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和女主进入了一个洞穴,洞穴里有一个石板,上面有几个姓氏,意思是必须是这几个人才能进入一扇门

1995年女作家邱妙津在巴黎自杀身故骆以军以槛内之身遣无尽悲怀,接力诉说那关于爱与死亡、时间、伤害的故事……全书主线为与邱妙津对话的九封书信贯穿“我”的苼活描述。现实与梦境交错文字与记忆纠缠,编织出一幅追问生命、延宕死亡的黑色图景虽为长篇小说,但全书是由一个个章节组成每一篇亦可独立成章,尤其首篇《运尸人》写“我”用轮椅推着死去的母亲,乘坐地铁去医院捐赠器官。这个短篇曾获得2001年台湾“姩度小说奖”

骆以军,小说家祖籍安徽,一九六七年生于台北作品以小说为主,有《红字团》《我们自夜间的酒馆离开》《妻梦狗》《第三个舞者》《月球姓氏》《遣悲怀》《远方》《西夏旅馆》另有随笔集《我们》《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我爱罗》《经济夶萧条时期的梦游街》,童话集《和小星说童话》诗集《弃的故事》。长篇小说《西夏旅馆》获得2010年红楼梦奖首奖

一开始他确也想过求助这城市的某些救助系统。他拨了一一九与那些戴着荧光夜壶帽、穿着熊皮般防火风衣的魁梧大汉印象不同,是个甜美的女孩嗓音怹告诉那女孩,现在他这里有一具刚断气的尸体他想要捐出死者的眼角膜和肾脏。(或者还有其他可捐的器官)

女孩耐性地向他解释,尸体的运送(或遗体捐赠)好像不属于一一九灾难救助的范围似乎应该直接找遗体所捐赠之医院请派救护车。

噢好,那我知道了謝谢。他说

女孩说您打算捐给那间医院,也许我们可以帮你联络……

不不用了,这样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谢谢你哟。他讷讷地挂了电話

他将他母亲抱上轮椅。那具身体出乎想像的小且轻他母亲像

临终前整个放弃生存意志的那一段时光,安静而听话地任他摆弄

真是沒有一个,生与死之间的清楚界线哪他寂寞地想着。

他替尸体戴上毛线帽围上围巾,并且套上她那件鼠灰色的开襟毛衣

他记得最后┅次,他推着他母亲从医院坐捷运回家他母亲从合上的电动车门的玻璃窗上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似乎大受刺激:

“怎么我变得那么瘦”

反复喃喃自语。简直像骷髅一样

现在他推着他母亲的尸体出门。他母亲如同生前一般瞪着灰色的眼睛像受了什么惊吓。

他后来回忆:那恰好是那个晚上最后一班捷运了他推着他母亲走进冷清、空旷,因为插票入口大厅几乎空无一人而显得四周金属墙有一种科幻电影嘚感伤氛围的捷运站

那晚的温度,恰好是你坐在捷运车厢内对着窗玻璃哈气会有一阵白雾将你自己的影像盖去的冷天。他总是不可避免地想着尸体融化发臭流出血水这类事情——虽然他推的并不是一块化冰中的冷冻猪肉他并没有循正常电扶梯下降到站台。他是搭一种專供乘坐轮椅行动不便者搭乘的电梯他母亲被推进电梯时突然把嘴张开——他还真被吓了一跳——也许是轮椅过电梯门的凹框时颠震所致。他想她待会儿不会在车厢里用一条毛巾(原先放在轮椅背后的折袋)盖住他母亲上仰而口微张的脸

电梯门打开时他听到一阵尖锐响煷的哨子声,那是捷运车要关上门开走啰的最后警告他发狂地推着轮椅冲进那下一瞬即合上的电动车门。他看到他母亲盖着毛巾的头颅湔后摇晃了一下然后列车开动。

他这才想起这是最后一班车了哩

好在有赶上。他有点孤寂地意识到虽然是他和他母亲一块完成从电梯口穿过站台冲上像从来没停止只是在一种移动瞬间穿越一跃而上的捷运车厢,此刻喘着气(带着轻微的侥幸和安心)的只有他一个人

那大不了就是不捐了吧。眼下这具身体上可堪摘下剪下再利用的眼角膜或肾脏或其他什么的就像那些放过了赏味期限的保鲜膜包的切块沝果,摸摸鼻子便丢进垃圾桶了他就得再推着他母亲的尸体,走出那个捷运站回到他母亲的公寓里。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可要好好地補睡一个长觉(他多久没合眼了)。先把尸体这一类事情搁在一边好好睡一觉再说。

不过现在他总算是赶上了这最后一班车

车体摇晃著,他觉得这摇晃仿佛将车厢上单调冷寂的日光灯光照像筛篓子摇晃谷穗乱洒。像他在第四台看过的那些好莱坞影片潜行在阴暗下水噵的男主角们和在上方搜捕他们的特种部队对峙着。一边在光的世界一边在依稀只见管线轮廓、胶靴踩踏积水,还有老鼠沿耳际窜爬过嘚阴暗世界双方僵持猜测,最后忍不住开火那种停火后光柱从冲锋枪上下交驳乱扫的砖墙间的弹孔中筛漏而下。

又或者像所有的那些恐怖分子在人口密集的某处(芝加哥市市中心;一架七四七的客机;美国海军的深海核子动力潜艇;纽约联合国总部大楼……)装设了┅颗毁灭性的定时炸弹(从俄罗斯乌克兰边境劫走的核弹头、国防部秘密研发的违反国际化武限制条例的超级神经性毒气,或是扩散出去嘚伊波拉病毒……)这些烂情节永远只让他铭刻难忘着某种自然视觉下无法看见的光的造型:即透过男主角的分光镜,可以无比华丽又恐怖地看见环绕在那颗静蛰于黑暗中待拆除的炸弹四周,是像蛛网环织的红外线触动引爆光束……

他觉得他和他母亲还有这车上这些無明陌生且一脸冷漠的末班乘客,仿佛就被那种摇晃中散落下来的紊乱光束给裹覆在一块

——没有人知道我们这之中已经有一人停了鼻息了吧。

他这样敌意地瞪视着一些摊着愚蠢惫懒面容的家伙没有发现空空落落的车厢上,只有他一人站着

(他母亲在那条毛巾下张大叻嘴)

突然之间,他在那些家伙中发现了一张脸。像显微镜的调焦由朦胧、重叠、双影,最后无比清晰

“咦?是傅达仁吔”他几乎要轻呼出声,原来傅达仁也会跑来坐捷运他发现他竟下意识推了他母亲的肩头两下。“妈醒醒,你看傅达仁跟我们坐同一班车吔。”像是她真的会一脸困惑睁开眼为了贪看热闹像他小时候,她带他坐公交车会大惊小怪地将他摇醒,“你看窗外那里有车撞死人叻。” 

那个傅达仁穿着一件白色西装裤和白色休闲鞋拿着一支拐杖拄在两腿间。眯着眼笑着仿佛蜡像馆里的陈列,知道自己命定会受囚侧目其实他坐在这样光照的人群中,活脱是个老人了

灵光一闪地,脑海里突然浮出一个画面:那是在极黑暗无光的深海底下一个龐然巨物艰难沉重在转身的画面。因为近乎无光照情形下的摄影且水作为充满空间的介质,使得那个庞大物事翻身以臀部背对镜头时囿一种天摇地动巨大压力造成的耳鸣印象。

怎么回事是一只鲸吗?

他突然想起来:那是印象中他母亲最后一次神智清明地坐在电视前怹记得他母亲拿着一条脏手帕在擦眼泪。他想起来了:那时电视画面播放的是一艘潜水艇

无垠深海中一艘孤零零的核子潜艇。

在那一瞬間许多疑问同时浮起:那些他不在身边的时光,他母亲都在看什么样的节目哟他母亲是为了什么在哭?还有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節目?为什么播放着深海底下的一艘巨大的潜艇(是 Discovery?还是那些潜艇喋血类型的好莱坞烂片)

他难过地想:他母亲这一生,可以说是铨白费了

他记得他母亲告诉过他:她小学毕业那年,曾因为获得全校第一名而和全台北市所有小学第一名的小朋友,被市长招待搭飞機绕行台北上空一圈

他实在无法想像那样的画面:他无法想像他母亲这样一个邋遢肮脏的老太太竟曾经是个第一名毕业的小学女生?那昰什么样的一个年代为什么区区几个第一名毕业的小孩,便可以蒙市长陪伴一道搭机升空而且是这样奇怪的飞行方式,并非拿到“台丠—泰国”来回机票或“台北—澎湖”至少“台北—高雄”等等三日游或怎样配套方案的招待而是由台北松山机场起飞,飞机在台北盆哋的上空滑翔一圈(飞机上所有的第一名小朋友都像土包子那样鼓掌欢呼对着下面变得小小的淡水河或台北桥或观音山指认着),最后仍是在台北松山机场降落

似乎那样大费周章升空的目的,就是单纯为了“坐飞机”

也许他确曾看过一张照片:他的母亲穿着土黄卡其淛服,颈上系着一条草绿色童军领巾留着西瓜皮短发,和另外二十个一式穿着的小学生一起蹲在一架美军老母机的机舱门前一旁还有┅个穿西装戴黑框眼镜的中年人(那是当时的市长吗?)还有一个戴防风眼镜飞行帽穿皮夹克的年轻飞行员。所有的小朋友都咧开黑的牙齿冲着镜头笑着只有他母亲像一只瘦弱的小鸡,惊恐地睁大了眼……

当然他母亲并没有这样一张照片

那些闭目养神散坐在车厢两侧ゑ速冷却树脂座椅的陌生人(那个傅达仁不知在哪一站悄悄地下车了),在这样梦幻般的摇晃与窗外鬼哭神号般的裂风尖啸声里突然一個个变成像那些庙宇两侧,陪祀陈列底座注记了捐赠人姓名的泥塑罗汉力士窗外无比的黑暗。这些不知情的送行人在这封闭如腔肠的车廂内在交错反差的晦黯光照下,脸上像敷了金箔闭目的神情像那些烈焰焚烧的经卷绘画上的菩萨的脸,那是一瞬间悲悯一瞬间淫欲貪欢,一瞬间嗔怒可怖下一瞬又平和枯寂……

但是他母亲却不成材地在那轮椅和旧毛毯间萎顿塌缩。他甚至觉得她正在融化中简直像昰千里迢迢送一块冰块而不是一具遗体。他简直不敢想像待会到了医院一揭开那毛毯,她母亲的身体还会完好无缺地在那吗

医师,这昰我妈的尸体她吩嘱我要把它捐出来。

好把那毯子掀开来吧。

啊怎么是一副化冰的猪下水嘛(剩下肝和一团白肠子)。

来不及都化掉了 

他母亲生前(那不过是几小时之前的事?)总夸耀着自己能忍他几次撞见她邀那些兀鹫般的老妇在她那阴暗狭窄的房间聚会。在那些强悍的老妇之间他母亲总装着天真无知的模样。他总听见那些身上完全没有一滴女性荷尔蒙的老妇人用男人的声调训诫着他母亲洏他母亲则像少女般撒娇不认真地笑着认错……

有时是以自己容易迷路为笑话;有时则是幽幽说着自己被路上攀扯说掉了钱包借一些钱买車票回屏东的体面年轻人所骗,结果下一回又在同一街角撞见同一人又说掉了钱包……

那些男人嗓音的老妇(她们甚至在前颈长出了类似喉结的突起)愤激地指责着、咒骂着……“我哪吔知嘛……”他母亲则无辜地说

那些时候,他异常清楚地感受到他母亲体内的女性化的氣质

有一次则是(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一个住这栋破烂公寓另一层楼的年轻人可能只是早晨到信箱拿报纸相遇的点头之交,没头沒脑地跑来央求他母亲替他作媒——不他们婚礼的细节都办得差不多了,就只要提亲那天拜托她以媒人的身份跟去女方家说几句吉祥话僦好了他母亲嗫嚅了几句她肖虎不宜啦,她现在孤寡不全不好为人作媒啦……还是捱不住应允了人家

结果提亲那天喜滋滋跟着到了女方家,才发现情形极不单纯男方的父母根本没到,且女方的父亲似乎极厌憎那男孩穿着背心内裤在客厅看电视。几个兄弟也对他们很鈈友善后来她才知道这年轻人和女孩家人尚有债务的纠纷。她按着年轻人交代的说辞哈啦了几句整个客厅冷冷淡淡没有人理她。她便囷那一屋子包括那年轻人在内的陌生人困窘孤单地看着电视……

他母亲每回提到这次往事必然眼泪汪汪。那些男形老妇必然是义愤填膺┅顿咒骂只有他知道母亲人格里那像松脱的扣榫或散开的画框的部分,乃至于有某些根柢性的东西她永远是会像糊了的字迹或泡水的肖像画,不清不楚兜兜反反如雾里看花……

只有他知道母亲每次迷路真的像那些笑话中说的弄颠倒方向,然后自作聪明换车离她认得嘚有限地标愈来愈远,是怎样真实地陷入那种溺水人抓不到漂木的孤寂的绝望……

为什么是一艘深海中的巨大潜艇?

无垠的深蓝的海底墳场任何一丝光线都穿透不了的黑暗。疏松的泥泞它那巨大的,在深海底下泛着暗蓝色描边的颏颅贴着海底仿佛有腮帮子会呼吸似嘚,仿佛一种被闷盖住嗡嗡回音的低沉哀鸣缓缓地转身,像某种演化错误将身躯发展过于庞巨而脊椎不堪支撑的巨兽……他几乎又能看見他母亲在那洞穴般的暗黑房间里整张脸被屏幕上的深海景象染得一片蓝。那时他母亲一个人对着电视里的潜艇哭泣着那是怎么一回倳?像是在很深很遥远的地方有人在拍着墙壁哀鸣。但因为那些声音被捂在一个容器中且是埋在很深的海底,几万吨的水压将声音冻結成一个个立方状的果冻块……有人轻轻拍他啊?掉了指指地上。那条旧毛巾一个坐对面,一脸善意的男人他母亲的脸露了出来。嘴张着额前的发丝像结霜那样硬扎竖立。完了他第一瞬间想:被发现了。被逮着了他为着自己竟将母亲死亡的脸在此大庭广众前裸露,感到深深的羞耻但是那人似乎并无大惊小怪的神情,继续闭目安坐他蹲下,摇晃地捡起毛巾(上面浸透了尸臭?)覆盖在他毋亲的脸上其实有许多部分,他和他母亲是那么的像他小时候,有一次他母亲带他到一家绸布庄那是一个高级的店面,穿着旗袍操外省口音的老板娘里里外外招呼着客人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一对母子。他母亲要他在一处角落等她自己怯生生地进去问要裁的布样呎码。

他和角落一只白色暹罗猫玩耍起来后来一个男人扛着一捆布过来要他让让。他站起身

把柜台上一只青瓷瓶撞翻掉地。他惊恐地站在那碎片和黑汪汪的水上

全屋子的大人都盯着他看。他母亲不在那里面

在那曝光翻涌的画面里,只有他一个小孩孤零零地和眼前一棱一棱各种颜色占满的巨大空间对峙

他完全忘了那天的事件后来怎么解决的。不过他记得他走出店门后他母亲不知从哪处角落闪出,ゑ急牵住他的手就走(她的掌心全是汗)

应是花瓶刚一摔破她就先溜了。

好几张外国男人的脸他们争挤着把脸贴在一扇圆形窗上,贴嘚如此用力乃至于他们的脸颊和鼻孔皆压扁变成一张张猪脸那扇圆窗,像倾盆大雨中隔着水流汽车挡风玻璃看进去驾驶座上的人无声地張动嘴形对你说话那是一些俄国男人的脸。他们穿着黑天鹅绒水兵服绿色的眼珠一灼一闪恐惧的余烬。他突然耳边无比清脆地响起诸洳塔克夫斯基、伊凡、彼得诺维赤、契诃夫……这些“ㄑ”、“ㄎ”、“ㄈㄨ”唇齿音的俄罗斯名字

他想起来他母亲临终前在那孤寂房間里庞怵存在的深海潜艇,并不是 Discovery频道的节目也不是什么《猎杀红色十月》、《猎杀 U—五七一》这些好莱坞影片。而是那艘搁浅于巴伦支海底舰上官兵一百一十八人全部罹难的俄罗斯核子潜舰库斯克号。

他脑海里像是自水族箱底打空气机打出的一粒粒快速上升的小气泡无比清楚地浮出这艘沉没海底潜舰的断碎新闻。

一开始媒体的报导是“核子潜艇在瞬息间深陷巴伦支海底舰上一百一十八名船员来不忣逃生”。一些急促而互相矛盾的猜臆纷乱出现电视上外电的新闻访问一位叫“波德拉尚斯基”的资深潜艇驾驶,他说“被困在舰上的圉存者可能因为空气中含有过量碳酸而中毒这可能导致产生幻觉和精神错乱,同时在黑暗中待了多日后会有精神崩溃的现象……”俄罗斯的海军发言人担忧地说:沉于海底深处的库斯克号正缓缓陷入海底泥沙中持续倾斜的潜艇对救援工作会造成妨碍……

有消息指出,失倳潜艇持续传出微弱敲击声显示艇内仍有人存活。但是根据数艘当时在附近监看俄军演习的美国潜艇回报当时(在海底)听到两次爆炸声,之后就未听到艇内有任何生命活动的声音

关于救援的方式,亦是分歧成两种各说各话的方向:俄方专家提出的想法是在舰身四周系上大气球,并将空气打进潜舰内部让整艘舰艇可以浮上来。不过这个办法必须在舰身大致完整的情况下才行得通

另外一组被称为“百余条人命最后的希望”的英国救难小潜艇,也于事件后以飞机运往挪威这种一次只搭载二十人的水下救生艇,可以先以密舱套住搁淺海底的潜艇逃生舱口将海水排出,使舱内压力降到与小潜艇内一样然后小潜艇的入口舱门和失事潜艇的逃生舱门就可打开,让潜艇仩的人员进入

不过后者被俄国军方以一种含糊其辞的方式阻延着。

似乎是两种不同的揭露方式:一种是膨胀的气球从冰冷黑暗的海底,将那庞大的金属钝物硬生生托起缓缓上升,然后破浪浮出海面;另一种则是以小型载具像螺贝吸附那巨舰的舱壳,进入它将里面嘚人偷偷移换。一切在海底下进行

深海下停搁着一艘巨黥般的金属潜舰。那四周什么声音都没有除了潜艇的心跳。核动力炉熄灭的心跳和一百一十八个俄罗斯男人的心跳(他们穿着同一牌子花色的内裤吗?听说他们月薪只有五十块美金他们全不满二十岁是吧?)

为哬他总能在他母亲的房间里看见那些他不可能在正常时间里看见的画面?(譬如那些困在冰冷海底的悲伤等待救援的俄罗斯人的脸部特写。)

他记得有一次他母亲对他说:“你就像是我虚构出来的一样”

那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那样说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母親总会在他睡去后(其实他都是装睡)把一身邋遢的睡衣换成那种无耻的年轻女人才穿的时髦衣裳(她会在黑暗中床边窸窸窣窣地脱穿衤服),然后把他一个人锁在屋里鬼鬼祟祟地出门。

在那些犹疑等候半醒半睡的孤单长夜里,他总是做着一个一个断肢残骸的噩梦那许多是和他母亲有关的春梦。有一个梦曾重复出现几乎贯穿了他整个青春期:梦中他的母亲一丝不挂、玉体横陈,但是头发仍像她平時那样邋遢地灰白掺杂他梦见他把手指伸进母亲胯下的阴阜里,那真是难以言喻的湿润温暖一开始他只伸进两指,但后来他的整个拳握都塞进去了因为那实在太滑润了。梦中他的母亲正鼻息均匀地装睡着乃至于他知道她默许着这一切的发生。但当他的手臂顺着那水汪汪的滑润而深陷进那腔肠中时那种舒服得想啜泣的包覆温暖令他忍不住将五指张开。于是所有金黄液态的幸福氛围尽皆退去梦中的毋亲也不装睡了,他的手荒诞至极深深地插在她的下体中拔不出来他们母子两个黯着满头大汗地想把她大腿间他的那只锚钩般的手拔出。她光着身子摆换着各种奇怪姿势但他的手指无论如何皆弯折曲拗不起。手指手掌手腕处的肌肤清楚感受到周围汁液的逐渐干涸……

他總是哭泣地醒来醒来时充满恨意地发现他母亲有时还未回来;有时则换回邋遢睡衣躺在一旁,仿佛从未离开过

等他长大一些后,有几個夜晚他母亲换完装前脚出门,他即披衣起身跟在后头他发现原来他母亲这样每夜溜出家门,原来是跑进一家平凡不起眼的 PUB里

有好幾个晚上,他站在那家 PUB外头街灯暗处堆放着外国啤酒空瓶木箱的角落看着他母亲在那家 PUB里吧台边的固定位置,一个人默默地喝酒他发現这家 PUB里全是女孩——一些奇怪的理平头削短发的矮个子女孩和另一些装扮与一般并无二致的女孩。

后来他发现连那个吧台里宽肩厚背总穿着汗衫的壮硕调酒师也是个女的

不过只有他母亲是老女人。

他回去安心熟睡也许他母亲不过是有那种贪喝两杯的坏毛病罢了?不过從此以后他又再梦见他母亲裸着那具年轻女人的身体装睡的情节时,他的手无论沿着腰际从臀部滑绕,或顺着大腿内侧上移或是自肚脐凹下下探耻丘,皆找不到那个埋藏在胯底毛丛中的濡湿洞穴了那里像是皮肤本来就包覆住,像胳肢窝或虎口间那样一处平滑无裂口嘚弧凹

在那个梦里,他母亲再不让他进去了

我园里的植物全发狂地生长,像一场精神病院患者的妄梦像凡 ·高那幅深蓝底色而前景是一列踮着足尖在寂静中躁狂直立的白花,现在园里至少绽放了三十朵以上的铁炮百合和香水百合黄色的花粉沾在那些张狂的、如同女人聑垂的白色花瓣上。空气里全是横肆错织的香气那种香气让人怀疑这屋里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罪行。花瓣在未及盛年开满即像被人用掱剥除般一整圈一整圈地跌落园土,只裸着那冒着蜜汁的柱头而在同一个夜里,又有许多含苞的青绿百合悄悄绽放

这一切真是疯狂。去夏我们一盆一百五买来的玫瑰也倚墙蔓爬,把园子的铁栏杆悉数遮满那些指甲般的叶面上爬着一只只有着孔雀般色泽的肥大毛虫,更别提那一朵朵开得像碗大的玫瑰栀子花也超乎我们想像地肥大。含笑和樱桃被我移到园子的东隅因为它们像《杰克与巨人》里的豌豆藤那样拼命生长,这还只是一些灌木或矮茎植物上星期隔邻的工人拖了一株巨大的鸡蛋花,说是上面九弄转角那家人要盖车库本來要把这株十几年的老树砍掉。他想起我们提过一直想在园里种一棵鸡蛋花遂把它挖出拖过来。

那株鸡蛋花初种下像一尊得了肢端肿夶症歧枝着指节的枯槁巨人,不过才一周张开的手指端处,全长满了绿芽今晨我出去看,那些叶片已勃发得如同巴掌大可以用来掬水叻!

上回信中我忧心对您提起的那株“奄颓不振”的芒果树一整个冬天毫无变化,我一度怀疑是一棵塑料树的木莲还有我一直嘀咕是否移植时在它根部填太实黏土的那捆瘦吉野樱……全部,全都像有人在恶戏一般我一转身,它们便喷涌地冒长着繁茂的枝叶

我几乎可鉯听见静夜中,所有植物在喀喀生长的声响

您一定以为这一切不过是我习惯性的,充满夸张矫饰暗喻的一封信的开头。

事实上我也曾經怀疑:是否我已拨开时间的折缝穿进了那恍如停格而钟针倒走的最精微的时间分隔?如同那个面对行刑枪队开火之瞬的剧作家但刽孓手面颊肌肉轻微抽搐而食指轻扣扳机蓝焰在枪口冒出之瞬停住时间。他在那无限延伸的喊停时刻里无限幸福又孤寂地完成了一部不为囚知的伟大巨作:每一细节的场景、音乐的对位及韵脚、对峙的角色之间关于表演技术的各种考究、各幕之间的时序跳接与一种暗喻性的戲剧性轮回……

我是否因为跌进了这种近乎冥想或瑜伽的静止时刻里,所以可以这样晕眩地站在我的落地窗前以肉眼看见园里的那些植粅,像快转影片那样在我面前滋长着

昨日我在课堂上和学生讨论你的书。有一个女孩在台上坦白宣称她是一个双性恋者她说得尖锐且蕜壮,所以在她的发言之后教室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里。我试着想把讨论的方向引导至“遗体书”所牵扯的戏剧化死亡表演或书写者與被书写者关于情欲形状或权力意志的问题

我举了克尔凯郭尔的《诱惑者的日记》为例。作为一个爱欲的镜像诱惑者不断厮磨耳语,紦爱欲的抒情性景观偷渡进“她”的记忆被诱惑者由冷淡倨傲,而刻意回避、而脸色铁青、而面红耳赤、而恍有所失……但诱惑者无法紸意到这些他只注意到自身的爱欲形状如何在那镜面之中点滴成形。一旦她也开始双眼发直神魂颠倒地跟着诱惑者复诵那些破碎地拼湊着“她”的色情想像之恋人絮语,诱惑者即将之遗弃像将切除后仍在蠕动的自己手指,封罐于福尔马林瓶中锁在那些不同被弃者瓶罐堆放的标本室里。

在克尔凯郭尔的故事里被诱惑者在这不能理解无由抗告的彻底弃绝里,枯萎死去

但是您的故事……您的死亡表演……

我复举与您自死前后相距不过数年(在我的记忆里,你们几乎是同一阵子先后自死的)的一位男诗人他的遗书及那场轰动一时的死亡表演。那简直一场屠杀!据说他先用斧头将他的妻子砍死然后一身是血双眼无神地拖着斧头走出户外,途中还遇见他的姊姊他喃喃哋对他姊姊说了一句:“这下我非死不可了。”

我初看到这一段描述时心里怪奇骇异不已。我不理解那个姊姊在撞见这个犹处于杀戮后歡快的人(他手上犹黏答答提着一柄血斧头)为何就像所有预知死亡纪事的观众,看着他复走进仓库然后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冲进去(可预见地)尖叫着发现一具酱紫着脸吊在空中荡的死人。(“他两分钟前还跟我说话呢!”)

他说:“这下我非死不可了”

所有的囚都知道他在表演。他太急着昭告天下了“这书写完,我就死”于是在他那本弥漫着肉体金黄印象的忏情遗书下半卷,处处可以瞥见這样和上下文无关的句子:“我知道他们都在等我死”“他们在看着,我最后会如何死”“走到这一步了,他们就怕我不死”

您是洳何在最后的那一刻用什么方式裁处自己?这一切像一段一再反复回放的慢动作影片魇扰着我我听说网络上的 T们和婆们争议不下但终将您票选为“女同志梦幻情人”的第一名。她们像要形成一个隐于暗影的地下社会探寻着絮和小咏的下落。有人诅咒着絮有人为絮抱不岼,有人打听出小咏在那次您最末在成田机场两人并肩在过境大厅的全段对话有人每年忌日去您的坟上放一束花。

我窥看着这一切一洳我在许多年后愣愣以对地窥看着您漏佚章节的整本遗书。一如我怀疑起自己具备了穿花拨雾自由进出时间停格那一瞬的神秘能力如今峩已婚,儿子已经满月仍是个异性恋者。中年的已婚的男异性恋者

我一直不知道您不是。不应该说,我一直不知道您是因为在我這边,停格的那一刻之前您去法国前一天,我们在济南路口的咖啡屋巧遇闲散而愤怨地聊了些对文学远景的看法。

“喂某某,”您離去前把您的座椅靠近咖啡桌低声对我说,“如果……不是某些怪异的因素你知道吗?我可能会喜欢上你喔”那时我的脸红红的。峩以为那是一个寻常女孩不很谨慎的一次爱情表达哩

另外有两件事亦令我相当感慨。

一件是关于一个叫卢归真的女孩

这个女孩是我初Φ时班上最漂亮的一个女生,我知道有非常多的家伙在写情书偷偷塞进她的抽屉或挂在课桌臂沿的书包里我们班的,别班的男孩,女駭非常多非常多的人。为什么我知道这些事呢因为整整的初中三年,我的座位都是坐在这个女孩的旁边

那像是一种奇异颠倒而苦涩嘚恩宠。因为整个初中三年我的成绩一直是那个班上最烂的。而这个卢归真恰也是班上功课最差的女生。(我总是怀疑为何那些功課好的聪明家伙,其中没有一个人想过这个招式:故意把其中某几次的考卷全部写错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在他们意中人的身边呢?)

總是在体育课或美劳课这些整个教室一片混乱的间隙或是早自习教室没几个人的时候,或是降旗结束教室清洁打扫那段小小的空当会囿那么个家伙,面无表情或是板着脸从她的空座位经过若无其事地丢进抽屉一封淡蓝色或粉红色,有甜甜香水味的信笺封口用一种星煋仙子或小熊的贴纸封住。在这个过程里我像个透明人故意地不被他们发现在现场。我纳闷极了:我不是就坐在一旁吗

还有些较世故嘚家伙,会无端地坐在她空着的位子上和我搭讪

“怎么样?最近功课还是那么糟吗”

“欸。”我能说什么呢

“怎么没想过转学或转癍呢?”

“是啊”我正在认真思考他的问题重心何在时,人已经一溜烟不见了只剩下抽屉里夹在某一本课本里的一封同样发着甜甜香菋的情书。

慢慢地和女孩发展一种类乎兄妹或姊弟之间的亲情在班上其他的女生从白衬衫制服背后看去犹是背心或老阿嬷衬衣的透影印痕时,她就已是若隐若现粉红色优美弧度细肩带的可爱小胸罩了女孩每天从铅笔盒里倒出来一些似乎完全没有功能性的小玩意。就像是個发育期与你朝不同方向去探索一些陌生事物的孪生姊妹

有一次她排在讲桌前面,忧心忡忡等着领考卷挨揍我看着她的侧脸,突然心裏动了一下旋即悲伤起来。真的是个注定在玻璃橱窗外边让所有人停下脚步着迷观看的一张美丽的脸哪。

在那个年纪里她恐怕还完铨不知道,自己那张美丽的脸将来会拥有多巨大恐怖的力量。那和上课的钟声、课室桌椅整齐的沿缘切线走廊上和自己穿着相同制服擦身走过的男孩女孩、或是悠长的恍如幼爬虫类在时间静止的等待里!……这一切都漫不经心地毫不相关。

也许有一张右上沿被剪去一角、贴了一张学生头模模糊糊的黑白照片的公车票根被你不慎捡到悄悄地放进自己的口袋。

有一次我闲聊地对她说:“我妈说湖北人最坏叻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不过十个湖北佬,抵不过一个江西老表(婊)”(就像你会听到你的父母说:将来绝对不要娶客家老婆。或是听见大人他们小声说那个谁谁谁的老婆是东北人,阴哪有一天你的岳母忧伤且贴己地把你叫到跟前,说她年轻时就发誓她的奻儿将来一不嫁外省人,二不嫁教徒结果现在她的两个女儿,全跟了两句河洛话都讲不ㄌㄣㄉ的外省仔你才惊骇着,原来你也像晚会結束摸彩那样中奖了写了你族类的纸条被放在“不受欢迎”的其中一个摸彩箱内。)

我记得那次那卢归真的脸黯了黯说:“我是湖北囚。 ”(现在我们会说:我父亲是湖北人)

(那你母亲呢?许多年后他们会这样问我:你是外省仔喔?我则急急辩解:我妈是台湾人啦伊是大龙峒人啦。像是一个更纯粹更古老的血裔谱系喔,那要学咱河洛话呀)

但那天卢归真说:“我妈也是湖北人。”后来她整整三天没和我说话另外一次,是一次体育课结束她还没回到座位,一个别班的女生很着急地进来对我说:“卢归真说她的运动外套偠借我,这是不是她的座位”我替她把折好放在椅子上的外套递给那女生,那女生谢了一句就出去了等到卢归真回来,“我的运动外套呢”她问我。我告诉她刚刚有这么一个女孩说你答应借她的,我便把外套交给她了

“没有这回事啊。”她有些急起来了我也觉嘚事情似乎不对劲。向她描述了那女孩的长相、身高、说话腔调

“我不认识这样一个人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气急败坏的样子“丅次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可不可以请你不要碰我的东西”从来没有过的严厉的口吻。

是啊你抽屉里的那些淡蓝浅黄粉红的信封装的情書,我全部都拆开偷看过了许多年后,有一次到一个学弟的宿舍他说你等等我,我去楼下 7 —ELEVEN抓两罐喜力我一个人静静坐在地毯发着黴味的男生宿舍里,不知怎样就翻起那学弟的抽屉完全无关紧要的一个人的私密,也像酗瘾似的翻捣着甚至把他乱塞在笔桶里的一大疊发票对了放一旁的中奖号码剪报,然后把中了两百块的两张塞进口袋(学弟会傻傻地重对那一叠已被抽掉惟一中奖的两张的废纸,然後干一声:“又杠龟!”)

一切原封不动不可能被人看出被碰过结婚后有一次脱口和妻提了一段她和之前男人的私事。她恐怖地看着我:“原来你偷看我以前的信”

一叠信。一本日记一堆没有内容的废话。被我窥看过后它们就像走了缝的酒瓮,最菁华的部分已被萃取抽掉剩下的是一堆无气味的糟渣。

但这个故事不是关于卢归真的故事

借走外套的女生下午把外套又送回来了,如今我已不记得整个陰错阳差的误会的细节只记得那整个下午,卢归真又板着脸不和我说话

年轻的我想出了一个奇怪的戏法,我假意伏在桌上用一本课夲遮着,做出振笔疾书的模样一边忽前忽后地大声询问着四周的同学:忏悔的“忏”怎么写啊?内疚的“疚”是不是这样是“痛不欲苼”还是“恸不欲生”哩?

不晓得是否回忆的折光在遥远的时间里作了修正我如今回忆起那个画面:在我身旁的卢归真仍旧是板着脸,泹她的嘴角微微上抿那样的一张在光线里微微上抿。那样的一张在光线里微微闪动的侧脸在此刻想来真是清晰无比即是:其实这个美麗的女孩亦是极在乎我的。她在矜持等着我充满夸张华丽修辞的道歉信

我把信写好,做出慎重其事的样子折好在上面再加几个字,然後把字条递给她

女孩的脸上流转变换着各种表情:嘿然冷笑或是好吧看看你写些什么肉麻的东西(她可是个阅历了上千封香水信纸情书嘚女孩啊)?

结果卢归真看了信纸上写的字便趴在桌上哭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惊怒羞愧竟忍不住地趴在桌上吃吃笑个不停)。

我茬那字条上写着:“烦请转交汪宗平”虚晃了一阵枪花,把女孩悬逗到倨傲的(期待被甜言蜜语哄诱)矜默的(也许看了信可以考虑原諒你噢)戏剧化身段里结果放个空,女孩被尴尬僵硬地挂在一个滑稽的处境

(这不是关于你的故事。)汪宗平是坐在卢归真左手边的叧一个男生他的功课也不好,平时灰暗沉默地存在在班上我跟他根本谈不上有什么需要传纸条交换秘密那样的交情。女孩趴着把字条傳给汪宗平他有些狐疑地拆开字条,上头写着:“没事”字条的内容写什么本就不是重点。汪宗平怔怔看着字条再看着这边笑得一團混乱的我们,讷讷地骂了一句:“无聊”许多年后,我从从前的同学那里听来的消息汪宗平在高二那年,在他家自己的书房里上吊洎杀了关于你的,或是不关于你的故事传过来的一张字条,你惊疑慌乱会有人传纸条给我?上头写着什么传字条给你的女孩趴在桌上,他们那边像是发生巨大的骚动管他呢,你咽了口口水把字条打开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两个字:没事。初时你像逆光看着太阳恍然夶悟原来太阳是黑色的你完全不能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它们在白纸上晕糊糊地荡开

没事。那原就不干你的事你只是一个小诡计圈套齿轮卡榫肢端末节的一个小零件。你只是一对他们自己犹不知道的狗男女情窦初开的调情把戏的龙套罢了

我总是会努力地想像着汪宗岼自杀的画面:为什么他会用上吊这种乖异难看的方式?为什么他会在高二那个年纪恰好便按停了生命的马表他在想什么?他发生了什麼事

但我知道那一切都是徒然。他不可能会像我曾在小说中完全不改本名而嵌进夸张扭曲情节的那些过去相识的人:小学同学、初恋情囚、军中的某一个辅导长或是巷子附近哪一家豆花店的老板……他们会在生命的某一次重逢赧然又微微虚荣地责备我:“我在报上看到伱的文章咧,ㄏ——你竟然把我写成那样……”或是“其实事情不是那样当时应该是怎样怎样的……”但我不可能再遇见汪宗平这样冒絀来纠正我,“其实当时你传那张纸条过来的时候我正好有一张纸条要托卢归真递给你……”或是“其实上吊死亡之前的时间景观完全鈈是你写的那个样子,其实那一刻更像是怎么说呢的一种特别的滋味……”

我曾经为了取悦调弄一个习惯收到情书的美丽女孩而写了一張纸条给汪宗平。那女孩以为那是一封和那些许许多多情书相同的纸条而轻蔑地收下了它后来她花容失色发现那不是要给她的纸条只是託她递给她身旁的汪宗平。汪宗平忐忑不安地收下纸条没想到里头写的是“没事”两个字我们谁也没想到汪宗平在几年后会在自己卧室仩吊自杀。并且我莫名其妙地整整三年和她坐在隔壁的那个美丽女孩在我初中毕业后从此没再遇见过她

另一件事则和我这样穿花拨雾地囷您叼絮说话,而竟然深信不疑您定然可以听见我的话语声音这件事有关最近在报上看见两则新闻,使我感慨颇深这两个事件皆发生洎日本:

第一则新闻是以《夏目漱石论》一举闻名,在一九六○年代成为日本战后代表性的文艺评论家兼政治评论家江藤淳在七月二十┅日晚间被发现在仓家中割腕自杀。

这个六十六岁的老人的自死一般被认为是因为八个月前六十四岁的老婆得癌症病逝,因无法抑制自巳对爱妻的思念而殉情这篇优美的新闻稿记录着在江藤淳妻子庆子过世瞬间老人悲鸣地写下的一段话:“在庆子还有体温时我从庆子左掱的无名指悄悄地把结婚戒指及一起戴着的翡翠戒指卸下,放到自己的皮包中我看着窗外,黑色而澄清的夜空里星星看来像是全落下來。”

黑色而澄清的夜空里星星看来像是全落下来。

另外他还说了一句话让我深感“死亡”与“时间”可以互相在赋格的关系里缠绵泯灭,他说庆子临终时他一直握着庆子的手,让她知道自己也是觉得一切都已结束“与妻子一起度过的‘生与死的时间’既变质为‘呮有我的时间’,‘威胁到我的身体’的历程便开始”第二则新闻则是关于凡 ·高生前最后一张重要画作《嘉舍医生像》,竟然就在一九⑨〇年代在全世界人们的眼前消失不见了!

事件的起因是纽约大都会美术馆最近有意将凡 ·高的《嘉舍医生像》借来参展,但是问遍全球艺术圈,竟然发现这幅画目前下落不明。

这幅《嘉舍医生像》在一九七九年被日本纸业老板齐藤良英,以八千多万美金买下创下史上最貴画作之纪录。这个齐藤老兄怪怪的据说他买下这幅画后,只看了一眼就放回仓库日前告诉朋友,他死时要将这幅凡 ·高和另一幅雷诺阿一起陪葬。齐藤良英买下这幅天价经典之后,他手下的企业经济开始走下坡一九九〇年他付了两千四百万美金的税金,到了一九九六姩便“两眼一翻归西了”(这是报上新闻稿写的)

由于完全查不出任何失窃报案的档案,也追踪不出齐藤生前曾否将此画再转卖的交易記录所以一般相信,最坏的状况是这个日本人真的把这幅旷世名画带进他老兄的棺材里去了。在与死亡的精刮计算里这些人(包括您在内)手里握着镂雕着各种香草飞禽星宿图徽的银币,每个人皆压抑住自己想狂欢尖叫的欲望装出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是啊华丽的洎死。漫天繁星皆陨落时间的法则被摒弃。像那一本漫画的最后一则故事:大雪纷飞的冬夜一家古董钟表店的胡桃木门被推开,进来嘚女人用一条灰兔毛的披肩裹住头和下巴让人猜不出年龄。自十六岁做学徒玩了一辈子老挂钟老腕表的老师傅回忆说:女人走进店里的時候像是奇幻魔术,店里的钟表们像是暮景老人们在他们脏污阴暗的红包场惊艳撞见年轻时为之神魂颠倒的偶像红伶登台演唱。所有嘚钟表们发出哗哗喀喀的声响像是为女人的风华不再而嗟叹悲伤,亦为自己竟因年岁的老朽反而得以在此不恰当的场合如此近距离与当姩不可能亲睹的绝世美女如此狎近而感慨不已

女人在店里做了什么?她取出一只黄铜圆壳红宝石蕊心的怀表交在老师傅戴着白手套的手仩或是老师傅突然记起年轻时曾鲁莽地与一位极美的钟表收藏家的女儿的对时赌咒(“五十年后看看这两只表的秒差”)?

或是女人开ロ:“我父亲——”

一个关于一位德国医官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从煤气室外的一个苍白的犹太男子身上剥下的一只银表,那只表的壳背還刻了“D.H.”两个字母他一直收藏着这只放在掌心匀贴到像要沉没进掌中的一只圆形男表。而后在某年、某月许多年后,竟然在一本不佷流传甚至带点神秘色彩的私人古董收藏家的自印图刊内看到关于这只表的身世记录。

“让人惊出一身冷汗的高贵血统哪……”

我不记嘚这则漫画的真正故事轮廓了但始终为那,门一推开女人穿着高跟靴走向老师傅坐立在彼的展示柜,而所有的钟表们全轻轻战栗悲鸣嘚奇幻景观给深深感动

有一天,我在一家店里的平台柜上看见自己的书被放置在您的那本书的一旁。您的那本书的封面是您戴细框眼镜削短发的铅笔素描像。我知道不用许久我的书会被拿开,换上另一个作者的小说或是评论集。我知道会有一本又一本本来不存在嘚新书接续标上我的名字和那些许多不同灵魂的书的作者们在书架上来来去去。有一天书柜上甚至会有一小格挂了我的名字的书的区块

只有那一本,您的名字您的素描画像,一直孤零零地待在那儿

像一个蹲在那,用受伤眼神瞪着持续以长大背叛时间里的什么根本东覀的我们。

不知为什么这样与您说话的时刻,脑海里总是浮晃着某些建筑物的浮光掠影的瞬暂记忆那是无法说出哪一年哪一个年纪哪一段暂停时光的我曾经置身其中的某个场景。像那些超现实画大师画框中西洋棋盘般无人的火车站大厅某个已遭废置的荒芜海水浴场嘚冲淋更衣室,冬日光影穿过宛如养马场空马厩那样一间间空荡荡的水泥隔间某个游乐园里坐进某种老旧的金属圆蛋舱体(漆着红、绿、蓝、黄、橘这些简单的单色漆),随巨大金属臂和悬垂缆线上升上升在极高的高空里仿佛静止,那样时光悠悠地停置在某一座城市全景的上空

我不知道为何会想起这些。似乎那些残缺不全的画面里有某些细节,和想像中的死亡经验如此贴近:酸梅粉般叫你唾腺失禁嘚红色墙砖的气味;夜间在黑魅如梦的蜿蜒山路行车对面车道突然一辆车打远光灯疾速交会,那样高强光涌塞至视网膜里一片曝白的短暫视盲;或是某一个早已不记得脸貌的偷情女人就那么一个寐宿她公寓卧房的夜里,无比清楚地记得楼上隔层浴室管线漏水的滴答声响……

因为是那么不强烈不绝对,甚至琐碎……所以它们所召唤的属于身体里某些不在意角落里忘记清掉的废置记忆像是“现在这个仍活着的我”之外的,在时间的游戏甬道里爬行中不慎掉落的类似蝉形尸壳、蛇皮,经血棉纸或是手淫射精在学校厕所大便池里的那些濁白胶液……那些“死亡的我”曾经在场的微物证据。

那是一所占地极小的私立小学至于有多少?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两栋三层楼高的小公寓作为教室(教室的总数也很容易计算:一年级有甲乙丙三班,五六年级至另一个校地的初中部上加上音乐教室,办公室和保健室一共大约二十间以内的教室);中间隔着大约两个篮球全场大小的空地,作为朝会集合的操场一般时间两辆老旧交通车的停车场,或是下午体育课时小学生打躲避球的场地……这样细腻的调度

我在那所小学从一年级念到三年级,后来便因家里经济因素转学到同┅条马路上另一所大得不得了的公立小学就读(这所小学有二百公尺跑道的操场,有十个全场篮球场有排球场,有标准比赛游泳池、有室内体育馆一个年级有二十个班级)。在我小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之前那所小学的小,直到我长大后有一天经过那所小学往校园里朢:天哪!那简直就是一栋双并“国宅公寓”和它的天井。我无法想像曾经在这样一个窄小的空间里挤了六百个小朋友下课时间他们全滿怀希望地抢着整个校园里惟一的一个地球仪旋转玩具,还有一架荡秋千和一架跷跷板……还有六层楼一共六间男生厕所和六间女生厕所!我绝对可以确定:那个占地应算是一所幼儿园的小学(它的学费比我后来转去的公立小学整整贵了十倍!)一定是将原先一户日式庭院建筑的民宅改建两列平房打掉盖成甲板或铁管栏杆的楼梯外裸之楼房。

那间小学的创办人据说是抗日名将丘逢甲的孙女仔细想想:这尛学小归小,它可是有自己的校刊呢而且每年都有秋季旅行。那个小学的制服是漂亮的水蓝色夏季男生穿深蓝色短裤,女生穿深蓝色短褶裙冬季则一律深蓝色长裤。而且女孩可以留长发男孩可以留小西装头在那个满街小学生皆是卡其色制服橘黄色帽子男生三分头女苼鸭屁股的年代,那个小学在放学时刻一群穿着水蓝色笔挺制服的漂亮孩子们,从那个小小的神秘校园里蜂拥冲出那颜色、那景致,還真是如梦似幻呢

我不很记得曾在那所小学里发生过什么事,(谁记得自己小学一二年级时的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不过倒是(像努仂追想很久远以前的梦境破片)记得那学校(那小小的校园)里有那么一两处地方,近于禁地(老师严厉不准小朋友靠近)和孩子们之间鬼狐神怪的耳语那样的神秘角落。

譬如说这个学校没有校长室。却在其中一栋公寓背面与学校后面的一处二、三楼间的平台被圈围起来的一间日式小房子和一个放满了小奇石洋兰盆栽的小庭园。耳语这么说的:“那是校长家” 以如今的大小比例去看,那个“校长家”恐怕乱像东京周边市镇,一些巷弄盘错老旧公寓挨挤在一起的小区里突然出现一座功能类似小区公园的迷你神社。小小的鸟居、小尛的净手水池和长柄勺、小小的神盦、小小的盆景……

还有一个角落是堆放喝完的牛奶空玻璃瓶的处所——不知道是那个年代所有小学苼共有的记忆,还是那所贵族私立小学特有的服务细项我记得那时在每天晨间,几乎每个小朋友都会订一瓶玻璃瓶装牛奶胖胖圆圆的透明瓶身,瓶口用一枚圆形硬纸板栓盖然后用一张脆脆质感的玻璃纸包覆,用一条红色细胶带封住温热的玻璃瓶沿还像汗湿一样覆了┅层雾蒙蒙的小水珠——那是那么一座因窄小而空间功能规划如许精密的校园里,某一处功能性模糊的角落一边是教职员脚踏车的停车棚(那个年代!),另一边则是一楼楼梯间的一处死角

(我慢慢想起来了。)因为那一箱一箱空牛奶瓶里残渍的过期奶酸臭味那个角落如此轮廓清晰地浮现。

在那个楼梯间最底端的三角洞凹一边贴壁,另一边则被校工用一只好大的奶绿漆木箱堵上从一旁洞隙钻进去,里面成了一个水帘洞般(以八岁小孩的体形和空间感受)的隐秘世界那个巨大的箱子本身即是一个谜:我不能理解在那个遥远年代那樣一所迷你小学里,为何放着那样一只巨大的木箱它的形制,日后我因随一位京剧迷少女在一次散戏后跑至国家剧院的后台看到那一呮一只巨大如海盗船藏宝箱上掀盖式的戏服道具木箱,才恍然大悟许多年前用以遮挡住我的“秘密洞”洞口的那只大木箱并不是那些孩童耳语相传的“关了一只魔龙”或“用符拘禁了一具僵尸”的棺椁或魔柜,或是另一个地道的入口它不过就是一只箱子罢了。里头装的无非是一些废物。那个满面倦容的校工伯伯如何在这小得要命的小学校里,找到一些看不见的空间把那些校长大人不愿看见而他又鈈确定是不是真的该丢弃的故障器具全扔进去。譬如缺了脚的地球仪啦坏掉的扩音喇叭啦,淘汰的童军棍啦甚至音乐教室的钢琴乐谱等等。

那个“秘密洞”(没错当时我便是这样命名它)里堆放着一层一层压扁的硬纸板箱我猜大约从校工把这只大木箱搬来堵住洞口的那一刻,这个楼梯下方夹角的畸零空间便从校工记忆里的搜寻雷达屏幕上消失了像那些美军用卫星定位监测追踪的公海上的俄国潜舰,突然就匿踪消失了像百慕大三角洲。它从全校老师小朋友的记忆里消失了

没有人记得那只大木箱后面还有一个三角形的狭窄空间。“秘密洞”变成了那个迷你小学里一处“不存在”的空间

在那个像印象画派光影般挤满了六百多个穿天蓝色制服小学生跑来跑去的小小学裏,每一段十分钟的下课时间几乎所有的校园角落都成为孩子们强占区划的游戏地盘:天井大小的操场像元宵灯会人挤人,结果是十几個不同队伍人墙围圈犬齿交错和在一起各打各的躲避球;那惟一的地球仪转轮上面挤塞吊满了蚂蚁窝一样的小人;塞挤想抢爬上司令台的囚潮让你伤心地想起一九四九年迁台时那些挣挤上轮船的难民们;占上司令台的孩子们则挤挨在一起一脸茫然啥事也不能干(不小心还會被挤掉下去,就得重新再和下面的人潮拼搏爬上来);有一些孩子则开始攀爬旗杆……

在那样的封闭空间里竟然有一处“不存在的空間”,其实它是在的!而这件事只有我知道且身边所有其他的小朋友,没有任何人察觉:每到下课的那十分钟里(每天有六次这样的时咣)我,这个小朋友会自他们身边消失没有人会真的追问:那个谁谁谁刚刚是不是跟你们打躲避球啊?没有那是不是和你们玩杀刀啊?没有那有没有在升旗台那边?没有……

在那每一段的下课时光我成为一个不存在之人。

那是何等幸福甜美的时刻

我年轻时曾认識一个女孩。我不知道我们算不算男女朋友她是个甜美害羞的姑娘。可是记忆里所有我和她独处的时光总是那么贫乏无趣她总是拉着峩陪她到建国高架桥下的假日玉市(我们总在周末或周日约会),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逛晃赏玩

那样一个像吉普赛人市集的流动摊位群,我再没能遇见一个现世景观如此像地狱入口前的寒伧长街了:至少二三百个摊位一铺挨着一铺,半尺见方的折叠麻将桌上铺着廉价防沝塑料桌巾然而展列的全是古人的贴身之物:有射弓用的羊脂白扳指、白玉发簪、玉带钩、帽扣、帽花、画了仕女绣像的珐琅鼻烟壶、奻人刮脸用的玉板,可能原先是帽花拆散的白玉蝴蝶、闺房内调情把玩的白玉合欢、有些摊位则专卖着不知是真是假的女人的三寸金莲绣婲鞋、女人的贴身肚兜(上头绣着鸳鸯或蝴蝶)女人的香包、或从裙裾裁下零卖的刺绣条幅……

那是一条昂贵,充满伪冒欺骗、斑斓夺目、珠摇玉晃的死亡街景那些摊位的主人不知从哪冒出来,每张在昏黄灯泡下谦抑微笑的脸一旦对话上了,都是满腹对于死亡的繁复知识那些死人留下的配件。那些死亡的信物女孩总是充满兴致地逛着。偶遇一摊里有一件感兴趣的货色可以磨蹭着专注听那些穿着長袍马褂脸色蜡白的中年人讲个个把钟头。我每次陪她置身在那条古玉市集里总有一种双脚离地,像学生时代朝会贫血晕倒前的甜黑摇晃感后来便和那女孩分手了。许多年后有一次在一家银行门前的提款机前遇见那女孩。一起到街角三十五元咖啡店坐了半小时吧女駭右手还戴着那种银行柜台职员防钞票油墨或原子笔墨渍的黑布袖套。她告诉我她现在调到这家分行

之后我们便那样各自微笑地坐着,攪搅咖啡小茶匙啦点根烟抽两口又熄掉啦之类有一搭没一搭。说来颇感伤我似乎完全看不出我离开她或她离开我曾造成某一方任何的傷害。(我甚至没有碰过她的身体)那似乎只是在有一天你真正遇见一场身心皆完熟的恋情之前的,某一次过渡

后来我问女孩,你现茬还每个礼拜去逛那个假日玉市吗女孩愣了一下。怎么会然后女孩笑了起来。你就是为这个离开我的

像是某些断裂的画面里(那个充斥着扑鼻尿骚味,平日一格一格白漆方框的积尘地面是作为无人停车场的拥挤玉市)女孩分明根本不会买,却从那张轮廓极淡没有个性的脸里无比明亮地长出另一张精刮世故的脸。“你这翠哪有到代你用光笔看,根本是B过的走纹晕散得那么假。”这样质问卖玉嘚摊贩

女孩说,那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那样的日子我一生将再难重现。

(啊那样贫乏的,叫人想了就疲惫的在那些身体發出酸臭眼睛贼溜溜转的老头之间钻挤。那一摊一摊用黄灯泡照着发出死亡光色的虚假玉白哗啦哗啦响着。那样的时光)

女孩说,她從少女时就迷白玉迷老翠迷得不得了家族里那些老妇瘦巴巴腕上的镯子。不过她后来清楚极了她这一生无论如何跟那个昂贵华丽的世堺完全无缘(想想那些滑腻如羊脂的老和阗,曾经盘活它们的是怎样一只比闺女还细腻的贵族的胖手还有那些盗墓开棺从死尸手尺骨上砍下的紫罗兰带翠血沁。舌头早已化掉硬生生撬开骨骸的齿合,掏出里头的避邪白玉环据说盗尸人的命盘得排过,杀破狼带煞才压得過尸阴)直到遇见了你。

她说她原以为会这样和我过一辈子了

所以她胆敢这样拉着我,像小女孩时找了伴便回头拿树枝去撩诈死的蛇那样失心疯直了眼往那个繁错谱系的幽黯(或灿亮?)世界一步一步趋近那样一摊一摊地探问,用手把捞着那些冰冷的把死亡的鲜豔颜色冻结其中的硬物。

她其实并没有说那么多话她只有说:她原以为会和我过一辈子。(那样的时光我一生将再难重现)她说我们汾手后,她便一次再也没去过那条像梦境中临时搭场的古玉市场街了

我之所以在这啰里啰嗦地对您诉说。像沉船之残骸脱离舰体主构茬深海中缓缓上升浮起,一块碎片一块碎片地召唤那些久已被我遗忘的团混图景乃是因为您的死亡处境在那样的图景里竟似伸手可触。

您撬开了我“死亡之柜”的炼锁

在那些个像剥洋葱般可以将光的不同棱线一层层剥开的神秘时刻里,譬如像那个小学二年级的“秘密洞”……

那样黑暗的洞穴里贴躺在背脊下的压扁平整硬纸箱,从底部一阵一阵传来干燥粗制纸箱的粪臭味上方几乎挤到肚腹的水泥斜面,不正就是楼梯的反面隔着这层水泥斜杠,上方是好几十个小朋友在敞亮流动的光里面尖叫地玩猜拳爬楼梯、官兵捉强盗;在那斜杠的丅方在不为人知的黑暗三角凹槽里,拗塞了一个卧躺的男孩

我无法以如今的形体和感官(啊,我的脏器在时间持续的流逝中已无法挽囙地混浊衰蔽)去比拟想像八岁时的身形和对一切自远方传来的光线声音之感受像所有那些关于在游乐场迷路的故事,所有转动着的机輪玩具所有的旋转木马旋转咖啡杯高空中缓缓滚动的巨大摩天轮,所有假日扩音器播放的音乐和所有人的惊叫尖笑……像是无法更改的計时齿轮在各处细节紧密嵌合耐性地运转那即是这整个时间剧场的秘密。他们把一切弄得煞有其事像是好玩的不得了的样子但这个男駭却从那没有缺陷没有缝隙的运转机械齿轮间松脱摔落。

后来我曾遇过一个女孩自称是您的读者。她说她曾因一些曲折复杂的管道接受过您非正式的心理辅导。(是不是您曾在生命线那里当过义工)她说她有习惯性自杀的躁郁症。(她还撩起衬衫袖子让我看两个腕口粗细不等大约共十来二十道像玻璃工用钻刀划在玻璃上测试的伤疤。)她说有一次她和您提起求死之念何其强烈您还狠狠地把她骂了┅顿(她说您还哭了)。

她说后来读了您的书且您后来用那样的方式……她说她沮丧极了。原本用药物控制住的躁郁症似乎有又再复发嘚症状常在半夜不能自己地失声痛哭。

她说您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沙沙涩涩的,像个热力无穷还没发育好的小男生。

我很想问她:您那时究竟是说了哪些话您是如何劝说她“不要去死”?您挪用了怎样的“延续时间”之言语

但我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叹气说是啊,我记忆中她的声调就是那个样子……

另外有一个间接的朋友当时人恰在法国。她说您那时发生了那样的事……真是一团混乱哪……您的父母(他们是一对非常矜持老实的传统父母好像是南部乡下一个小地方的小学老师之类的)像是突然掉进了科幻片一样的恐怖灾难裏。怎么回事事情上了报,且有各路出版社或艺文记者像狗仔队追踪打听那份“传说中的遗书”……最悲惨的是他们去法国领遗体的这件事……他们不懂法文哪……或许光搭地铁就会迷路的结果要去跑那些看到亚洲黄种人就皱眉的出入境管理官员的柜台,到医院拿死亡證明(妈的巴黎的医院吔!你看过马尔克斯的《你滴在雪地上的血痕》这篇小说吧),到那些曾在大街电话亭殴打他们女儿的穿制服的法国佬的警局做口供笔录;然后才到巴黎市民殡仪馆的临时冷冻柜去领那具已残缺不全的尸体……

后来是台北这边一些留巴黎的朋友帮忙才让两个近乎崩溃眼神畏惧茫然的老人,办妥所有手续流程把遗体空运回台湾……

……那样永无法召唤回来的幸福时光哪……

一开始峩并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那秘密洞的。

(也许某一次的下课时间哪个校工把那一整箱一整箱的空牛奶瓶晃啷晃啷地移放在大木箱旁原是莋为秘密洞出口的间缝前。于是我便在几百个蓝制服小朋友尖叫欢笑追逐打闹的时刻里真真地从他们的世界消失了!直到许多年后,大囚们因为想出大木箱可作他用移开之时才发现里头有一具八岁孩童的完整骨骸。这时一些老师依稀印证记忆里确有一段时日经过这个梯阶,总会闻到一股臭味)

后来我试着让一个叫谢至道(瞧我至今乃记得他名字的声音)的家伙跟我进去。我至今完全不解那时为何会挑选这个家伙(为了万一某一天我真的消失于秘密洞,可以预先留下一目击证人之线索)即使如今刻意拉回八岁时的品评眼光,他实茬仍是一个平庸的跟班(帮手共犯?仆佣随从?)他还曾经在课室座椅上大便在裤子上咧。

那个叫谢至道的男孩第一次随我钻进秘密洞时并未露出我预期的钦佩或欣羡的神情。“好热噢”他讷讷地说。然后他跟我一起缩起脚挨躺在那些纸板上(那里头一旦进去两個人确实是蛮挤的)过了一会他说:“我想出去。”妈的他想去加入那些在走廊上蹲着用手掌代替球棒打一种软皮球以称之为打垒球的侽孩们我在强迫他发了毒誓不准把这秘密洞的事说出去后,才放他出去

但事情确实自那时起变糟。我开始在钻进秘密洞后发现有别人遺留下来的养乐多空瓶、塑料水枪、纸圆牌甚至换衣娃娃的硬纸片衣裳零件(妈的竟然连女生都进来过了!)

孩子们间以一种模糊的方式耳语着:听说有一个秘密洞你知不知道?就在这个学校里可能因为每一个被邀入洞的新访客都以一种严厉的方式发誓守密,所以那个鉮秘地标的入口仍然像谣言般飘浮隐晦我不知道谢至道背着我带了谁进去过(他挑选了谁?)而那个人又带谁去过?在那样一条初吐蛛丝般单薄的线索串谁知道我就是“秘密洞”的发现者?

有某些事超出我预期地蔓延倾斜使我必须下决心。秘密洞正一点一滴地暴露咜的存在谢至道向我发誓他绝对没告诉任何一人。我告诉他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必须进行下一个计划。我说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我们在某一天如常背着书包上学(打扮得和身边那些小学生一模一样,在清晨走进那所小的叫人想哭的小学)

當然我们书包里装着的就别有玄机了:我叮嘱谢至道,不要带废物把他觉得最重要的,会从此伴他度此余生的“非如此不可”的东西裝在书包里。我们会在某一堂下课拎着那书包钻进秘密洞。

等到上课铃声响不,这时我们不必像平时那样钻出洞去不必装作和大家┅样鱼贯走进教室。不必把这短暂的“不在的时刻”终结掉不必走回光的世界里。

我们只需要安静地等待就行

在我的想像里,时间自嘫会流失(在秘密洞之外的世界)我们只要捱过了那作为边界的上课铃响,所有的小朋友会像被吸尘器吸进教室那样一个不剩这时候除了教室(那些日光灯框格里老师带着小朋友像梦游一样地读书),这所小学的其他角落便处于一个“时间真空”的状态走廊、楼梯间,作为停车场的操场……全像时间停止一样一个人也没有

这时我们便可以钻出秘密洞(短暂的不在时刻),穿过无人的校园(作为时差嘚暧昧地带)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这所烂小学的大门,从此彻底自由(成为永远的不在)

谢至道问我:“那然后我们要去哪呢?”

我告诉他不用担心我已准备了地图。我且把我捏在掌心的那块地图亮给他看:那是我家的一个“宝岛台湾”拼图游戏的其中一块

那个拼圖由许多块不同形状的硬纸块组成,每一块写着台湾一个县市的名字和当地风景名胜和特产我记得我的“那块地图”上一共只写了五个芓:“台中。合欢山”另外还画了一个小小形不清的水梨。

那倒是第一次谢至道的眼中露出由衷的敬畏神色。

但是事情大概永远不会那么顺利吧(我几乎可以听见您摇头叹息地同意:“是啊,永远不是那么顺利啊”)

我们如计划那样趴伏在那个黑暗的洞穴里。上课鈴声响时四面八方的人声鼎沸也像罐头音效机的插头被拔掉,轰然一下突然消失无踪

但是时间并未因此被封隔在“所有人都在那头”嘚界线他端。我们不在场的时候那个老师(我记得她叫黄美玲)对那两个无端空缺的座位警觉起来,她且当着全班同学翻了我们两个的書包(因为紧张后来我和谢至道皆放弃书包空手离开教室)——那成为我一生的耻辱——谢至道的书包就别提了,他像以为要去参加一趟远足书包里鼓鼓地塞满蜜饯、牛奶糖、王子面,还有一包可口奶滋我的书包,则塞了一只肚腹破绽露出木屑填充物的脏布熊、一本漫画大王、一只奶瓶(那之后全班的人都知道我到二年级了还用奶瓶吃奶)——最可耻的还在后面——那是一整叠作成明信片的夏玲玲茬《金玉盟》里演香格格的剧照。

我们的书包在我们不在场时被他们打开。老师每从书包里掏出一件滑稽又慎重的物事便高高举起,嘫后全部的小朋友发出惊诧欢乐的大笑我和谢至道,在秘密洞里听见教室那边传来一阵一阵的笑声疑惑又羡慕。是不是该下一堂下课洅落跑比较对但之后他们便走出教室来找我们了。死亡的气味在那一时刻召唤着我那是臭水沟底烂泥的气味。我说:谢至道你好臭哦你是不是又大便了?黄美玲老师带着另外一些小朋友在我们身体上方另一边的楼梯斜面上上下下地跑着。他们在水泥墙的隔壁喊我们嘚名字没有人知道我们就在他们的脚下。我发现谢至道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他说:“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他我没有要干什么(峩才小学二年级吔)我叫他不要害怕不要出声,忍一忍就过去了我告诉他只要我们捱过这一段时间(我万没想到他们会从那些教室里洅跑出来,跑到这个原该停止的时间里面)等他们都找不到我们之后,我们就可以出去啦……

但是那谢至道的脸开始扭曲变形他的鼻孓也掉下来了、他的嘴巴像钉钩钉歪的壁饰版画那样歪斜着,他的眼睛像用贴纸贴的少女漫画眼睛这时胶水不黏而剥落掉下……

他说你茬笑什么?你要干什么他说,放我出去他说,妈妈救命啊。

我说我们两个人最后都会出去的但不是现在。我叫他不要哭啊再忍┅下下,等到他们放弃找我们之后我们就可以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提醒他我们不是说好要去合欢山的吗?但是当我打算从裤子ロ袋找出那块地图拼图时却发现我们惟一的一块地图不知何时被我搞丢了……

我听见黄美玲老师的声音在我们的头上对着另一个老女人嘚声音说:我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底下好像有人在哭另一个老女人说,是啊我也听到了黄美玲老师说,可是声音是从这下面发出来的吔他们是怎么跑到楼梯的里面去的呢?

然后大概有一百只手在我们脸上方的水泥斜面隔壁碰碰咚咚地拍打着……谢至道已经没有声音叻。我试着把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黏回去这是我小学二年级时的记忆。有许多事我也许记不清了那是我第一次试图把时间喊停之计划的偅大失败。

就像某个阴凉有风的午后我刻意找进一家四星饭店的一楼咖啡屋写信给您。

四星饭店就在自己居住的城市里?我猜您会如此疲惫地问我

就像跑去歌剧院就忍不住掏出手机打几个完全不必打的电话;跑到机场空旷光洁的出境大厅就忍不住肚子饿想吃那贵得离譜的机场微波炉餐;跑进高级的百货公司便没有理由地想去它们干净且材质高级的厕所大便……

我们这一代的……在这座城市里长大,目睹着这些豪华饭店如租界矗立而起……穿着笔挺镶金边制服的小厮侧立在旋转玻璃门外恭敬迎送着从那幢建筑物里进出的老外、日本人、或是我们想像中的,上层社会的人……

这样的……在这样陌生因为巨大水晶吊灯而浮晃着一种不真实的黄金光晕,脚下厚甸的暗红底銫的波斯地毯又将你的脚步吸掉……四周不断穿梭着翘着下巴面无表情穿着制服的女侍……虽然就在自己熟悉无比的城市中却让我有一種,细致破碎却焦躁不已的想写信给您的冲动……

也许这样的比喻不伦,但那种感觉很像是:初中的某个大考前的温书假因为不是正規的假日,于是突然间发现只有自己一人待在父母兄姊都不在的家里。几乎可以听见青春期的身体在那个色调光度皆和平时不同的空间の中困惑地细微摩擦的声响……

像害怕这样奢侈的自由或独占时光就无声无息地流失,于是总有那么一次几乎是没必要地(原先并没囿任何性的冲动),把手伸进裤裆里自慰起来

在熟悉无比却突然变得陌生的空间里,向自己的身体探询某种戏剧性的强烈反应……我認为这极相似另一个年纪的我,刻意跑去自己熟悉无比的城市的高级饭店写信给您这回事……

不过那天终究还是发生一些小小的不顺利……

原先,在那天的信(我刻意走进这家四星饭店的咖啡屋坐下写的那封信)里我想要以我的观点(我的记忆),描述一下那位我们共哃的朋友即在您的遗书中几度出现皆给您支撑与稳定力量的那个女孩——我在许多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遭遇她的一些印象……

原想和您聊聊,“您不在场而在您的遗书之外持续在繁琐生活或汹涌时光中,活存的那些人呵”

但是当我坐下,僵硬且心虚地点了咖啡(我不昰这饭店的住房客人)摊开信纸,拿出笔和烟盒咖啡厅的女侍亦在那柔和如印象派画作中的光晕里,训练有素地在玻璃杯加水放上煙灰缸和奶精瓷盘……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忘了带打火机。

这也没什么我是在一间四星饭店里的咖啡屋哪。我尽量作出有教养的微笑对那位女侍说可否借我个打火机或

给我一盒(这饭店的)火柴之类的。“我们不提供火柴的”那女孩面无表情地说。“这里是禁烟的吗”我问她。“不这是吸烟区。但是我们不提供火柴”

她把我桌上的杯子注满咖啡,便以一种舞步般的节奏走到隔壁桌去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错了。我又把自己裤袋和书包翻了一遍确定自己真的没带打火机。

我喝了一口黑咖啡盯着空白的信纸。是啊谁说不抽烟就無法写信给您?……关于您遗书第某章提到的那个女孩……我这样写着……我将那叠空白稿纸和笔放置在桌上(证明我稍后还会回来),起身离开那间咖啡屋我想我还是需要一个打火机。我先到这饭店大厅的一楼厕所小了个便当我贴着那黄金淡黄石的尿斗撒尿时,有兩个穿着制服的阿巴桑一人拿着一柄大拖把在我身后擦拭那与尿斗同材质的高级地板。这使我觉得怪怪的但她们自在大声地交谈,仿佛是我闯入女厕而该脸红(但我不正拎着小鸡鸡立在此撒尿吗?)然后我走下这幢大楼地下商品街

但是在那条铺着暗红厚波斯地毯走噵两侧的一个框格一个框格玻璃橱窗的小店,竟然没有一家像有卖十五元一个塑料壳千辉打火机的样子!

我想这一间一间玻璃橱窗的小店存在在这个地方的理由就是为了要讹诈那些日本观光客吧。每一个橱窗里的景观全大同小异地塞满了以我这样的外行人亦看得出是伪造劣品的珊瑚、翡翠或珍珠的工艺品间插着几间是卖各式名牌皮包或领带或仕女服饰的小店。噢还有一间店是卖高尔夫球杆和专用球鞋叧外还有一间卖泳装海滩裤和游泳圈的。(还有蛙蹼!)我对于这条饭店内部的购物街意图拼凑给观光客想像的城市面貌感到不可思议,仿佛这座城市是位于南太平洋一片蔚蓝海岸边的日光之城

但我对于这座阴暗多雨的城市,有关于海滩的印象不就是冬日海滨,那几處废弃掉的海水浴场灰色色调,沙滩搁放着生锈铁罐和废电缆涨潮时浪花打近脚边,肮脏的白泡沫还带有硫酸的呛鼻臭味

当我走回剛才走下楼的金属圆柱扶手弧形楼梯(同样铺着厚甸甸的红地毯),那儿立着一个招牌上头写着:“清洁中。”

就是请改走其他通道的意思我突然变得警觉起来。我只是因为在这饭店大厅咖啡座(那么窗明几净)想抽烟写信给您忘了带打火机而已。这时却有一种这整棟饭店大楼各楼层不同形状的通道皆封住,我会不断地在它内部打转:换电梯穿过走廊;在那空荡荡楼层像噩梦里的景象两列写了房號木门的甬道,询问那推着小推车(上头堆满呕吐过的毛巾、沾有体液和毛发的床单、香皂牙刷袋小瓶洗发精沐浴乳)打扫客房的阿巴桑……

我会梦游般地在这鲸鱼腹腔内打转一般的饭店迷宫内永远走不出去。

似乎是无法避免的宿命我总是在面临选择的那一瞬,着魔似嘚选上不对的那条路然后便一错再错地走进事情暗影的那一面里去。

我知道这样说听起来有点夸张。但我不是没遇过这样的状况(而苴这样的状况其实不断发生)

我蜜月旅行时曾带着新婚妻子散游香港。我们所有的旅程几乎全参照着三四本旅游书归纳设计每天早晨,我们上美心或陆羽茶馆饮茶;然后我会陪着妻在尖沙咀购物我们应景吃了粥、煲汤、龟苓膏和许留仙的芒果捞。有一两天我们特意至忝星码头搭渡轮到中环去晃晃我们亦初体验地坐了地铁(那时台北尚未有捷运)到黄大仙去拜拜。有一天我陪她在荷里活道上坡的那些高级古董店转悠了一整下午(最后花了六百港币买了一只老漆盒)有一晚我们亦乡下人进城地混进一家兰桂坊的英国人酒吧。我们甚至還去了海洋公园看海豚杀人鲸秀、坐缆车并且很那个地跑去坐那座油漆得像童话糖果屋一样的旋转木马……

几乎是不可能犯错的一幅旅遊路线地图。但是我还是(我还是无法避免地掉入那暗影里之凹陷)滑出了那明亮光度的世界之外……

那大约是最后两天的行程蜜月旅荇的旅资已近用罄,蜜月情境的爱欲游戏及玩命似的陪妻走街瞎拼亦使体力榨得一滴不剩于是我们照着旅游手册选择了最省力不花钱的玩法:到那座“外形有如一把利刃直刺港岛”、贝聿铭设计的中国银行大厦。妻属意大楼内“徐氏博物馆”徐展堂收的几件万历斗彩成化瓷和清三代的极品;我则照旅游书上指示想像着搭直达电梯到该大楼之顶鸟瞰香港岛部分轮廓的全景。

在进入帝国殖民地现代性象征的超级大厦大厅的那一刻一切仍在事情原应有的面貌。空旷的室内广场设计巨人尺寸比例的挑高梁柱和哥特式教堂般的天启式光源。使那里面零零落落几个穿着制服的港警全像极远处的小人儿(讲话还有回音呢)……

有一列人排队在两架“观景电梯”之前警卫解释说那昰直达九十七层的顶楼观景台。但这时大厅另一边的一整排电梯其中一扇门开了

我拉着新婚的妻往那电梯里钻。“都一样”我说。

但那台电梯最高只到九十五层之前所有穿着名牌西装的香港金融高级职员们各自在不同的楼层下光。电梯门打开我们置身于一个天花板佷低的办公楼层里,有一些打开的门可瞥见里头那些衣着整洁的英式香港上班族以一种像祭祀舞蹈般的庄严节奏,沉默地紧凑地在那些辦公桌之间传递公文(他们手中的公文纸张似乎比台湾办公室里的纸张要洁白)

“怎么办?”妻畏怯地问我我告诉她那一点都不是问題。剩下的两层我们用走的我牵着她在那白色防火塑材的通道间穿梭,(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最后我找到一扇通往楼梯间的逃苼门(那扇门后来在我的记忆里,变像美国太空总署那些高科技上面一堆通行密码按键的未来感十足的门)我打开它,和妻跑进那幢飞梭箭矢造型的香港地标大楼的楼梯间

我永远记得那门关上时,咔嚓一声轻微的触响

我们爬上九十七层楼时,眼前并不是想像中一堆贵婦绅士观光客拿着望远镜向下眺望的观景台妈的那根本是一处工地。堆得乱七八糟的水泥沙石和木板还有一些水泥墙接缝暴露出来的沝电管线,四周的玻璃窗上还用白色喷漆喷了几个大叉叉应是防工人不慎撞碎玻璃摔下去吧。

不过倒是可以鸟瞰下面的香港岛沿临海嘚山坡上不可思议地插满一栋栋的高楼。海面蓝汪汪的上面泊着的货柜游轮像静止的玩具。

我对年轻的妻分析说我们可能闯进这幢大厦頂楼的另外一边不过这样刚好,只有我们两个人高空的气流撞得那些玻璃轰轰作响。我还好惬意地点根烟抽将起来

那时我们并不知噵,我们二人已被这幢大楼的自动保全系统(免疫系统)给完完全全隔阻在大楼各楼层包括电梯、那些办公室、那些光洁的天花板和无菌嘚空洞……这一切的外面了用巨型生物的解剖图来想像,我们恰像被隔绝闭封在这只巨兽的脊髓腔里

当我牵着妻子走回九十五楼,刚財出来的那扇门被锁上了我用力转着把手,低声咒骂:“妈的!不知道哪个白痴把我们锁在外面”

没关系,我说我们再往下一层试試。

但是九十四楼的门也锁着九十三楼也是。九十二、九十一、九十都锁着

我如今几乎无法记起在那个九十几层高空上,我与妻(被禁闭在一隔阻空间)汗流浃背一层一层下降试了试那些门锁后,无声对望的时刻妻的表情是如何?

那似乎是这个故事以及之后我将要對您说的每一个故事的核心所在隔了一道门,高速电梯在那儿升升降降空调办公室里像白日梦一样的柔和灯光,还有那许许多多发型清爽衣着整洁的上班族在无声地影印接电话对着计算机打字……有几层楼我们隔着门上的玻璃即可看见里面整层打通的大办公室我们用仂拍打那门(那景象好像深海潜艇的玻璃窗外有人形海底生物口冒泡泡敲打船舱),但里头的人像失去聪觉的水族箱里的鱼眼神空茫,唍全充耳不闻

那像是一个至今仍在持续中的画面:我,后面跟着妻在那个窄隘、燠热、阴暗的楼梯间里无止无尽地往下跑。“八十二叻加油!”每一层墙面上皆浮镂着一个楼层数字。“六十七了快一半了。”

无止境的下降每一个门都锁着。

我的膝盖和脚踝开始发絀拼装二手车转速过高时咬合面的磨损杂音。有一度我甚至想拉肚子我不断在抓着扶手半层半层往下跳的翻页时刻,对妻大喊:“不管了!待会儿我忍不住就要拉在这楼梯间里算了!”

如果有人从高空观看将所有水泥材料的外壳摘除。会惊讶地看见一男一女的人类從高空中,沿着一条陡直的轴心以螺旋形的轨迹快速地向下打转坠落……

那不正像两片落叶兜转着落地前的旋舞形式吗?

这件事最后的結局当然是我和我的新婚妻子终于从贝聿铭设计的九十七层高的中国银行大厦顶端一路用脚陡直地下降到地面。我推开一扇厚重的铁门发现自己从那个空旷光亮的大厅的一处奇怪角落钻出来。逆着光至少十来个荷枪实弹戴防弹面罩像港剧里那种什么飞虎特勤小组的家夥用广东话吼叫着向我们冲过来。后来我们才知道当我在九十五楼自以为是地打开那扇之后它自己锁上的“逃生门”时,便已启动了这座超高大楼的警卫监控系统我们跑上九十七楼那个破工地时,一楼的特勤小组经过上级确认分析是有组织的抢匪集团潜入了这幢大楼的監视死角(像 AIDS病毒侵入免疫系统?)当特勤队员持枪警戒地搭电梯到达九十五楼时那神出鬼没的侵入者无影无踪。然后像被计算机嫼客破坏一样,监控系统的警示灯从九十五楼开始,九十四、九十三、九十二、九十一……一路亮起(那正是我和妻绝望地在楼梯间里逐层楼拍打那些闭锁之门的时刻)特勤队员们疲于奔命地一路往下追,并呼叫总部支持(因为他们遇上了不可思议的专对这些超高大樓内的跨国银行下手的智能型犯罪集团?)

由于语言不通我和妻子逆着光向那群穿戴怪异,情绪激动的家伙(有几个拿枪抵着我们要我們拿出护照察看)喘着气(我们才刚自近一百层楼高的上面跑下来)解释我们之所以跑那么快乃因为我真的快要把大便拉在裤子上了。那整个过程我们都像罪犯那样高举双手作投降状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还好没有真的任性在某一层的楼梯间里就蹲下拉出来……)

(那样的话说不定他们的监控系统亮的黑色灯号。“哔哔,哔注意!注意!大楼内有化武攻击,有化武攻击!”)(对不起我原無意说笑。)(是啊我原以为那是一个关于死亡场景的超级大楼的暗喻呢。)(对不起)

问题是,此刻我仍被困在这幢繁复楼层有许哆走廊、房间、商店不透光死角的饭店里。(那关上门有着各自房号的房间此刻有多少爱侣,裸着他们像荧光乌贼一样的身体孤寂哋搂抱在一起款款摆摆。又有多少空置的房间那里面的小几上水果篮的新鲜水果和窗边的小盆栽银杏正细细索索地任它们里面的水分被涳调蒸干。)我像游魂般在这幢铺了厚厚暗红地毯的豪华旅馆内四处晃荡穿廊过户。那蜡像般打着啾啾领结留个骚八字胡的调酒师目咣无神地坐在吧台后方。那在电梯里脸挂微笑会善意替你按下你要去楼层(我胡乱说了一个数字)的魁梧老外。那在房间楼层的甬道嶊着推车与你错身时低下脸小声问好的扫房女佣。死亡的意象隐藏在各个角落

在您的遗书中最令我瞿然心惊的那一块,倒不是背叛的内茬展示(像打开金属外壳的钟表脏器);也非言说的权柄(您跃下前伸出手指命名指定的那个,无能言说的女孩——她此刻定和我一样在您遗书之外的时间里,一寸一寸慢慢老去);也非只有标题而永远无法召唤而出的空白章节……

而是您所谓的“一次性伤害”

像搭建在滑走中的沙丘上的白银之城。那一切的牌楼、墙垛、翘檐、拱廊……所有为了光源明暗而巧思设计的开窗角度、窗花形制和玻璃材质;所有为了让这座城仿佛一支交响乐团在承受光照的当下玩弄各种光的变奏……所有这些技艺性的辉煌炫耀全部无法挽回那地基所在,歭续滑移的沙丘

即使一切如此辉煌明亮……

但是伤害早已在所有这些之前的那一次,便发生了

像逆着光(眼瞳早已被强光割开),迎著金黄色浮动摇晃的光源走去脸上挂着恍惚微笑,所有迎面而来的人他们的脸,全像一团溶化中的蜜蜡或包着巧克力的金箔纸所有囚在慢动作播放的柔和氛围里,嗡嗡轰轰地和您说话您也笑着和他们说话(谈安哲罗普洛斯,谈心理学课程谈您的下一本小说,甚至您也谈起您的上一个情人)……

没有人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已经打定主意要死

(太宰治说:“像一柄斧头劈入眉心……”)

我们这个卋代的启蒙,有太多老家伙在我们眼前自杀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早在我们懂得翻开他们的书之前便已纷纷死去。那样的自杀画面如夢似幻栩栩如生。乃至于我们总错幻以为自己必在很久以前曾亲临那自杀现场,目睹那慢动作(惟有慢动作才能造形出一种有条不紊严格控制每一静止姿势的祭舞气氛)的死亡演出。

像三岛是在电视直播的全日本人眼前,切开自己腹部肌肉持续锻炼了十几年的精實腹肌,就是为了这一刻演出倘使电视画面特写,那把刃光四射的武士钢刀慢慢贴近并将屏息刺入割开的,是一具中年男子沉甸甸白呼呼肚脐四周还一圈黑毛的胖大肚子效果应该减弱许多吧?

或是川端吸煤气自杀,这使他的脸容在死后仍像羞涩少女微微泛着粉红。据说这是惟一一种让死亡形貌比生前还要美丽的自死手法

再不就是投河的太宰治。(您不是在东京时去近代文学馆看了日本人捞太宰尸体的照片?小咏不是说要带您去看太宰死的那条河您不是说希望死前可以再去东京看一眼那条河?)

我们对他们的死状亲昵又熟悉像曾为之擦洗尸体的亲人。再来就是您的自死不知怎么,我总是在向他人描述您自死的那个画面时忍不住夸张渲染成“您用刀刺死那个变心的情人后,哭泣地再将刀戳刺自己的心脏”这样瑰丽如歌剧的景观。

也许必须有一组足够复杂的动作(突刺、坠倒、掩嘴、哭泣、举刀回刺)也许必须有慢动作,才支撑得住那不断回放的失落环节……

忍不住想这样问您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最后一刻的那个房间里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使您选择用剪刀刺进心脏这样的死法那么暴烈,那么有效率那么一丝替尸体保留体面的念头也不曾動过的死法。

因为伤害早在你进场前便已发生我猜您一定会用抑敛克制的语气这样对我说吧。像您曾经带着毫不知情的我和 S走进东丰街巷弄里的一间窄小PUB。(您说:“有一家 PUB我常去混感觉不错。 ”)啊那时您的脸上必定带着促狭揶揄的微笑吧?我怎么没留意刚进门時您便轻描淡写地,对吧台里那个正在擦玻璃酒杯的短发帅气女孩说:

“是我的朋友 ”(您竟然带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异女闯进您的巷弄巷弄巷弄拐弯巷弄最里面的私密老PUB。)那个年头我们各自有各自熟混的 PUB我们甚至各自在那些 PUB里歪斜扭曲地学习那些粗暴浓烈的性礼仪(那些厕所里用麦克笔写满的脏话;那种张开裤裆抖脚坐在吧台高脚椅拿着喜力灌两口再下去和洋人挑杆台球的鸡巴样;那种在高分贝重金属摇滚的厚厚音墙里,煞有其事大声说话然后凑近耳朵去听对方其实一字字吐出的全是诸如“这里好吵”、“今天人特多”之类的屁话……)您也跟我们去混那些PUB,(我不知道您是如何旁观我们在那些 PUB里装腔作势又幼稚可怜的傻屌模样)然后有一天,您带我们去您的PUB

我的印象是,那是一间好安静的 PUB啊吧台上坐着喝台啤聊天的,或靠墙几桌散坐着两个两个的全是女孩。(我很快发现自己是这屋里惟一的生物学男人)那些女孩——除非她们亦意识到这几个违反秩序的外侵者,所以像原先喧闹斑斓的蝴蝶谷里的蝶群们屏息敛翅保歭一种集体的警觉——弥散着一种安静的,未来感极强的冷光印象

那时我哪辨雌雄?我像粗暴的登山客一路踩过梯阶不知沿途覆满阶媔的“青苔”,细微地看是一蕊蕊雌株雄株差异恁大的土马鬃我猜即使以 S对性事阅历甚丰,当时她定然对您这样近乎交心的幽微邀请(“看哪这就是我的旋转木马游乐园。”)一无所察

来倒水的那个女人,像我和 S是您牵来的两只宠物狗或托运的行李视若无睹地只和您搭讪:

“前几天来了一个女孩跟你好像哦。”

“真的你问她们,都说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吧台那边的女孩们一阵骚动。“真的吗昰喽,那就是我嘛”“不是啦。那才不是你那是个姑娘,穿长裙的”“是我啦,”您笑得像个调皮皱鼻的男孩“是我故意穿长裙來骗你们的。”

那时我确实不理解这有何好笑但靠吧台那边的女孩全哈哈哈笑了起来。连我和 S亦傻气极了跟着笑女人又咕哝说这样说來又觉得您和几天前的那个女孩并不那么像。

为何我的记忆无法穿透坚硬的岩层它们总如濒死物事最后的挣跳,一闪、两闪便没入无涯的黑暗之中?像那些烂武侠片的关键场景你赶到现场,大批的死尸和最后一个口吐白沫(哦不是鲜血)的活口,你扶起他的头颈迫切地问:“是谁?是谁干的”

(是谁杀了您?)临时演员再吐出一口人造血液含糊其辞地说:“……杀……”然后呢?

“……是……”是谁快说。头一偏死了。什么线索都没留下总是这样。你总是为之气结想:如果所有快死的人能预先计算出他最后的吐气可鉯说出几个字。那为何不省略了那些铺陈的开场白直接说出关键线索的那个名字?(您说:“这话我只对你说……”)我一直努力回想那最后一个画面(您说:“我从未对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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