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青蛇有毒吗小说有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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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你现在的位置:&&&&&&《青蛇》小说5
《青蛇》小说5
  “他凭什么带他走?”  我没说出来:就凭他是人。  “相公真是一时糊涂,为这恶人所乘。他不知念了什么咒,要不相公怎会变心?”  爱一个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不信他变心,怜惜他失察。他不好,是呀,但她舍得承认他不好?  心灵空虚的女人有这般可怕!全神贯注于一个男人身上。上穷碧落下黄泉。  我佩服她。  再偷听不知传自何方的对话。  许他在疑惑:  “那是些什么?”  “你看,空中下望,尽皆骷髅,夫妻恩爱,情人反目,女人是惊扰世道人心的浊物,众生都为虚情假意所伤,朝为红颜,夕已成白骨。——白骨犹彼此攻汗,敲打不绝。”  “呀”  “施主掉下凡尘的是什么?是银子?……越聪明的人,越是‘贪’。你得了色,又要财,是贪;爱了一个,又爱一个,是贪,罪孽深重,阿弥陀佛!”  只有我才知道真相:人比妖孽更厉害的,是他深谋远虑。他抢救不到赃物了。  “让我考虑一下?”  “哈哈!没时间考虑了。你正在镇江金山寺途上,无法回头了,我不打算由你。”  “师傅——”  许仙的声音转弱了。  这法海扶持许他。已在腾云驾雾风驰电掣中。他把他捕猎。  素贞咬牙切齿。  她要赌一记:  “小青,我们赶快把地抢回来!”  好。又再齐心合力对付一个人,很好。  赌就赌。虽然赌不可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发生什么事。下一个月,下一年,下一生。——也许因此我俩死掉了。  “姊姊,我们找他算帐去。这秃贼污辱我们,说是惊扰世道人心的认物。哼!与他何干?多管闲事,杀无赦!”  素贞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她刚唤了几口的鲜肉,被人强要分尝,她肯吗?耀蚌相争渔人得利,哪有这般便宜?严重的爱情岂前征费?  我心里也不是这样想的。我对许仙绝望了,但我对法海的侮辱切切记很——一个女人,对男人当面的拒绝,视作奇耻大辱。他说:你是什么东西?他说:我要的不是你。他说:我要许认。  我俩绝对不肯成全他!  好!拚上了!  飞身驾起云头,向西追赶。  一直追。至长江下游南岸,见镇江,天下第一江山。  远远便见金山寺,殿宇厅堂,依山而造,亭台楼阁,鳞次沛比,所谓“金山寺裹山”。  然只见金山寺,却不得上去,因云彩四有,伟光昭然,法海不知弄了什么玄虚,保住了这山头。  “姊姊怎办7’  “明天一早,我俩见法海,当面议论!”  当夜,我们随便找一处管宿。  就在金山寺西,那里有中冷泉,据说苏东坡有诗推许为天下第一泉。  这中冷泉泉水,绿如翡翠,浓似琼浆。我俩于泉水中,默默躺卧。梦魂飘忽至最原始的旧地,真是,这段日子是怎样过来的?  睡得不好。一夜惊醒数十次,都见素贞陷入沉思中,如何应付明日之艰险?  “好好睡一觉吧!”我劝她,“养精蓄锐,明日决一死战!”  见她了无睡意,我翻身:“你不睡我睡了。”  我是那种子不得大事的小人物。我有的是小聪明小阴谋,人又小气,遇上大事,一筹莫展,以为睡一觉使好办事。——素贞才不会这样浅薄。  第二天,寺门一开,素贞与我入至大殿,她见小沙弥,也连忙施礼。款款而道:  “我们相公姓许,单名仙,昨夜被法海师傅请来共聚,至今不见归家,特意前来接他回去。敢请麻烦转达一声。”  小沙弥倒退一步,听得她这番温柔软语,也会十还礼:“请稍等。”  我在她身畔资问:“那么和气干么?——”  还未说完,法海昂然出。他手持地老天荒的禅技,搬出永恒不变的傲慢,正眼不看素贞,目光投放至她身后不知什么地域去。看他那丹凤眼,眼角轻轻上扬,光彩暗敛。六辔在握,一尘不惊,不知如何,那么地讨厌!——也许因他不曾瞧得_L我吧,这横变绝情的人,真叫人憎恨。在憎恨的时候,百感交煎。  他漠视素贞的礼数:  “孽畜,许仙在我这里,你要他回去,不怕犯了天条?”  素贞不动真气,语带委屈:“我们夫妻相爱,怎是犯了天条?请师傅放一条生路。”  “闹到金山寺来,真放恣!你俩赶快回去,选一处僻静地方,重新修炼,勿痴心妄想,贪慕男欢女爱,逾越本分。也就当算了。”  “那许仙呢?”  “许仙哪用得着你来过问?”  “他是我丈夫——”  “他是人,岂能降格与你族同栖?他日后在金山寺,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素贞整个崩溃下来。而我血气上冲,暗中掣剑在手。素贞忙按住。她这窝囊!竟跪下来:  “师傅,请大发慈悲——”  我见她平白如此屈辱,跪在敌人面前,哀思他慈悲,我悲从中来,胸口一闷眼眶一热,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他妈的!”我再也忍不住了,破口泼骂:  “你这完俄!凭什么为民请命替天行道?谁推举你出来当霸主的?人各有志,怎可由你统一思想?”  法海霸道一笑。  “数千年来,都是能者当之!当上了决不让!”  “只怕你没这命!”  “大胆!”  他内劲一运,叱喝在大雄宝殿的佛像间激荡不已。  素贞陡地站起,豁出去,我俩联手,欲上前抢回被捆绑起来的,那心术摇摆不定的男人。  金山寺内和尚们层叠为障。  法海的禅杖把我俩阻截,且劈成五六截,蠕动在地。  不得已,现出狰狞暴怒的蛇相,长丢分叉,一身腥澳,喷出蓝烟绿火,好不可怕。  许仙闭目不忍着。直至我们重新组合回复人形。  斗争良久,不易取胜。  素贞暴喝一声:  “明日午时,我把你这金山寺淹了!”  法海紧锁着眉心,对她的狂言十分憎厌。原来有一坚,这一字纹,狠狠地划在他眉间。我愤怒之中稻一松懈,心想:咦,敏锐的手摸上去,一定感觉得到那凹槽的。  不禁私下阴森地笑一下。马上惊觉造次。——谁料得会那样分神?功力不足。  我又暗忖,这法海,过分的狂妄绝情,他一定从未得过女人的眷顾了。要不他怎会竭力霸占许仙?这,有什么乐趣可言?  且他四霸霸的长相,仿佛额角便省了“大义灭亲”四个字,我忍不住,素损的嘴角,泄漏一点心事。  谁知接到的那冷峻的目光,但觉浑身上下无一幸免,我怯懦了,大气也不敢透,空余一个野蛮的架势,不知可支撑到几时。他自齿间漏出寒森森的话:  “孽畜,别逆风点火自烧身,末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卜  素贞听了,昂首大笑:“哈哈,生死有命,事在人为。我不信光明正大的爱情,敌不过你私心安欲。许仙我要定了。记着,明日午时。”  “爱情?”法海嘲弄,“我从来不相信这种东西。真幼稚!”  他下命令:  “许仙明日剃度!”  翌日,东方才发白,素贞与我,换过短装,分待雌雄宝剑,来至长江,念动咒语,水族听命。素贞道:  “但凡道行在五百年以上的,一声令下,长江发大水,兄弟漫过金山,为我于秃贼手中夺回夫郎!”  这些水族,平素修炼苦闷,一点娱乐也没有,但见得有事可做,当仁不让,义不容辞,也正好联群结党,一试自己功力可达什么地步。习武的等待开打,修道的等待斗法。堂堂正正的题目,引得族众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我心中想,历朝的民间英雄,什么黄袍如身,揭竿起义,恐怕也是一般的部署了。  午时到了,金山寺大门洞开,出奇地寂静,法海不把我们放在眼内了。我俩往里一冲。只见大殿前,法海情禅枝相拦。  此时,大殿传来众增的沉吟。  万灯骛地点亮,钟鼓齐鸣。  (金刚静心普慈经咒)在念诵着。  许他在一群木然的灰衣和尚中间挣扎:  “我不落发!我不要出家!我恋栈红尘,沉迷女色,你们是妒忌我吗?我不要学你们一样!  “秃贼!”素贞骂,“还我夫来!”  法海气定神闲:  “回头是岸。”  说毕突然发难。  禅杖一扔,大红袈裟一脱,茫茫如天壮大。  他露出上半身,整个背部,尽是刺青!  苦行僧以针穿过鼻孔,刺透舌头。参悟“我非我”。以针一下一下往皮肤上戮,血水渗出。青蓝入侵,与血脉、神魂相结合。毁身、忍疼,成就一福大图。  法海背上是一条替天行道的苍龙。  它盘踞于他身上,陡地随肌肉活动,发出精光万丈。  仿如破肤而出,冲天一翔,吟啸嘘吸雄壮而霸道。因青蓝色的苍龙腾空,云起了。脊上的普,焰电齐放,头角降峡,头上有明珠,眼睛奇特,力摧群山。  火球喷击不断,我嗅到身上毛发的焦味。  它张牙舞爪,自空中俯冲,要置我俩于死地。  法海冷笑:  “荤畜!不自量力!”  一时金光灿烂,眼花缭乱。血红一片。  法海原来有备而战,当天一喊:  “天兵天将,快来追捕青白二蛇!”  这一喊,非同小可。我俩一惊,马上化作急烟,乘风逃逸,到了长江头,发动大水,一路浪卷浪送,涌至人高,呼啸直奔金山寺。  天色陡地变黑,狂风急雨,像一个五内翻腾的妒妇。一切行动只为负气。事件演变为僧妖大斗法。都因双方一口气咽不下。  江水泼泼狂滚,怕要漫过金山了。凌空忽飞来法海那大红袈裟,他用他毕生功力护寺,袈裟险险盖住,无论江水怎么努力,水高,寺亦升,始终只漫到山脚。过了三个时辰,金山寺,矗立在昏沉黑雾中,高大挺拔,雄踞一方。  素贞正在发急,忽然五百天兵团团围困。  原来此等深沉骁勇之天兵天将,早已布好阵势,只待我俩一时心焦,意绪纷乱,便乘虚现身,步步进逼。  忽地,连那昆仑山上之鹤童和鹿童也来凑热闹了。这两个小子,眼看灵芝被盗,心已不甘,现在又得良机呼朋引类,以多欺少,把两强悍女子收拾,怎不兴奋莫名?当下忙摆定招式,准备以生平力学来表演擒拿。  众朱幡宝盖,盔甲齐备,正与我俩对峙,后方有援兵杀至。天兵天将,力战水邪水妖,一时之间,杀得难分难解。血肉骷髅,不兑成为主子的垫脚石。  就在干戈扰攘力战群雄之际,素贞突举剑乏力,腾腾后退数步。  我莫名其妙,赶快搀扶。  “婉姊,怎么了?”  素贞一阵腹疼,直不起腰,脸上滚下斗大汗珠,她说:  “小青,不好,想……想是动了胎气……”  “哎!我一听,气结,“早不动晚不动,偏在这节骨眼上动。金山寺漫至一半,天兵又战至一半。进退两难呀。”  她咬牙强忍。  稍一拖延,被敌人看出不对劲,长了他人志气,还不穷追猛打?  我一边护住姊姊,一边勉力迎敌,筋疲力尽。素贞又疼得不成人形。  此时,有人高呼停手:  “莫开杀戒!莫开杀戒!”  哦,原来又是那南极仙翁。  他先喝止自己的底下人,便是那鹤鹿双重。他骂:  “姓白的寻她丈夫,有什么不对?别管人家夫妇的事!”  那两个混小子,怎敢不听命老人,只好鼓腮败兴站过一旁。真是,自己都未开窍,懂啥七情六欲?南极仙翁转身一瞧两军阵势,心里明白,他一指素贞:  “这白蛇身怀有孕,是文曲星托世,请各位大人高抬贵手,免伤他骨。——且这人间爱欲纷争,不可理喻,不值得各位动气,浪费了时间精神,分不清是非,何必牵涉入小圈子中?”  众大汉一听,见他说得是。转念堂堂男子汉,原来插手入了家庭琐事,担了个大材小用之名,纷纷告退。水族们也离去。给足面子。  “仙翁,”素贞忙下跪。——这素贞,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她恳求:“请代我救出许仙相公吧。’,  “哦,”仙翁道,“我是来劝架的,不是来打架的。有什么纠葛,还是你们自行解决好了。”  终于又只剩下我们四人。  扰攘了半天,一切也就还原了。这般滑稽的戏,还要不要上?  不,素贞疼痛难当。  “小青,我怕我要生了——”  我大吃一惊,手足无措。眼看罡风已靖,她老人家却要生了。  “怎办?”  “等生了再说。”  “许仙还抢不抢?”  “抢!要不我孩子没有父亲!”  她泪流满面:“我要我孩子有父亲。”  啊!枉她千织万纺,如今只余一根断线,唯一的愿望是“孩子有父亲”。这人间虚妄而无奈的责任。  “小青,”她真心地说,“此刻我只有你!”  她终于觉悟了!  “姊姊,”我扶持着她,“我们索性把姓许的忘掉吧。——要一个‘父亲’来干啥?这只不过是凡俗人的习惯吧,算了,我们自己把孩子提携。忘了他吧。”  她没有答我。疼了一阵,也许是想了一阵,她低下头来:  “回西湖去。”  然后她就一直沉默了。  女人连沉默也是撒谎。  我不管,闹攘了一段日子,终又回到老家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御风乘云,仓皇归巢。你看,我们到底得到什么?  又见那长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过了这苏堤,经孤山绕道,重上白堤,一湾流水,半架石桥。是呀,我也曾在断梦中,忆起过这断桥。我对杭州的感情,对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来是那样的牵肠挂肚。“江南好,风景曾旧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满载一身伤痕,两袖清风,我俩回到故地,相对凄然苦笑。——不要紧不要紧,改过自新,从头做起。谁没有绊过一做半跤,谁没经历一波三折,有什么大不了?有些人郁郁不得志,空有旷世才华,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终其一生,遇不上一个叫他心神颤动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嘿!我俩才不会死,顽强的生命力,叫我们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当的事儿可做了。  素贞奔波市定,捧腹喘息。看样子也是时候了,兵来将挡,水来上掩,发生了才将就着应变便是。一边抚慰。忽然,一阵熟悉的呼唤传来,吓了我一跳。  “娘子!”  素贞无端地激动起来。忘记了腹疼如绞,她支撑起来,循声望去。  “相公!”  许仙气急败坏奔来,扶着她:“娘子你怎么了?”  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冲上前,把二人隔开。  “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来干什么?”  “小青,你让我说,是我的不对!”  “滚!”  “小青,”素贞拄着,“听他怎么说。”  “不,你滚不滚?看我不取你狗命——”  一怒拔剑出鞘,不由分说,横里一刺,被他逃过了,我再奋力劈下,他仆倒在地,不住地移退,双手乱摇,脸青唇白。我不肯罢手——但我没有什么壮举,以上也许只是一种姿态。素贞扑过来,横亘在中央,一手挡我利器,一手护住许仙,画面演变为一个滑稽的三角形。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许仙充分发挥他的老弱斯文,他慌忙地为自己辩护:  “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挟迫我依从,到了金山寺,还把我锁在内堂,择吉剃度,我听得外面水声鼎沸,只知是你来相救,心中又喜又忧,都是那法海  我骂道:  “我不恨法海。我只恨你。你不是人!”  我放不下,又提不上,那剑,真无用:“你在此刻又来干什么呢?简直冤魂不散。”  意犹未尽,叹一声:“冤摩!”  “相公,”素贞见我恨意稍减,便问:“你是怎样来的?镇江离杭州路程遥远——”  “啊!莫不是法海派你来陷害?’”我道。这男人信不过,他已名誉扫地。  “不,请听我说。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势混乱之际,就在寺下一个洞逃出来的。那洞壁上有撰刻,写着‘白龙洞’,我见一道很深的石缝,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不管一切,便逃走了。”  我也听过这样的一条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个仙人所成,不知为什么原因,总之,他用了那捷径,自镇江闪身来了杭州。  为什么逃离法海魔掌?难道我不明白吗?他这样狗尾巴上的露水,经不起摇摆,说不定是以为金山寺必遭没顶,又赶来投奔素贞了。  我看扁了他,再也不肯记挂他一丝好处。变了心的女人,最是顽固,根本不肯回头。现今叫我回头看他一眼,沈腰潘鬓?我也不屑。  一个男人,好应该像磐石一样,贯彻始终,任凭风风雨雨,不屈不挠,目空一切,傲然挺立。——像法海便是了。  不不不,我怎么可以拿敌人来作榜样?真犯贱!  我把自己的灵魂招回来,对许仙喝道:  “不管你怎样来,如今只要你走。我们都不打算再要你,就当作从来不认识吧。”  回头问素贞““是这样吧?”  她含泪道:“是,你还是走吧。”  许仙手足无措:“娘子,别这样。干差万错,都是我不好。但说实话,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会像最初最初那样爱你一  最初最初?可以吗?谁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错失萎败都一笔勾销?  “我要当孩子的好父亲!娘子,我向你赔还不是!”  素贞泪流被面。她心软了。  她彻底地原谅了一个不值得原谅的男人。女人就是这点犯钱!  许仙也忏悔痛哭。  一夜夫妻百夜思,任凭他反复地变卦,她又反复地原谅——无论她多口硬:“不要他不要他!”到头来,她还是原谅他。一切都是枉然。我枉作小人。  这就是缘。  太玄了,缘来,木相干的两个人走在一起。她当初不过碰到什么是什么,谁晓得是他呢?如果是另一个男人……何以选中了他?是的,无论如何,人人都被动,做不了主。  许仙在素贞耳畔轻轻地抚慰:  “我们回家去吧。”  他在她耳畔软语,一时间,整条断桥整个西湖,都是他的软语,在氛围荡漾了,叫世间女子六神无主,一种含蓄的威胁。  回家。  ——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陪着回家的,只能有一个。  发生了任何大事,传宗接代,生死攸关,也只能有一个。  只能仍是他。  素贞脸上苍凉安静。这是凄酸的一回事,究竟还有点渺茫。男人爱女人,也是在一段特定的日子里罢了。她不是不明白的。只因为新鲜呀。  她最大的罪过是爱得太凶。我就比她冷静——他决非从前的许仙。即使他假装是那把异色影花藏香细扇,都没可能了。  “哎——”素贞突然又疼起来。  “是时候了吗?怎办?怎办?”  许仙团团乱转。  我抢白:  “怎办?枉你是开药店的。到了紧要关头就靠不住!”  经这番的惊喜交集,孩子终也到瓜熟蒂落的时候。  素贞强忍着,下唇给自己咬出一排白色的牙印子,冷汗津浦而下。  我把许仙赶过柳树底,然后扶素贞到断桥下。我从来不知道生孩子会那样疼,只是见到素贞的挣扎,就像肚中的动物,在里面翻天覆地似的捣乱着,把五脏六腑和花花肠子的地位都搅弄错误,分部割裂。她在呻吟:  “哎……哎……小青,我很疼!你会不会?  一声紧似一声。我用手按住那跳动的肚子,我不会,但基于本能,也许会。  真的,她如今只有我了。在她最虚弱的一刻,我非得最坚强不可,我是她的靠山,她的信仰。我怎么也可以如此伟大?  噗略一声,她倒下来,大腿无穷无尽地伸张着,拳头换得好紧,仿佛要握着生命中的某项错失,不肯放。血流成河。  见到孩子的头了,我惊吓得像个呆子。我们都在等他呢。他知道大伙在等,偏偏在那儿苦苦拖延,越趄着:好不好面世?  “我求求你!”心乱如麻,手足抖颤,又强装镇定,我对他说,“快点出来吧……”  素贞被无边的痛楚折磨着,突然,全身挺直了,咬紧牙关,发出难听的惨叫。  他出来了。怎办?是手先出来!急急把它塞回去……  他在微微地抖动。  林中狂风卷过,树叶纷飞,心焦如焚。  终于哇然一哭。  他全身血污。脆弱而疲惫,承受着重担,不情不愿。刚自前生逃过来,带着不可告人的哀伤!谁知他前生有什么莫名的爱恨呢?反正每个人都是如此九转轮回。  见到这红通通的、柔弱乏力的物体,扑扑地跳动的脑囱,是的,我的心也软了!  “姊姊,姊姊,是一个男孩!”  突然眼前黑影疾奔——  啊,正是法海!  他手持一盖钵,望素贞头上直盖。  那盂钵精光四射,银灰色,是那种万念俱灰的颜色。素贞简直措手不及,无法逃躲。浑身颤抖。  我抱着她的骨血,婴儿啼哭。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孽畜,看你这番往哪里跑?”  “师傅,”素贞挣扎道,“你听,我儿子刚出生,哭得好惨,你老人家网开一面,饶了我吧!”  “你这蛇妖,我看你身怀文曲星,才让你回来产了,现他骨下凡,你也劫数难逃了。许仙是我故意放来查探的。”  素贞闻言,诧望许仙:  “相公,你在引路?”  法海不待他答话,盂钵慢慢下压,霞光万道,正要发挥魔力。像千斤重担,素贞跌坐地上,拚尽功力,一道白光把它顶住。  法海念咒。素贞忽日:  “师傅,你让相公答我一句话。”  我急了:  “许仙,你做人要凭良心。”  手中的婴儿叭叭直哭,吵得不得了。我怕听不到许仙的回话,不知怎样呵护这物体才好。便念个瞌睡咒,先止住他再说。  可传这物体刚刚面世,便要承受咒语,看来也是苦命。终于他昏昏睡去,不碍事了。便放在地上。  许他惊羞交加,突地也跪在素贞面前,挡住益钵。他说:  “求师傅放过娘子!”  “我不打算杀她,我来收她吧,免她危害众生,迷惑族主。你让开!”  在这绝望的关头,我顾不得自尊了,我觉也跪下来,向一个我至痛恨的人下拜哀恳:  “求你…做过我姊姊……”  他不理。  我不肯放弃:  “师傅,何必苦苦相通?我们河水不犯井水,请高抬贵手…”  我委曲求全。  法海不假词色,狠心若此。  素贞见一切无效,狗急跳墙,便奋力一弹,向法海朴将过来。图谋一线生机。法海见状,向许仙暴喝:  “许仙,贫僧要合钵收妖,若你拦阻,把你一并摄入,同归于尽!”  许仙一听,震动一下。  法海怒喝:“还不退来我身畔7’  说着,那盂钵低了尺寸,望素贞头上直盖,这法宝端的利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见许仙,抱头飞窜退过一旁。那么快,那么无情,那么可笑。  他不肯。  他不肯。  他不肯。  素贞失去保护,身处劣势。  看着抽身而退的许仙,动弹不得。只有双眸,闪着不知是爱是恨,似懂非懂。——如果从头再来,她会不会开始呢?也许她正忆念着烟雨西湖的初遇,演变至今日的曲折离奇,—一在意料之外。……他竟临崖勒马。  回首一瞥我姊姊,她万念俱灰,反有从未试过的从容。  双眸光彩渐渐地,渐渐地谈了,一片清纯,宛如出家人。  她不再反抗,不再怨恨,只对我道:  “小青,我白来世上一趟,一事无成。半生误我是痴情,你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切记!”  她长报到地。  “师傅,我甘愿被镇,但求留我儿一命。”  素贞复了原形,白蛇静定做一堆儿,匍匐伏在地上。  法海扯下编衫一幅,封了孟钵,拿到雷峰塔前。  我无限伤痛,浑身紧张,心颤肉跳,理智尽失,心中燃着最猛烈的很意,双目尽露杀机。  不假思索,提剑直刺许仙。直刺下去!  ——温热冒泡的血泉,飞扑至我脸上。  是的,我往他的心狠狠一刺!那里马上喷射出鲜血。溅得一头一面。  许他不可置信的,犹豫不决的表情,但住了。他连痛苦都来不及。我太用力了——浑身气力无处可用,遂集中于仇杀上。怎么会怎么会?但,我把他干掉了。  许仙几乎立刻死去,濒死,他有凄艳之美丽,莫名其妙地好看。一种“即种孽因,便生孽果”之妖艳,人性的光辉。  我把创扯出来。  我笑了,啊!我终于坚决地把一切了断。  我杀给你看!  笑声在寂寂的西湖孤零零地回荡,在水面反射,在柳间鼠窜,直冲这暑天的苍穹。  一切都过去了。断角的独角兽,失去灵魂的生命。玉树琼枝化作烟罗。  什么一生一世?  这许仙自创的笑话。  我兀自冷冷地笑着。  到了最后,这个人间的玩偶,谁也得不到了,他终会化为血污脓汁,渗入九泉。  ——我杀给你看!  法海望定我。  我只挑衅地对峙着。  他完成了壮举。  白蛇被封压在塔下了。  他闭目,合什:  “西湖水平,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那些温柔管语,那些风花雪月,那些雨丝和眼泪,那些“爱情”,原来因为幼稚!  ——但,为什么要揭穿它?  是你妒忌吧?  你一生都享受不到的,因此见不得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好事,甚至不准他们自欺。  我与他对峙着。  你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了!  夕阳西照,雷峰塔浴在血红的晚霞中,燃烧着自己,如一个满怀心事的胭脂艳艳的姑娘。不,它是一个墓,活活埋着心死的素贞,人和塔,都满怀心事。  雷峰塔始建于吴越,原是吴越王钱淑计划建造的十三层砖塔,以藏八万四千卷佛经,亦为其宠妃黄氏得子,祈保平安之用。雷峰塔,也有人称它黄妃塔,如今亦囚着一个得子的女人。不过,二者的命运相去极远。  孰令致此?谁都说不上。  也许全错了。素贞不该遇上许仙,我不该遇上他,他不该遇上法海……错错错。  都是这法海,我不该,也遇上法海。  我恨他!  作为一个女人,我小气记恨,他可以打我杀我,决不可以如此地鄙视我拒绝我弃我如敝展。  我恨他!——我动用了与爱一般等量的气力去憎恨一个叫我无从下手的一筹莫展的男人。  暮色暗暗四合,晚烟冉冉上腾。  他永远都不知道,这永远的秘密。我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请高抬贵手”,真窝囊!我惨败丁。  人的心最复杂,复杂到它的主人也不了解。至少,演变成一种幽怨,无奈的倔强。到头来都是空虚。  目下,他理应把我也收了。  我望定他,待他来收。  法海站在那儿,不动如山。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他心里想着什么?我不知道。  “琅挡”一声,盂钵扔下了。他急速地、做岸地。沉默地、逃避地,转身走了。  他走了。  他放我一条生路?  不知如何,我竟挂上一朵嘲弄的微笑。  “这就是男人7’  他走了。  空余我面对残局。——也许,也许他是知道的。  残局已是定局。  我目送他走远。  事情结束,如夜里一更,晨间怨艾。  他没有收我。&&& 我了然一身,抱着个婴儿,寂寞地上路,不知走向何方,唯一方向是与他背道而驰。  一路上,一路上,都见到地底、石下、树根产脚…全为法海所镇的妖。但他放过我了!我是赢家抑或输家?  忽传来禅院钟声,一下一下,催人上路。  冷月半残。  和尚还有寺庙可去,沿途密布白纱灯笼,汪然如海,迎他回金山寺,继续替天行道,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我呢?  我到哪儿去好呢?  万籁俱寂。到了结局,只保存得了自己。真可笑。  一切一切,如夜来一阵风雨,下落不明。我不珍惜,不心慌,什么感觉都没有。不过是一场游戏。  咦,还有那个酣睡着的婴儿——我附了一封信,上书:“娃娃姓许,他的亲生父母,因有逼不得已的苦衷,无法抚育成人。含悲忍泪,心如刀割,万望善心人士……”就这样,我把他放置在一处稍登样的人家门前,隐匿一角窥看,直至有人出来把他抱进去,不再抱出来了,我放下心,悄然引退。  他的父亲死了,不知轮回往何方?世上一定有人死了,才有人生。  哈,父子两人的年纪,竟然是相若的。二人一直轮回下去,又有些什么纠葛?  “这一切都安排得不错呀。”我想。  不是吗?法海永栖幽闭,许他得到解脱,孩子情人抚育。素贞不知这境况,她只当相公老了,然后自然地死了。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不必怀疑,只不过不恒久罢了。  抬头,凝望半残的苍白的月儿,我有什么打算?我彻底地,变得无情了!  别过人间,我便漫无目的地一直向东方走去。一江春水向东流,东方不知是过程抑或结局。海上有很多小岛,有些太大,有人居住;有些太小,百鸟声喧。终于我寻到一个树木丛集常青的小岛,埋首隐居于深山之中,宝剑如影随形,伴我度过荒凉岁月。  我一天比一天聪明了。这真是悲哀!  对于世情,我太明白——  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痒痒,心戚戚。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终于想通了。——而人类此等蠢俗物,却永远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回头一看,才发觉已经变了天……  原来又过了好一段日子,大宋江山已没有了。  经过一番扰攘,统治中国的是靶子,改朝换代。 
&  民间也有心灵无所寄托的读书人,偷偷地捧读着前朝刻本。  宋版书籍字体工整,刀法圆润,纸质坚白,墨色苦谈,保存了很久,仍闻得到清香。其中有一些,在书末还记上校勘人的职衔、姓名和籍贯。见到“杭州”二字,我的心满是好奇。  有没有人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呢?  有没有人记得,在西湖发生的,一个虚幻的情局,四散的灵魂?尸真是太失望了。竟然连错误的报道也付诸阈如。即使在小圈子中是多么惊动的事儿,毕竟得不到文学家的眷念。——有什么大不了?他们提都不提。  太失望了。  巴不得跑出去请人给我作传,以免辜负了此番痛苦。——一个人寂寞地生活,就是诸般地蠢蠢欲动,耐不得受冷落。  山中方七日,如是者世上又过了数百年。  我很不耐烦,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西湖水平,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每当夕阳西照,塔影横空,苍老而突兀,我便想:殊途永隔,囚在塔底的素贞,潜心静修之余,有些什么歌赋?或有:  —一不要提携男人。  是的,不要提携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爱。男人不作兴“以身相许”,他一旦高升了,伺机突围,你就危险了。没有男人肯卖掉一生,他总有野心用他卖身的钱,去买另一生。  这样地把旧恨重翻,发觉所有民间传奇中,没一个比咱更当头棒喝。  幸好也有识货的好事之徒,用说书的形式把我们的故事流传下来。  宋、元之后,到了明朝,有一个家伙唤冯梦龙,把它收编到《警世通言》之中,还起了个标题,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觅来一看,啃!都不是我心目中的传记。它隐瞒了荒唐的真相。酸风妒雨四角纠缠,全都没在书中交代。我不满意。  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寿命,便亡给清了。清朝有个书生陈遇乾,著了以妖传州卷五十三回,又续集二卷十六回。把我俩写成“义妖”,又过分地美化,内容显得贫血。我也不满意。  ——他日有机会,我要自己动手才是正经。谁都写不好别人的故事,这便是中国,中国流传下来的一切记载,都不是当事人的真相。  繁荣、气恼、为难。自己来便好,写得太真了,招来看不起,也就认了。猪八戒进屠场,自己贡献自己。——自传的唯一意义。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长期储存休养生息,只好寄情于写作成名。  “说什么聪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坦白骨,今宵红细帐底卧鸳鸯……”——在一本人尽皆知的名著上见过这样的诗句。算一算,我如今已干多岁了,与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么不同?尽管发生了不可胜数的流血战争,答美众生还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爱很老死,陈陈相因?  忽然有一天,这天,正当我在小岛深山理首写作的时候,遥见雷峰塔火光一片,木廓角檐,熊熊焚毁,攀附藤萝,霹雳乱响,砖瓦通赤,人声鼎沸。啊!我心念一动:莫不是素贞有救了?  我兴奋莫名,飞身赶至。  只见一群小娃儿,穿着绿得令人不安的制服,围上红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举红旗,在火海中叫喊:  “先驱者,为革命,洒尽碧血;后继人,保江山,掏出红心!”  “许士林!”一个红卫兵向另一个红卫兵说,“你来号令主持把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铁证推倒!”  “不,从今天起,我不叫许土林!”这英姿勃发的男孩骄傲地向他的战友宣布,“我已给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许向阳!”  唉,快继续动手把雷峰塔砸倒吧,还在喊什么呢?我一点都不知道,只希望他们万众一心,把我姊姊间接地放出来。  他们拼命破坏,一些挖砖,一些添柴薪,一些动家伙砸击。我也运用内力,舞剑如飞,结结实实地助一臂之力,砖崩石裂,终于,塔倒了!  塔倒了!  也许经了这些岁月,雷峰塔像个蛀空了的牙齿,稍加动摇,也就崩溃了。  ——白蛇终于出世了!  我一见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满目苍茫,不知人间何世。一个坐牢坐了一辈子的囚徒,往往有这种失措。——最焕发的日子都过去了。  “姊姊!”  “小青!”  我俩相拥,穷凶极恶地,恨不得把对方嵌在自己身体内。  “姊姊!我俩也有今天!”  大家都抢在对方前头洒泪,靠微的灰雨,砖木的余烬,全跑进眼睛里,化成涕泪酸楚,不可收拾。  我俩也有今天。  “小青,是谁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贞循我手指方向,望着那群高举红旗、鸣鼓收兵的小将,队伍还在唱歌。  明天他们又不知要去破坏哪座塔,哪座寺庙,哪座古迹了。反正这是他们的功课。  “谁?”  “赌,唤许什么……的。”  “是他?”素贞嘴唇微颤,“是他?……”  “谁?”  “是我儿!小青,让我去会他!”  我拼命地阻拦。好不容易屏绝一切爱恨,又在翻尸倒骨干么?  “姊姊,他不是你儿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么多次的轮回,他会记得?别自找麻烦啦。”  “对,八百多年了。他们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岁。”我岔开话题。  “如今是什么朝代了?”  “不晓得呀。”  “啼,别管这些闲事了。我俩回家去吧。”我牵着她的手,回家去。  我们不喜欢这一“朝代”,索性隐居,待他江山移易再算。老实说,做蛇就有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们要面对不愿意面对的,连懒惰都不敢。……  过了一阵子,大约有十年吧,喧闹的人闭嘴了,一场革命的游戏又完了。  风波稍靖。  素贞装作对过去不大关心,偶然伸个懒腰,问那间过一百七十三次的问题:  “后来相公怎么样?”  “哦!”我哄她,“你被镇塔底之后,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愿出家,就在塔旁被剃为增,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骗我呀。”  “他临去世时,还留诗四句呢。说什么‘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素贞忙接:  “下面是‘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对么?”  “你既背得那么熟,怎的又要我从头说起?真是。”我讨好她。  “也许你每说一遍,都补上一点遗漏了的情节吧。”  ——不会遗漏。因为这根本不是实情。这是我在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抽出来的一段。别人为我们的故事穿凿附会,竟又流传至今。为了安慰素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发。遂做结论:“婉姊,相公也算不错了。”  “是的——即使我见不着…”  我不搭话。也不迫究了。从今后我要她只有我!  那清悠轻忽的钟声又传来,如缘份,在呜咽。我又再把身子辗转。  “妹妹——”  “哈丁’  “很久很久之前,你们是否相爱?”  “是!”素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跟他了。曾经有一天,他在我身边,在我身上,曼妙的接触,他的手在来回扫荡,我几乎相信,我也是爱过他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  但原来已是最后。幸好我把他杀了,放他没机会遇上另一个新欢。他一生便只得两个女人。此刻这两个女人又再绞缠在一起。——我们是彼此的新欢。直到地老天荒。  但我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坚决不肯透露的,那是一个名字,叫做“法海”。我甚至不敢记得。  没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样过得好吗?  我俩再也不肯对人类用清了。  那么委屈,可耻!不若安分做蛇上算。  从此素贞不看一切的伞,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艇,一切的男人……  感情一贫如洗。  我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一笔一笔地写,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图把故事写死了,日后在民间重生。  仲春。  阳气日盛一日,桃花绽红,鸟鸣调嫩,天地阴阳之气接触频仍,激荡中闪电特多,雷声乍响,又届“惊蛰”。  夜间,下过一场江南春雨后,星星月月,雾气索维,白堤上间中高举莲花灯,凄迷倒影在湖上。天还有点料峭。  渐近西冷心社,夜半无人私语时。  只听:  “小错,你放心,我在存钱。过一阵就可以买缝衣机、电冰箱,要不可先买电风扇。而且下个月我大表哥二表哥来,他们会给我捎来一台录音机,双喇叭的,和刘德华跟黎明的盒带。在香港是最红的了,你一定要听他们的歌。小价你嫁给我好不好?……”  西湖上的情侣,两个人两辆自行车,并驾齐驱的,选了一处柳荫深深,便在起誓。  “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  良辰美景来何天。  忽地一阵凉风掠过,像一只手在发间轻扫。冷不提防,又下起雨来。  不大,但很密,轻飘而流曳,踏着碎步,款款过来。  “啊”  小小的惊呼声,不情不愿地受打扰,情侣们还未及把心底的话争先说尽,便又要踩着自行车离去,好觅个清静安全地带。幽幽的路上,也有拌嘴声。女的骂:  “叫你不要来啦,洗过澡,在弄口见面不好?又要踩来断桥。待会雨下大了,回去不又是一身湿透?”  “你弟弟偷听嘛!”男的委屈。  “‘明天不要上班,哦?死拉活批地来了,怪到我弟头上去。”  “你怎么这样蛮不讲理?”  “谁要讲理?你不是要谈情?谈个屁!”  二人僵持着,男的生气了,不肯上前议和。女的馨发一抖,自踩车回去。  素贞看不过:  “哎,浪费了这么美丽的晚上,诀别拌嘴了,快点和好吧/  我笑:  “与你何干呢?”  雨,无缘无故地大起来。  断桥附近的小亭,忽来了个避雨的男人。因雨实在太猛了,迷迷漆漆,隐隐约约,他只得暂进一阵才上路。  他拎着一把黑伞。一般老百姓总是用那种黑伞的。  ——但他不是一般老百姓。  他是一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穿着一件浅蓝色条子的上衣,捧着一大叠英语会话课本,和好些书刊杂志。为了维护他手中的文化,革命后嫩弱的文化,他才一心一德,静待雨过。  素贞不安定。嘿,一有男人在,她就木安定了!  “小青,”她说,“你看我这一身装扮多落伍,如今的女子已不作兴盘警扎辫子了。老土!”  “姊姊你又干什么来着?”  她赶忙地适应潮流。  一旅身,烫了发,额角起了几个美人钩。改穿一条宽脚牛仔裤。脚上换了丝袜,是那种三个骨肉色尼龙丝袜。高底凉鞋。上衣五彩缤纷,间有荧光色,在腰间以T恤衫下摆结了个蝴蝶结。手指上戴了指环,银的,粗的。耳环也是一般式样。脸上化好妆,涂上口红。虽然是雨天,上衣口袋中也带了个太阳眼镜——并没有把商标贴纸撕下来。  “你看我时髦吗?好看吗?”  还背了个冒充名牌的小皮包。  “姊姊,”我骇然,“你又要——”  “小青,生命太长了,无事可做,难道坐以待毙?”  “不,你忘了你受过的教训?”  “小青,我约他迪斯科跳舞去。你忙你的吧。再见,拜拜!”  “你的教训——”  她的心又去了。留也留不住。  这一回,真的,依据她受过的“教训”,她要独来独往,自生自灭。她根本并不热衷招呼我同行,免致分了一杯羹,重蹈覆辙。  遥遥见她过桥往小亭去。  低语,传情,雷题电闪般的恋爱,她又搭上这个男人。  他把伞撑起,护她上路。一切自伞开始,她不需要任何穿针引线的中间人了。——也许她此刻的身份是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张小泉,杭州三百多年来的名牌。它的剪刀镶钢均匀、对口锋利、磨工精细、开合和顺、锁钉牢固、刻花新颖、式样美观、经久耐用。——不过,这么优秀的剪刀,剪不断世间孽债情丝。  那男子是谁?  他是谁?  何以她一见到他,心如轮转千百转?  啊,我明白了。——  如果那个是许仙的轮回,则她生生世世都欠他!  是他吗?是他吗?  我禁止自己心猿意马。  横竖素贞看中了,就让她上吧。  我要集中精神,好好写那发生在我五百多岁,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的故事。这已经足够我忙碌了。  我还打算把我的稿子,投寄到香港最出名的《东方日报>去。听说那报章的读者最多,我希望有最多的人了解我呢。  稿子给登出来了,多好。还可以得到稿费。不要白不要。  我在信末这样写:“编辑先生,稿费请支港币或美元。否则,折成外汇券也罢。我的住址是:中国,浙江、杭州、西湖、断桥底。小青收便可。”  万一收不到稿费也就算了,银子于我而言不是难题。我那么孜孜不倦地写自传,主要并非在稿费,只因为寂寞。  因为寂寞,不免诸多回忆。  ——然而,回忆有什么好处呢?在回忆之际,不若制造下一次的回忆吧。  呀,我的心也去了。  淡烟急雨中,蓝衣少年,撑开一把伞——  还等什么呢?  我要赶上前。我依旧是素贞的妹妹,同是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  我决定借了他的伞,着他明日前来取回。解放路、延安路、体育场路、湖滨路、环湖路……随便一条柏油马路的一家。  我一拧身子,袅袅地袅袅地追上去……
--------------------我写作,是希望被远方的人相爱。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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