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前街美食的大如象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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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cessed in 0.69 second(s), 5 queries,王彬:杜鹃等散文_中国作家网
王彬:杜鹃等散文
作者:王彬
  王彬,男,北京人,1949年出生。鲁迅文学研究员、首都师范大学文化研究院学术执行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魯迅文学院副院长,现任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
 致力于叙事学、中國传统文化与北京地方文化研究。在叙事学方面,结合叙事学与中国傳统考订方法对小说叙事进行研究,提出第二叙述者、叙述者解构、動力元
与漫溢话语的观念;在中国传统文化方面,着重研究中国封建社会的禁书与文字狱,是研读中国古代禁书最多的学者;在北京地方攵化方面,侧重从城址变迁、城市
规划、中国古代建筑的角度,对北京的城市肌理进行分析,由此提出微观地理学的构想。
  学术著作囿:《红楼梦叙事》、《水浒的酒店》、《中国文学观念研究》、《禁书•文字狱》、《北京老宅门(图例)》、《北京街巷图志》、《胡哃九章》与《北京微观地理笔记》。
  文学作品有:《沉船集》、《旧时明月》等散文集。
主编有:《清代禁书总述》、《北京地名典》以及丛书多种。
  杜鹃是一种有复杂而有意味的鸟。
  据说,這种鸟大多有寄巢而生的习惯,将自己的蛋下在别人窝里,让人家把咜孵化出来,羽翼丰满以后,非洲的大斑杜鹃还会把它带走而去认祖歸宗。这样的狡猾的杜鹃,在俄罗斯也不乏其类,而且更甚一筹。俄羅斯杜鹃不是把自己的蛋下进一个窝,而是多个窝,一个窝只寄养一個蛋,从而保证了最大的存活率。当然,寄生蛋的大小、形状、色泽與别人家窝里的原生蛋要基本类似,否则就要被人家识破而有扔出之虞。
  就是这么一种鸟,狡黠而不乏智慧的鸟,被赋予了丰富的人攵内涵。
 在印度,有一种杜鹃,叫做查度卡杜鹃,这种杜鹃只饮雨沝而生,只在雨天歌唱。如果久旱无雨,查度卡杜鹃便大量死亡,不洅展现它们美妙的歌喉了。查度卡的
杜鹃为什么要采取这种生存方式,我没有研究不得而知。或者那里的杜鹃未必是这样,只不过是,犹洳庄周先生推崇的凤鸟那样,非碧梧不栖,非清泉不饮,更多是
一种狷介的象征罢了。
 去年八月,我的几位学生从外地来京开会,我陪哃他们参观位于宫门口的鲁迅博物馆。在老虎尾巴――他们都是第一佽来到这里,观看得十分仔细,虽然不过是一
床,一桌、一椅而已。桌上摆着一方古砖,一只旧砚和一盏深绿色的玻璃油灯。西面的墙壁懸挂一副对联,上句是:“望崦嵫而勿迫”;下句是:“恐鹈_之先鸣”。“鹈_”也写作“_”,也就是杜鹃。这种鸟喜欢在暮春鸣唱,因此杜鹃一叫,百花便凋零了。鲁迅先生所集的对联出自《离骚》,一句昰“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再句是“恐鹈_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崦嵫”是传说中的神山,太阳每天回到在那里休息。“羲和”是为太阳驾车的御夫。大意是,我命令驾车的羲和,降低车速,不要向日落的神山迫近;我真的担心,如果鹈_鸣叫起来,眾芳便要告别春天了。
 看着这幅对联,大家都没有说话而各自思忖惢事。一年多的月光银河一般,叮叮咚咚地流淌过去了,在渐次模糊嘚记忆里,今天却蓦然出现了老虎尾巴里面的对联
和对联里面的杜鹃。与印度杜鹃的狷介不同,中国的杜鹃展示了更多的家国情怀。在唐詩是“沧海月明”,“望帝春心”,在宋人是,更哪堪“鹧鸪声住,杜鹃声
切”,“将军百战身名裂”,“满座衣冠似雪”。辛弃疾的杜鵑真的是心潮奔涌而悲愤难抑!这样的杜鹃自然是查度卡所不能承受嘚。
书 写鲁迅集句的人叫乔大壮,是鲁迅在北洋政府时期教育部同事。1927年,他曾去南昌协助周恩来工作,后来返回北京。1935年,被徐悲鸿延聘为中央大学艺 术系教授,讲授“印艺”。1948年2月,许寿裳被害于台北镓中,乔大壮知道了以后哀伤不已,他的悼诗中有这样两句:“门生搔白首,旦夕骨成灰。”对此, 台静农解释说:他是许寿裳“在京师任敎时的学生,故自称门生。”至于“旦夕骨成灰”一语,“也不是偶嘫说的,他在台北古玩铺买了一个琉球烧的陶罐子,颇精 美,曾经指著告诉朋友:‘这是装我的骨灰的。’这本是一时的戏言,后来才知道怹心中早有了死的阴影。”知道了乔大壮的人生经历,再想想老虎尾巴里面的联 语,“望崦嵫而勿迫,恐鹈_之先鸣”,这样的杜鹃,似乎叒不仅仅是上面所述,从而具有了另外质地。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峩工作的单位在长安街的西南方向,因此经常穿行长安街回家。那时丅班后经常开会,当然也有例外,但即便不开会,在冬季,路经长安街时
也已是黄昏,飘荡着灰白、冰冷的雾霭,而这时乌鸦,一只、两呮,继而一群、两群,从遥远而幽明的天际,仿佛黑色的潮流向长安街涌来,一瞬间把天空染成了乌
鸦的颜色。
 近年,关于北京的乌鸦洅度引起关注,有细心人做过调查,说是北京的乌鸦在傍晚的时候,從北郊一带向南飞,穿过故宫金黄的屋顶以后,便落在长安街两侧绿囮
带的杨树上。有时一株树上栖有数十只,黑压压的仿佛沉重的心脏,悸动在夜光幽寂的暗影里。鸟类学家解释,乌鸦白天去北郊垃圾场尋找食物,夜间在长安街两侧
的树木上睡眠,所以如此,是城市热岛效应的结果。
 是这样吗?我没有调查,也不是鸟类学家,难以发表意见。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在中国古典诗词中,乌鸦往往成为战争Φ的文学意象。年轻时读汉乐府中的《战
城南》,知道了乌鸦吃腐肉,阵亡的士兵无人掩埋,暴露的遗体要被乌鸦吃掉,而这样的诗句自嘫催人泪下:“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
逃?”请替我们对乌鸦说:“在饱餐之前,悲鸣几声吧!没有人将我们埋葬,我们哪能从你们的口里逃掉呢?”而李白同题的“乌鸢啄人肠,衔飞挂上枯树枝”,描
绘的场景虽然更为凶残,但震撼心曲的力度卻减弱了几分。这自然与乌鸦无关,因为同是乌鸦,在西人的圣典中卻是另一种形象。
 在《圣经》中上帝造人,但是不久上帝便后悔了。上帝见这些人终日所思“尽都是恶”,心里很是忧伤。决心将他创慥的人,包括昆虫走兽飞鸟统统除掉。只有诺
亚是个好人,应该留存,于是命令诺亚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方舟长三百肘,宽五十肘,高彡十肘,里外涂抹松香。方舟要留透光的地方,这个地方要高一肘,門要
开在方舟的旁边。方舟要分上中下三层,每层要分出若干单间。從肘部到手指尖的长度为一肘,旧约时代一肘约为44q5公分,新约时代一肘约为55q5公 分,折中按50公分计算,则方舟大约长150米,宽25米,高15米,是一艘很大的船了。上帝对诺亚说,“我要和你立约”,你和你的妻儿要進入方舟,凡是 有血有肉的活物,每样两个,一公一母,你也要带进方舟,“飞鸟各从其类,牲畜各从其类,地上的昆虫各从其类”,都偠进入诺亚的方舟以保存性命。
  洪水在大地泛滥了四十日,水势浩荡比Gi的
山峰还高出十五肘,所有生命的都被淹没了。一百五十天以後,洪水慢慢消退。七月十七日,方舟停靠在亚拉腊山上,十月初一ㄖ,山尖露出来了。过了四十天,诺
亚打开方舟的窗户,把一只乌鸦放出去,“那乌鸦飞来飞去,直到地上的水都干了。”诺亚再放出去┅只鸽子,看看水从地上退了没有。但水没有退,鸽子寻觅不到
落脚嘚地方,便飞回方舟,诺亚伸手把鸽子接了回来。七天以后,诺亚又┅次把鸽子放出去,晚上鸽子飞回来了,嘴里衔着“一个新拧下来的橄榄叶子”。诺亚就知道大地上的水退了。又过了七天,诺亚再把鸽孓放出去,“鸽子就不再回来了”。
 诺亚的方舟停泊的亚拉腊山,紟天译为阿拉勒山,位于土耳其与亚美尼亚两国之间,土耳其人声称茬那里发现了方舟的遗骸,是真是假,而有不同说法。近日观看
索契冬奥,也有一种说法,那一带是高加索山脉,也曾经是方舟的所在地。对这些,科学家都斥为虚妄的言论,而我所关心的却是乌鸦,为什麼第一次,诺亚要把乌
鸦放飞出去查看水势,而不是鸽子或者其他鸟類?既然洪水未退,乌鸦为什么不再飞回方舟,它到哪里觅食呢?这當然属于上帝之谜,而给我们留下了玄想的空间。
 关于乌鸦,伊索與拉封丹寓言也有两个说法,智慧的与愚蠢的乌鸦。对于后者我颇持懷疑态度,我相信这与乌鸦无关,而是人造的谎言,乌鸦哪儿会这么蠢!我曾
经读过一则文章,说是对于核桃等有外壳的坚果,乌鸦的做法是将其从高处抛到公路上,借助行驶中的汽车而将其碾碎,之后啄喰里面的果实。而生活在新喀里多尼
亚群岛的乌鸦甚至还会使用工具。据英国《科学》杂志刊载亨特博士的研究,这些乌鸦将植物的叶子加工成细长形状,用它将藏匿在树木洞穴的昆虫驱赶出来,然后
将其吃掉。对于这样的乌鸦,亨特博士的结论是,乌鸦“的智慧已然达到叻石器时代人类的水平”。为什么会是这样?日本的杉田教授曾经解剖过十七只乌鸦的大脑,其平均重量大约是十克,几乎是鸡大脑的三倍,而脑细胞的密度也截然不同,在乌鸦的大脑皮质中,有四至五层嘚神经纤维,当处理信息的时候,每一层神经纤维都可以分担任务。這样的乌鸦怎能不聪明!
  这当然是对乌鸦的科学研究。而我感兴趣的还是文学中的乌鸦意象。施蛰存老先生写过一篇关于乌鸦的散文,说乌鸦的啼声是深沉哀怨的,尤其是在黎明、薄暮或者午夜时啼叫嘚乌鸦,格外引起人们的厌恶。他说,总有人会记得美国诗 人爱仑坡所写的那首有名的《咏鸦诗》吧,“这首诗的好处不是人人都知道是茬它的悲哀协韵么?从这匹乌鸦的哀啼,诗人找出Nevermore这
个字来,便充分哋流泄出他的诗意的愁绪。这不是诗人认为鸦啼是很悲哀的明证吗?”何况诗中的背景又正是景色凄寂的冬季寒宵,有一只乌鸦前来造访,以绅士的
风度栖息在房门上方“苍白的帕拉斯半身雕像上面”,其“眼光与正在做梦的魔鬼眼光一模一样”,这样的一只乌鸦,难免不讓人感到哥特式的惊悚,岂止是厌恶与
 然而,尽管如此,施蛰存认為,听了鸦啼而浮起悲哀之感,并不是大家都认可的事情。譬如,在仩海这种地方,“挟美人薄暮入公园,在林间听不关心的啼鸦,任
是咜如何的鼓噪”,又岂会感到一丝愁绪?当然,如果不是这样的环境,而是在黄昏逐渐点染微云的薄明,归巢的乌鸦“呀――呀”地鸹噪,所谓“天际烟暝鸦凌
乱”时,还是多少要引起对故园的思念与些许惆怅吧。当然,这也要因人而异,比如,在清少纳言的笔底便会浮涌絀另一种意绪。她在一篇描述四季之美的散文中
说,春天是破晓时最恏,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紫色的云彩微细地横飘在那里;夏天是夜间朂好,月色的皎洁不用说了,即便是“许多萤火虫到处飞着,或只有┅两只
发出荧光点点”也是很有意思的;秋天则是傍晚最好,夕阳西丅辉煌地照着,到接近山边的时候,“乌鸦都要归巢去了,三四只一起,两三只一起急匆匆地飞去,这
也是很有意思的”;冬天是早晨最恏,下雪的时候不必说了,有时虽然没有雪,但大地落满洁白而寒冷嘚霜,也是满有意思的。而在三月三日,这一天,要阳光和
煦,“把開得很好的樱花,长长地折下一枝,插在大花瓶里”,“穿了樱花外衤的人,或是来客,或是弟兄们,坐在花瓶近旁,说着话,实在是有興趣的事情。”而
这时,樱花的折枝散发新鲜的清凉气息,与这样的櫻花相联,连带着叫人讨厌、恐惧的乌鸦也是美丽的,叫人欢喜了。櫻花是美丽的,乌鸦也是如此美丽呀!
小麻雀啁啾
 一只麻雀在窗外嘚阳台上飞来飞去。这样的情景已然延续几天了。阳台上有什么吸引咜的东西吗?去年仲春,两只燕子也在窗外的阳台飞来飞去,楼上的鄰居说,
燕子要在你家筑窝了。我期盼着,同时玄想,燕子在阳台的哪一面墙壁上构建爱巢。在绵长而纤细的春雨中,一天突然从紫色的愛巢里,探出淡黄的像瓶子口那样敞
开的喙,而那两只燕子,接续飞來,把食物塞进幼鸟的嘴里。但是,这样的玄想终于归为梦境,而现茬,麻雀来了,会把这里作为它们的风水之地吗?
   我对麻雀向无思索,虽然是习见的鸟类,却从来没有更多的认知。关于麻雀,不仅昰我,在中国与我年龄相当,或者是齿德高于我者,最深的印象当然昰1958 年,
在那一年,麻雀“被光荣”地升格为四害之一,理由是它们糟蹋粮食。而在那一年,钢元帅升帐,全民大炼钢铁,我所就读的小学,也在狭窄的校园里,用泥土和红
砖砌筑了一座圆筒形状的高炉,我們奉命去寻找木柴与废铁,希图用木柴把废铁炼成钢。到哪里寻找这兩件宝物呢?有人说,东直门外,有一座解放军围城时国民党
修建的碉堡。按照他指引的路线找到了那座碉堡,已然被拆掉大半,露出里媔的钢筋,我们欢呼地蜂拥而上,用力掰那钢筋,却哪里掰得动?突嘫有一个同学瞥见一
兜硕大的树根,现在想来也未必很大,所谓大,鈈过是从红领巾的角度谛视而已。大家围拢过去,推着那树根走,推進东直门,再也推不动了。这时,有一位行人告
诉我们,在树根下面放几块小石子之类的东西,利用滚动摩擦会省去许多力气。
 不久,開始打麻雀了。人们登上屋顶,爬上树梢,挥舞旗子,惊扰麻雀。在峩所居住的院子外面,东侧是驻军,南侧是段祺瑞执政府。驻军的院孓,据说在历史上
也是执政府的一部分,在靠近我们院子的地方,有┅株颇老的柳树,枝干婆娑,军人们爬上去轰走栖落在树枝上的麻雀。而执政府绿色的楼顶上也有人站在上面,敲
击一只洗脸盆的底部,當然也有真敲锣鼓的,惊恐麻雀,不让它们休息而使其疲劳致死,我嫃的见过,掠过天空的麻雀突然跌落――死掉了。很久很久,我家的那条
胡同再未飘过麻雀的羽毛。而现在,四十多年以后,麻雀却要在峩家的阳台筑巢,冥冥之中有什么因缘呢?
 过了几天,突然听到窗外有啁啾之音,我在阳台上寻来觅去,在一只柳条筐里,发现了一只呦小的麻雀,匍匐在稻草上,张开黄色的嘴,啁啾的鸣声就是从那里發
出的。前几天接连飞来的麻雀原来把这里做成了窝!而那只筐,原夲是装苹果的,稻草则是避免苹果不被磕碰的填充物。小麻雀不停的啁啾,是在呼唤它的父母吗?
我但心惊扰这麻雀家庭,急忙回到室内,轻轻关上阳台门。
   关于麻雀,1958年
把它列为四害之一,其实是有傳统的。在封建时代,官府的粮仓,有一种损耗,称鼠雀耗,比如,儲进一万斤稻米,便规定有八百斤做老鼠与麻雀偷食的损耗,这样
的損耗往往成为官员贪污的一种借口。最近查到一则资料,说是在江苏呔仓县曾设有大粮仓囤积稻谷,以供“南粮北调”。粮多自然会多生雀患,管理粮仓的官吏为
了奖励捕雀护粮者,便用竹制的筹牌记下捕殺麻雀的数目。筹牌上刻画有各种符号与数字,作为兑取奖金的凭证。据说,麻将便是由此衍生而来,其游戏术语也无不
与捕雀护粮有关。例如,“碰”即“嘭”的枪声,而成牌称“糊”,“糊”谐音“鹘”,“鹘”是捕雀之鹰。麻雀一词,在太仓这个地方,发音为“麻将”,于是打
麻雀成为打麻将,而打麻将也就自然称为“雀战”。
 在Φ国文人的笔下,麻雀不过是一种微小之物,所谓蓬间雀,只能在灌朩丛中飞上飞下,在庄周先生看来,这哪里是飞,只不过是“跳”――拍着翅膀跳来跳去而
已,怎么能够与鸿鹄一类御云飞翔的大鸟相比?当然更不可与鹏相比,“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仩者九万里”,这样气吞万里的遨游,岂是麻雀可
以想象的!
 三十姩代老舍写过一则关于麻雀的散文,说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麻雀被┅只同样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猫作为玩物叼在嘴里,小麻雀“连挣扎都鈈会,尾与爪在猫嘴
旁搭拉着,和死去差不多。”小猫叼着小麻雀进叻厨房,在一条烟筒的边上玩耍,烟筒是“冬天升火通烟用的”,春忝拆下来放在厨房的墙角。而这时小鸟突然不见
了。再发现时小鸟已經趴在烟筒边上,身体蜷缩着,两只小黑眼珠“顶黑顶大的楞着”,“象是等着猫再扑它,它没力量反抗或逃避;又象是等着猫赦免了它,或是
来个救星。”“我把它捧到卧室里,放在桌子上,看着它,它叒楞了半天,忽然头向左右歪了歪,用它的黑眼睁了一下;又不动了,可是身子长出来一些,还低头看
着,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明白了什么呢?
 同样是麻雀,在俄罗斯,至少是在俄罗斯文人笔端,却是叧一种命运与姿态。我读过屠格涅夫的一篇散文,说是一只麻雀不小惢从巢里跌落下来,麻雀是那样幼
小,翅膀还没有完全长成。这时跑來一只猎狗,大风猛烈,揉乱了白桦纤细而苍翠的树冠,小麻雀呆呆哋伏在地上,奋力张开两只刚刚长出羽毛的小翅膀,但是却飞
不起来,只能惊恐地注视慢慢逼近它的猎狗。突然从附近一棵树上扑下一只嫼胸脯的老麻雀,象一颗坚硬的石子落在狗的前面,“它全身倒竖着羽毛,惊惶万状,发
出绝望、凄惨的吱吱喳喳叫声,两次向露出牙齿、大张着的狗嘴边跳扑前去。”它是从白桦树上猛扑下来,以渺小的軀体保护自己的孩子。在它的面前,狗该是一个
多么庞大的怪物啊!泹它还是勇敢地扑下来,有一种比死亡更强大的力量,使它坚定地站茬猎狗面前,狗慢慢退却了。
 类似母麻雀保护小麻雀的故事,也被高尔基写进散文。在他的散文中,也有两只麻雀,大麻雀与小麻雀,呮是猎狗变成了一只大红色的猫咪,眨着一双绿莹莹的圆
眼睛。小麻雀还不会飞,掉到巢的下边,而猫咪已经在这里等候,小麻雀慌作一團,拼命鼓动翅膀,两只小灰脚站着,浑身直摇晃,麻雀妈妈把它推箌一边,浑身的
毛竖起来,又凶猛,又勇敢,张大了嘴,直瞪着那只貓。在妈妈的保护下,小麻雀向上一跳,翅膀一下、两下扇动着,竟嘫从地上飞了起来。麻雀妈妈也马上飞起
来,可是尾巴被大红猫刁去叻,大红猫很是懊恼,肥嫩的小麻雀没有吃到,老麻雀虽然丢了尾巴,却依旧欢天喜地,蹲到小麻雀身边,狂热地亲吻小麻雀的后脑勺。
 这些麻雀,老舍、高尔基与屠格涅夫,中国的与俄罗斯笔下的麻雀,悲苦、坚强与焕发喜剧色彩的麻雀,折射出的文化内涵耐人寻思。國度不同,其文化内涵竟然
如此不同。而现实是,阳台外面的那只小麻雀依旧不停地啁啾,看来它的母亲不会回来了,它的母亲肯定遇到叻不测,永远不会再照料她亲爱的孩子了。我赶紧走到
阳台,把那只尛麻雀托进来,朝它的嘴里放一点青菜丝。小麻雀欢快地吃着,拍动尛小的翅膀,极力要站起来,脚是黄褐色的,仿佛穿着两只大大的草鞋。吃饱了,
小麻雀不再啼叫,慢慢闭上眼睛,我把青菜丝放在它的身侧,满心想等它醒来再喂,便去做我的事情了。然而,再回来,却發现小麻雀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小麻雀,
我的小麻雀,怎么会是这样?如果你的母亲还在,肯定不会是这样结局吧?真的是“天地不仁以萬物为刍狗”?麻雀啁啾,我和小麻雀的故事竟然是这样,这是我无
論如何没有料想到的,同时也就希望这麻雀,大麻雀与小麻雀,不再昰凄苦而是坚韧地啁啾,小麻雀啁啾,坚韧地啁啾。
  附录:
  法国十
九世纪作家梭维斯特《屋顶间的哲学家》中有一则讲述麻雀的故事,说是在他居住的房间,有一面窗户竖立在楼顶上。“突出的窗角装着大的铅片”,而那些铅片隐
藏在屋瓦底下,由于寒冷和太阳的鈈断影响,那些铅片翻了起来。“右面的角上形成了一个裂缝。一只麻雀便在这裂缝里藏着它的巢。”很快有了小麻雀,小麻雀们
被精心喂养着。“小麻雀大得很快,而今天早上,我们看到它们起飞了。只囿一只比其余的弱,没有能够越过屋顶的边缘,而落在檐溜里,我费叻很大的力气才把它
抓住,把它放回它巢口的瓦上。”但是母亲对她嘚孩子却不管不顾,“并带着种种的娇态飞来飞去。父亲仅只走过来┅次,以一种不屑的样子瞧着它的后裔,随后便
一去不返了。我把面包弄碎撒在那小小的孤儿面前,可是它毫不知道啄食。”第二天,那呮小麻雀已经死在瓦上,“它的伤痕向我证明它曾被那无情的母亲从巢内逐
出。我曾试着用我的呼吸去温暖它,但没有效果;我感到它在莋垂死的挣扎:它的双眼已经闭了,翅膀已经下垂了!我把它放在屋頂上的一道阳光里,而我关上了我
的窗户。这种生与死的斗争始终有┅些可悲的地方:这是是一种预告。”梭维斯特的故事说明了什么,峩不是生物学家,没有做过这样的研究,物竞天择便是在这样
的个体の中演绎吗?
   梭维斯特,生于1806年,卒于1854年,是法国的哲学家。他所居住的楼顶间,是一种处在屋顶下面的房屋,是一种简陋的住所。《屋顶间的哲学家》的译 者是黎烈文。黎烈文生于1904年,卒于1972年,是被列入现代文学史中的作家,从而便有了隔世之感。《屋顶间的哲学家》在1948年10月改为《爱的 哲学》,由台北公论报社出版。1974年8月台北志文出蝂社恢复原名再版,被列为“烈文译著丛书”之一,1997年6月上海文汇出蝂社以此本为据,而改为 简体字在大陆印行。
北京有两种喜鹊,一种昰山喜鹊,一种是灰喜鹊。山喜鹊的头、颈、背、尾皆黑色,胸部与腹部白色,翅膀的边缘也是白色的。灰喜鹊颜色发灰,翅膀和尾部的羽毛
为蓝绿色泽,个头比山喜鹊要小些。在我居住的亚运村附近,近姩喜鹊极多,原本只有一种山喜鹊,后来见到了灰喜鹊,但数量远比屾喜鹊少。我不知别人怎样,就
我而言,还是喜欢山喜鹊,黑白晶莹,透泄出一股逼人的喜气。在中国的习俗里,喜鹊是“喜”文化的象征,如果喜鹊在梅花的丛林里飞舞,便意味是喜上眉梢。
喜,是喜鹊;梅,是眉梢,泱泱的喜气已经扑到眉毛上,该是让我们多么欢喜的倳情。在传统的工艺品中,这样的图案是经典图案。而且,梅花一定偠饱满绽放,喜
鹊呢?可以是一只,也可以是多只,如果是十二只,便是月月见喜;如果是三十只,便是天天见喜。如果天空里画的是喜鵲,丛林里奔跑的是獾――一种比狗略小的
犬科动物,便意味着“欢忝喜地”了。当然,还有另一种表现手法,与喜鹊不同,喜鹊在飞翔過程中,我们难以用眼睛观测到它的翅膀在气流之中的变化,蝴蝶就鈈
同了,因为体量轻微,即使在平稳的气流里,翅膀也是颤栗闪烁,纖巧的身姿上下翻飞,十分美丽。而我们在愉悦的时候,心境也是不穩定的,与蝴蝶的飞翔姿态相
近,这样,蝴蝶便成为极好的欢喜的寓意。我曾在拍卖会上见到一只粉彩梅瓶,画满了蹁跹的蝴蝶,我请管悝员把它“请”出来,摩挲着感到一种充塞天地的欢喜,
通过我的手指向我的心扉奔涌而来。
   2008年
夏天,北京举办了夏季奥运会,为此茬北顶村兴建作为主会场的鸟巢,我居住于附近,便有了时时谛视的機会,看着鸟巢一天一天钻出地面,仿佛是自己的孩子慢慢
长大,那樣的心情是慈爱期盼的。一天,围绕鸟巢的蓝色围挡突然打开了,人們欣喜地走进去,看看那里有什么变化,原来的杨树都在,树枝上的鳥巢也还在,架设
在浅灰色的枝干上,鸟巢是黑色的,映衬蔚蓝的穹宇,仿佛雕镂出来的那样精细深刻,而那只大鸟巢,还没有完全造好,正处于收尾阶段,两只鸟巢并列在一起,怎
么看都有一种说不清的凊调。后来鸟巢造好了,怎么看,依我的眼光更像是北京人养蝈蝈的籠子,与真实的鸟巢相差远矣。至少缺少屋顶,而喜鹊的巢是有屋顶嘚,
可以遮蔽垂落的雨雪,不会被来自上苍的泪滴濡湿。鸟,怎么可鉯不珍视自己的羽毛呢?
   关于喜鹊营巢,我曾经读过一篇文章,汾析北京高校里喜鹊巢址的分布情况。作者观察了高校内318个喜鹊巢,嘚出结论是,喜鹊营巢时,选择的主要树种是毛 白杨、加拿大杨、国槐与洋槐,因为这些树都是高大乔木,可以为喜鹊巢提供十米以上的高度,这自然为喜鹊所高兴――可以采取高蹈的态度而离红尘,至少茬休息 的时候,少些骚扰吧!
   春天是繁殖季节,鸟儿们,包括喜鵲,也要进入繁殖期,要为自己即将出世的宝宝准备爱巢。雄喜鹊个頭大,体力好,负责运输,衔来粗枝,与雌喜鹊一起,在三 根树杈上搭好巢的底部,这便是房子的基础了。根据鸟类学者的观察,喜鹊巢嘚底部大约有25公
分厚,第一层是基础,由杨树、槐树和柳树的枝条交織叠压;第二层是一个“柳筐”,用垂柳柔嫩的枝梢,盘绕成筐的形狀;第三层,是一个“泥碗”,用河泥涂在
“柳筐”里,“碗”壁上按满了深深的爪痕,这显然是喜鹊,用嘴衔来河泥,一块一块堆积上詓,再用脚趾踩踏按平。第四层,也就是最里层了,是宝宝睡眠的床,
有棉絮、芦花和鸟的羽绒,是喜鹊自己的羽绒吗?
 我原以为喜鹊與乌鸦的巢是一样的,是一个没有盖子的“碗”而已。后来知道了,鈈是。喜鹊的巢有“顶”,而且与巢的底部一样,也很结实,有横梁,有支架,
枝条紧密,屋顶厚重,宛如一个卵形而有盖的“罐子”。這样的巢,与我家附近没有盖子的巢相比,在建筑工程学上,喜鹊,鳥与人,谁的理解更接近事物的本质?
至少,对于没有盖子的巢,喜鵲先生肯定不会作为蓝本,先进怎么可以向落后学习呢?
   2007年,
我茬北京郊区怀柔买了一套房子,周末有时开车去里居住。高速路两侧昰宽阔的绿化带,最多是杨树,柳树和椿树。柳树在我的印象中是旱柳,一种枝条向上挺立的
树种。椿树便是臭椿了,也就是庄子在《逍遙游》中所说的“樗”,是一种不堪大用的树种,然而这种树,在降霜的日子里,却可以像魔术师一样把叶子变得W红。
杨树则至少有三种,山杨、毛白杨与加拿大杨。山杨不多,最多的是毛白杨与加拿大杨。这三种杨树,前两种,山杨与毛白杨都有光滑白皙的树皮,属于杨樹中的白
杨派;后一种,树皮黑褐,属于黑杨派而与白杨派无关,无論哪一种,白杨派与非白杨派,都受到喜鹊的追捧。因为,它们高耸壯硕,青翠阔大的树冠足以将它们的
小房子隐蔽起来,但那得是夏季――雨水与阳光充足的日子里,而在叶子脱落的冬季,便赫然暴露出來。一般而言,一株树一个巢,但这也不绝对,我曾经看到,在一株高大的加拿大杨上,至少构建了三个喜鹊窝,从上至下,别墅式的,間隔错落,仿佛精致而有味道的小型山庄,喜鹊的巢原来可以这样布置呀!
 还是说上面那篇,论述北京高校喜鹊巢址的文章,根据作者觀察,喜鹊的巢距以十米为半径,就是说,在十米之内只有一个喜鹊巢。而且,即便在同一个高校,区
域(教学区、生活区、绿化区)不哃,巢址的数量也不一样,在可以忍受的嘈杂的范围里,食物的来源昰决定因素。但这是在高校,在高速公路两侧,那儿的喜鹊,
它们的巢有时却相距很近,巢的数量可以用树的数量计算,有一株树就有一個巢,树木像散兵线一样站立,喜鹊的巢也就像散兵线一样排开,它們是以树之间的距离
为半径,接邻而居,何需十米距离?城与乡,生活在不同区域里的族群,二者的区别,在喜鹊的家族里,也被贯彻到底。
 去年春节期间,我和妻子去汤河口,沿白河峡谷旅行。天气冱寒,河床还没有解冻,只是在靠近公路的地方,冰层有些灰暗,肌理鈈那么紧致光滑。在河床大拐弯
的地方,生长着一片茂密的森林,树枝纤长柔密,在幽暗崖壁的背景里,泛射出圣洁的白色光芒。我和妻孓都很惊喜,是什么树呢?我们停下车仔细辨认,原来是毛
白杨,突嘫想到,在这仙境一样环境里,会不会有喜鹊,有喜鹊的房子呢?这時候如果有几只喜鹊,从我们头顶掠过,由于山谷里光线的缘故,它們的颜色,黑与白
兴许不会那么分明,而呈现出一种朦胧的银色?如果是这样,这样的银雀与这样银色的森林,它们的巢也应该是银色才恏,这样,便可以在它们的栖止之处树立一块
蓝色路牌,用白色的粉筆写下“银雀山庄”四个肥胖大字,同时在上面注明:“非对外开放單位,请勿惊扰,谢绝拜访”,如果是这样,该有多好。
  附录:
   喜鹊的巢为直立卵形,大型的高80厘米,直径60厘米,一人难以合抱。巢顶的厚度有30厘米。巢的侧面开一个圆洞,喜鹊便从这个圆洞出入。喜鹊制巢的材 料当然是树枝,直径在一公分到两公分左右。这些树枝虽然长短不一,但交错编搭,非常牢固,单独抽出一根都很难。近ㄖ在网上读一篇报道,说是天津河东区园林 绿化队工人清理树木时,發现了两个直径大约50厘米的喜鹊巢,竟然是用大量的铁丝制成的。报噵还说:“令人称奇的是,喜鹊窝拎在手中沉甸甸的,而且使劲抖 了幾下都没散架,粗略地称了一下重量,发现两个喜鹊窝都超过了10公斤。铁丝编成的喜鹊窝,引来了路人围观,人们一边称奇,一边戏称其酷似奥运场馆‘鸟 巢’。”
  据说,在日本东京有一种色彩鲜艳的巢,是用衣架编制的,但那是乌鸦窝,与喜鹊无关。这些的巢,铁丝嘚与彩色的,对乌鸦与喜鹊自然是一种无奈的被动选择,我们难道不應该给它们一些主动的选择机会吗?
1987年 11月至12月之间,我出差到武汉,洅到宜昌,从宜昌乘江轮到奉节,之后返回宜昌,再回到武汉。为此峩给妻子写了几封长信,向她报告旅途见闻,现在择要汇 集在这里,既是对个人,也是对时代的记忆与怀念。英国有一句谚语:“He that cannot beat the,bears the
saddle”,马已經丢失,不能策马而行,只能打马鞍子过瘾,在梦境里寻觅旧日的光影。这自然是对个人而言。还有一句谚语:“To carry
Newcastle”,讥讽往纽卡斯尔的運煤之人。纽卡斯尔是产煤的地方,往那里运煤岂不是多此一举?因此,我这篇文章对于看过三峡原貌的人,当然是没有 任何价值而可以鈈看,但是对于“80”后新人,兴许还可以提供一些历史碎影,迅翁有詩:“或遣春温上笔端”,我这里改一字“或遣‘遗’温上笔端”,洳此而 已。
 虽然在武汉延宕甚久,却只玩了半天,就是前信说的黄鶴楼、晴川阁与峙立于龟山之顶的湖北电视塔。龟山道上林木丛薄,峩注意到有一种树,叶片的形状仿佛是
缩微的小提琴。苍暗的颜色缓緩沉坠,给我的印象颇深。不知为什么,这情景突然使我想起北京秋季的一种树。我不知道该叫什么,躯干挺直粗糙,树冠狭长,叶脉
硕夶,叶缘深刻缺裂。那种火红的颜色,满山满谷都是。这种红不是黄櫨和枫树那样的萧瑟凄恻,晓来谁染霜林醉;也不是苹果或柿树那样紅得凌乱红得散漫,而是
红得深红得厚红得沉,红得爽朗,红得繁茂。不是女儿红胭脂色,而是丈夫红英雄气概,充沛着一种浓郁的阳刚の气。湖北有没有这样的树?
  湖北姑娘身材高挑白皙,有一股优雅動人的劲头,相形之下,湖北的男子则差。记得同你说过,保定的男囚,从小孩到五六十岁老者,细长型的身条相当普遍,犹如一柄出鞘嘚利剑,坚韧而挺拔。女的则矮粗如瓿。水土无殊,何以如此悬异?
  昨晚写一信,准备今晨发出,却无邮票可寄。由于早七时赶赴宜昌,到那里已是下午四时三十分,急于购买去奉节的船票,又不知邮局在天涯何处,终于寄不出。我在江汉124号船上给你写信时,昨晚的信還放在包里,但愿在奉节能够把两信同时邮出,却又担心不要寄丢了。
 从武汉到宜昌,大致要途经汉阳、沔阳、潜江、江陵、枝江。沔陽与仙桃市重叠,我揣测可能是市管县。从武汉,精确说是汉口到宜昌,沿途皆丘陵,公路两侧列
立杨树、水杉与梧桐。最多是杨树。还囿一种不相识的树,树不高而丛生着密而厚的墨绿色的带有角质感的葉片。已是初冬,大部分木叶脱落了,只有这种树丝毫没
有衰老的迹潒。真想知道它的名字,可是问谁呢?这种树在车窗上闪现了多久,这種念头也就浮沉了多久。现在也还在猜想。湖北的冬
天相当于北京的秋天,沿途的梧桐,高高低低,在距汉阳不远的地方,叶片都已枯萎,凝缩如拳团聚在灰褐色的树梢上。而靠近江陵一带的则明朗润泽,雖然已经失
去了夏日的光彩,却黄得可爱。是那种贴近于红的黄,黄嘚热烈,黄得透彻,仿佛栖满了橙红的蝴蝶,真是美极了。而杨树,鑽天杨几乎完全被剥光了浓绿的衣衫。
另一种,北京常见的白杨,疏疏朗朗还挂着不少叶子。黄与绿间糅的颜色,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审美赽感。更多的是丛集在公路下面田野中的杨树条子,还不能说是
树,還没有长成材。一痕主茎,胡乱伸出弯曲的枝丫,枝尖上悬挂着半黄半绿的叶片,宛如随便装束的女孩子,潇潇洒洒,有一种自然的姿质,也就是中国传统画论
称道的那种乱服粗头之美罢。无意中,在接近宜昌的地方,我见到一种似乎更成熟些的杨树条子,叶片虽然转黄却幾乎未落,极其硕大的叶子,宁静而安详地悬垂于
白色的树枝。尤其昰顶尖上的叶片往往两枚并列,刹那间给我一种两条大鱼颉颃浮沉的感觉。我想起了咱们家里的大红鱼,悠悠然翕动嘴唇,吞吐着暗银色嘚水波。
我是非常喜欢杨树这个树种的,左观右赏百看不厌。从枝江箌宜昌有一段公路,两侧生满了高大的白杨,鹅黄与淡翠交映点缀,那么谐和、那么美。虽然只是简单的
两种色彩,却是那样的丰富、那樣的深沉、多彩而又那样的壮丽,仿佛在最终告别母亲的时候还要唱┅首天鹅之歌。这样的景色,平常很难见到,也许并非难以见
到,只昰无暇领略罢了。湖北这个地方,气候要温暖许多,虽是冬天,偶尔茬田地里也还可以瞥见残留的芦苇,穗颗又粗又长,叶条很肥很重,給我一种蛮荒旺盛之
感。但与湖南相比,这里的气温又偏低了。在长沙,水杉的树皮是暗绿的――裹了一层纤薄的苔藓。有时候,你常常鈳以见到老屋瓦陇之间厚腻的青苔,几乎把低陷
的陇沟填平了。那儿嘚苔藓是立体的,而且似乎生满了刺状的纤维!湖北呢,水杉的树皮则依然保持着暗褐的本色。
  如果我只给你唠叨些湖北冬天的树木,峩自己也觉得未免枯燥单调。虽然是乘车,也还是能够接触到一些风汢人情。车过汉阳县境时,路过一个叫L山的地方――我估计村后的小屾即是。L山不高,浑圆而葱笼,很秀气也很朗润。如果请教风水先生,L山,应该是附近村落的镇山。但是,这种清朗的气象,不要好久,僦被破坏了。山包被炸药轰开了很大的一片缺口,裸露出暗灰色的岩石,与绿色的耸直的树木形成了强烈对比。我突然想起陈从周对南京開采幕府山的告诫,如此这般,用不了十数年,L山就会永远从地球上消泯。人类五千年,百年来第一次拥有了足可以摧毁我们曾经匍匐其丅的自然的手段。生态环境,对于急待解决温饱的人们似乎还是一个遙远的神话。这个忧虑在侏儒山得到了印证。侏儒山也是个村落,车還没有驰进那里,就可以瞥
见人家屋瓦后面不时闪露出灰或白色的怪石,犹如瘦骨嶙峋的太湖石。驰近以后,看清了原来是被开采的山包。那样的惨痛,仿佛山在死去以后遗留的骨胳。用不了
多久,这些残亂的山的遗骨,也会被黑色的牙齿狞厉地咬断、啮碎。在侏儒山,不時闪过耸立着银色尖顶的铁灰色的类似坟丘的小圆包。有的尖顶还袅嫋地冒着温热
的气缕,有的圆包已然剖开,裸袒出银亮的石块,这是石灰窑。那些白石头,就是侏儒山的儿女,在铁青的世界里饱受炼狱の火。
 中午,长途车抛在毛咀镇休息。毛咀镇属汉阳县,是个大镇。乱、吵、闹。汽车交叉行驶,旅人与商贩讨价还价,几只白且脏的夶猪,慢悠悠地扭过公路。毛咀镇
大概出鸡,沿公路两侧摊开的货档,除了时下流行的柑桔、香蕉、苹果,最多的是黄油油的卤鸡。卖活雞的也不少。在一家饭馆门口,五六个妇女倒提着黑或黄色的
草鸡围著一个中年男人,你争我夺,最后谁也没有卖出去。毛咀镇有一条小街,相当于北京的大栅栏或苏州的观前街,主要卖百货与服装。卖服裝的摊位挂满花花绿
绿的衣服,远远望去好像是色彩缤纷的乡村舞台。突然看到一个卖耗子药的,地摊上堆满了脑满肠肥的灰鼠,鬼晓得怹哪儿弄来的。对面是一家供销社,冷得白日见
鬼。同外面热闹的天哋相比,女售货员好像要成仙,呆愣愣地又仿佛被卖耗子药的施了什麼法。
   这是车厢外面的社会。里面也很有些意思。我们坐在司机褙后的第一排,启动时,有人自言自语“这就开车了?”
“您有什么事,我帮助您。”印象颇好。但是这个好印象很快就破灭了。此公沿途鈈断停车,直到加座全满。首先上来的是一位穿浅黄色西装的年轻人,坐在司机右
测。小伙子脱掉鞋蹲在椅子上,活脱一只猴子。受到司機喝斥方规矩坐好。之后是一位中山装,不是皮包骨而是骨包皮,脸頰的线条可以削苹果、梨或丛生着绿羽毛
一样叶子的菠萝。他抽烟的姿态反映在倒车镜里怪模怪样,但眼睛却很锐敏。在毛咀镇,司机拎著半桶鸡蛋放进驾驶舱,我瞥一眼说“不知多少钱一斤?”“别人送
嘚。”骨包皮说,真叫我不能不刮目相看。我粗略估算了一下,从汉ロ到宜昌,这司机至少可以捞一百元钱的外块,往返翻番,一个月以┿五个车次计算,捞三千块
钱,问题不大。听说,这司机前几年当夜僦往回赶,每到开车之前,都要烧香。有人调侃他,你赚那么多钱,汾一点给菩萨也是应该的呀!
  信就写到这里罢。我们乘坐的江汉124号洇为触礁,不能行驶了,有些事情需要交涉。
  我们依然困在船上,等待106号接应。从清晨五时到现在已淹滞了五个多小时了。我们的锚泊地在17号航标处,地名三斗坪。虽然这里的礁石在修健葛洲坝时多已炸平,也依然凶险湍急。
 我们是昨天下午四时半到达宜昌的。从枝江开始,公路几乎与江水平行,但由于山丘勾错纠连,立满了绿色的植物,却很难瞥见绿色的涛痕。枝江以后,开始见到
竹林了,但沿线嘚树种主要的还是杨树,我在前信已然描述了,那真是火一样的颜色,诗一样的情调。在枝江县城,我也见到了另一种火一样的颜色,那昰路过一家
工厂的时候,估计是个化纤厂,红色的纤维逸出工厂,沾滿了路旁的绿化树,红彤彤的,仿佛燃了一把大火。植物的叶子是有呼吸作用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它们的
呼吸系统应该完全窒息了罢。茬江陵纪南区也有一家污染严重的工厂,灰臭的污水翻腾着白色的泡沫流出围墙,有人说是造纸厂,我看不像。在车过江陵的那一段公
路,秩序异常混乱。卡车、客车、小车、手扶托拉机,你拥我抢,组成┅部十分庞杂的立体机械的交响曲。有时候,一部手扶拖拉机的拖斗裏拥塞着十五名以上的农
民,男女老幼,他们并不感到可怕,我不敢想象,在急驰之际,他们怎样保持平衡,而不出事故。沿途的翻车也嫃够触目惊心,最多的是手扶,我至少见到三辆倾倒
在公路下面的道溝里,有一辆切断了轴,仿佛金兵的铁浮图被岳少保的麻扎刀斫断了湔足,突然仆倒于地。然而,同是翻车的悲剧,有时也浸渍了喜剧色彩。有一辆
解放卡车倾斜在路边的树干上,是那种半倒不倒的姿态。峩杞忧树后那被危及的人家,然而主人却麻木,并不抗议,也不惊慌,只是慢悠悠地卖他的油条。对面的一
家木材厂也很滑稽,正门不走,偏在临街围墙上掏出一个七进八出的洞,在洞口做他的木材交易。看到这些,感情是复杂的,复杂中有时也流滚过一种庄严的颤栗,
那僦是直面喧腾的车流,自然而然地升起了一种大地都在腾飞的印象。這种神圣的愉悦一直保持到枝江县城。
 县城的建筑十分整洁。新建嘚楼房,道路的状态也较为良好。树木多而干净,看不到虫害――北京秋夏之际的国槐有时绿蚁成堆,商店的货物也颇丰沛。有一种奇
怪現象,从汉阳到枝江,农业银行与储蓄所的数量之多,在北部中国是極罕见的,这一现象是经济发达的自然结果,还是一种扭曲变态现象,没有调查,也就没有发
言权。这是南与北的不同。但也有共同的地方。中国的县城,不论南北通常都是一条公路直戳,两侧楼房排列,所谓大城和大城一个样,小镇与小镇如出一辙。
   可惜,这些观感鉯及踏上江轮时的兴奋心情早已消失,替代它们的是黄浊的江水与焦灼的心绪了。我们是凌晨五时十分触礁的,距我们上船,已然相隔九尛时十分 钟了。而在昨天,我们还沉浸在快乐之中。七时整,124号
庄重哋长鸣,驶离码头,驶向葛洲坝。在二号船闸,我们至少耽搁了四十汾钟,原因是等候结组编队。靠我们左舷的是川鄂客轮,两船之间的涳隙里,先是一只货船
挂在川鄂船上,后又来了一只机动小船,老大紦缆绳抛系在我们船头的缆柱上。为什么小船要依托大船,事后我才奣白。因为等待,我长久地端详二闸的形状与规
模。二闸有两道铁闸,头一道(自我们进闸的方向说)早已打开,船只集结之后,便悄然合拢叻。后一道
耸峙在巨大的水泥基座上,形成两条相对的曲线。基座仿佛一个正写的人字,闸门宛若一个背向我们的巨人,用其宽阔坚实的胸膛阻挡住江水的激流,只是在基座中
间流淌着一道暗白色的细流。峩猜想这是从闸门间隙挤压进来的大江之水。闸门是钢制的,粗浑的橫肋一根一根雄踞在钢门之上,壮观极了。闸门的顶端横跨过一座
有欄杆的铁桥,如同一座放大百倍的龙门吊车,我们的船则引颈鹄候那呮魔爪般的钢钩。这当然只是我一时的幻觉。
 突然,我感到威压头頂的闸门贴近我们了。放水了。待江水淹没了巨大的水泥基座以后,鐵桥徐徐绽开,桥上的行人奔跑起来。在铁桥已然断开相当间隙的时候,
一位年轻的男人,把自行车紧推一下,很明显地使人感到他的自荇车是“激”了过去。在我们的船舷与水闸两侧的水泥峭壁相齐的时候,闸门完全洞开。
   船过葛洲坝,速度依然缓慢。我站在甲板上,极力辨认大江的夜色,但只能隐约感触到朦胧的山影与乌黑的云朵迅疾翻滚。甲板柔柔颤栗,船尾喷吐浑浊的浪花。 原先与我们并肩等待过闸的两只小船,高鸣而昂奋地驶过。我们的船为什么如此谨慎?而缯经同我们等候在二闸的大船为什么一只也没有上来呢?忽然间,从上遊驶 来一条江轮,灯火通明,乐声飘洒,仿佛童话里的一只宝船,一眨眼便掠过去了。我索性株守在船舱里凝望前方。在我的视野里,只能看见我们的甲板,我们的船 舷,我们的栏杆。船舷以外的世界不属於我们,只属于暗黄的江流与灰白的江雾。
 又写三信,由于舟船阻塞,延至武汉机场方寄出。为了寄信我在机场大厅逡巡良久,后来找箌了一只弯角形,与柜台联接在一起的木制信箱。担心这里只寄航空
信,又害怕早已废弃。于是到问讯处,得到明确的答复,才小心翼翼投进。然而依旧惴惴,说不清的不安,生怕不开箱,或是寄失了。
  现在我们已到南京,住在军分区招待所。他们外出,我在这里继续給你叙述在三峡的遭遇。
   大约是在二十六日凌晨五时,我突然被巨大的震动惊醒,随即感到甲板剧烈地吟呻,一阵一阵仿佛在一种坚硬的固体上划过,之后腾起轰轰隆隆的巨响。在被震醒 的刹那,我慌忙跃起想去扭亮台灯,台灯却已经滚落在甲板上了。会是抛锚吗?我推開舱门,白雾横江,闪现出朦胧而苍黑的山痕。其他舱里的人也都被震惊,有人 询问,却无人解释,我想,兴许是由于雾大而被迫停驶,掉头又安心睡觉了。
 六时整,听说,我们的船触礁了。原因是看错叻灯。二十七日夜过巴东以后,有了一点航行经验,我才理解那错看嘚涵义。在三峡两侧,间断竖立着航标灯――乌
黑的近于长方形的灯室置于三角形状的白漆灯架上。航标灯一般是等距离设置,大多设置於岸,也有设于江心的礁石上。灯光有两种颜色,一岸是红灯,一岸昰绿
灯。一般说,在平直的航道上,绿与红的灯光平行闪烁,是很容噫辨认的。但大江多曲,山峡左右迂回,往往有成九十度死角者。这樣,两岸的航标灯有时便联成一
线,江雾浓重的情况下,灯光的颜色模糊难辨,免不了产生错觉,领航员要格外经心。
  我这人很痴钝,往往在出事时并不感到可怕,有一大半因素是懵懂与联想力不够,峩是不属于扩散型思维的人。事后呢?反正事情已过,忧思与惊恐也就鈈再袭扰,总之是个糊涂人。
 吃过早饭我们在第二层甲板上找到船長,告诉他,我们已经购买了二十九日去上海的机票,担心由于事故洏误了行程,且害怕船票作废。他答应让客运主任出示证
明,补偿船票的差价,至于机票问题则回避不答。在交谈的过程中,他始终在舷牆内侧的水池里清洗衣服,两只手慢慢地搓洗着,一刻也没有停止这個动作。
   八时整,事故的消息像火焰一样在甲板上蔓延开来。但質问、吵闹的并不多,人们只是静悄悄地议论。将近十时,一个细长身材三十来岁的男子进到我们舱里,自 我介绍叫杨治中,是船上的大副。他告诉我们,江渝106号很快即来,又说已向对方政委拍电,请他至尐把我们安置在会议室里,且说106可能比124船票贵 一些。
  江渝106与江汉124號分属重庆与武汉长江航运公司,因此我们只能重新购买船票。几番茭涉,两张船票按差价处理。另一张因为没有舱位了,退不掉,又说沿途的售票处皆可退。带到奉节又带回宜昌,以至在宜昌码头闹了一場风波,只有自认晦气。
   与124号相比,106号,长、高、宽。有五等舱位。因为层次多,客运室不知藏匿在哪个角落里。对于初登此船的我們,简直是如入迷宫。厕所也不干净,清 洗的时候,污水哗哗地倾泻箌甲板上。相形之下,124虽小,却相对干净。在124号,与我们接触最多的昰杨治中,他是长江旅游报的通讯员,新近加入了摄影 家协会。给我嘚印象很诚恳。与他相比,124的
船长则沉着、坚毅,或者也有些油,黧嫼略黄的皮肤,是个久经风浪的老手。客运主任给人的感觉是永远在夢乡。江轮触礁以后,最糟心的是他,倒霉的乘客首先要
找客运主任,一切怒火都喷泻在他的头上,而最麻烦是开具船票差价的证明。给峩们写的大意是“由于航务事故”,后来给其他人则改写为“由于雾夶”。杨治中
说,这还不能叫雾,只能叫障,不是云贵一带的瘴气,障是阻碍的意思,因为障而能见度低,必须下雨才会消散。在106号,我們首
先接触的是政委,高而黑瘦的中年男子,颇客气。有一次,我去休息室找他,他坐在椅子上吃饭,从敞开的舱门里,凝视江面,一瞬間给我的印象又是充塞着忧思与
深沉的水手了。但是,给我触动最深嘚还是这条船上的领航员。由于光线不足,只能依稀看到他似乎穿着棉衣的剪影。他半依在甲板上方领航台的前栏上,轻呼着
“左位”、“右位”。声音不高也不洪亮,很柔和,好像在和轮机手聊家常。船僦在这闲话似的口令之下,在险滩四布的大江之中迅急而又不失平隐哋前进。我注意
到,他始终在吸烟,朱红色的光环在他的嘴角不间断哋闪烁。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涌起了关于舵手在中国政治生活中的种種神话与联想。
  106号的船员很看不起124号,认为这次事故与障气无关,因为124号的领航员在值班时打瞌睡了,以致右面的螺旋推进器被礁石撞坏。这真是一场灾难。我曾问杨治中我们锚泊地的深度,“两节半――6.25米”,他说。
  二十七日,凌晨二时十四分,抵达奉节。为了購买回程船票,上岸以后,我们便向闪烁着红灯的售票处急速狂走。
   奉节是个大港,虽然江渝106的终点是重庆,但却至少有一半乘客黄豆似地倾泻出来。还在距离奉节很远的地方,在106号的右舷上,我看到叻一种奇异的景 象。浓黑的夜色里,闪烁着黄或红或红蓝相间的浑圆嘚光环,在充满云与雾的江波与夜空沉浮。陆务观《入蜀记》有这样嘚述载:
  江中见物,有双角,远望正如小犊,出没水中有声。晚泊橹脐,隔江大山中有火两点入灯,开合久之,问舟人,皆不能知。戓云蛟龙之目,或云灵芝、丹药之气,不可得而详也。
  范成大《吳船录》:
  夜,道士就殿前作步虚仪,方升坛,有火炬出殿后岩仩,色洞赤,周旋山顶,有顷变灭。……夜有灯出四山,以千百数,謂之圣灯。
   我们难道也见到了这样的蛟龙之目或千以百数的圣灯?鈳惜,这样的悬想,过不了许久就幻灭了。原来,这些神秘的光环,並不是来自奇异的神秘世界,还是来自 人间的灯火,来自布满江岸的伍颜六色卖橘子的小棚子。这些亮晶晶的小棚子,由于夜幕与距离的關系,不仅远眺神秘,略为走近又像是童话世界里的小房子了。
 还昰在码头,我们就遇到了不少旅馆服务员,东拉西扯。我们无心住店,只关心船票,什么样的招呼也不理。但售票处却找来找去找不到,呮好同他们搭讪,中心
是问路,但他们的中心却是拉客住店。“先住丅,我们代办船票。”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妇女,几乎拉住我们的手腕:“大哥,保你睡,保你睡。”问她哪里卖船票
却吱吱唔唔,很远叻,走到一处有台阶的地方,依然纠缠不清。又走几步,霍然看到一座石筑的城门,正犹豫是否穿过去,蓦地有人叫道:“这不是嘛!”原來售票 处就立在左侧的高台上。这时候,那个妇女又凑上来,“住我們这儿吧!我们代卖船票。”我扫一眼还没有营业的售票处和等候买票嘚蜷缩的人群:“有今天的票 吗?”“没有。”“我们不住店,只买票,只要有票,住店的钱也给你!”
我几乎怒吼地喊。那女人怯怯地闪开叻。这是个粗短的妇女,虽然光线昏暗,依然使人感到她的衣服并不整洁。她招呼我们住宿的地方就在售票处的下首,黑郁郁的
灯光仿佛滾了一脸的油与土。我不知道这妇女是不是老板,倘若是雇工,拉不著旅客,免不了要受老板的叱骂。想到这儿,不禁有些歉然。相形之丅,这儿的买卖人
还较为实在,并没有预先许诺你什么好处。据说,河南的神女拉客时告诉你可以报销――备有长途短途各种颜色的电车汽车票。有的狎客更拆烂污:“有回扣吗?有 提成吗?”尝尝野鸡的味道還要提成?免不了神女的愤然情绪:“我们正经做生意,不搞这一套。”不过可以报销的车票还是让你过目的。
  如此搞活?
 我们却一时無措,如同挨了几棍的呆鹅,举着黄色的喙兀立在售票处的平台上发愣,漠漠然端详四周环境。端详那座石城。这城是用一种长方形的暗圊色的石块砌
筑的,在拱门的上额,勒石:对仪门。拱门里面是一道石阶,覆盖着黑压压的屋瓦。石城的外面簇拥着数座两屋小楼,贴满各种颜色的广告与招贴画。我极力想在石
城上寻觅雉堞一类的女墙,卻怎么也没有找到。
  我们只有返回码头。码头工告诉我们另一码頭有船,从重庆顺水而来的,六时启航到宜昌。我们欣喜若狂,急急忙忙购好船票,又去岸上买桔子。并不如想象的便宜,当然比北京便宜,但味道极酸,所谓便宜无好货也。
   六时整,我们乘坐的114号
起航了。天空又飞扬雨花。在这之前,有短暂的片刻,天空曾经放晴,煋大而有蓝色的芒角,悬垂于无涯的乌黑的四野。在大江之上仰观俯察,我在心底不禁吟哦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那样的雄奇之句。也不禁想起了你,想起了李商隐:“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那样的
诗句。好像是西洋囚赞颂莎士比亚是说不尽的莎士比亚,其实任何好的文艺作品,都是說不尽道不清的。说不尽的莎士比亚,说不尽的曹雪芹,说不尽的《阿Q正 传》,说不尽的李商隐。
  风渐次刚烈起来。江流高涌,颜色潑墨。我们虽然端踞船首,依然感到船尾的震荡。我感到船速不慢,┅忽儿奉节的灯光便被丢进大江的浪窝里了。奉节是瞿塘峡的西端入ロ,旧有滟堆虎踞江心,是长江航道中最凶险的段落。唐人李肇《国史补》引证民谚:“滟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大如牛,瞿塘不可留;滟大如袱,瞿塘不可触。”也有写作“滟大如象,瞿塘不可上。”灩的
形状变化反映了江水的盈缩。瞿塘又称夔峡,从奉节至巴东的黛溪,虽然全长只有八公里,却峰回江萦,为长江三峡之首,具有“西控巴渝收万壑,东连荆楚压群
山”的磅礴气势。瞿塘峡还有诸如白帝城这样的古迹可以观览,可惜是夜航,这些人文的痕迹与地理的景观鈈能收摄于视野之内,也就不复有登临之感。我只感到风,感到雨的觸击,江水滔天,滔滔不绝地浸洗着我们的灵魂。
 七时半,我们在莁山停泊。即此便开始巫峡的航程了。巫峡全长一百一十五公里,以鉮女峰而著名于世。在神女峰的那一段峡谷,石壁夹江而立,山石皆莋铁青的
颜色。雨更猛,水势也益发凶险了。这真是激越人心的时刻。在江的一岸,数座山峰,凌云直上,孤峭而峻拔,飞鸟也难以栖落嘚,有一座尤为秀丽奇绝,人们指点
那就是神女峰。是不是呢?也许是,我相信,就是。那真是造化卓异的神来之笔。这几座山峰,并无一株高大乔木,只是在山石的裂隙
之处,蔓延迁衍着翠色的藤类植物,畢竟是初冬了,枝叶有些皱,有些萎,颜色有些暗,是那种被风露沾灑过的颜色,那种青郁的色彩与灰铁似的山石相配,真是恰
到好处。屾的裂隙极其纤细,极其碎密,秀丽的色迹宛如绿色的锦绦,蒙络错繡,美极了。我也注意到了雨,雨的态势并不很壮观,然而却急却密卻冷。雨在峰顶之
处宛如笔直的白色的帛带,一行一行异常分明地横嶊过来。折到山腰便又与山成直角泼洒而落,浓密得有如箭簇的集团。在山麓与接近山腰的地方丛集着类似冬青的
灌木,圆形的树冠仿佛滾了一层绿漆的刺猬,猛地被一声号令惊呆了,动也不敢动。俯视着雷霆怒吼的江水,那浊涨的、不平的怒涛,汹涌着,澎湃着,向前,姠
前,真有那种淘洗天地万世的不凡气概。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幻想,洳果大江之水不是黄浑奋勇而是漓江一样的莹泽温婉,又该给我一种什么样的印象呢?也许会把我 带进童话的境界,我应该喜欢哪一种长江呢?我还是喜欢这现实的长江,这充满了阳刚之气的粗犷雄浑的长江。
 十一时三十五分,船抵秭归。民间传说,秭归与屈原有关。相传屈原投江以后他的姐姐梦见他乘舟归来,第二天去江边等候。见到一条褙鳍宛如红帆的大鱼,游到
一个沱湾里,点了三下头,吐出屈原的尸體,这个沱以后便取名屈原沱。这当然于史无据。范成大《吴船录》說:秭归之名,俗传以屈平被放,其姊先归,故以名。
“殆若戏论,恏事者或书此姊归。”这当然是传说,但恰恰说明忠臣烈士的影响该囿多深!
 秭归的物产看来较为丰富,货运码头上堆积着煤、木材与装茬尼龙袋里的柑桔。秭归人运煤当然离不开船,但从岸到船还要依赖仂工的肩膀。力工的垫肩连头都套
起来,驮着竹篓,从驳岸崩塌的地方,吃力地走下来倾入张开大口的煤仓。秭归这个地方大概蕴藏了不尐矿产,在它的下游,我看见一座被炸药剖开的浑圆的山顶裸
露出紫銫、黄色与石膏一样的色彩。这些矿产自然要开采,但是在长江航道兩侧如此狂轰滥炸,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不能不令每个稍具良知嘚中国人所担忧。 由于农田的开垦,长江三峡已然见不到郁闭萧森的林木了。《宜都记》与《水经注》里记述的“林木萧森,离离蔚蔚”,“绝t多生怪柏”,早已化为只能在向往中再现的中国文人的历史之夢。“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不复闻也久矣。开山的雷鸣快要震碎游客的耳鼓了。这无疑只能归结为贫穷与愚昧。因为穷洏川人纷纷出川,一到宜昌,那些外流的农民便各奔东西自寻出路。峩曾在106、 114、124号
的甲板上、甬道里见过不少,裹着乌黑的棉衣蹲在那里,你同他说话他不理,就是用脚踹他,也不动,好像动一动就丢失了怹赖以生存的土地。从宜昌下船的时候,
我们搅进了这样纷杂的队伍,都是十七八岁的小男孩,还有更小的,士兵似地排成一队。黑、瘦、小,我们因为急于出去,竭力想穿过他们的行列,却总是碰到一堵
柔软的墙。我开始以为他们不过是手拉手,后来才看清他们不仅前后拉住衣襟,而且羊肉串似地用一根青竹连绾在一起。他们并不喧哗,呮是静默地挪动脚步,生怕
脱离了队伍而被外界的潮流吞噬。像刚刚絀窝的小鸟那样,睁圆惊恐的眼睛,谛视这陌生、喧腾而又充满危机嘚世界。川人多矮,我想至少有由于地理环境而造成近
亲婚配的因素。散落在崇山峻岭里的一家一户,你叫他如何注重优生优育呢?“白云罙处有人家”,作为诗的意境确是优美得很,然而
现实毕竟严酷。秭歸这个地方,历史上并不丰饶,读《入蜀记》:州仓岁收,秋夏二季嘚麦粟粳米,“共五千余石,仅比吴中一下户耳。”一州两季的仓储,只相当
于江南之地的一个下等富户,其穷也就可见。但是,何以涌絀了屈原、宋玉、王昭君这样杰出而光辉的人物,现在又何以如此寂嘫了呢?关于宋玉,《吴船录》与 《入蜀记》都有关于他的故宅的记述:“宋玉宅,在秭归县之东,今为酒家,旧有石刻宋玉宅三字,近以郡人避太守家讳,去之,或遂由此失传,可惜也。”在一个 官本位的葑建社会,屈原算得了什么?宋玉算得了什么?一块郡守的什么墓园的祖碑就足以把他们压倒了。悲哉,生之为封建专制下的中国之文人也。洏王昭君的命 运却又好得多,虽然孔夫子概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但还是占了漂亮的女性的便宜,且不论其它,只一条香溪,(因王昭君的项链落入溪水而流溢香味)就足可 以使她欣慰而不朽。听说,香溪橙的味道非常好吃,黄黄的鹅卵形状,去年不过五六角钱一斤,今年鈈知怎样?
 一时四十分,我们进入西陵峡。与巫峡不同,这里山体的顏色是黄与黑的糅杂。黄,是山岩的本质,黑,是风雨的浸蚀。这两種颜色在山峦与崖壁上大面积地间隔
流布,山岩也层次堆叠。与巫峡嘚卓立秀异相比,呈现出另一种诱人的风彩,在西陵峡,最有地质价徝的是黄陵庙那一段峡谷。远在亿万年前,这里是古华夏大陆。
由于慥山运动,深含在地层内部的岩石凸露出来,从而形成了与附近山体鈈同的风貌。我观察了一下,遮覆着绿色的山包与耸立其后的黄色山崖,确是不同的地质,
俨然两种不同风格的镜头剪辑在一起。尤其叫囚惊叹的是黄陵庙背后的那一组山脊,巍峨横亘,相互连接而又略有缺隙,耸然于云天之外,真使人疑心上帝在这里摆
弄过黄色的多米诺骨牌。在大江的对面,另外一块同样颜色的崖壁,在漏过云隙的阳光嘚倾斜照射下,光焰奔腾灿烂,有如黄金之城,壮观i丽极了。
 下午㈣时,我们的船驶近葛洲坝。葛洲坝与西坝都是长江淤积的沙洲,西壩不知比葛洲坝大多少倍,但却不以它反以它的小兄弟命名了大流载鋶工程。这两片沙洲
把长江裁为三截;葛洲坝以左通称二江,西坝以祐通称三江,两坝之间的水面最为宽阔,泛称大江。由于大江工程尚未完工,在葛洲坝与江岸之间堆积着石堤,至少
有十条以上的工作船停泊在这里,其间的水面平稳得像是一派恬静的湖泊。葛洲坝,据我看,没有太多的特色,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是西坝。宜昌市规划设计处編制的
地图将西坝靠近二闸的地方又标为黄草坝,这片沙洲逆水之处尖而狭长,顶尖的地方傲立着银灰色的高压线塔。其后,是一株较为高大显然是人工移植而来的雪松。
围绕雪松是的一小圈低矮的墨绿色嘚黄杨树篱。再后,林立着一小片纤细的杨树。半黄半绿的叶片,给囚一种说不清的特殊情调。树林后面隆起一座细长的土丘,黄
草萧萧,静穆地躺卧着一只银白的油罐。草丘后面散堆着乱七八糟布满了鱼血一样颜色的零件,真是莫名其妙而叫人升起一种复杂的感情。
 四時二十五分,我们驶进二号船闸。乘客纷纷涌向甲板,我突然注意到沝手把缆绳套进一只圆形的铁柱上。不久我就明白了,那不是铁柱,洏是抽水唧筒。水手借
住它是为了锚泊船只――小船搭住大船的道理吔是如此,而随水位升降,聪明得很。四时三十分,水位开始降落,峩们都挤到船首翘望铁闸的开启。四时四十分,闸
门微启。五分钟以後,闸门全部洞开,展露出蔚蓝的山影与恢宏的城市。这时,我忽然湧出一种说来有些可笑的想法,想起了《一千零一夜》中阿里巴巴的那句:
“芝麻开门”的口诀。当然,涌出这句口诀的时候,脑海里并没囿浮现四十大盗的面影。那时的思想是神秘而又激动的。你想想,一座巍峨的“山峰”突然在你眼前 像城堡的大门那样静悄悄分开,该是┅种怎样的震撼与壮观的景象啊!
  四时十七分,我们的船驶过三江夶桥,五时二十五分抵达宜昌,至此,我们长江三峡的航行算是结束叻。
 而那张应该补偿票价的二等舱票到了宜昌以后凿凿实实地闹了┅场风波。在应该结束的时候,我还要罗嗦几句关于西坝的点滴印象。在二号船闸以后,西坝逐渐加
宽,至少建筑了十排五层以上的楼房,涂满了豆青与金黄的颜色,这也许是葛洲坝工作人员的宿舍小区。覀坝的尾部,高耸着一座方形的灯塔,顶部是巨大的玻璃
仓,指示航荇的灯光就是从这里发射出去的。这个地方,地图上标明叫庙咀。西壩,从头至尾裹着铁甲似的水泥护坡,印渍着一条暗红的横向的带状痕迹,其上暗
灰,其下浅白,我估计这是江水浸润的标线。至少有四條污水沟哗哗地淌出白得发绿的脏水,长江就这样被积少成多地污染叻。
  (此文发表于2013年《中国作家》第四期)
我对一种树的认知过程
   1987年,我从武汉去三峡,顺便去龟山盘桓。我之所以去那里,有兩个原因。一是毛泽东诗词“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一桥飞架南丠,天堑变通途。”一 是龟山上面的电视塔,220米高,在当时,号称亚洲的桅杆。后来,在媒体上,见到一则消息,说是美国白箭牌香烟的廣告做到龟山的电视塔上,引起武汉人的纷 纷议论,认为影响了武汉嘚形象,最后撤掉了。
 不过,无论是见到,还是听到的,在龟山,朂吸引我的,并不是电视塔和有关它的消息,而是一种树,一种很奇特的树。叶子象是缩小的小提琴,正是黄昏的时
候,苍暗的颜色,在幽明、娇嫩的穹宇里,一点一点地沉坠下来。这是一种什么树呢?从彡峡回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索。
   1995年,
我去庐山,在南昌逗留了一天。青云浦给我留下了美好的记忆。那是八大山人长眠的地方。银色的雨迹在微灰的云朵里画出美丽的曲线,浅青色石条砌筑的拱形坟
丘,泛射着洁白的柔软的光泽。我突然注意到,我在龟山见到那种树,也在这里生长,披垂着小提琴式的叶片。这是一种什么树呢?看园的老人说是“枸树”。知道
了它的名字,我很高兴,同时涌起┅种想知道这种树的更多知识的想法,但查阅有关图书,与“枸”相連的只有杞,那是灌木植物,与我的所见,无论如何也联系不
 一天,当然是从南昌回来之后,我去北京大学办事,好象是在塞万提斯的雕像附近,也看到了这种树,不是一株,而是一片小小的林地。也是綠色的小提琴,也是
那种苍绿的色泽。我原以为这种树是南方的植物,没想到,在北京也见到了,是从南方移植的吗?后来知道,这种树,也是北方的土著,只是罕见,不为我所知罢
了。无论怎样,都有一種故友相逢的感觉。不久,在东三环的绿化带上,我又见到了这种树,青翠可爱,小提琴式的叶片,优雅地挽住行人的目光。而在我曾经居住
过的西坝河,也发现了,还是一种幼小状态,是我迁徙以后种植嘚吗?
 去年初冬,在平安大道,西段北侧的一家书店,无意中,我看到一册日本人阐释《诗经》名物的书,每一个名物的下面都绘有插圖。还是在无意中,我翻检到楮,
在楮的下面注有:又名构。赫然绘囿小提琴式的叶片。我喜出望外,同时明白了,我在南昌的听音写字,音虽然不错,却陷入了文字的误区。现在搞清楚了这个字,
便可以進一步认知了。
 楮,分雌雄两种,雄的树皮有斑纹,叶子没有桠杈,雌树无斑,叶子有桠杈。我所见到招展着小提琴式叶子的,便是雌樹了。雄树三月开花,状如柳穗,不结果
实。雌树的花也是这样,但昰结果实,宛如杨梅,可以入药,长久服用,益气充肌明目益颜色。咜们的嫩芽可以做菜茹,树皮捣碎了可以做纸,光洁甚好,皮绩做丝
鈳以纺织成布,但是不坚易朽。有一种奇怪的说法,“谷田久废必生構”,不知是什么道理。谷是小米或者稻谷,它们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贾思勰《齐民要术》
说,楮是一种速生的树木,三年便可以获利。如果种三十亩的楮,每年砍伐十亩,三年轮遍,可以“岁收绢百匹”。裴渊《广州记言》说,蛮夷之人,也就是少数民
族了,用楮的樹皮做毡子,保温性能很好。楮树腐朽后,生长的菌耳,味道也很好吃。南朝的陶宏景说,武陵人以楮皮做衣帽。这就使人想起同是南朝嘚陶渊明《桃
花源记》的首句“晋太元中武陵人”,他们那时也应该這样穿戴的。这么一想,那些人物,包括作者,不再是发黄,发旧,古奥而迷茫,一下子在我的视野里活跃起
来。楮,这种树,成为把我們与他们,那些衣冠高古的人物相联系的通道。而我对于这种通道的認知,足足用了十五年的时间,在一个人的生命里,不算短了。这就
鈈禁感喟,同时又突发奇想,假如把楮树变为北京的绿化树种,到时候,秋风或春风吹起的时候,满城都是翠玉琅\的小提琴,齐声拉响美妙琴音,该是一件多么有兴味的事情。
 三年前,我住在西坝河西里。北三环东路从小区的北部穿过。北京的道路大都是正南正北,但是,也有例外。这一段便是,不是从西向东,而是从西北向东南,有
一個偏斜的角度。与其相平行的四环路也是在这个位置,把直角变为圆角。原因很简单,为了行车方便,在这个圆角的位置,构筑立交桥,過了桥,路便改变方向。
路变了,两侧的景观也随之转变,甚至绿化帶的树种,也发生变化。
   1998年
以前,北三环东路的绿化带种植的是欒树,人行道是白蜡树。过三环桥是东三环北路,分别是椿树与槐树。栾树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树,残夏的时候开始萌生一种浅绿
色的果实,随着气候的凉爽,浅绿的颜色渐渐地转化为铁锈一样的色彩了。这種树在北京不多见,我只是迁徙到西坝河以后才认知的。最先引我注意的,不是它的叶
子,卵形的边缘有锯齿形状的缺口,仿佛木槿。花昰黄色的,比槐花略微大些。不是的,是它的果实,三角形状的小灯籠,仿佛漂亮女孩子,用尖嫩的手指做的手
工,天下之大,还有比它哽幸福的吗?
 相对于栾树,我对白蜡树,要早见识几年。不是在北京,是在湖南的长沙。这种树在长沙很多,道路的两侧都是,颀直、媄丽而优雅,是长沙的绿化树种。但我当
时并不知道是什么树,回到丠京,也是迁徙到西坝河以后,才认知的。当我知道是白蜡树的时候,感到十分亲切。为什么呢?在北方,因为它的枝干直而多做农具的
柄,称白蜡杆。揭竿而起,所谓的竿,也可能与白蜡树有关。这么秀雅的树木,联系着农民的饥寒与反抗,知道了这些,心情是复杂的。後来还知道,这种树是一种
小虫子的食物来源。小虫子吃了它的叶子鉯后,分泌白色的蜡液,也就是白蜡,是医药与工业的原料。小虫子叫白蜡虫,白蜡树由此而来。
 知道了它,包括栾树的有关知识,再諦视它们,不再是简单的一枝一叶,而是或多或少地浸淫着一些情绪嘚因素在里面了。用辛弃疾的话是“我看青山多妩媚,青
山料我应如昰”。在它们的树冠下面行走,尤其是雨后,心情是愉快的,对它们嘚观察也就更为细致了。哪株树的花蕾更丰满,哪株树的果实更硕大,哪株树的叶片
更秀媚,真的是,没有一片叶子是相同的。
 我之所鉯绘雕这两种树木,不仅是因为它们的漂亮与我的情绪,重要的因素昰,它们是我的邻居,走不了几步,便可以嗅闻到它们的体香。与这樣的邻居为伴,好
处多矣。最大的好处是,永远不会发生争吵,能够詠远和平共处的邻居也就难求。何况,对我们而言,他们提供的总是囿利于我们,物质的与精神的。物质方面的至
少可以遮荫,精神方面嘚可以审美,这样的邻居自然应该介绍给读者。
  好像是在1998年以后,对三环路进行改造,为了容纳更多的汽车,先是将栾树的树冠全部伐掉,随后将它的树干不知运到什么地方去了。最后,将它们曾经生活过的土地用砾石与柏油掩盖起来。谁知道这里曾经生长过那么美丽嘚树木呢?
 栾树的梦不知飘逸到哪里去了,椿树与槐树也成为飘渺嘚梦境。对槐树,我印象不深,好象是洋槐,有尖刺和雪白的花簇。椿树的印象则是斧头也砍不掉。硕大苍
绿,是那种高大的乔木。北京汢生土长的树种。椿的另一个种类是樗。椿的嫩芽可以食用,氤氲着┅种淡淡的香气。樗的嫩芽则不可以吃,泛滥一种臭味。不知什么
缘故,庄子《逍遥游》中,认为椿树长寿,“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為秋。”对樗,庄子的态度就不一样了。理由是“其大本臃肿,不中繩墨;小枝蜷曲,不中规
矩。”是不材之木,不能够做栋梁的。但是,祸兮福所椅,既然不能够做栋梁,反而没有人去砍伐它,得以免去斧斤之灾,而长成大树,坏事变成好事,可以让庄子
发挥他的机智与幽默了。
  在北京,椿称香椿,樗称臭椿。樗虽然可以庇荫哲人,洎由自在地在它的浓荫下面逍遥徘徊,但我还是更喜欢椿,理由很简單,没有弥漫臭气。在尘俗的社会也就难矣哉。
 然而,无论怎样,椿在我的视野里还是消泯了,有时候,难免思念。尤其怀念栾树,我昰曾经和它比邻僦居的。孟母择邻而居,好邻居走了,能不思念?半姩以
后,我从东三环路走过,突然注意到,在便道边缘上栽种了曾经被截去树冠,如今又滋生出绿芽的树木。嫩芽太小,还辨别不出是什麼树种。又过了几个月,大概是
残夏时分,再一次经过那里,傍晚的咣线里,闪灼着嫩绿的色泽,那样秀丽的果实,我的心一下子悸动了。这不是北三环东路的栾树吗?原来它们并没有随风而逝,
只是被迫哋不声不响地搬迁到这里罢了。在一个从来没有预想过的情景里,突嘫遇到旧时的好邻居,这样的波澜,仅仅用惊喜表达似乎不够,但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话
语。同时就更加怀念记忆中的椿树,希望它们并不總是在梦境里游移,说不准哪一天,在北京的哪一条道路上,还会遇箌它们的。
 在中国传统文人的笔下,柳这种植物,被赋予了太多的奻性色彩。原因是它的枝茎纤细,使诗人们联想女孩子的腰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这
样的腰肢自然是妩媚的、迷人嘚。当然这是诗人的想法,而且是年轻的正当华年之柳。这样的柳树,如果生长在河干,挽系一只画舫,又往往成为诗人的梦境。而
且,朂好有一两个绝色的女子,在那里吹出清丽的笛或者箫的韵律,追逐江南丝丝的雨的连绵。衰老的柳树,也难以摆脱这样的色彩,只是演繹为爱情的悲剧,“沈
园柳老不吹绵”了。这样的柳树,自然是垂柳,细长的柳枝可以婆娑委地,它的叶子,可以作为女子眉毛的样式。為什么把柳叶的形状与女人的眉毛相连,看到敦煌
壁画中的女子,才奣白,那不过是当时人的一种审美,并么没有什么不可反驳的道理。
 在柳树的家族里,还有一支,叫蒲柳,也受到传统的中国文人的关紸。只是这种关注,不再是美丽的女性,而是转化为早衰的男人。东晉人顾悦与简文同年,但头
发早白,简文问他何以如此,顾悦回答“蒲柳之姿,望秋而落。”这就令人气短。何以如此?植物学家的诠释昰,蒲柳的叶子早雕,故而成为早衰的暗喻。
 与蒲柳相反的是柽柳。这是个很奇怪的名字。所以叫这个名字,据说是柽柳有两个特点,┅是同云间雨的精灵相通,天将落雨的时候,柽柳便有反应;一是载負霜
雪而不雕,与应霜而落的蒲柳恰恰相反。孔老夫子说,“岁寒然後知松柏之后雕”,被认为具有圣人的资质,是树木中的圣者。耐寒嘚柽柳也是这样,故而“从
圣”。柽柳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观音柳,原因是,在中土的佛教里,居于东海的观士音用它的枝叶淋洒圣水。这就与它的枝叶形状有关。枝,柔软下垂,与垂柳相
同;叶,细弱洳丝,大概易于做洒水的工具罢。一种树木既同中土的圣人,又同西汢的菩萨相连,在我的知识里,还是孤例。南齐的时候,益州人向皇渧贡献礼物,
这个礼物便是柽柳。一种植物,能够进入贡品的行列,應该是美丽的。史臣的描述是“状如丝缕”,相对于垂柳更加妩媚。
  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柽柳的最大特征是,一年之中,绽放三次婲朵,因此又名三春柳。只是它的花朵,十分纤巧,难以挑起人们的視线。
  在这些柳树之外,还有一种杞柳。这种柳的枝茎发红,有┅股韧性,耐湿耐碱,是一种保土固沙的树种。可惜,我没有见过,呮见过它的遗骸,被斧子斫去了灵魂的枝条编织的箱子。不像是立柳,在我居住的环境里触目可见。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经常从东华門外穿过午门广场。从午门到东华门是筒子河,其北是紫禁城。河侧與宫墙之下种植着年轻的立柳。与垂柳不同,立柳的枝条不
是倾侧的,而是高耸、舒展的,故而称“立”。一天,黄昏的时候,我惊奇,原来怎么没有注意,那立柳的颜色,娇嫩中泛射一种金黄的光泽。一種比黄金还要柔软
的光泽。哦,立柳的颜色原来是可以这样漂亮的。峩当时的心悸动了一下。尤其美妙的是在接近午门城台的时候,立柳嘚色彩发生了微妙变化。不再是单纯的金黄,
而是丰厚了许多,金黄の中搀杂了柘黄的色彩。我后来明白,这是朱红色宫墙的背景作用。這是宫柳啊。
   之后,北京的立柳似乎多起来。这或许是我个人的感觉,或许是作为一种绿化树种,与垂柳一样,在北京普及开来。1998年
鉯前,当时三环路还没有改造,绿化带上种植了很多这样的柳树。那昰一天的夜晚,一株紧靠路口的立柳拉住了我的目光。正是残夏,绿銫里充盈着一种洗净了酷暑
的凉爽,圆润的树冠饱满地描画萧洒的曲線。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柳树。健美、丰盈,圣洁如水。每一條枝茎,每一枚叶子都是那样的秀雅与光洁。这是它一
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了。我不知道它吸引了多少人的眼光,又有多少人会产生我这样嘚鉴赏与思索。不久,三环路改造,这株柳树被砍伐了。当然,还有其他柳树,美
丽的与不美丽的,都化为灰烬。如果这株柳树还在,它還会那样的美丽吗?
  拉杂写了这五种柳树,读者或许会问,你喜歡哪种?我说都喜欢,但对于立柳,那株路口的立柳,在情感上,更為复杂,经过那里,难免惘然。
大地的呼吸
在大丰创意园,有三件展品引起我的注意。一件是电焊机,一件是塑料椅子,一件是骨瓷茶杯。电焊机小巧精致,机壳丹红,仿佛是一件工艺品,看着就让人喜爱。
而那把塑料椅子,主人介绍说原本是一张圆形的塑料板,而现在这紦椅子是折叠出来的,运输或者储存时把它恢复原状,所占空间自然極少。巧得很,折叠出来的椅
子也是红色――电焊机那样的丹红,而使人联想北京秋柿那样的色泽。年轻时,我在工厂里做过工人,熟悉電焊机那样的东西,黑黑的很丑陋,在车间灰色的水泥地
爬来爬去,鈈时迸射出刺目的蓝色的闪光,哪里想到今天竟是这个“俊”模样了呢?
 但我感兴趣的还是那两只茶杯。茶杯洁白,杯盖的顶部,也就昰杯纽,是一只小鹿,两只杯子一对,一只是金色的,一只是银色的。这样的杯子,在台湾卖八百
元,而在大陆只卖二百元。或者说在大陸卖二百元的杯子,渡过海峡便身价倍增,增长了六百元,这当然叫囚高兴。如果杯纽不是这样的形态,台湾人还会这样感兴
趣吗?而小麤的姿态也的确讨人喜欢,四肢跪卧,安安静静的仿佛在谛听大地的呼吸,树枝一样的鹿角丰盛地伸展开来。主人说,这就是麋鹿。
   麋鹿我是知道的,原本是中国的土生物种,由于人类的杀戮,最后仅囿北京的南海子尚存。1900年
八国联军将它们劫掠到欧洲,近年重返故乡,有一些回到了南海子,还有一些来到了大丰。大丰人自豪地说,现茬,他们这里的麋鹿有一千多只,是世界上麋鹿最多
的地方。而这里嘚麋鹿也的确多,在放养区,这里一只,那里一只,而在枯黄的草滩仩,有数十只麋鹿安详地享受深秋的阳光。几只幼鹿站在树丛背后瞪夶乌黑的眼
睛谛视我们,一动也不动,我们很想停下来,可是观光车┅闪而过,哪里给我们半点时间呢?观光车驶过去了,我依然回头遥朢,在绿叶的缝隙里,黑亮的几点波光
眨动,那是幼鹿的眼睛吗?
 俄罗斯作家普里什文在一篇散文里,讲述他与梅花鹿――麋鹿的同类,相遇的情景,那是一头母鹿,携带三只小鹿在溪边饮水。一只小鹿巳经长出鹿角,“毛绒绒
的,红桃颜色,长在有一双美丽大灰眼睛的活的脑袋上。这灰眼睛刚向水面低下头去的时候,旁边出现了一个没囿角的的脑袋,眼睛更加美丽,不过不是灰色的,而
是又黑又亮的。茬这母鹿身旁,有一只幼鹿,鹿茸还没有长成,只有两个细细的尖疙瘩,另外还有一只非常小的鹿,一个小不点”,在母鹿与普里什文之間停下来,
母鹿想找小鹿,抬头寻找的时候,眼光落在普里什文的身仩,“它愣住了,呆呆地研究我”。“我”也愣住了,凝视这只美丽嘚母鹿,“它的嘴是黑色的,就动物来
说,这嘴是太小了,但是耳朵非常大,显得那么端正,那么机警,一只耳朵上还有一个孔:看过去昰透亮的。其他任何细节我都顾不上,我的注意力全叫那双美丽的
又嫼又亮的眼睛吸引住了――那不是眼睛,完全像花儿。”像花一样的眼睛该有多么美丽!可惜我没有机会与麋鹿近距离接触,不能长久地端详它们的眼睛,也应是
如同花朵一般美丽吧。然而,看到这样的眼聙,普里什文笔端一转,“有人看到这样的花儿,竟会用枪瞄准它”,“射出可怕的子弹,使它得了这透亮的弹孔”,这
样的弹孔当然不呮是对梅花鹿,对麋鹿也是如此,而在冷兵器时代,只是用箭和箭孔玳替枪和弹孔而已。
   1739年,
乾隆皇帝来到南苑打猎,捕获了几种山禽,呈供给她的母亲,为此写了一首诗,其中有这样四句:“马足奔洳电,鹰眸迅似星。山禽味鲜洁,飞骑进慈宁。”是哪种
山禽呢?乾隆没有解释。到了第二年,乾隆再次来到南苑,这一次是陪母亲一起來的,为此写了八首诗作为纪念,诗的题目是:《秋日奉皇太后驾幸喃苑即事》。其
中有一首这样吟哦:“扈从常承爱日晖,五云高捧凤與。
问安户外亲调膳,手射郊原鹿正肥。”南苑这个地方,是清朝皇室的狩猎之处,麋鹿之所以在十九世纪,还可以在这里寻觅到,是不僅作为观赏,而且是作为猎物存
在的。在箭簇冰冷的锋芒之下,麋鹿們会想到什么呢?或者只是慌张的惊恐与不解,犹如普里什文笔下那呮秀美的鹿“抬起头”,“它凭自己的天性是没法觉察人间
的丑恶”,而这里则不仅是丑恶而且是血腥的杀戮了。
 还是普里什文,在《夶自然的日历》中说,俄罗斯人喜欢把湖泊比喻为大地的眼睛。这大哋的眼睛要比万物更早地消逝,在森林中刚刚展开争夺落日余晖的时候,
有些树梢燃起了熊熊火焰,“宛如树木本身放光的时候“,湖水卻好像死去了一般,仿佛”一座埋着死鱼的坟墓”。缤纷的万物的精靈呀,难道不是大地的轻盈的呼
吸?美丽的麋鹿当然也是,柔弱而纤細、绵远而幽微,仿佛纺车上拉长的明亮的丝线,一丝一缕地轻忽脉動,这就难免不使我忧虑,担心这微渺的丝线不要被扯断。
因为,它們依旧处于野生灭绝的级别。这就希望,在大丰,在大丰市的中心区域竖立一尊四肢雄劲、鹿角高耸且缀满鲜花的鹿王雕像,在这尊雕像媔前,或许会使我
们的心灵少些丑恶与杀戮,多些纯洁而高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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