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玄幻小说里龙最高血统新疆人是什么血统龙

& 无节操奇幻文《地狱芳华》求评,目前进度十几万字吧 ...
查看: 26359|回复: 7
UID332467&帖子30&主题4&精华0&龙晶0 &龙威0 &积分0&阅读权限20&好友0&注册时间&最后登录&
精华0&龙威0 &积分0&好友0&注册时间&
连载于矽统论坛,大家都懂的……
所以不可能发全文,只能发节选~。~
***********************************************************
第一章的开头
“该死的冰块们!”
  芙兰在心里第一千遍咒骂着,端着装满大号玻璃杯的餐盘穿过狭窄的过道,
走向靠近窗户的桌子。淡蓝色的凯末尔酒在杯中摇荡,几个同样是淡蓝色的大块
头正围在桌旁,用如同靴子踩过雪地一样的吱嘎声交谈着,尖叫的冷风夹着稀疏
而细小的雪花,从敞开的窗户一阵阵扑进来。她在风中打着冷战,慌不迭地把酒
杯搁到桌上:“先生,您的酒,一共六杯,请问还需要别的吗?”
  裹在袍子里的冰块端起一杯酒,仰起头,把它倒进那张冒着寒气的大嘴里,
然后他把其余的杯子推给同伴,扭过头来,用蓝幽幽的空洞眼睛望着芙兰:“有
冻猛犸肉么,来五磅,要切好的。”
  “有,两银币。”
  那座坐着依然有五尺高的冰山略微点了下头,转过身去继续去和他的同伙扯
蛋,芙兰从桌面上抽出账单,哆嗦着写上数字,又插回到桌子缝里,然后一路小
跑着逃离了这个比地狱还地狱的地方,她边跑边使劲搓着手——凯末尔酒是种比
冰块还要寒冷的玩意,那些杯子让她的手都快冻僵了。
  芙兰讨厌寒冷,虽然恶魔不会感冒,也不会流鼻涕(好吧,有些恶魔会的,
但那和天气没关系),但冷气儿仍然让她浑身不舒服。她打心底里祝愿下一次战
争能让凌诺家一败涂地,那样该死的冬天就能结束了。想到这儿,她又扭头看了
眼窗外,那些白色的高塔依然在远方的平原上闪着蓝光,活像戳在奶油蛋糕上
  那些塔就是寒冷的源头,凌诺家的杰作,地狱本没有春夏秋冬,但被凌诺家
所统治的地界,就只有无尽的寒冬。当然,黑崖城是光之王所指定的中立城,并
不是凌诺家的领地,但自从上一次战争,凌诺家从卡隆家手里夺取了这块平原以
来,他们就开始建造那些塔,那是能毁灭一支军队的强大防御工事,顺便也能让
周围几百哩都变成冰风呼啸的冻原。
  不过,下一次战争已经不远了,短暂的休战期即将过去,酒吧里的客人们常
会谈起,在遥远的群山那边聚集的炎魔大军,以及它们体积惊人的巨兽和战争机
器。芙兰对那些家伙并不陌生,每当战争来临,酒馆生意冷清的时候,最不需要
成本的消遣方式就是趴在窗前看山下乱哄哄的厮杀,而如果卡隆家赢得了战斗,
酒馆里更是成天挤满了那些脑袋上冒着烟火的家伙。邦德斯老板对这种局面可谓
又爱又恨,高兴的是每个月的照明费用可以大大缩减,担心的则是他们暴躁的脾
气随时可能损坏酒馆的设施——毫无疑问,弄坏东西是要赔的,不然邦德斯八百
年前就已经破产了,但为了逮住闹事者,他必须得多掏腰包来雇更彪悍的保安。
  单纯从性格上讲,芙兰其实更喜欢冰魔们一点,起码他们很安分,几乎不会
闹事,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带来的鬼天气,她倒挺乐意他们多统治些时日。实际
上,在安装了黄铜工会大力推销的“奢华版无烟无臭中央供暖系统”之后,冬天
也并不是那么难熬的——但问题的关键是,她总是免不了要去那杀千刀的窗户
边!是的是的,谁都知道冬天应该关上窗户,但在这里不行,因为那些冥顽不灵
的冰块脑袋坚持要坐在窗边上吹冷风才舒服!
  她把菜单从窗口扔进厨房,跑到暖气管边上,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好好把身子
熏热,然后端起递出来的那盆沉甸甸的肉,再次满肚子不情愿地走向可怕的窗
户,吧台周围拥挤得要命,她把盘子举过头顶,一边大喊着“借过!借过!”,一
边像泥鳅一样滑溜地从形形色色喧哗的恶魔中间挤过去——现在正是酒馆生意最
好的时候,来自地狱各地的“自由职业者”们纷纷聚集到黑崖城,希望在即将到
来的战争里加入凌诺家的军队——一路上有那么两三个家伙会伸出手来掐她的奶
子或是屁股,她得小心地端稳盘子免得被撞掉,但她还是认真地给他们每人一个
微笑和媚眼,如果不是上班时间,她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跳到对方的腿上,用自己
的小蜜穴好好温暖他的长枪的。但眼下她只能让那儿闲着,任凭亮晶晶的液体在
两腿之间闪烁……什么?你说衣服?如果穿着衣服上班的话,那邦德斯还雇魅魔
来干什么呢?
  不是每一只魅魔都像她这样饥不择食的,全世界都觉得魅魔只要动动眼神就
能让某个高大又帅气的家伙投怀送抱,这样的传言固然不完全准确,但如果说它
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有百分之八十的正确性的话,在芙兰这里,正确性就只有百分
之零了——她是特别的一只,也许是全地狱独一无二的一只?反正她自己一点也
不喜欢这种独特,每只魅魔都有着与生俱来的魅惑能力,能轻易勾起任何两腿走
路的玩意的性欲(其实四条腿也行,不过那不是正常的口味范畴),但芙兰却不
能。“一只没有魅力的魅魔?地狱里还有比这更没价值的东西吗?”她往往忍不
住这样自嘲一下。
  如果客观公正地评判,芙兰认定自己的长相在同族里也能算得上中等,但是
在不可抗拒的天然魔力面前,她只好无奈地接受自己毫无竞争力的现实。总是眼
睁睁地看着那些光鲜高贵的优秀资源都被姐妹们抢走,而看得上她的全是些粗俗
不堪连五官都没长清楚的土包子。情况甚至还在变得更糟,以往魅魔们只需要和
同族竞争而已,而现在,随着界门的开启,人类也开始通过各种途径涌进地狱—
—活着被抓来的或是死了掉进来的。年轻的女奴们优质又廉价,塞满了妓院和市
场,让芙兰渐渐觉得连劣等资源都不是那么好找了。
  她钻过暖和喧嚣的大厅,咬牙切齿地迎向窗户里灌来的寒风,相比里边乱七
八糟的境况,窗边的局面倒是整齐划一,每张桌子前全是披着袍子的冰块们,它
们沙沙地交谈着,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寒气让桌子边上都挂满了参差不
齐的冰凌儿,就和冰块们丑陋的牙齿一样。她跑到点了餐的那张桌子旁,把冻得
硬梆梆的肉排放在桌面上,在账单上写上金额,把见底的酒杯收到盘子里,飞也
似地转身离开。身后响起了冰魔咀嚼肉片的声音,像碾碎石头一样咯嘣刺耳。
  她钻回到厨房门口,享受着风管里冒出来的暖气,然后端起从传菜口递出来
的餐盘,里边是黑咕隆咚的一盆,浇满难闻的酱汁,还有一块木牌,刻着“72”
——还好,这回不是窗边了。她再次奋力地挤过人群,赶向大厅西边的桌子——
邦德斯倒是颇为中意他这只不惹人注目的雇员,一来她干活卖力,二来,既然没
有魅惑力,也就不会发生工作中途被按到桌子上猛操一顿这种万恶的消极怠工
  她把菜肴放在72号桌子上:“先生,您的黑椒肘子,请问还需要别的吗?”
  那个矮胖的家伙使劲耸起身子,审视着那盘黑东西,然后用他戴着铜手套的
拳头重重地敲打着桌面,面罩里传出像鸟儿一样尖细的声音:“这真是越来越离
谱了!上个月我来的时候,份量比今天可要多上一倍!”
  “非常抱歉,先生。”芙兰使劲挤出一个无辜的笑容:“您知道的,道路结
冻,卡隆家到处设卡,再加上七号界门的战事又不太顺利,最近人肉的供应都不
太充足……但是!”她抬高音调,在矮胖子发言之前赶紧给这事儿定了性:“上
个月和这个月的份量绝对没有相差一倍!”
  “以杜朗亲王鼻涕的名义!我认为份量绝对变少了!我们要求打折!”那家
伙继续大声抗议着,后脑勺上的烟囱里扑哧扑哧地冒着白气,和他一起的矮胖子
们也纷纷随声附和。
  “关于价格问题,您可以在等会结账的时候和收银员讨论,如果您有优惠券
或是贵宾卡的话,她会给您打折的。”她草草地鞠了个躬,拿起盘子赶紧逃跑,
矮子伸手想要拉住她,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胳膊的长度,他本来想要跳下椅子来
追赶一下,但考虑了重新爬上去的难度之后,他决定还是坐在原地继续叫骂一
下:“啊!这算什么服务态度?我要去消协投诉你们!”
  这些家伙算是芙兰最讨厌的顾客,而最糟糕的是,他们任何时候都不会消
失,即使战争爆发,他们仍然会优哉游哉地跑来酒馆,继续用他们尖刻而嘶哑的
声音讨价还价——不过,虽然脾气令人讨厌,他们对这座城市的贡献却是没法否
认的,黄铜工会是个庞大的组织,地狱里各种技术设备的供应和维护者,有时候
芙兰会觉得应该对他们更好一点的,毕竟,他们让冬天比以前好过了。
  离大门不远的座位上有谁在高叫着“服务生!”,芙兰抱紧胳膊使劲打了个冷
战,匆匆往那边走去,门是仅次于窗户的讨厌地方,虽然大门在冬天“原则上”
是关着的,但进进出出的人流让它几乎总是在透着冷风。她沿着声音的方向张
望,一张单人的小桌子旁边,一个戴着宽边帽的瘦削身影高高举起一只手,示意
  她走近那个有点驼背的家伙:“先生,您需要什么?”
  顾客抬起头,他的整张脸几乎都裹在厚厚的黑布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不过
他的声音听起来倒是颇为清晰:“我需要一个一品脱的杯子,一个十吋的盘
  “您……只需要杯子和盘子吗?”芙兰一脸的困惑。
  “没错”,那双眼睛带着些许笑意:“需要收费吗?”
  “哦,餐具……免费。”芙兰习惯性地想去拿账单卡,但她随即想起来根本
没什么可写的:“您不需要酒水或是食物吗?本店最新推出的香辣火豚披萨,来
自第七界门,正在热卖哦。”
  但顾客似乎没听到她说的,那双眼睛停住了,他竖起一根手指,摆出一个
“嘘”的手势,用下巴指了指门口。
  有个裹在披风里的身影刚从门外走进来,和那些铁塔般的恶魔相比显得格外
瘦小,借着门旁的灯光,芙兰勉强能看清半掩在大兜帽下的那张脸:尖下巴,白
嫩的皮肤,薄而微翘的嘴唇,几缕棕褐色的头发披散在脸颊上——那是个人类,
女性人类。
  人类在地狱里并不稀奇,芙兰每次路过城门外的屠宰场时都能看到他们涕泪
横流地哀号,中立城是不容许杀戮之地,所以这些流血的事儿都在城外进行,等
送到餐馆的厨房时,就已经是掏尽了内脏洗刷干净的肉胚了。廉价的妓院里也总
是充斥着她们的尖叫,芙兰对这一点颇为愤懑,她巴不得多几个家伙来和自己交
媾呢,而人类居然总想要拒绝。不过那也算可以理解,人类实在太脆弱了,被那
些大块头操个一两次就奄奄一息,最后往往还是要送到屠宰场去。
  稀奇的是自由行动的人类,在芙兰的脑海里,人类的形象总是和哭泣、嚎叫
以及瑟瑟发抖联系在一起,而当一个一脸平静的人类出现在眼前时,那的确让她
觉得有点说不出的古怪。
  那个女人低着头默默地走过大厅,身子笼罩在宽大的黑色披风里,一条三呎
来长的包袱斜挎在她的背上,看起来里面装着什么细长而沉重的物件。不少恶魔
注意到了这个不速之客,他们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并开始低声议论,但没有
谁采取什么行动——对这样一个不合常理的存在,似乎所有恶魔都抱着审慎的态
  “小姐,你好像忘了点什么。”黑头巾的顾客轻轻敲了敲桌子。
  “哦……万分抱歉。”芙兰终于想起自己还有正事没办:“我马上就给您送
  她转过身去,跟在那个女人身后往厨房走,女人正在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
座位,但看起来今晚火爆的生意让她失望了,最后她穿过大厅,挤进吧台前围着
的魔群里,似乎和里面的侍应生说了点什么,芙兰没听清,但她看到同事桑蒂斯
从吧台里钻了出来,蹬蹬地飞奔上楼梯,一分钟后搬着一把椅子跑了下来,她把
椅子递给女人,满脸笑容:“服务不周,请您见谅!”
  “她今天一定哪儿出毛病了。”芙兰在心里嘀咕着,那个泼辣鬼什么时候这
么客气过?
  但桑蒂斯也注意到她了,走回吧台的时候朝她做了个鬼脸,举起一只手晃了
晃,指间金灿灿的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弧光。
  女人提着那把椅子,慢慢走回到大厅中间,把椅子摆在吊灯底下的过道上,
抬手掀开遮住半张脸的兜帽,露出披散到肩的柔滑褐发和细长的眉毛,她的眼睛
不小,但稍稍有点眯,如同带着一丝朦胧的睡意,整张脸白皙而精致,按人类的
年龄应该只有二十出头。她解开披风,披风下面是带绒边的黑色丝袍和印花的深
红短袄,脖子上挂着一串银色的吊坠,她把披风叠起来,垫在椅子上,从背上取
下那个包袱,坐下,解开袋口的绳索,取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把木制的一头
大一头小的玩意,上面纵贯着一排细细的金属线,芙兰见过一些贵族的女奴带着
类似的东西,应该是种乐器,好像叫做……琴?
  芙兰端起从厨房递出来的杯子和碟子,往门口走去,女孩正把琴斜抱在胸
前,用一只手稍微转动一端的旋钮,另一只手轻轻拨动琴弦,发出清脆而悠长的
叮叮声。然后她正了正身子,稍稍低下头,一边用脚打着节拍,手指在琴弦上飞
舞起来,琴声短促而紧凑,间杂着突然爆发的高音,听起来轻松明快,芙兰甚至
觉得冬天带来的坏心情都减少几分了。
  芙兰把杯子和碟子放在黑头巾面前的小桌子上:“先生,您要的东西,如果
有什么需要可以再叫我。”
  黑布缝隙里的眼睛依然望着琴声的方向,过了几秒,他才出声了:“真难得
啊,好久没听到过这个了。”
  整个餐厅里的恶魔都开始注意到意外的乐曲,目光纷纷汇聚到那个纤细的身
体上,一些坐得较远的食客甚至离开座位凑过来看个究竟,芙兰吁了一口气——
看来暂时没多少人要点菜了,她决定也一同看下热闹。
  女孩的手指继续在琴弦上飞速跃动着,一手压弦,一手弹奏,发丝也随着节
奏微微甩动,似乎完全不理会周围的动静。一曲奏罢,她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一
个浅浅的微笑:“幸会了,黑崖城的各位贵宾们,初来乍到,请多关照哦。”
  她的声音俏皮而甜美,就和她的琴声一样动听,她用似笑非笑的眼睛环顾了
一下四周,继续说下去:“我叫阿兰娜,来自第五界门,我的职业是歌手兼妓
女,”说到这里她挤了挤眼睛,有点害羞地笑起来:“卖艺又卖身哦,上半夜唱
歌,下半夜做爱,欢迎大家多多支持惠顾!”
  “第五界门不是几百年前被封闭的那个么?现在还有人类从那儿来?”芙兰
听到不远处有人在低声议论,他的同伴则似乎不太赞同:“据说并不是完全的封
闭,起码死人的灵魂照样掉进来。”
  阿兰娜停顿了一下,突然拍了拍额头:“啊!我忘了说收费标准了,听歌一
金币一首,做爱一银币一发,物美价廉,包您满意哟。”
  大厅里一片哗然,某个两对犄角的红皮肤率先大声嚷嚷起来:“我觉得你的
骚洞儿肯定能值一银币,可是听歌居然要一金币!你掉进来的时候是不是脑瓜子
先落地了?”
  女孩依然保持着微笑,一点没有不高兴的样子:“您算账的方法不对哟,有
一位先生出一金币的话,全场都可以听到歌声,可是做爱的话,就只有谁出钱谁
享受啦,所以愿意出钱点歌的,都是慷慨又高贵的大人物呢……而且,您有没有
发现,会做爱的女人很多,而会唱歌的很少呢?”
  她歪着头用坏坏的笑容望着那个质疑者:“不过,鉴于您对我的骚洞儿评价
这么高,下半夜我可以给您打八折。”
  围观者中爆发出一阵轰笑声,一金币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数,拿来买酒买肉乃
至打赌的都不少,不过拿来听歌还是件破天荒的事儿,女孩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
着琴,一边用期待的眼神左右扫视着,但似乎还没谁愿意第一个带头来掏这一金
币,芙兰寻思了一下,平日里来餐馆的大都是些腰包平平的货色,看来她可能要
失望了呢。
  但一个沉重而震耳的声音从靠里的角落传来:“来支歌吧。”
  芙兰朝那边望过去,声音来自某张单人桌,发言者依然面朝着墙壁,手里端
着半杯凯末尔酒,他把杯子送到唇边,轻啜了一口,放回桌子上,然后把手伸向
腰间,从钱囊里摸出一枚金币,他猛地甩了一下手腕,金币斜着飞向天空,划出
一条细长闪亮的抛物线,飞过簇拥的人群,落在女孩脚前的地板上,又叮地弹起
来,一只纤细的手在空中抓住了它:“瞧,我就知道会有慷慨的大人物嘛。”
  是个冰魔,不寻常的冰魔,芙兰觉得作为冰魔居然坐在温暖的角落而不在窗
户边吹风就已经够古怪了。而他的样貌也和窗边上那些家伙不大一样,五官的线
条清晰圆润,身形虽然魁梧,却并不那么硕大粗野。按芙兰的印象,在凌诺家,
凶神恶煞般的庞然大物大都是默默无闻的炮灰,越是身份高贵、力量强大的存
在,反而看上去比较像人类——而他干净崭新的白袍和雕饰精美的镯子也足以证
明这一点。
  女孩把那颗金灿灿的玩意塞进腰间的小包里,重新抱起琴,双手挽在弦上:
“那么,尊贵的大人,您想要听什么歌呢?”
  “随便。”角落里的冰魔依然没有扭头。
  “那来一首吧。”女孩的手指轻轻勾动琴弦,旋律轻柔缓
慢,音调清脆却并不大声,她抬起头来,张开双唇,声音高亢而悠长。
  “秋暮的寒风啊吹过咿呀的门/花坛的鸟儿啊你已不再欢鸣/白石的街市啊
看不见人来人往/懵懂的孩童挽紧母亲/繁华的孟都斯啊/翡翠之河的宝钻/白
银山麓的奇珍/今日何竟如此冷清。
  高昂的城楼啊望着如血落日/翻腾的火把啊照亮瑟瑟晚风/披甲的兵士啊握
紧了手中利剑/城垛旁弓手窃窃低声/北地刚传来噩梦/天堂燃起了烈焰/地狱
已敞开大门/尖牙利爪吞尽生灵……”
& &“她的声音真美。”芙兰不由得在心里赞叹起来,那歌声听起来没有一丝杂
质,就像冰川的流水一样清澈。嘈杂的大厅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除了歌声,就
只剩下窗户里的北风在呜呜作响。她继续唱下去,芙兰听得出来那是关于恶魔进
攻某座人类城市的故事,随着战斗渐入白热,琴声也变得越来越激昂而紧凑,当
她唱到恶魔将军打败人类的英雄时,安静的气氛终于被打破了,听众中爆发出一
阵赞叹。但当她唱到另一名魔王被弩炮伏击杀死时,恶魔们则一片失落的哗声。
& & 新客人推门时吹进来的冷风让芙兰回过神来,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却惊异地
发现,那位黑头巾顾客面前的空杯盘里不知何时竟然盛满了热气腾腾的食物,他
正缓缓解开脸上的布条,芙兰好奇地盯着他,想要看看那张脸到底有多古怪,但
结果让她大失所望——缠头布下面居然还有一张口罩样的面纱,连脖子带脸全遮
  婉转的声音回响在昏暗的大厅里:“渴血之军如熔岩奔涌/弱者的哭号响彻
街亭/咆哮的血兽疾如闪电/坎铎萨高擎利斧直取王庭/铁蹄与巨刃撕碎兵士/
长刀坚盾全都难阻雄风/苍苍头颅与王冠一同滚落/凡人之子顿失军心。”
  在群魔兴奋的欢呼声中,黑头巾从腰间抽出闪亮的弯刀,从盘子里切下一小
块肉,用刀尖戳起来,从面纱下面送进嘴里。
  “孟都斯大城啊/你终归陨落/百世悲歌为你而鸣/庆功之宴却未迎见它的
功臣/坎铎萨仆倒在宫门/王家的铁卫联手将他刺透/卡隆家的骄傲啊/愿赤焰
之河也为你而泣/愿地狱永远传颂你的功勋——”歌手用一个渐弱的长音结束了
整个乐章,琴声戛然而止,短暂的沉寂之后,叫好声和蹄子跺地板的声音淹没了
  喧哗声好一会儿才消退下去,女孩站起身来,优雅地鞠躬致谢,然后她转向
角落里的那位蓝皮肤:“怎么样?大人,您觉得还满意吗?”
  冰魔依然面朝着墙壁,事实上刚才他一直都这么坐着,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样,他又啜了一口杯中的蓝色液体,再次发出闷雷般的声音:“卡隆家没有什
么可骄傲的,为了争功而冒进,断送了几乎所有的攻城器械,若不是本该镇守卢
兰山谷的耶希亚王临阵脱逃,庆贺者就不知该是谁了。”
  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如果那个人类所唱的,是关于第五界门的故
事,那已经是四百多年前的事了,而这个冰魔居然能评析当时的详情,要么他是
个爱好历史的学者,要么……就是他曾经亲历过那场战争。
  “坎铎萨倒是个难得的有脑子的炎魔,可惜他死了。”冰魔搁下杯子,精准
地抛过来另一枚金币:“换一支歌吧。”
  “那,换个风格,一首东方的歌如何?”歌手微笑着收起钱币,坐回椅子
上,从琴囊里抽出一支短弓样的东西,她一只手轻握琴尾,把琴竖立在腿上,另
一只手横持短弓,弓弦与琴弦十字相错:“这首歌叫。”
  她缓缓拉动那张弓,琴音绵长而凄婉。
  “又逢烟雨醉长城/梦卷旌旗出朝门/铁马金戈尘销去/铮鸣鼓角几回闻/
鎏金戟/青钢剑/尽付萋萋荒草舞西风……”
  歌词和平素的语言有些不大一样,芙兰听得不是很清楚,她只觉得琴声和歌
声里都带着忧伤,但忧伤之外,似乎还有一丝坚毅,群魔重归安静,侧耳而听,
而这次,最先闹腾起来的居然是矮胖子们,歌到中途,他们突然高声喊叫起来:
“工会万岁!”“荣耀归于大工匠!”
  溪流般的歌声继续在石柱间流淌:“又逢烟雨醉长城/横槊笑看苍天陨/江
山此夜碧血烬/长锋舞处鬼亦惊/金瓯碎/红尘泯/碎却丹心千载染汗青”
  当歌声渐息,女孩停住弓弦,还没等其他恶魔喝彩,矮胖子们又是一阵“工
会万岁!”“碾碎软弱的人类!”的大呼小叫。
  女孩再次站起来躬身致谢,还特别朝矮子们那边点头微笑了一下,现在大伙
儿都望向角落里的冰魔,等待他的见解。
  那位贵族依然如同冰山一样安然端坐:“鼻涕们是比炎魔更糟的废物,在长
城脚下一败涂地,人类随后起了内乱,才让他们有机可乘罢了。”
  矮胖子们显然对这番言辞颇为不满,“污蔑,这是恶毒的污蔑!”他们尖叫
着,一只块头大点的则说:“人类本来就是不团结的蠢货,我们正是抓住了他们
的弱点!”
  “团结?”冰魔北风般冷笑了一声:“要是恶魔团结的话,今天聚集在这里
的各位,难道只是来旅游观光的么?”他往地上唾了一口冰渣子:“人类是软弱
的蠢货不错,但被人类从界门那头赶回来又算什么。”
  大厅里鸦雀无声,没有谁能回答他,在肃杀的气氛里,金币落地的叮当声分
外清脆:“还有别的吗?”
  女孩撅起嘴唇,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大人,您的口味真不好捉摸呢,能
明示一二吗?”
  冰魔以沉默来回应,但芙兰听到身后传来了声音,那位裹在黑布里的顾客从
座位上站起身来,他的身形瘦削而高挑,声音虽轻,却似乎在墙壁间四处回荡:
“这位大人既然是凌诺家的尊者,恐怕他想要的,是一支称颂凌诺家战功的歌
  女孩挠了挠发丝,脸上泛起一片绯红:“真是抱歉,我居然连这个都没想
到……要是这样的话,我这里倒是有一支歌,名叫,您可能
会喜欢呢。”
  冰魔端着杯子的手突然在空中停住了,但几秒钟后就恢复了常态,他仰头喝
了一大口,把杯子放回桌上。
  歌手坐回椅子上,收起琴弓,仔细地调节着琴上的旋钮,试弹了几下,琴音
显得更低沉而浑厚,她仰起头,清了清嗓子,伴着铿锵琴声,开口唱道:
  “麦达米亚的荒原啊,一千载的尘风呼啸,吹碎了斑斓岩砾,吹瘦了枯黄石
塔,过往的客旅,有谁未闻你的歌唱,为何今日,为何今日,你竟默然不语?只
因地狱寒霜飘落,洛奥的铁骑踏过荒野,夏日艳阳也穿不透他寒意……”
  故事听起来简单易懂,洛奥应该是凌诺家的某位狠角色,而卡达鲁斯则是个
强大的炎魔领主,他们在人类世界的荒原上相遇交锋,女孩细致入微地描述着打
斗的情景,大厅里不时发出一阵惊呼声,而唱到他们各自的台词时,她瞪着眼睛
鼓起腮帮子,滑稽地模仿恶魔古怪的腔调,让听众们纷纷忍俊不禁。故事最后的
结局,是洛奥击败了对手,斩下他的头颅,当歌声结束时,这回轮到沉默的冰魔
们欢欣鼓舞了,雪崩般的“凌诺必胜!”此起彼伏——在这个与卡隆家的战争迫
在眉睫的时刻,这还真是首能振奋士气的好歌。
  在整个过程中,那位慷慨的主顾一直低着头,纹丝不动,如同一座冰雕,又
像在思索着什么,当噪音平息下去,他继续沉默了十来秒,然后抬起头来:“是
首好歌……只可惜内容不太对。”
  女孩睁大眼睛望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请您指正。”
  冰魔把杯中的余酒一饮而尽,用餐巾抹了下嘴唇:“因为杀死卡达鲁斯的,
并不是洛奥,而是一个……人类。”说完这句话,他霍地站起身来,转身朝门口
  “请等一等!”女孩把琴扔在旁边的桌子上,匆忙地挤过围观的恶魔,快步
追上那位正要离开的奇怪人物。冰魔停下脚步,背朝着她,依然沉默。
  “大人,实不相瞒,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位凌诺家的尊者,既然您能听出
歌词中的错误,我相信您应该有我需要的线索。”
  “我并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而且就算我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抱歉,我只是个软弱的人类,但只要您提出任何要求,我都会尽力为您做
  冰魔沉默了几秒,然后他回过头来:“你刚才说过,下半夜做娼妓是吗?”
他抬头望了望墙上的挂钟,时针刚走到离10不远的位置,“今天提前吧,就在这
里,为在场的每一位服务,费用我出。”
  女孩歪着头,微微翘起嘴唇,食指揉着太阳穴思考了几秒,然后她抬起头
来,微笑着打了一个响指:“好久没见过您这么慷慨的老板啦,成交!”
***********************************************************
第四章的开头
  “每人分一点吧。”
  范凯琳扭过头去,轻声招呼前面赶车的男人。路旁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正挣扎
着纷纷爬起身来,枯槁皱缩的手捧着外面脏兮兮,里面却舔得一干二净的碗盆,
两眼发亮地拥向她的马车。车夫搁下马鞭,解开身旁的布袋,伸手掏出一摞灰黄
的面饼。饥民们更加奋力地向前挤着,争先恐后地伸出手来。他赶紧把布袋抱到
怀里,一只手高高举起那叠饼子,“不许抢!一人一份!”他用略有点尖细的刺
耳嗓门喊叫着。
  “比以前多了。”范凯琳侧坐在盖着篷布的箱子顶上,俯视着底下稍微恢复
秩序的人群,在心里低语着。在她的记忆里,逃荒和乞讨者任何时候都没从西维
尔消失过,不过以前,她对这些人的数量可能没有如今这样直观的感受——在父
亲做行政官的年代,他好歹会让他们进城去,而不会这样聚在城外的路边。她细
心聆听了一下他们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可能是从西边些的地方来的,那算是一
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不少地方年景不佳,好消息是西维尔依然还不
  领到饼的逃荒者一边挤出人群,一边急不可耐地把东西填进嘴里,人群渐渐
散开,但还有好些依依不舍地站在车旁,伸着脖子望着袋子里余下的几张饼,车
夫转过身来,仰头用眯缝的眼睛望向她,指头戳了戳空下去的布袋。
  “给孩子多分一份。”她抬高了声音,让车夫和乞丐们都能听见。
  马车沿着护城河边的石子路,继续颠簸着驶向城门,多雨的夏日过去还不
久,河水满盈,同十五年前一样青翠,她举目凝望着对岸的城墙,石块看上去似
乎更黯淡发黑了,杂草和藤蔓在石缝里蓬勃,好些箭垛已经坍塌了。三百年的岁
月太长,即便石头也无法永傲风雨,在那个地狱之焰肆虐人间的世代,每个像西
维尔这样的北地城镇都垒起了自己城墙,但如今,地狱之门已闭,内地小城的城
墙似乎可有可无,虽然圣哲的经文上明明地记着:“魔鬼好像觅食的狮子,你永
不可掉以轻心。”但无论领主还是平民,对维持这些旧时的工事大都兴味寡然。
西维尔的城墙算是不错的,父亲在这的时候,立下了保护它们的规条,还组织过
几次修缮,而在范凯琳去过的不少地方,城墙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用去建领主
的宅邸或是农户的新房了。
  车夫拨转马头,驶上护城河上的吊桥,马蹄踏过木板的笃笃声清脆悦耳。桥
依然是以前那座,虽然看上去黑旧了不少,但还算结实,范凯琳更担心那些生锈
的铁链,是否还能把这张钢铁与硬木拼就的沉重板子拉动起来——它看起来已经
很久没真正成为一座“吊”桥了。她抬起头,不远处的城门清晰可见,这一瞬让
她觉得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纷乱的色彩从记忆的池底沸腾而起,心在胸腔里
飞快地砰砰搏动,兴奋?紧张?还是伤感?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几个穿着简陋皮铠的士兵在城门前值守,其中一个把他的长枪横过来,挡在
马车前边,头盔底下的那张脸摆出一付严肃吓人的表情:“城主大人的命令,所
有入城的货物都要检查!”
  “唉,果然还是得靠这破玩意呢。”车顶上的范凯琳鼓起腮帮子吁了口气,
从裤兜里抽出一块巴掌大小的薄板,俯身递给卫兵。那是两片包着银边的黑色木
板,通过铰链对折在一起。卫兵有点困惑地接过那块东西,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才
打开它,范凯琳没指望他能识字,他只要能认得教廷和国王的印章就行了。
  但这家伙似乎比她想象的要中用一点,他有点缓慢地仔细看着那些刻在木板
上的文字,时不时抬起头来盯着她看几眼,像是要努力才能把这两者联系起来一
样。范凯琳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的表情,从困惑慢慢变成狐疑,再变成讶异,他
伸手招呼同伴一起过来看,三颗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最后他转过身来,恍
然大悟似的换上蜜糖般的笑容,用不太优美但敬意十足的姿势朝她连鞠了两个
躬:“真是……抱歉,尊贵的小姐,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范凯琳朝他微笑了一下,伸手接过那份文牒,放回口袋里,车夫抖动缰绳,
马儿继续迈开步子。当马车快要全部钻进城门的阴影里时,她回头望向依然瞪大
眼睛盯着她的卫兵,高声问了一句:“圣庙还是在城东头吗?”
  这一次,她用的是西维尔的土话。当卫兵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向她点头时,
她扭过头去,抿着嘴偷笑了起来。
  她理解他的心情,非常理解,如果换成她站在那个位置,她觉得自己的表现
也会差不多的——在洛瑟兰的东西南北,在信奉尊神威玛和他圣哲的众多王国,
几乎每个人都听说过猎魔人,但当他第一次意识到,一个活生生的猎魔人站在自
己眼前时,每个人的表现都会差不多的。
  她还记得那些故事,当她坐在壁炉边或是躺在床上时,年老的女仆边钉着刺
绣边讲的那些故事。许多故事里都有猎魔人,在某些故事里,他们穿着黑色的皮
衣,戴着宽沿的黑帽子,罩在长长的黑斗篷里;而在另一些故事里,他们有着苍
白的头发,苍白的皮肤和在夜里发光的红色眼睛;甚至有些故事说,他们会用小
孩的鲜血,哦,有时是处女的鲜血,或者死人的头发乌鸦的指甲蚊子的鼻涕什么
的,来强化武器或是自己的力量……啊,管它是什么呢,反正那时候她经常被这
类的故事吓得拿被子蒙着半张脸瑟瑟发抖,之所以只蒙半张则是因为她得在伊莫
面前显得勇敢些,伊莫在这种时候一般会把整个身子都缩进被子里去,把脑袋埋
到她的胳肢窝底下,但当下次讲故事的时候,他又会不长记性地瞪大眼睛凑过
来。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但笑完之后,她觉得有点淡淡的失落——
那些日子都过去了,现在伊莫已经快要娶妻生子,而她,自己成了恐怖故事的主
  ——和那些故事都不一样的主角。不同的故事里有着不同的猎魔人,但从没
有一个故事里的猎魔人,是像她现在一样穿着和农夫一样的衬衣和背带裤,坐在
吱嘎作响的破马车上的。所以她对那种困惑和讶异的表情早已经司空见惯了,而
一个操着本地口音的猎魔人?那无疑让这种讶异变得越发夸张和滑稽了。
  她原本还有个问题要问的,但一来她想品尝下自己揭晓答案的兴奋,二来,
她有点害怕听到和期望不同的答案,最后她作罢了。马车已经穿过城门,西维尔
的街巷与楼阁涌入眼帘,淡淡的烤面包香味弥漫在空气里,是进城门的路右边第
三家店门,不用看就猜得到,她使劲吸着鼻子,想要分清那香味和十五年前有什
么差别。马车从面包坊门前踏过时,她朝柜台里面张望了下,老乔布还在,只是
不再戴着他的白帽子了——那时他还只是秃顶,现在已经一点头发都没了。而小
乔布戴上了那样的白帽子,他看上去比小时候胖多了,鼻子和下巴都显得圆乎乎
的,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把刚出炉的面包码在柜台上,垒成一座方塔。他
抬头瞟了一眼马车,但无疑没能认出她来。
  “第三个路口往右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孩子般的兴奋和一丝向导般的骄
傲——去揭晓答案的时候到了。
  “圣庙的牧师还是柯尔特吗?”还没望见西维尔城墙的时候,她就急着想要
了解这个问题。在影响她生命的人里,除开父母以外,排最前的也许就是柯尔特
了。她曾经思考过许多次——如果她不是在西维尔长大,如果她从小认识的牧师
不是柯尔特,而是个和她见过的绝大多数一样的家伙,她觉得自己一定不会走上
侍奉威玛的道路,更不会成为猎魔人的。
  马车拐了弯,沿着有点幽暗的街道往东走。圣职者每到一城,应当先拜谒圣
庙与牧者,这是尊神威玛订立千年的规条,许多时候,这条律法让范凯琳觉得头
疼,她不喜欢那些拉拉杂杂的繁文缛节,不喜欢那些老头儿们比老鹰更犀利的挑
刺眼光,更不喜欢料不准什么时候就爆发出来的教义争论——圣哲迦穆兰三百年
前行走人间的时候,诋毁他的人就已数不胜数,即便他最终献身殉道,将洛瑟兰
从地狱的灾厄下救赎,时至今日,依然有许多人拒绝信奉他的教诲,光是这项分
歧就带来了够多的争斗甚至流血,而在新教与老教的范畴之下,还有着无以计数
的纷繁派别,虽然尼西亚会议勉强维持了教廷的一统,但……你没法堵住每个信
徒的嘴让他们不吵架的。
  柯尔特是个例外。牧师常被比作严父,但柯尔特更像是一位长兄,从年纪或
是性情上来说都是如此。和那些古板的家伙不一样,他看起来永远朝气蓬勃,带
着清朗的笑,他不会纠缠于那些繁复的规条,只在乎能否给别人带去欢乐。虽然
经书上记着:“牧养灵魂的,可以收取奉养肉身之物。”但他似乎从没用过这项
权力,他自己种地,养牲口,把多余的送给穷人——那是他最看重的事,他花了
许多的时间和穷人在一起,同他们一起干活,一起谈笑,带他们唱诗,教他们识
字。他也极少露出严厉,尤其是对孩子,他的妻子一直没能给他生孩子,但他对
每个孩子都很好,在范凯琳的记忆里,他曾经许多次笑呵呵地在父亲面前表扬
她,为她那些顽皮的恶行开脱……就像经书里使徒帕劳所说的那样:“我活着就
是圣哲活着” ,那时候,年幼的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圣哲在世的时候,一定就
是像柯尔特这个样子的。
  石片铺就的街道向前延伸,范凯琳不停地四下张望着。“戛西,”她俯下身
去,拍拍前面的车夫,另一只手指着前头:“西维尔最好的酒铺就在前边往左拐
的巷子里,等事情完了以后一定带你去见识下。”
  车夫布满粗短胡渣的瘦削脸颊堆起了褶子,故意夸张地咂巴着嘴:“哈,那
我可真等不及了。”
  但等得更久的人是她,十五年,她许多次在梦里回来过,她熟悉这里的每一
条巷子,每一个店面:玛丽安的糖果店在下一个路口往北,苏菲的裁缝铺在前面
一点的右边,老甘达尔住在酒店的阁楼上,每天早上挑着他的剃头摊出门,但他
现在八成不在了……这个念头让她好像突然醒悟过来,是啊,不在了,许多东西
都不在了,那个岁月远方的西维尔仍然还在她的脑海深处,但眼前的这个,已经
不再一样了。
  戛西并不是此行唯一的随从,她的队伍有十多人,他们在城外扎营了。她不
想引人注目——隐蔽而低调是猎魔人的行事作风,所以他们绝不会像故事里说的
那样,有着一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装束——当然,她的确有另一套行头,一套更
适合打架的行头,它们现在正躺在屁股底下的大箱子里。许多事情,在野外的营
地里说或是做,比在人多眼杂的市镇里要方便得多。而且,她也不希望在拜访每
位故人的时候,都带着一群容易惹麻烦的随从。
  不过也有些东西是这身农妇似的装束掩藏不住的:亮金色的头发,光滑的皮
肤,精致而棱角分明的五官,这一切都和身上的粗陋衣服显得有点格格不入,明
眼人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看出她的贵族血统。所以许多时候,这身装束与其说是
为了隐蔽行踪,倒不如说是一种习惯,一种态度——那也许也是柯尔特教给她的
  马车爬上一段上坡路,圣庙的尖顶就在前方了。
  早秋的院子依然翠绿,空气里飘荡着茉莉和丹桂的香味儿,红色或黄色的果
实点缀在枝叶之间,她走过铺着石板的前庭,绕过大殿,轻轻走近那个弯腰锄土
的瘦削身影,她停下脚步,最后一次确认自己的记忆和判断,然后叫出了那个许
多年没叫过的名字。
  “柯尔特先生?”
  男人仓促地转过身来,他依然留着半寸长的短发,但发色已经变得斑白,不
算深的皱纹纵横在清瘦的脸上,他朝两位不请自来的访客走过来,凹陷的眼眶里
带着些许迷惑,但突然,他的眼睛睁大了,手里的锄头落在了地上。
  “你是……凯莉?”
  “哈哈,好多年没人这么叫过我了。”她使劲地微笑着,不想让发酸的鼻子
破坏重逢的喜悦。
  “喔!小调皮鬼现在变成淑女啦!”牧师咧开嘴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显得
更深了:“感谢威玛,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你……霍,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
  她扑上去抱住他,把淌出来的眼泪偷偷擦在他的衣服上。过去,她捅了篓子
的时候也经常这么干,躲在柯尔特身后,抓着他的衣角,战战兢兢地偷瞄着怒不
可遏的老爸。那时候,她只够得到他的腰间,但当她第一次把脸颊贴在他的胸膛
上时,那种温暖和安全的感觉似乎从来未曾改变。
  牧师倒是有点尴尬起来,轻拍着她的肩膀:“好啦好啦,好姑娘,走,去屋
里坐着再聊。”
  柯尔特的住处是大殿的偏房,两间不大的屋子,油灯把墙壁和天花板熏上了
一层黄黑色,但除此之外,一切都收拾得干净整洁,他们在桌边坐下,柯尔特拎
着水壶把三个陶碗里倒上清水:“说说吧,卡莉,是什么风儿把你吹回来了?”
  “我现在是效命教廷的猎魔人。”
  柯尔特的脸上写满欣喜,却并没像她预计的一样惊讶:“知道吗?感谢威
玛,我早就料想你会成为圣职者的,我还在祈祷的时候提过许多次呢……现在我
终于知道,他垂听了我的呼求。”
  “您早就料到了?为什么?”
  “因为许多事情,比如……还记得吗?你偷过家里的钱给了瑞秋?”
  “记得,那时候我还跑到您这来躲打呢。”范凯琳的脸颊红了起来:“不
过,偷窃不是违背诫命的事吗?”
  “不。”牧师微笑着摇摇头:“经上不是有说么,怜悯胜于献祭;圣哲还说
过,善事行在我最小的弟兄身上,就是行在神身上。偷窃虽然不好,但你是为了
助人而做的,威玛会记念你的心。”
  “哈,柯尔特先生,这就是我喜欢您的原因。”她像许多年前那个受表扬的
孩子一样笑了起来:“您不像其他的祭司一样,总是‘啊,你这样是犯罪!’
‘啊,你那样是要受罚的!’‘啊!威玛会管教你的!’”她歪着头,耸了耸肩
  “喔,你这样说可不太对,我并不是不指责罪行,那样的话就是纵容了。”
牧师把胳膊撑在桌上,继续微笑着:“我只是不会因为一个人的错失就忽视他好
的一面。”
  “嗯!对,就是您说的这样……其实,我也一直在努力这样做呢。”
  “感谢威玛,我觉得一个圣职者理当如此,不过,猎魔人也许更关注邪恶多
一些?”他给戛西的杯子里添了点水:“话说回来,这次的事情真是挺闹腾的,
整个城里都人心惶惶,我也听说领主写信请了猎魔人来,不过……实在没想到居
然会是你。”
  “对教廷来说,派我来是最合适的吧。”
  “凡事皆有神的美意,我觉得,是威玛差遣你回来的——既然他带领你来
了,也一定会带领你成就他的旨意的。”
  “但愿如您所说……对了,师母出门了吗?”
  “她已经安睡主怀,”他扭头望了望窗外,笑容依然还在,但看起来却不那
么自然:“好几年了。”
  那一刻范凯琳觉得自己的心猛烈地抽动起来,像要挣脱什么压在上面的东
西。为什么?为什么柯尔特这样的人,没有得到尊神该有的赐福?为什么最后连
唯一陪伴他的人也要夺去?她呆呆地凝视着他灰白的鬓角——柯尔特老了,虽然
只比她大十几岁,但他真的已经老了,更糟糕的是,他还得一个人这样孤零零地
老下去,想到这个,那种扑面而来的凉意让她觉得像要窒息。
  “抱歉,我没想到……”
  “没什么。”他回过头来,朝她笑了笑:“能脱离世界的缠累归回威玛,是
件好事,我迟早也要往她那儿去的。”
  接下来的谈话因为这个而变得压抑起来了,他们稍微聊了聊西维尔这些年的
情况,范凯琳小心地不去谈论关于柯尔特自己的事情,她害怕再触碰到什么令人
不快的东西——不论对她自己还是对柯尔特。
  临行前,她把一小袋金币留在了柯尔特的桌上,但柯尔特很快发现了那个,
他气喘嘘嘘地追出来,把袋子塞回到她手里:“谢谢你的好意,凯莉,愿威玛赐
福于你。但我并不缺什么,他的恩典够我用的,把这个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她叹了口气,拎着口袋转过身去,小跑着穿过前院和圣所的门廊,把钱币倒
进祭坛前的捐款箱里,回头朝有点无奈的牧师微笑着:“让威玛来决定吧,再
说,你也比我更清楚谁需要帮助。”
  在圣庙的院门前,他们再一次挥手道别,她轻巧地翻上马车,扬了扬手:
“右边走,我还有位朋友要拜访一下。”
  ——她还记得卡娅家的老房子,就在北门旁边的城墙下,挨着织布工场,空
气里总是飘着棉绒和染料的气味,以及车马的嘈杂声,多数时候又热又潮湿,但
她喜欢那儿,尤其喜欢卡娅母亲做的甜点,她能用麦芽和碎玉米变出浓浓的糖浆
——每年只做一小罐,因为粮食总是宝贵。但在烙饼或是面包里掺上一点儿,再
加上喷香的花生酱,每次都能让她口水直流。
  当然,她更喜欢的是和卡娅一起疯上疯下。她四岁时跟着父亲来到西维尔,
卡娅是她在这儿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到她十二岁离开时,她们已经一起钻遍了西
维尔的城里城外。如果要从父亲的行政官生涯找出什么劣迹的话,那就是她这个
不让人省心的女儿了——她从来不是个乖巧的孩子,没有一点和血统相称的优雅
端庄,甚至比许多男孩更淘气、更喜欢恶作剧。隔三差五就会有愤怒的受害者到
父亲的官邸告发她的种种劣迹:惊吓老乔布的鸭子,让它们在窝里来回踩踏弄烂
了所有的蛋;爬上皮革店的屋顶,用鱼竿钓隔壁院子里的香肠;用自制的水枪隔
着墙把桑葚汁喷进丝绸店的院子里;把汤普森扔到格莱姆家门口,在格莱姆太太
反应过来之前它像闪电一样叼走了旺吉……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事儿都是她干
的,但她总是喜欢把伙伴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她是行政官的女儿,别人没法
拿她怎么样。不过,考虑到还有不少损失轻微的受害者没好意思特地登门来告
状,所以总数量大体上还是合乎实际的。
  在很大一部分的杰作里,卡娅都扮演了她的帮凶,她们总是形影不离,包括
到城外的那些山岭和丛林里探险的时候也是。她也不会忘记安缇,安缇只比她大
三岁,却显得比她的年龄成熟许多,她的父母都不在了,虽然她热爱加入她们的
队伍,不过她很多时候要帮姑妈干活。而她最不能忘记的是,当她的脚被水草缠
在夏日的河底,在恐惧里惊慌地挣扎时,有只手抓住了她,那是安缇,她递来了
一支能伸到水面上呼吸的麦秆,又往水底下钻了四五次才解开她的腿。还有尖耳
朵肖恩、胖子杜比、红发格里尔……她记得那每一张红扑扑又脏兮兮的脸。对
了,还有汤普森,它是只猫,一只大猫,比一些狗儿还大,作为整座城里最优雅
的猎手与窃贼,它从不失手。范凯琳喜欢看它捕猎,那闪电般的身姿总会让她不
由自主地兴奋,而古怪的是,大猫也喜欢和她打交道,让她抱着去实施那些血腥
的坏点子——很久以后,她想明白了:从骨子里,她们的秉性是一样的。
  父亲对她光火却又无奈,他无数次地说教、斥责,甚至动用暴力,但都没法
从根本上阻止范凯琳的捣蛋爱好,后来他或许是失去信心了,很少再大发雷霆,
但他们的关系也变得冷淡起来。那时候,范凯琳觉得,在父亲眼中,她就是家族
的耻辱,如果能给他回到过去的机会,他一定会选择不要让这个混蛋降生的。
  所以她才格外喜欢卡娅的家,虽然那儿简陋又湿热,但卡娅的父母似乎从不
对儿女多加苛责,也不介意他们的淘气,他们总是满脸笑容地看着孩子们嬉闹,
而不会像父亲一样常常冰冷而严肃——范凯琳并不讨厌父亲,他是个正直而可敬
的人,但他总是带着一种令人拘谨压抑的气氛,让她一见面就像嘴唇被缝住了一
样吐不出词来。
  这样的情形在她十四岁时开始发生改变。当政敌的刺客潜入城堡时,她杀了
他,用一把十字弓,让他仆倒在父亲的卧房里。也许就是从那一夜开始,在他难
得的惊愕表情后面,父亲开始醒悟到,如果有朝一日,需要有一个人来用武力维
护斯特恩家族的荣誉与利益,那只能是这个让他不省心的女儿——赫洛天生体
弱,巴特利热心于经商,伊莫年事尚幼,倒是看起来纤瘦的范凯琳,比男孩们更
像是个战士。
  自那以后,她有了专门的格斗教练,再后来她进入了军事学校,和男人们一
样穿着铠甲在烈日下挥砍,在蛮力上她没法和那些壮汉们相比,但她的射术和战
斗技巧都相当出色。而随着年纪与身高的增长,她的顽劣习气也褪去了许多,变
得像个真正的军人。她喜欢父亲看着她晒得发黑的脸庞时那份奇怪的表情,有怜
爱,也有嘉许,还有一丝儿无奈,他刻意把这些都掩盖在冷峻的脸孔下面,却又
没法藏住。当她还给他一个露出牙齿的笑时,那感觉有几分像儿时恶作剧之后的
兴奋——只是没有玩伴来分享她的喜悦。自从父亲返回家乡继承封地与爵位,她
一直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到西维尔了,那儿的山与水,街道与城墙,还有糊着草末
和泥灰的稚气笑脸,只留在她的梦里。
  但她终究还是回来了,为了未曾料到的缘由,只是她变了许多,西维尔也变
了许多。她问过柯尔特了,卡娅早已经出嫁,不再住在那座她所熟悉的小房子,
她现在的住处在城东北角,离圣庙不算远。马车沿着街道朝北驰去,居民区百味
混杂的肮脏气息在空气里愈来愈浓厚,夏季的炎热尚未褪去,倒在街边和水沟里
的秽物很快腐败,大多数城镇都笼罩在这样臭气里,而西维尔的条件算得上是优
越,父亲在的那些年一直在修建下水道,只是到他离开时,这项工程也还只能惠
及城市的一部分,但它足以改变西维尔的格局,在之后的年日里,富人和商铺朝
有下水道的街区慢慢迁移着,仍然留在脏臭中的基本都是平民们的陋室。
  卡娅的房子并不难找,柯尔特说门前种着花的就是了,她没费什么工夫就注
意到了那些花儿,它们挤在路边一小绺狭窄的泥地里,小小的白色和黄色点缀在
繁茂的叶子间,只是普通的野花,但在灰暗单调的街道上却分外显眼。她轻敲着
那扇画满笨拙好笑的小人儿的门,里边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开门的是个七八
岁的男孩,一边吸着鼻涕,一边仰着脸疑惑地望着她,紧接着女主人也跑了过
来,她的眼神犹豫了几秒,但马上她就发疯似地扑上来,紧紧搂住她的脖子,一
个劲地亲着她的脸颊。“凯莉!凯莉!凯莉回来啦!”她边蹦跳边高声嚷嚷着,
差点要把她推倒在地上。
  这回的会晤比在圣庙里要轻松多了,卡娅的丈夫是个鞋匠,眼下去了铺子
里,他们在城外还有块地,相比许多人,他们的日子还不错。三个孩子叽叽喳喳
地喊叫着在屋里屋外追赶打闹,范凯琳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们:“卡娅,还记得
吗?那时候我们就是这幅样子。”
  “嗯!”女主人使劲点了点头:“恐怕比他们还要调皮呢,尤其是你!”她
伸出手指,故意摆出一副教育孩子的严肃表情,但立刻就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她们聊了许多事情,关于那些曾经熟悉的人,那些带来过欢乐或惊奇的故
事,十五年过去,懵懂无忧的孩子们都已各有家室,有的已经一朝腾达,也有的
日子窘迫。但最遗憾的是没有安缇的消息,她嫁去了外地,再后来她姑父一家也
搬走了,再也没有过她的音信。汤普森也已经很久没见了,十五年对一只猫来说
也许是长了点,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也不算销声匿迹,因为现在城里还有好几
只和它模样差不离的野猫,只是全都没有它那么大。
  卡娅也变了不少,不仅仅是从孩子变成大人——虽然她们都是二十七岁,但
卡娅看上去比她要显老许多,过去纤瘦的身子已经发了福,黝黑的脸上也有了细
微的皱纹。那让她突然意识到,虽然坐在一张桌前,但她们的世界依然相隔遥
遥。不过还有一样事情让她觉得宽慰:她们的手上都有茧子,卡娅的来自农具,
而她的来自刀枪与弓弩。那标示着她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终究是不一样
的,虽然生在贵族之家,但她似乎永远也融不进贵族们的那个圈子。她觉得自己
渴望的,也许是汤普森那样的生活,浪迹天涯,无拘无束,永远不用在意权位与
名利——那也算是她选择离开舒适的庭院,成为猎魔人的缘由之一吧。
  道别之前,她从衣服里衬里掏出了一把银色的发梳:“我记得你喜欢这个
的,那时候,看到玛琳戴这个的时候,你的眼珠子都快飞出来啦。”她咧开嘴笑
着,把发梳凑到卡娅眼前,像在炫耀她从护城河里捞起来的大鱼一样:“上面的
花儿是我亲手打的,练了好久呢。”
  她绕到一脸兴奋和惊奇的玩伴身后,把那枚发梳别在她有点干枯的头发里,
退后了几步,仔细端详了一下,微笑着拍着手:“嗯!漂亮极啦,和你很配!”
  在门口她们再一次拥抱亲吻,她还依次亲了亲凑过来向她说再会的三个小
鬼。“替我向你丈夫问好。事情完了之后,我们再好好聚一聚。”
  她转身跳上马车,随意地打了个响指:“好了,该做讨厌的……正事了。”
——————————————————————————————————————
  当她坐在男爵的会议厅里时,已经是午饭后了。午宴颇为丰盛,但她没吃多
少,口味清淡也算是圣职者的习惯之一,何况在城门外遍布饥民的时刻大吃大喝
也让她觉得不太自在。眼下,胖乎乎的波利——巴斯克鲁泽男爵,西维尔城之主
——正歪着身子坐在她正对面的宽厚椅子上,座位绕着大厅中央的-圆地毯围成一
圈,男爵那边坐着西维尔城的行政官、治安官、商会代表,男爵的管家和卫队
长,以及几个范凯琳没能记清楚的角色,他们正用一种审慎而狐疑的眼神打量着
她的随从们,她已经很熟悉这种眼神了——以她这支队伍的形象,如果说他们是
拦路剪草的匪帮,绝对比说他们是效命教廷的修士更能让人相信。
  男爵用一只胖胳膊撑着脸颊,倚在扶手上,等着所有人都到齐。他能继承爵
位倒是在范凯琳的意料之外,她原本一直以为新男爵会是波利哥哥的,在她的印
象里他比波利要精明不少。可惜他前些年病死了,刚才在饭桌上波利已经表达了
一番哀思,她倒是不怀疑这件事情的真确性,波利虽然不算聪明,但也算不上恶
毒,为了继承权而害死兄长之类的事,在贵族们的肮脏历史里虽然不少,但她觉
得波利应该没那种心思。
  等最后一位宾客匆匆入座,男爵坐正身子,咳嗽了一下:“好了各位,刚才
午宴的时候都已经介绍过,我们也不再啰嗦了,斯特恩小姐也不喜欢。直接说正
题吧,各位应该都知道召集你们是为啥了,那些万恶的可怕谋杀!喏,大前天又
有一起,再这样下去西维尔的老百姓全都要四散逃难了……万幸的是斯特恩小姐
来得及时,各位把有关的事情都说说吧。”他朝一旁的治安官扬了扬手:“你先
来吧,席罗德先生。”
  额上有道伤疤的中年人站了起来,分别朝男爵和猎魔人微微鞠躬,坐回他的
椅子上开始陈说:
  “是从年初的时候开始的……”
  范凯琳仔细聆听他的每一句话,她的书记员路德则在纸上飞快地舞着笔。席
罗德给她的印象不错,言辞的条理和细节都很清楚,无疑是个办事干练的角色,
但她也听得出他的沮丧无奈之情——半年多里一共十三人遇害,场面血腥可怖,
尸体支离破碎,整个城市都在恐慌之中,平民不断逃离,而他完全无能为力。
  治安官汇报完最后一件案情,再一次向城主和宾客致意,靠在椅背上恢复沉
默。接着轮到其他人,行政官说了些对案情的猜测,卫队长补充了几项他觉得值
得注意的情节。其余的话都不太有价值了,大都是痛陈案件带来的损失,情绪丰
富地描绘受害人的惨状,央求一定要尽快查明真相,以及一些奉承斯特恩家的废
话之类,一开始他们还保持着秩序,但后来就变成七嘴八舌的喧哗,范凯琳在座
位上微微皱着眉,祈祷着威玛能让他们快点消停下来。
  最后波利的拍手声终结了嘈杂,现在许多双眼睛都望向范凯琳,期望从她那
里得到能让人放心的答案。
  她站起身来,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容我代表我的队伍和威玛的教会,感
谢波利大人的盛情和诸君的信赖。根据各位所说的情形来看,此事有很大可能与
恶魔相关,但最终结论仍要实地查看过才能知晓。各位不要太过忧心,比这更糟
糕更棘手的我也处理过,威玛在上,他必鉴明隐秘之事,眷顾无辜之人,而我的
职责亦在于此。我们会倾尽所能,尽快给各位一个满意的交代。”她望向治安
官:“席罗德先生,请把在座各位的住址给我一份,有需要的时候我再登门拜
访。我们先回营地作些准备,正式调查从明天一早开始,我会去警局找您的。还
有,伊卜林先生,我需要一份城市地图,改天去您的公所拿。”
  男爵朝治安官点头:“这段时间你就听从斯特恩小姐的安排吧。”他推开椅
子站起身来:“感谢斯特恩小姐,感谢各位的支持,愿威玛护佑。没其他事的
话,散会。”
  范凯琳立在门边,目送宾客们一个个离去。斯特恩小姐?其实这个称呼并不
完全正确。她已经出嫁过了,在十九岁的时候,作为一项政治联姻许配给巴塔赫
家的四子,但婚礼后的第二周,倒霉的巴塔赫公爵就因为涉嫌通敌而被查处,这
让父亲恼怒万分,但他仍然当机立断地和他撇清了一切关系,派士兵连夜把女儿
接回了家。她朝雪上加霜的夫君表达了十二万分的悲痛和遗憾,心里却已经巴不
得跳起来向威玛高唱赞歌了,事实上她对那个装腔作势的家伙一点好感都没有。
  虽然顶着离异女人的名头,但不论她的容貌还是斯特恩家的权位,都足够吸
引络绎不绝的求亲者。自然,她把他们全推却了,而有了上一次的糟糕事实,父
亲也没法再采取什么强硬态度。那段时间她沉浸在重获自由的喜悦里,但没多
久,失落与迷惘便如藤蔓滋生开来。一年多以后,黑袍主教尤利西斯造访府第,
在晚宴间,她提出了那个让在座人大吃一惊的请求:加入威玛之手,成为一名猎
魔人——地狱之门关闭已三百年,恶魔的威胁却未消逝,许多恶魔没能返回地
狱,而且地狱的力量仍能透过灵魂与巫术影响人间,圣哲在生之时便已预见,他
亲自组建威玛之手,在他逝去后抗争地狱的污秽,直至今日。
  黑夜之旅由此而始,她的队伍可谓独一无二,那并非她本意,当在迦穆兰之
堡的课程和跟随导师的实习期都已结束,分给她的是一支由军队中的问题角色组
成的队伍。她知道那是父亲的授意,他希望她知难而退,回到自己身旁。
  而现在,她站在男爵议事厅的门口,双臂抱在胸前,扫视着那些粗犷乃至带
点狰狞的脸庞,她的声音清脆铿锵:“列队!妖怪们等着我们呢!”
——————————————————————————————————————
  范凯琳戴着口罩和软皮手套,蹲在地上轻轻翻弄着那具开膛破肚的死尸。那
就是男爵所说的大前天案件的受害者,也是唯一尚未下葬的一具。秋暑之下,尸
体已经开始肿胀腐败,恶臭充满了整个屋子。那是个住在自己小房子里的老单身
汉,脖子被扭断了,脑袋软趴趴地歪在一边,半张脸已经完全稀烂,露出底下的
森森白骨,剩下的半张脸上则残存着惊恐和绝望的神情。尸身上下到处是被撕咬
得七零八落的血肉和衣物,肚皮被掀在两边,大部分的内脏都不知所踪。布满黄
牙的嘴依然是张着的,却没有任何人听到过他的喊叫。这是所有案件的共性,无
声无息,左邻右舍全不知情,甚至有个商人在自己的卧房被害,他的仆人就睡在
隔壁,却到次日早上才发现。而且找不到凶手的任何痕迹,门窗乃至烟囱都没有
被破坏的迹象,也没有连向室外的血迹,就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一样。
  “你怎么看?”她用手指掏弄着死尸大腿上被撕开的长长裂口,一边问身边
穿白袍的男人——本杰明,她的随行医师,以前是个军医,被指控在手术中谋害
伤员,虽然没有确证,但加上多次在斗殴中伤人,于是就被派到她这来了。
  “咬痕和人类的齿形吻合。”
  “嗯,人类……或者曾经是人类。”她略微点了点头
  “凶手力量巨大。”他指了指断掉的脖颈:“基本没有反抗。”
  房间里的确没有多少打斗的痕迹,可怜的家伙应该是从睡梦中惊醒,想要夺
路而逃,然后死在了床边。范凯琳站起身来,仰头在屋子里上下打量了一圈,轻
轻吸着鼻子:“还有什么异样吗?”
  医官也跟着吸了吸鼻子:“的确有点不正常,尸体的外观和气味对不上,好
像……不止死掉三天的味道。”
  “嗯……很好,麻烦采集下样本吧,医生。”
  本杰明从他的皮箱里掏出了瓷勺和吸管,开始从死尸手臂上的牙印里挤出液
体,装进小玻璃瓶里。范凯琳转向一旁的治安官:“席罗德先生,墓地还是在西
  “啊,是,但也不全在那……您要亲自去送死者下葬吗?”
  “不。”她莞尔一笑:“我需要检查城市周围所有的坟地。”
  接下来两天的工作重点都是这个,由席罗德带路,逐一检视城外所有的坟
墓,包括两个集中的墓地,还有根据户籍官的资料所找到的每个散葬点。根据先
前尸检的情况,小队成员基本上公认杀手是某种尸鬼——用恶魔邪术复活死尸所
制造的怪物,而他们期望找到尸体的来源。案件的疑点非常之多,但眼下只有先
从这条线索入手了。当然,即使尸鬼的确存在,那也只是喽啰,必定有个幕后的
主使者复活和操纵了它们。而来去无痕的情况让范凯琳尤为担心,尸鬼自己绝对
做不到这样,一定还有什么东西参与了谋杀,能完成这诡秘的行动,它要么诡诈
非凡,要么拥有可怕的法术,或者……二者兼备。
  然而检查的结果令人失望,绝大部分坟墓都完好无损,除了极少几座被盗墓
者挖开,但其中的尸体都还在。小队讨论了尸鬼来自更远地域的可能性,范凯琳
觉得这种可能并不大,因为在已知的记录里,长途跋涉的尸鬼自地狱之门关闭以
后就再没有过。但总而言之,侦查无奈地失去了头绪,在营地里召开会议商讨之
后,范凯琳把调查方向转向了凶手的踪迹方面。而这一次,她有所斩获:在案发
地附近的下水道里,他们发现了些许血迹。
  小队和男爵的士兵旋即对整个城市下水道展开了搜查,在好些地方都找到了
残存的血迹。范凯琳现在能大致推断出事件的轮廓:有某种魔物和尸鬼一同从下
水道进入城市,来到挑选好的谋杀地附近,用法术把尸鬼送进室内,残杀受害人
后再用法术离开。在迦穆兰堡的典籍里,她有看到过关于这类法术的记载,在大
灾难时代,甚至有过整支军队的传送,但这次,谋杀案中的施法者看起来能力有
限,没法穿过太远的距离,因此必须先通过下水道接近作案地点才行——当然,
这一切都只是猜测,但算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种猜测。
  接下来他们检查了下水道通向城外的出口,但意义不大,水流日复一日地汇
入护城河,最终与黑杉河相通,要从漫长而杂草丛生的河岸上找到有用的线索是
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第二条路也断了。
  “我说,队长小姐,您确定尸鬼真的不会走远路?”在夜间的例会上,参谋
官胡林再次提到这个疑问。
  “按照目前的理论,它们没法离开坟墓太远,除非我们遇到了几百年没有过
的新品种。”
  “嘿,其实我并不是质疑您,我的意思是……如果您的说法是对的,那也许
还有一种可能。”
  “嗯?”她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也许还有别的坟墓存在,但席罗德不知道,或者……他故意装作不知
  “的确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她轻揉着下巴思索了几秒:“也许,我应该考
虑下从‘非官方’的途径搜集下情报?”
  “得是个熟悉城郊又信得过的人才行。”她在心里补充说。
  当她敲响卡娅家的门时,已经是深夜了,窗口亮起了灯光,里面传来卡娅有
点怯生生的声音:“是谁?”
  “我,凯莉。”
  门开了,卡娅举着风灯站在门口,她喘了口气:“喔,可把我吓坏了,我还
以为那些怪物找上门来了。”
  “你这应该很安全,它们通过下水道行动,你丈夫选了个好地方盖房子
呐。”她钻进屋里,顺手把门拴上。
  “是凯莉。”她朝里屋打招呼。孩子们已经醒了,光着身子跳下床,在卧房
的门口好奇地探着脑袋。
  “不过,这大半夜的,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啊?”她顽皮地晃着脸蛋。
  “嗯,其实是有点正事——我知道你这家伙最喜欢到处乱跑的,所以想打听
下,城外哪些地方有坟地?”
  “喔,现在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到处探险啦。不过,我知道的全都可以告诉
  她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地说了一长串地方,但遗憾得很,她的答案和席罗德
并没什么二致。“再想想?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偏僻地方?”她有点不甘心地追问
  但一旁的男孩突然喊了起来:“我知道个地方!”
  所有的眼睛刷地望向了他。
  “在城西头!快到山底下了,我看见过的,那些难民把死人抬到那去!”
——————————————————————————————————————  
  范凯琳半躺在湿乎乎的土坑里,身下的碎石让她觉得咯人,浓浓的腐臭味依
然弥漫在身畔,上下左右一片漆黑,只有淅淅的小雨从天飘落,她轻轻擦了擦沿
着额前乱发滚落到眼帘上的水滴,放缓呼吸,仔细聆听着黑暗中的声响,西风吹
过树梢,雨滴敲打落叶,还有些老鼠和昆虫的声响,但那都不是她想要的。她的
另一只手按在十字弓的托柄上,食指摩挲着弓弦与箭矢,一共三发,都上好了
弦。那是特制的抓捕弹,箭头是装满麻痹毒药的针管,命中时的冲力会触发弹
簧,把毒素注入目标的身体。
  这是守候的第三夜,没有通知西维尔的任何人,她向男爵谎称在邻城有了新
的发现,需要暂时离开西维尔几天。卡娅的孩子说对了,在城西的丘陵脚下,密
林之侧,因为近年的饥民才出现的乱葬岗上,有着空空的墓穴与破碎的裹尸布,
土壤中还散发着奇怪药剂的气味。她辞行时波利还焦急万分地吐露了新情况:上
月的一个遇害者是个梭摩小贵族,梭摩军队早已在边境蠢蠢欲动,觊觎西维尔城
了,现在正是借题发挥的良机,他们送来了通牒,一月内如果不能交出凶手,就
将出兵索仇。
  时间越发紧迫了,而对对手来说也是一样。那些被掘开的浅坟有的还非常
新,在明知猎魔人已经介入的情况下,敌人仍然在行动。有理由认为这是一种狂
傲的挑衅,但范凯琳觉得更可能是它们急于要达成什么目标,而如果这场守株待
兔并没有暴露的话,她相信那个家伙还会来到这里。胡林带了几个人化装成难
民,去检视了那些纷乱芜杂的足迹,其中并没有什么明显非人类的迹象,那更加
印证了他的猜测:这件事情一定有活人的参与。所以范凯琳特意带上了毒矢——
只要能抓住那个复活死尸的家伙,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这个蹲守方案,作为补充措施,同时也为掩人耳目,她
分了些人继续执行正常的调查。现在在这的一共六个人,谁也没法肯定那家伙究
竟是什么,以及有多强大,除她以外,其他队员都正儿八经地全副武装,埋伏在
周围的土坑里。
  没有月光也没有星辰,没东西辨别时间,她只能凭感觉推断已经到了下半
夜。雨开始越下越大了,水带着寒意渗进锁子甲的缝里,把里边的衣裳糊在肌肤
上。也好,这样好歹不用担心其它坑里的家伙打瞌睡了,而且,如果把她换到对
手的位置上,这样的雨夜正是绝佳的行动时机。
  微弱的啪嗒声。
  来自雨幕深处,丘陵的方向。她的心跳猛地快了起来。
  她把精神全集中在耳朵上,那声音还远,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踏过带水的泥
地,响了几声之后,声音又沉寂下去。但过了几分钟,它又响了起来,而且明显
越来越近了。
  她不确定其他人有没有听到,她小心地保持着静止的姿势,放缓自己的呼
吸,免得发出任何响动。那声音已经可以听得真切了,有点匆忙,几乎可以确定
是人的脚步,只有一双脚,听起来并不沉重——绝不会是背尸人。
  那声音走一小段就会停顿片刻,似乎在窥探情形,最后,当靠近到大约几十
码的距离时,它再一次停了下来,范凯琳能确定它已经进入了坟地的范围。
  她撮起嘴唇,发出一声猫头鹰的鸣叫。与此同时,她抓起十字弓,一手按住
坑沿,纵身冲出墓穴。
  砰的闷响,来自右边的土坑,磷光弹凌空而起,天空霎时间被火光照亮,所
有人看到了坟包旁那个蹲着的人影。这突入其来的情况无疑让他惊愕了两秒,但
他马上醒悟过来,拔腿向着树林飞奔。
  开尔文和霍登已经抽出剑追了上去,伊斯端起了他的十字弓。“抓活的!”
她一边高喊,一边单膝跪地,把托柄顶在肩头,第二发照明弹升起了,雨让光辉
变得朦胧,她扣动扳机,射出了第一箭,但目标没有停下。
  那看起来像个……女人?并不强壮,但她跑得不慢,穿着盔甲的士兵要追赶
她反倒显得吃力了。现在范凯琳是唯一的轻装者,她朝目标狂奔着,把随从甩在
身后。她的速度更快,距离正在接近,但目标已经快跑到树林边缘了。不,绝不
能让她从视野里消失。
  她急停下来,再一次蹲下,弹道、风速、力度,在她的脑子里飞掠而过,她
停顿了几秒,在第三发照明弹的隐约光辉下,她再一次扣下扳机。
  目标猛地抖动了一下,继续向前奔跑着,但速度迅速慢了下来,步子变得踉
跄,最后跌倒在泥里。开尔文已经追了上去,把目标死死按在地上,范凯琳紧跟
在他后边。她点亮了火把,躬下身去,在橙黄的光辉下,她看清了那张苍白而憔
悴的脸,那一刻,她觉得脑子像被雷霆击中般一片空白。
  “安缇?”她问。
***********************************************************
第七章的开头
  黑暗褪去。
  女人睁开了惺忪的眼帘,她轻轻眨眼,让自己慢慢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接
着把视线一点点移远,好看清周围的一切——木质的栏杆,木质的-圆柱,红色的
油漆闪烁着光泽,宛若昨日新涂。她俯身按手在栏杆上,手指洁白而纤细,圆润
的指甲泛着淡淡粉红。举头三尺,是如花簇般重峦叠嶂的斗拱和金色琉璃瓦覆盖
的飞檐,脚下七寸,碧水如镜,自凉亭往天际平铺开去,在婆娑雾霭里,与长天
融为一色。身后,湖畔山峦如卧,绿树葱茏,微风轻掠之下,枝叶哗哗摇曳,亦
  她淡然一笑,轻叹了一声,在亭子中央的石凳上坐下,罗裳如瀑,直垂及
地。眼前的石桌上,发黄的木琴静静陈横,她的右手无声地拭过琴弦,柔若春
风,如同拂过爱侣的脸颊。她扬起另一只手,也按在弦上,仰起脸默然端坐,纱
衣如雪,肌肤亦若凝霜,如同静矗的冰雕。视线从漆黑的双眸探向天末,在那
里,朝阳正挣开束缚,喷薄而升,却被茫茫晨雾滤尽光辉,只余下朦胧白影。
  漫长的死寂。
  她的手指铮然勾弦,清脆的叮声震破空气,又随琴弦震颤着淡去。整个湖面
刹那间泛起万千涟漪,如同被无形的手拨过。她停顿了几秒,似乎等待着余音散
尽,才再一次扣动琴弦,玉指如云雀腾挪弦间,韵如流水,不再停歇,她以足击
节,双目微瞑,随着旋律微微颔首,嘴角浮起淡然笑意,若醉如癫。在她身畔,
红柱倏然失色,化作一片枯黄,漆色斑驳碎落,随风而化,浮尘覆满雕阑,头顶
的榫枘之间,蛛网蔓延如霜,弹指间,恍若光阴已飞逝,荣华凋尽,只余凄凄残
  琴音渐强渐促,她的笑颜随之丝丝绽放,最后变成前仰后合的狂笑,山林在
笑声中抖动着,翠色转瞬衰残,层林尽染,橙红如火,顷刻间,红叶亦落尽,只
剩下墨黑乱枝,嶙峋在灰白山岩之上。寒风自天末而至,呼啸耳畔,吹起鬓旁青
丝,她的笑声断断续续地消沉下去,变成低柔难辨的啜泣,手指仍在飞舞着,琴
声变得破碎突兀,如溪的清泪涓涓滑落,洗乱了颧上胭红,平静的湖面翻腾起
来,白浪滔天,壁立如雪。
  她停下了手指,琴声戛然而止,波浪随之而息。泪水仍在奔流,水面上升
着,就像是被泪水灌满一般,钻过枯朽的栏杆,没过青苔点点的地面,轻轻拍打
罗裙下的花鞋,绿水漂起轻纱,如同白莲盛开。水漫过了石凳、石桌,渐渐淹没
到她的胸前。她长叹了一声,闭上微红的双眼,纤瘦的身躯向后仰去,冰冷的洪
流吞没了恬淡容颜,拥抱着她沉入其中。
  灰白的天空消融了,化作如瀑的骤雨哗然而下,日头,山岭,枯林,一切都
溶化在茫茫白色之中。
  “这一次,会是什么模样呢?”
  巡林人扎西德挪动着蹄子,穿过薄雾笼罩的树林,他的步伐平稳而迟缓,好
几秒才能迈完一步,看上去犹如把正常走路的动作拉慢了三倍一般滑稽。他昂着
头颅,绿荧荧的眼睛扫过朦胧的树冠,雾霭深处,无数橙黄色的光源静静高悬
着,和他手提的马灯一样,在雾气里泛着幽幽光晕,有如夜幕下城市的万千灯
火。蹄子在空气中划过了漫长的行程,踏入身下的液体里,激起圈圈涟漪,水纹
散开的速度同样迟缓,与他的动作一样。
  扎西德早已习惯了这种方式,他在这片树林中巡行了十二年,他清楚它的秉
性,懂得如何与它协调一致。他仔细感触着空气中轻柔的力量,顺从它的指引,
让动作保持柔和的节奏,因为这才是最轻松省力的方式。他清楚自己的地位,每
一个巡林人都清楚:他们不过是卑微的仆从,而这片森林才是高高在上的主宰,
任何伟大的君王,或是高超的巫师,都无法将它征服。
  沉闷的噗哧声打破了静谧,头顶的灯海中,有一盏破碎了,无数金色的弧线
飘溅开来,如同节庆的焰火。他朝左前方望了望,几十码外是来自队友胡姆斯的
灯光,他能听到他呵斥初生者的声音:“慢点!再慢点,不然你累死也走不出林
  “又有羊水破了,你去还是我去?”他朝那个声音的方向喊道。
  “你去吧!我先带这三个出去。”
  扎西德扭转身子,朝那朵在空中缓缓消散的焰火走去。
  每一盏灯的熄灭,都意味着新生命的降生,而巡林人的职责,是担当他们的
引路人。因为这里是魂树之林,不可思议之地,一切恶魔的孕育之所,整个地狱
  一切源自那两条河——银灰色的源质之河和只有巫师能看见的灵魂之河,也
许称它们为“两条”并不妥帖,事实上,它们如同错乱的巨网,交织在整个地狱
之轮上,不像凡俗之河永远自高向低奔流,它们能翻越山岭,横越天空,穿透大
地,如同天神的意志般不可阻挡。而在两河交汇之地,水晶般的魂树从河水中崛
起,如长枪直刺苍穹,在它们蜿蜒的藤蔓上,一颗颗闪光的果实生长着,当果实
成熟破碎的时候,新的恶魔便从枝梢坠下,踏上地狱之土。
  魂树林的规模有大有小,有的绵延数百里之巨,有的则只有寥寥数株,但笼
罩树林的薄雾却别无二致,它的诡异之处在于,如果你用缓慢的速度穿过它,它
就如同普通的空气一样虚无,然而一旦你的速度快过了某个水准,它的力量就会
陡增,如同看不见的胶水一般把你粘住。在夜魔们的某些传说里,这被称为阿里
穆娜的和平之契——在魂树林里,你无法挥舞刀剑,也无法射出弓矢,既然无法
争斗,所余下的便只有和平。但这不是魔雾最关键的意义——也许每一只恶魔都
应该感谢魂树林的雾,因为他们都曾从上百尺高的树尖坠下,却没有粉身碎骨。
  扎西德跋涉在水银般的源质河水中——它能浮起一切。源质和弥漫其上的薄
雾其实有类似之处,河水最表面的部分和普通的水一样柔软荡漾,但愈往深处,
它对速度的限制就愈显著,让物体几乎无法下沉。以扎西德的步行速度,双脚最
多只会没入水中一吋多深,那感觉和走在沙滩上其实有几分相似。
  现在,他终于抵达了那朵绽放的焰火下方,它的光辉已经几乎褪尽了,只有
带着微弱黄光的液体如同细雨从天空中缓缓坠下。他四下张望着,想要找到那个
刚刚诞生的家伙,既然羊水已经落到了地面,那么其中的初生者也应该同时落地
了。然而,除了林立的树干,他什么也没能找到。他抬头向上张望——有时,一
些有翼的种类会下降得更慢些,他期望能在空中找到那家伙的身影,或是听到它
叫喊和扑动翅膀的声音,但依然什么也没有。“我是巡林者扎西德!我负责引领
你走出树林!能听到吗?”他大声喊着,声音消散在雾气中。
  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等待了几分钟,终于带着满腹疑惑转过身去,继续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向
另一个坠落点。但当他最后一次回头张望刚才的树顶时,他注意到了空气中缓缓
而降的一缕黑色。
  扎西德伸手抓住那条弯曲的细线,凑在眼前仔细端详,那东西细长而柔软,
带着油亮的光泽,像是某种生物的毛发。
  他思索了几秒,把丝线塞进衣袋里,然后离开了。
  雨又开始下了。
  弥伦娜把刚从外面收进来的布匹和衣物重新一件件在杆子上摊开,细密的雨
点敲打着帐篷的锥顶,低柔的哗哗声充斥在空气里,风掀起了小窗的皮帘子,把
乱舞的雨星挥洒进来,沾湿了她的半边发鬓,她有点不耐烦地扭过去,腾出一只
手来把窗帘的扣子搭上,从怀里随手扯起一件纱衣擦了擦头发和脸,然后把它挂
到衣架上。
  光之城正在远去,乌青的云层让光线更加昏暗如夜,她点亮了风灯,把它悬
在帐篷顶上垂下的钩子上。帐篷一头的出口不断传来阵阵喧闹,那边通向舞台所
在的主帐篷,而这边不过是个门厅兼杂物仓罢了。她朝门里头望了望,那边的光
线比这边亮堂不少,剧团正在为演出作最后的准备:把椅子从高到低一排排摆到
木头台阶上,把野兽笼子推到预备登场的位置,对道具作最后的检查然后送去后
台……一切都正按部就班。
  如若在别处,这样的雨天注定不会有多少观众,但望涛城是个例外,在夏川
河口漫长的雨季里,天空几乎总是悬着雨丝,本地居民早已习以为常了。许多家
伙甚至懒得打伞或是披雨衣,而是赤身裸体地穿行在街市上,反正雨季的气候温
和,不穿衣服也没什么大碍。一开始,弥伦娜颇为讨厌这种湿漉漉灰蒙蒙的气
氛,但剧团一路行来,她也快习惯了。
  西拉西力尖锐的揽客声透过雨幕隐隐传来——这是抵达望涛的第二天,还没
多少居民知道他们的存在,而且雨天可不是营销的好时机,雨会冲走墙上的海
报,淋湿手里的传单,于是走街串巷运用好嗓门成了最实用的宣传手段,弥伦娜
上午已经在外头呆了半天了,她不喜欢这份活计,那让她想起站街的婊子。不
过,她觉得起码有一件事情值得高兴:上午没下雨。
  开演时间是夜间八点,还差好几个小时,剧团的帐篷搭在一处广场上,不断
有路人好奇地打量着门前的彩灯和广告,偶尔还有个把会探头进来张望,弥伦娜
使劲朝他们微笑:“欢迎晚上光临!首日八折哦!”她对自己谄媚的表情感到满
意,虽然她不觉得侍应女郎的活儿是件多有趣的事,但等待时机的耐心和掩饰自
我的演技是每个刺客必备的。
  她在接待台前百无聊赖地坐了会,以前这种时间,丹顿都会叫她去舞台那边
帮忙,但最近几周以来,她都被安排在门厅里望风。她不喜欢多问什么,但她清
楚一定有缘由,也许已经有对手盯上了剧团?若是那样倒不错,她早已迫不及待
地想要重温匕首切开咽喉的快意,上次享受杀戮的欢畅已经是两年前,如今她觉
得自己的手和心都快要和匕首一起生锈了。
  有个身影停在了门口几码远的路上,戴着宽大的斗笠,身子罩在厚实的蓑衣
里。似乎不是本地人?她猛地警觉了起来。不速之客略微仰头望了望牌楼顶上的
招牌,光线太暗,弥伦娜看不清它的脸。但她能确认它的体型比大多数恶魔都要
矮,只比矮劣魔高一点儿。
  身影朝门口走来,弥伦娜把一条腿跷起来搁在另一条大腿上,好用手按住靴
子里的匕首。
  “晚上八点才开演,先生。”她说
  “感谢提醒,小姐。”柔美的女声,弥伦娜甚至觉得有点荒谬:“不过我是
来找列夫沃先生的。”
  她楞了一下,列夫沃?她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但那让她更加紧张了——那
是丹顿的真名!在这远离寒冰之境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访客摘下了她的斗笠,浓密顺滑的黑发洒在肩头,灯光照着她白皙清秀的
脸,她用弯成月牙的眼睛望向弥伦娜,笑容柔和而恬淡。
  人类?见鬼。
  “你是谁?”她警惕地问,但她觉得那笑容似乎正在一点点冲淡她的紧张
  “喔……这倒是个问题。”女孩有点尴尬地挠着头发,她的目光绕了个圈,
最后停在门外飞舞的雨丝上:“哈,就叫我雨心吧,听起来不错。”
  “找列夫沃先生有什么事?”
  “麻烦您转告一声,是列普奥.洛兰萨多先生叫我来的。”
全新手机网游,高手纵横天下,红包发送中!
性别男&UID586460&帖子606&主题18&精华0&龙晶0 &龙威0 &积分2&阅读权限0&好友0&注册时间&最后登录&
精华0&龙威0 &积分2&好友0&注册时间&
魂淡呐我至今不知道【矽统】地址,想提高一下文学水平思想道德情操,哪位发个PM啊拜谢
【矽统】.....久闻其名,懒得去找.
总评分:&龙币 + 1&
拥有强化系念力,看他如何撼动乾坤,傲视苍穹!
性别男&UID599499&帖子432&主题11&精华0&龙晶0 &龙威0 &积分2&阅读权限70&好友0&注册时间&最后登录&
精华0&龙威0 &积分2&好友0&注册时间&
【节奏感还好,只是我对于西方的东西感觉好差。尤其是那些绕口的名字】拜读了
寒风刺骨情仇录,乱世英雄现锋芒
全新手机网游,高手纵横天下,红包发送中!
性别女&UID371273&帖子5330&主题593&精华16&龙晶34 &龙威0 &积分155&阅读权限120&好友69&注册时间&最后登录&
精华16&龙威0 &积分155&好友69&注册时间&
……不知道该说啥……看过原文的不知是何感想……
平心论这个奇幻文丢掉那些18X部分倒是设计的还可以的。
(艾姐说我是少女,我就成少女了…………)
祥瑞御免,家宅平安;祥瑞御免,家宅平安;祥瑞御免,家宅平安;祥瑞御免,家宅平安;祥瑞御免,家宅平安!
拥有强化系念力,看他如何撼动乾坤,傲视苍穹!
UID332467&帖子30&主题4&精华0&龙晶0 &龙威0 &积分0&阅读权限20&好友0&注册时间&最后登录&
精华0&龙威0 &积分0&好友0&注册时间&
……不知道该说啥……看过原文的不知是何感想……
平心论这个奇幻文丢掉那些18X部分倒是设计的还可以的。&&...在矽统搜cloudcrack的ID就可以看到全部作品啦~。~包括已经完篇的处女作和若干短篇……
全新手机网游,高手纵横天下,红包发送中!
性别男&UID439130&帖子32574&主题156&精华0&龙晶6 &龙威0 &积分46&阅读权限100&好友38&注册时间&最后登录&
精华0&龙威0 &积分46&好友38&注册时间&
以前看过的默默路过?
全新手机网游,高手纵横天下,红包发送中!
性别男&UID499339&帖子640&主题10&精华0&龙晶1 &龙威0 &积分4&阅读权限70&好友0&注册时间&最后登录&
精华0&龙威0 &积分4&好友0&注册时间&
楼主你的节操何在?
大道三千,唯剑不存,奈何?云殊曰:剑之大道,我来铸就!
性别男&UID437265&帖子4702&主题132&精华0&龙晶2 &龙威0 &积分10&阅读权限100&好友1&注册时间&最后登录&
精华0&龙威0 &积分10&好友1&注册时间&
楼主文笔不错啊!
这种文笔写18x。。。。。。额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大道三千,唯剑不存,奈何?云殊曰:剑之大道,我来铸就!
龙空站务公告
1、如需邮箱验证,请论坛的设置-密码安全中进行重新验证。
2、如需邀请码,可手机免费获得,已更换新的短信平台可正常获取邀请码。
3、如部分链接点击没有反应,请升级IE到8以上。
Powered by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玄幻小说是什么意思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