。我不算啥。我那阵儿不过是反了一个瞎县官, 你们这回要把世事翻个过儿,你们比我争。”锣鼓和鞭炮声中,“白鹿区农协 会筹备处”的牌子挂在学校门口,白地绿字,绿色是庄稼的象征。黑娃被宣 布为筹备处主任。他走上讲台只讲了一句:“凤搅雪!咱们穷哥儿们在原上 刮一场风搅雪!”送走黑娃等一帮子农协会筹备处的骨干已经夜深,鹿兆鹏 感到很累,伸开双臂连连打着呵欠,正想关门睡觉,不料田福贤推门进来说: “杀两盘。”鹿兆鹏也突生兴致:“好好好!我这一向对下棋兴趣淡了,咱俩 玩‘狼吃娃’,或者耍‘媳妇跳井’行不行?”他们玩起了勺良吃娃”的游 戏。除了这两种游戏白鹿原还流行一种更复杂的类似围棋的“纠方”游戏。 这三种游戏都是在地上画出方格,选用石子泥团或树枝树叶为子儿,在各个 村子风行不衰,一般人在小小年纪就学会入迷了。鹿兆鹏小时候一直读书无 法领会这种游戏的乐趣和技法,直到近期在各个村子跑动才学会了。田福贤 自当上国民党白鹿区区分部书记以后,常常找区分部委员鹿兆鹏下棋,对乡 村的“纠方”“狼吃娃”“媳妇跳井”的游戏更是乐而不疲。田福贤嘴角叼着 又长又粗的什邡卷烟得意他说:“兆鹏呀,看看你又输咧!我当狼你当娃, 我的三条狼把你的十五个娃吃光吃净一个不剩:你当狼我当娃,我的十五个 娃你只吃了俩,剩下十三个娃打死了你三条狼;不管当狼当娃你都赢不了 嘛!”鹿兆鹏输急了说:“咱们耍媳妇跳井。”田福贤游刃有余他说:“行呀! 就要‘媳妇跳井’。耍几回你肯定得朝井里跳儿回。不是我吹大气,论洋学 问你比叔高,论新名词洋码字你比书说得多念得利:玩起乡下这一套套耍活 儿来,你还毛嫩着哩不行哩!”鹿兆鹏在地上用粉笔画好了格子说:“你先甭 吓人呀!到底是我这个小媳妇跳井还是你这个老媳妇跳井,走着瞧吧!”一 边走着一边聊着。田福贤问:“兆鹏呀,我有件事解不开,你让先生领着学  生满村写字,那些话我都能解开,只有一句解不开,‘一切权力归农协’是 啥意思?”鹿兆鹏说:“那话再明白不过,我不信你解不开。”田福贤说:“真 解不开。一切权力都归了农协,那区分部管啥哩?白鹿仓还管不管了?”鹿 兆鹏说:“这个问题今日‘农习班’开班时都讲了,你干啥去了?我前几天 就给你打招呼,作为区分部书记你要到会讲话,你却不来。”田福贤说:“县 党部通知我去开会,没来得及给你说一声。”田福贤确实到国民党县党部去 了,不过不是得到开会通知而是自己找上去的。他不知该怎麽对付鹿兆鹏的 “讲习班”开班之邀。就托词去了县上。县党部岳维山书记说:“你连这么 简单的事部应付不了,你还能搞国民革命?”岳书记谈了许多话,归结起来 说就是一句,共产党煽动农民造反完全是胡闹;但现在国共合作咱不能明说 人家胡闹,作为区分部书记你心里必须认清他们是胡闹。田福贤心里有了底 才来找鹿兆鹏要“狼吃娃”和“媳妇跳井”的游戏,其实他早都看到了遍抹 在各个村子墙壁上的大字标语,最令他反感的就是“一切权力归农协”这一 条。田福贤进一步问:“兆鹏,既然一切权力都要归农协,那我就得向农协 移交手续。”鹿兆鹏说:“这个问题农协还没研究。再说农协还在筹备阶段, 等正式成立以后再说。你是区分部书记,就应该跟农协站在一起,站在一起 就不存在权力移交的问题而只需分工了。”田福贤不置可否,手下走出一步 子儿得意地叫起来,“兆鹏呀,你又该跳井罗!跳啊往下跳!”连着耍了三回, 鹿兆鹏输了三回,都是被对方逼堵得走投无路而跳进了象征着水井的方格。 鹿兆鹏说:“你的耍活儿耍得好。你甭得意噢大叔!我总有一天要赢你的, 非逼得你这个老媳妇跳并不可!”  黑娃成功地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场旷世未闻的凤搅雪。黑娃鄙夷地摈弃 了那两个熊包软蛋,很快又结识了两个生冷不计,死活不顾的硬家伙,革命 十弟兄又捏成拳头了。赶到为期十天的“讲习班”结束,革命十弟兄又扩大 为三十六弟兄。当他们端着酒碗起誓结义的时候,便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和 威慑的气氛。  第一块农民协会的牌于是贺老大在贺家坊村挂出来的,仍然是白地绿 字。不出半月,第一批重点发展的十个村子有九个都召开了村级农民协会的 建立大会,也挂起了白地绿字的牌子,只有白鹿村冷冷清清不曾动。黑娃气 恼他说:“我在原上能刮起风搅雪,可是在白鹿村里连一根鸡毛也煽不起 来。”鹿兆鹏显得胸有成竹:“我们最后再来围攻这个封建堡垒。”  革命三十六弟兄在九个村子的农民协会里分别担任重要角色,他们坐 在一间教室里,听他们的领袖鹿兆鹏作第一步工作总结和第二步工作计 划.“同志们,我们已经打开了局面。  同志们,我们第二步肯定比第一步要走得顺利,步子也要迈得大一些, 在五十六个村子里建立起农协。一当这五十个村子都挂起我们白地绿字的牌 子,我们就建立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革命三十六弟兄激动得从椅子上纷 纷跳到桌子上,一个弟兄说,“我们建立了农协得办点大事,人家说我们农 协剪纂几拆裹脚布光能欺侮女人!”此话引起三十六弟兄热烈反响,连黑娃 也忍不往说。“人家不怕我们。”鹿兆鹏纠正黑娃的话说:“我们不要人家怕。 问题的关键是群众信服不信服我们。我们提倡女人剪头发放大脚是对 的,禁烟砸烟枪烟盒子也得到群众拥护,我们还得进一步干出群众更需要干 的事来。同志们,说说群众反映最大的问题??”又一位弟兄说:“要叫群众害怕咱或者说信服咱能干实事,把三官庙那个老骚棒和尚给收拾了!”  腊月二十三白鹿镇逢集日,置办年货兼看热闹的人空前拥挤,古老小 镇狭窄的街道几乎承受不了汹涌的人流而要爆裂了。斗争三官庙老和尚的大 会第一次召开,会场选在白鹿村村中心的戏楼上,其用意是明白不过的。年 逾六旬的老和尚被捆绑在戏楼后台的大柱子上,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有如 此劫数。  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几十亩土地租给附近村庄的农民,靠收取租粮过着 神仙般的日子。他私订下一个规矩,每年夏秋两季交租要男人来,而秋未议 定租地之事,却要女人来而不要男人。那些前来交办租地手续的女人无论美 丑都付出了相同的代价。这个老骚棒无论年轻的年老的,长得俏的长得丑的, 一律不拒一律过手,这个秘密谁都明白谁也不愿说破。  白鹿村清静的村巷被各个村庄来的男人女人拥塞起来,戏楼下的广场 上人山人海,后台那边不断发生骚乱,好多人搭着马架爬上后窗窥视捆在大 柱上的老和尚。按照议程,先由三个租他的佃户控诉,再由白鹿区农协会筹 备处主任黑娃宣布对老和尚的处置决议:撵走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官地分配 给佃农。可是斗争会一开始就乱了套。头一个佃农的控诉还没说完,台下的 人就乱吼乱叫起来,石头瓦块砖头从台下飞上戏楼,砸向站在台前的老和尚, 秩序几乎无法控制。鹿兆鹏把双手握成喇叭搭在嘴上喊哑了嗓子也不抵事。 黑娃和他的弟兄们也不知该怎么办,这种场面是始料不及的。台下杂乱的呐 喊逐渐统一成一个单纯有力的呼喊:“铡了!把狗日铡了!”弟兄们围住黑娃 吼:“铡狗日的!”黑娃对兆鹏说:“铡死也不亏他!”鹿兆鹏说:“铡!”五六 个弟兄拉着早已被飞石击中血流满面的老和尚下了戏楼,人群尾随着涌向白 鹿镇南通往官道的岔路口,一把铡刀同时拾到那里。老和尚已经软瘫如泥被 许多撕扯着的手塞到铡刀下。铡刀即将落下的时候人群突然四散,都怕溅沾 上不吉利的血。铡刀压下去咔哧一声响,冒起一股血光。人群呼啦一声拥上 前去,老和尚被铡断的身子和头颅在人窝里给踩着踢着踏着,连铡刀墩子也 给踩散架了。  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以及九个农协的声威大震,短短的七八天 时间里,又有四五十个村子挂起了白地绿字的农民协会的牌子。黑娃无论如 何也忍不住欢欣鼓荡的心情:“风搅雪这下才真正刮起来了。兆鹏哥,革命 马上就要成功了!”兆鹏毫不掩饰领袖式的喜悦:“黑娃,现在立即去围攻那 个最顽固的封建堡垒!”  大年正月初一被选定为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成立的日子,地点再一次 选定了白鹿村的戏楼。  大年三十家家包饺子的除夕之夜,黑娃走进了白嘉轩家的门楼。三十 六弟兄要和他一起去助威,黑娃说:“我一个人去。我想试一试我的胆子。” 他穿了一件制服,是韩裁缝用机器扎成的。韩裁缝仍然摆着洋机器缝衣挣钱。 黑娃走进白家门楼时不断提醒自己挺直腰板儿,一直走进门房和厢房之间的庭院,再走进上房正厅:“我代表农协筹备处告诉你,把祠堂的钥匙交出来。”白嘉轩正在香火融融的祭桌前摆置供果,转过身来说:“可以。”黑娃瞅一眼 挺得笔直的白嘉轩,不由地也挺一挺自己的腰,伸出手去接钥匙。白嘉轩的 手没有伸到袍子底下去掏钥匙的意向:“现时不行,得到明天早上。明早族 人到祠堂拜祖先时,当着全族老少的面我再交给你。”黑娃说:“这随你。”大年初一未明,黑娃和他的三十六弟兄就聚在祠堂门外,他手里提着一个铁锤,咣当一声,只需一下,铁锁连同大门上的铁环一起掉到地上。黑娃领头走进祠堂大门,突然触景生情想起跪在院子里挨徐先生板子的情景。 他没有迟疑就走上台阶,又一锤砸下去,祠堂正厅大门上的铁锁也跌落到地 上。地上扫得干干净净,供奉祖宗的大方桌上也擦拭干净了,供着用细面做 成的各式果品,蜡台上凝结着烧流了的红色蜡油,香炉里落着一层香灰,说 明白嘉轩在三十日夜晚刚刚烧过香火。黑娃久久站在祭桌前头,瞅着正面墙 上那幅密密麻麻写着列祖列宗的神轴儿,又触生出自己和小娥被拒绝拜祖的 屈辱。他说:“弟兄们快点动手,把白嘉轩的这一套玩艺儿统统收拾干净, 把咱们的办公桌摆开来。”他走出正厅再来到院子,瞅着栽在庭院正中的“仁 义白鹿村”的石碑说:“把这砸碎。”两声脆响,石碑断裂了。黑娃一手叉腰 一手指着镶在正厅门外两边墙壁上的石刻乡约条文说:“把这也挖下来砸 了。”当黑娃和他的弟兄们在祠堂里又挖又砸的时候,自鹿村的族人围在门 口观看,却没有一个人敢走进去阻拦。有人早把这边的动静悄俏告诉了族长 白嘉轩他竟然平心静气他说:“噢!这下免得我交钥匙了。”  原上几十个建立起农民协会的村子敲锣打鼓从四面八方涌向白鹿村, 没有建立农协的村子的男女老少也像看大戏一样赶来了。“今日铡碗客。”通 往白鹿村的官路小道上涌动着人流。花边龙旗一律扯去了龙的图案,临时用 绿纸或绿布剪贴上了某某村农民协会的徽标,在白鹿村的戏楼前飞扬。十多 家锣鼓班子摆开场子对敲,震得鸽子高高地钻进蓝天不敢下旋,白鹿村被震 得颤颤巍巍。黑娃站到戏楼当中大声宣布:“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成立了。 一切权力从今日起归农民协会!”锣鼓与鞭炮声中,一块白地绿字的牌子由 两位兄弟抱扶着,从戏楼上走下梯子,穿过人群挂到祠堂大门口。具备最强 烈的震撼力量的黑火药铁铳,连续发出整整六十一声沉闷的轰响,那是六十 一个已经建立农民协会的村子的象征。  碗客和铡刀同时从戏楼的后台被拖到前台。铡刀摆在台子左角。碗客 被五花大绑着押在台子右角。碗客仍然从扭着他胳膊的四只手里往上蹦,往 起跳,骂着叫着,台下的呼吼一浪高过一浪。  碗客是南山根指甲沟口村人,姓庞,乳名圪塔娃,官名克恭,排行老 三。绰号冷三冒,最普遍的称呼是碗客。他十六七岁就赶着一头毛驴到耀州去驮碗,再赶着毛驴驮着碗在白鹿原各个村子叫卖,差不多家家的案板上都 摞着他驮回来的黄釉粗瓷大碗。他驮碗卖碗发了财,毛驴换成马车,而且在 白鹿镇开了一家瓷器分店,总店在他的老巢南山根的温泉镇子里。他在南原 和南山根一带已成一霸,弟兄五人人称五只虎,他的诸多恶劣行径里民愤最大的是对女人的蹂躏,凡是新娶的媳妇头一夜必须请他去开苞。他对女人永无满足永无竭止的野兽一样的欲求从小小年纪就露出端倪,用两只粗瓷大碗 换取那些爱占便宜的女人的身子。  在好几个村子发生过这样的事:碗客装作收钱走进一家老相好的院子, 村人很放心地从毛驴驮架上把大碗小碗哄抢一空,有一回竟然被谁把拴在门口榆树上的毛驴给牵走了。碗客发了财更加纵欲,常常把那些根本没有两性生活经历的新婚媳妇整得寻死觅活??碗客现在被捆押在台上毫不羞愧怯 惧,不住口地叫骂着:“我圪塔娃睡过数不清的婆娘媳妇,铡了杀了老子, 老子也值了!十年后还是一个圪塔娃,还卖碗还睡你婆娘??”不等黑娃宣 布完碗客的罪行,几个愤怒已极的汉子蹿上戏楼,把碗客从台角上踢翻下来,砖头和石块把碗客砸成了一堆肉坨子??这一年的新年无疑将储入每一个人的记忆。白嘉轩天不明起来洗了手脸,点燃了祭桌上的两根红色蜡烛,插上了五根紫色的香,叩拜三回,然后 把一捆雷子炮夹在腋下走出街门站在仍然漆黑的衙巷里。他把雷子炮的火药 捻子抠出来,噗地一声吹着手里的火纸点燃捻子,麻纸卷着果火药的捻子吱 吱吱晌着迸发出一串串闪亮的火星,他一甩胳膊,头顶黑沉沉的夜空便发出 一声痛快淋漓的爆炸。他喜欢放炮,而且只喜欢放雷子炮。他站在门楼外的 街巷里,把一个个粗壮的雷子抠出捻子抛人空中,随着一声接一声的脆响, 爆碎的爆竹纸屑在寒冷的夜空悠悠飘落下来,落满他的礼帽和肩头。当他尽 兴放足了炮回到上房正厅的时候,儿子和媳妇们已经拜过祖宗,也向白赵氏 叩过头,只等着给他拜年祝福了。  当新年祥和的微曦照出屋脊轮廓的时候,一家人围在大方桌前吃饺子, 有一位族人惊慌失措跑来向他报告了黑娃在祠堂乱砸乱挖的的消息。白嘉轩 仍然不慌不忙地吃饺子,他今天反倒吃得特别多。与一般人相反,每当遇事 他不仅不减饭量反而食欲大振。吃饱了再说!哪怕死了也不当饿死鬼。他放 下筷子就在餐桌上宣布:“孝文,你把该当办的事虑一遍,别把哪个事忘了。 孝武,你晌午就去请执事。孝义,你先去给你三伯拜年。”吩咐完毕以后, 白嘉轩就走进了马号。长工鹿三离过年剩下三天的时候回家去了,他年年在 鹿三下工之后住进马号,绝不让儿子们代劳。大年初一他让全家人歇息,自 己却在祠堂祭过祖宗之后就在祠堂门口领着锣鼓班子敲个痛快。现在,他喂 过牲畜丢下搅草棍子又走进轧花机房,踩得轧花机又哳哳哳哳欢唱起来。  正月初三准备给孝武完婚,亲朋族人都劝他缓一缓,缓过了眼下的乱 世再办,甚至亲家冷先生也趋同这种意向,但他却一口咬定不改初衷:“他 闹他的革命,咱办咱的婚事,两不相干喀!农协没说不准男人娶媳妇吧?” 他把二儿子孝武的婚事完全交给长子孝文去经办,让其熟悉婚事中的诸多礼 仪以及一些注意事项,而他自己只是在重要环节上帮助孝文出出点子。这时 三儿子孝义跑进轧花机房说:“爸,三伯擦着矛子要去戳黑娃,三嬷嬷教我 叫你去哩!”白嘉轩听了一愣,重新穿上袍子戴好礼帽走出轧花机房。  他走进鹿三土围墙上的圆洞门,正看见鹿三手里握着长柄矛子,女人 爬滚在地上死死拖着他的腿,黑娃的弟弟兔娃抱着鹿三的另一条腿,鹿三仍 然怒不可遏地扑跳着。白嘉轩还没来得及劝他,他倒冲着白嘉轩斥责起来: “鹿子霖不出头你也不露面!人家砸祠堂烧祖宗神轴儿,你们装瞎子?你们 怕挨鹏刀我不怕。八辈子祖宗造孽是我的罪过。我把那个孽子戳了??”白 嘉轩却平静他说:“你该着放下矛子,咂上烟袋儿背抄起手,到祠堂门口戏 楼底下去看热闹。十几家锣鼓家伙几十杆铳子,花钱也请不到白鹿村来的。 万一你不爱看热闹?”白嘉轩平和认真他说,“我托你办的事??应该再去 靠实一回。”鹿三忽然记起,给孝武抬媳妇的轿子是他经手租赁的。他看见 白嘉轩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嘴摆了摆头,一把扔掉矛子,蹲在地上大声唉叹——  农协的风暴已经席卷白鹿原。白鹿村也建立了农民协会,黑娃兼任主 任,白兴儿当副主任,田小娥做妇女主任。各个村手的农协组织部模仿总部 成立时的做法,摆一把明晃晃的铡刀在台上,而且发生了两起铡人的事。鹿 兆鹏立即让黑娃召集各农协主任开会,申明今后再不许随便铡人,也不许再 把铡刀摆到会场上,需要处治某人需得总部讨论批准。各村农协可以决定斗争和游街的对象,但必须防止群众有意或失手打死人。被革命热情鼓荡着的农协头儿们都觉得窝了兴头儿,嗷嗷叫着抱怨鹿兆鹏太胆小太心善太手软
成为本站VIP会员,
若未注册,请点击 成为本站会员.
版权声明:本站所有电子书均来自互联网。如果您发现有任何侵犯您权益的情况,请立即和我们联系,我们会及时作相关处理。
                                   
蓝田玉PDF文档网致力于建设中国最大的PDF格式电子书的收集和下载服务!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白鹿原小说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