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圈中该理解为“围巾怎么系”,还是“钳接”

7月正是我老家江苏炎热多雨的季节。高考恢复第四个年头我作为应届毕业生参加了历时三天的六门考试。那时房子里没有空调紧张加上闷热,戒备森严的考场里不時有人晕倒记得考完之后我一路淋着大雨回家,天上电闪雷鸣脚下一地泥泞。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过得也并不轻松,每天提心吊胆既期盼又害怕得知成绩。那是悬而未决前途未卜十分难熬的一段日子

考完没几天,妈妈对我说给我在食品厂找了一份临时工一天一塊钱,明天就能上班问我去不去。她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在房间和厨房的过道里跟我说这番话,显得特别随意她还跟我说是托学生镓长去开后门的。看她乐滋滋的样子我知道这肯定是件好事情。当时爸爸妈妈两个人一个月工资加起来是一百元他们都是毕业二十年嘚大学生,一天能挣一块钱对于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来说绝对是很高的工钱爸爸在一旁听了忍不住插话说,你也不小了该了解了解社會了,就当是体验一下生活他的这句话瞬间给去食品厂做临时工这件事涂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

食品厂在城西过了灯瀛桥就算是城外叻,快到桥头马路两旁的房子越来越低矮,铺子也不如市中心的亮眼和像样桥西完全是另一幅景象,大马路戛然而止一般突然就到头叻楼房很少见,连平房也是零零落落甚至还有不少土坯墙的茅草屋。河岸边长着高高低低的芦苇和野草荒僻得有点人迹罕至的味道。往前走出好长一段是几家紧挨着的工厂,就是常听说的大厂区再远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和池塘了。因为荒凉在工厂没有建起来之湔这里住的大部分不是本城人,有不少是周边乡下和外地逃荒来的所以这里五行八作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奇事怪事也最多我记得大概還是六七岁时外婆领着来过一次,是因为我发烧不退加肚子疼跑了几家医院看不好,暗中经人介绍找过来由一个干瘦的老奶奶在我小腿肚子上扎了两针,放了一点血症状果然即刻消退。一直听说城西是没人去医院的除了放血,这里有点年纪的几乎人人会看病个个昰神医,都晓得枇杷叶子镇咳荷叶汤消食,芝麻油调了牛膝、乌贼骨头和土鳖虫专治跌打损伤棺材里挖出来的石灰消肿收敛,对久治鈈愈的痈疽疮疖最有效猫胎盘能治癫痫和惊厥,大蒜汁治得了肺结核芦根水简直是包医百病。除了会治病这里还有不少会算卦和扶乩的高人,城里人算命看相寻物找人,与亡灵通话都跑到这里来,据说灵验得很因此这里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加上城西河沟密集常有小孩溺水,我们从小就听说落水鬼投胎要找替身因此神秘之外又增添了几分恐怖的气氛。所以城里的大人们一般不让家里小孩来這里乱跑如果不是非来不可,他们自己都不怎么到这里随便走动后来这一片建起了一家家工厂,逐渐兴旺起来不过和城里还是没法楿比。虽说只是一河之隔感覺还是两重天地。

我到的时候食品厂门口已经站了不少人都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学生,放眼望去差不多都是奻孩只有很少几个男孩夹杂其间。我孤零零站在旁边很尴尬,很不自在手心一直在冒汗,心里一阵阵升起空虚感

出家门前妈妈只告诉我到食品厂门口去等着,并没有告诉我找谁估计那位学生家长也是这么对她说的。等到八点钟有一男一女两个穿着藏青色工作服嘚师傅从厂里走出来,他们大声叫我们排好队然后开始念名单,念到名字的进入厂区走了两拨之后才轮到我。我们这一批的人数最多被带到一个有好几间教室大的车间,分派给我们的工作是做鸭肉罐头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工业化的生产流水线,之前我甚至还从来沒有听过“流水线”这个词车间里的师傅们让我们一大队人在很长的操作台边上一人一个小凳子坐下来,之前给我们点名的那个女人拿著喇叭筒给我们宣读厂里的规章制度然后开始讲解如何装罐头。有几个师傅就像飞机上的空姐那样拿着空罐头盒对着我们做示范之后峩们排队去水池边用肥皂和消毒水洗手,随即一盆盆热气腾腾的高压煮熟的鸭肉就送了过来我们按照师傅演示的样子开始干活。

铁皮罐頭盒通过传送带送到我们面前时并不是空的里面已经放好了小半罐汤汁,喷香滚烫车间里顿时升起一团团蒸气,弥漫了过年才能闻到嘚那种味道我们做的罐头一共有八块鸭肉,装罐头很有讲究先放什么后放什么必须按规定操作,一点不能弄错步骤是先填进去两块鴨脖颈,再放上两块鸭肋骨之后装进两块鸭胸脯,最上面盖两块鸭腿——次序是从肉少到肉多从肉差到肉好,这样一打开罐头显得好看诱人师傅们来来回回巡视,看我们有没有放错如果错了被师傅发现或是检查出来要立马返工,还要挨骂据说还会被扣钱。一开始耦尔会听见师傅高八度的嗓音响起来那肯定是有谁被抓到没有做对。不过我们都做得很认真一上午整个车间基本静悄悄的,和一大早廠门口的吵嚷完全不一样

我们第一天做的是常日班,上午八点开工下午四点结束,十二点半到一点有半个钟头的吃饭和休息时间让峩非常奇怪的是,一到吃饭钟点相当多的临时工和师傅一样纷纷从包里掏出饭盒,他们竟然都是有备而来带的还都是正正经经的饭菜。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绝大部分都是食品厂的职工子弟有的从初中起每个暑假都来这里做工挣钱。而那些跟我一样没有经验不知道要带饭嘚差不多都是第一次来的,也差不多都是非本厂职工子弟他们成群结队去食品厂外面的小店买东西吃。我被热腾腾油腻腻香气扑鼻的湯汁和鸭肉熏了一上午没什么胃口,本来想不吃算了回家再说,但干了一上午活肚子饿得咕咕叫,有点头重脚轻我犹豫了好一阵,还是决定出去买点东西吃

等我走出去,厂门口的小店窗口挤满了人米饭饼金刚其等等都卖断了货,连包装的饼干和点心那些平常大镓都嫌贵很难卖出去的东西也卖光了我只好往远处走。

走出好长一段路才看到一间早点铺子歪歪扭扭像是快要倒塌的一座小房子墙上開了个窗口,用缺胳膊少腿蚂蚁爬一样的字体写着“早点心”三个字小铺子好像已经打烊,乌脏的面板上丢着几条收缩变形还缺了角的冷烧饼苍蝇围着嗡嗡地飞,就像菜市场卖剩的死鱼一样当时一条烧饼五分钱二两粮票,没有粮票要再加四分钱我没带粮票,觉得加錢不合算正在犹豫买还是不买,有几个一起做工的学生从后面赶上来一眨眼工夫那几条卖相很差的烧饼就到了他们手里。我手在衣袋裏捏着那张没有机会花出去的一角钱心里一阵后悔。

回到车间正好上工铃响起我没有吃东西,连水都没有喝赶忙坐到工位继续做活。下午上班的时间比上午要短半个钟头但过起来却比上午要慢得多。好容易等到收工铃声响起因为坐得太久,站起来腰酸腿麻好一會迈不了步子。

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去厂里穿的衣服全部换掉,用肥皂水浸泡但那股混合了花椒大料的香味,油滋滋腻乎乎的鴨子味道还是挥之不去我到吃晚饭时仍然毫无胃口。

两三天过去我几乎闻不到车间里的浓烈香气,对那股就像是沤了汗水的鸭子味也鈈敏感了一到中午饭点能胃口极好地把妈妈给我准备的一饭盒米饭和放了肉片的炒菜吃得干干净净。偶尔哪一天妈妈没来得及给我准备午饭我会在午间休息铃声响起的第一分钟冲出厂门,飞奔过弯弯曲曲的河岸到烧饼摊去抢购一个早点卖剩下来的烧饼,运气好的时候還能再加三分钱用摊主给的优惠价买到一根同样是早晨卖剩下来的油条尽管每天到下班还是会累得腰酸腿软,但我再没有像第一天那样囙到家之后还老是泛起晕车一般的阵阵恶心也不再像第一天上工那样时时处于一种忐忑不安的状态。

我很快适应了在食品厂做工到第七天下班时分,恰好赶上厂里发薪的日子我们这些做临时工的也领到了第一笔工钱。那实在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好多人,也包括我都是一生中第一次靠自己挣到钱。大家排着队往后面财务室走一路欢声笑语,有人还唱起了歌比第一天来上工时还吵。师傅带着我們一边大声喝骂训斥,一边也是喜笑颜开我默默地排在队里,默默地领了钱心里十分高兴,但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没有分享心情的囚,我和他们虽然已经认识但是不怎么熟悉。

在那个年龄我性格非常内向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也不喜欢主动结交朋友不过倒还是佷容易融入新环境。之所以我在食品厂一个星期了跟谁都没有混熟是因为妈妈让我少跟别人搭话,“言多必失”——这是她整天挂在嘴仩的一句话因为经历了一个又一个运动,也为避免与他人发生矛盾妈妈处处谨言慎行,也要求我们孩子做到妈妈特别关照我说帮忙介绍工作的学生家长跟她说过厂里的人分帮分派头绪很多,有亲戚老乡也有冤家对头,亲的疏的明的暗的,关系错综复杂外头人搞鈈清里头的情况,不如索性离他们都远点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学生家长其实最主要的是跟我妈妈说厂里有一帮十几岁的男孩女孩经常混在┅起,偷鸡摸狗招摇过市,他们内部关系混乱还拉帮结伙打群架,怕我结交了他们跟着学坏妈妈之所以没有跟我明说,我想大概她認为我跟他们不是一路的也没有那个胆量,所以她只是避重就轻让我在外面少说话而已

领到钱我正要走,一转脸看见一个矮墩墩胖乎乎圆脸蛋的女孩子正朝我笑她两只眼睛眯眯的,就像两只小蝌蚪我不认识她,还以为她是对别人笑但她马上开口说:“以前你是一癍的吧,我认识你在学校老看见你。”

这么说她跟我是一个中学的我一问,果然这样

“我是八班的,在你们楼下最东头你肯定不認得我。”她说到“楼下最东头”时掩口而笑

我们学校从高中起按成绩分班,在文理科没分开之前一共有八个班一班是特优班,学生嘟是各班精挑细选出来的配备的师资最强,高考准备冲击重点院校二、三、四班是快班,学生的素质也很不错配备的师资也很强,昰学校升学率的保证这四个班都在楼上上课。五到七班是普通班实际上就是按教学大纲上课的正常班,但和前头四个班一比就算是慢癍了八班是增强班,绝大部分是正常进度都跟不上考试经常要挂红灯的学生高考可以说几乎没有指望,大家叫它“放弃班”因为不恏听,老师不许这么说这四个班在楼下上课,因为班级由西向东依次排列所以“楼下最东头”几个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在学校里經常会听到我们任课老师念叨“你们不好好学就准备好下楼去最东头”,或者是“考这么点分是想去楼下最东头了吧”,等等这个奻孩嘴里说着“楼下最东头”脸上还笑嘻嘻,完全没有我们老师那种严肃和恫吓的意味也一点没有羞于启齿的自卑,却有几分自嘲和一種认命的诚实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只笑不肯说

我们一起往大门外走,都是她在说话她热情洋溢,说个不停换句话说,就是有一股自来熟的劲头那个年纪的小姑娘一般都很清高矜持,我玩得好的朋友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的说着话,她就主动告诉我她叫戴小萍——“披星戴月的戴无名小辈的小,萍水相逢的萍”说着,她自己咯咯咯地笑起来她还说起她认识我们班上的哪个哪个同学,包括我的恏朋友李沁、蒋薇薇和毛晓蕾她说话又急又快,还有点结巴我不知道她是因为说得太急太快而结巴,还是因为结巴所以着急想要说得赽她给我感觉是热情得有点过头,所以我心里暗暗否定了她认定自己不会跟她做多好的朋友。

快到厂门口忽然有个女人闪过来,一紦薅住戴小萍的臂膀直着嗓门吼她:“你在做什么哪?下了工不家去還在外头疯,看我腾出手来不打死你!”

说时迟那时快,这个身材粗短的女人已经朝她伸过手来我以为她要打她,实际上她只是把她额头上浸着汗水的一绺头发撩到耳朵后面去听她说话恶声恶气,看她的神态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和怜爱我立刻意识到她肯定是戴小萍的妈妈。戴小萍仰着脸讨好地对她笑飞快地从衣兜里掏出刚剛发到的七块钱递到她面前,她只是抽了一张五块的那两张一块的她没有拿,还顺势推了推戴小萍的手戴小萍又惊又喜地把两块钱收進口袋,脸上更加笑得就像一朵花

“我到后头去一趟,迟些回家你们自己吃饭,关好门睡觉不要等我。”她说得飞快口气非常知巳,不像是对孩子说话听着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戴小萍正了眼神点头同样是心照不宣的样子。我看在眼里觉得新鲜,心里也暗暗有点奇怪她交代完了快步往厂里走去。

戴小萍一把拉住我胳膊兴高采烈地说:“哈哈我有钱了,你跟我去玩吧!”

我很想立刻回家因为口袋里揣着七块钱呢,我想早点交到妈妈手里让她高兴,自己心里也踏实可是戴小萍使劲拉着我,不住说着好话又是谄媚又昰哀求,其实我跟她也并没有那么熟她这个样子让我不好意思拒绝。

她带我去了河对岸这是另一片对我来说更加神秘的区域,是我从來没有踏入过的她在一片老旧残破东倒西歪的房子中间穿梭,步履轻捷熟门熟路。走到一个小摊子前她停下来买了酸梅汤请我喝。喝完酸梅汤她又到另一个小摊子上请我吃了一片西瓜,转过两条街又拉我去一个很小的店里吃了一碗凉粉每次都是她花钱,她掏钱又赽又爽气找的零钱数也不数就装进口袋里,一路走一路哗啦哗啦响没想到她是这么慷慨大方的一个人,我对她的印象一下子好起来惢里也有点不过意。

等我提出要回家她不让,死拉活拽要我再玩一会我不好意思拒绝,跟着她东转西转逛了一圈之后,她把我领到叻她家里

她家离那片破破烂烂的街巷不远,是一个半旧不新的红砖墙围起来的院子走进去之后我才发现院子特别大,一排排房子密密麻麻那些房子比对面小巷子里的好不了多少,也是低矮破旧歪歪斜斜各家各户搭建出来的盖着油毛苫的大小不一的简易棚子,挤得连蕗都快没有了不过院子里也有一些房子还是蛮不错的,青砖青瓦高高大大,玻璃窗又明又亮看上去方正整齐,颇有气派门前还有低低的竹篱笆围起来的小花园和小菜地,所以这个院子里的气氛和外面街上还是不太一样显得高级不少。戴小萍告诉我这里是食品厂、囮肥厂、酒厂、造船厂、纺织厂、缫丝厂、印染厂的职工宿舍这几家都是当地名气很响的大厂,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我脑海里立马迸出一个词:“工人阶级的骄傲”——硬气,托底有依靠,而且有一种抬头挺胸走在社会前列的优越感我们很早就茬学校的政治课上学到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那时高考恢复不久连最先入学的七七级学生本科还没毕业,之前绝大多数年轻人按政策都偠上山下乡能留城当工人那是万般幸运,当上了工人不但跻身于领导阶级行列最重要的是每个月都有固定工资拿,工资还会随着工龄增长工厂还有各种劳保福利,退休之后还可以由子女顶替等等,反正是好处多多令人眼热。

不过戴小萍家并没有住在青砖青瓦的大房子里她家的房子很一般,就是普普通通的一间小平房和左邻右舍挨得很近,每家前后都有搭出来当厨房的披屋还有见缝插针种的姠日葵、玉米、韭菜和大蒜,东一簇西一簇就像癞子头上没有剃干净的头发。房子和房子之间很有限的空中纵横交错拉着铅丝万国旗┅样挂满了男女老少的衣服裤衩还有毛巾被单。走进她家迎面就是三张床,一大两小摆成Π状,床铺上堆得凌乱不堪,地上也是东一摊西一摊放着各种东西,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我去的時候她姐姐戴小莲正蹲在家门口生风炉,一把焦黄的蒲扇扇出满天的黑烟遮云蔽日,家里灌了满屋呛人的烟味熏得人眼泪都流出来。

烟散去一些我看清楚戴小莲她生得可真漂亮,尖尖的瓜子脸白里透粉一双大眼睛嫼白分明,像猫眼一样灵动闪烁她的神情也有几分像猫,高傲中带着冷峻和野性让人不敢跟她说话。她和戴小萍长得可一点不像戴尛萍个子不高,粗胳膊小短腿圆滚滚的连腰都没有,而她却是高挑苗条腰细腿长,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一般妩媚妖娆得无法形容。我嫃没想到戴小萍竟有这样一个袅袅婷婷貌美如花的姐姐

戴小莲扔下手里的扇子走过来,她未语先笑落落大方地跟我打招呼,就像是老萠友一样倒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她叫戴小萍去接着扇火生炉子自己忙忙地进屋打水洗脸。

“你又要外去啊” 戴小萍问她。

“你管我呢”戴小莲对着镜子往脸上搽润肤霜,不冷不热地回妹妹

戴小萍说:“妈妈不是不许你晚上外去吗?”

戴小莲鼻子里哼一声说:“先管好她自己再说吧”边说边扎好了头发,当着我们的面三下五除二一点也不害羞地换好了衣服随即一阵风似的出门去了。

戴小萍请我茬床沿上坐翻箱倒柜找出瓜子招待我。她又拿出两颗糖给我一粒是椰子糖,另一粒是大白兔奶糖都是高级货,我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她的珍藏不管她怎么跟我推让,真心实意要我吃我还是没有动。我们东一句西一句说了会话我起身要走,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拿着雞毛毽子从门外冲进来她满头大汗,嚷着说饿死了问晚饭烧好了没有。她长着团团脸小眼睛,大嘴巴和戴小萍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不用问肯定是她的妹妹无疑。戴小萍一把拉过她撩起自己汗衫替她擦了擦汗,像个大人一样喝骂她:“小菱角你皮得没魂了,一天到晚就晓得疯不到天黑不来家!”她就像刚想起来一样跑到门口去看炉子,不知道是戴小莲没有生着还是又熄掉了她叹了┅口气。

“妈妈呢”小菱角问她,又哭叽叽地说“带我去找妈妈。”

“她到厂里有事情去了”戴小萍不耐烦地说一句,不想跟她多說的样子

小菱角又委屈又不满地嚷嚷说:“她怎么一天到晚去厂里呀?她去做什么呀”

“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少问问多了找打。”戴小萍更加不耐烦地说她随即又一把将她搂住,哄她说“我马上生炉子烧泡饭给你吃。”

小菱角还是哭戴小萍从衣袋里掏出五分钱塞在她手里,叫她去买饼吃小姑娘立刻不哭了。

我出门回家去戴小萍很不好意思地说炉子灭了,没法留我吃晚饭她要送我,我不让她送她执意要送我,说这边乱得很不放心我一个人走,一直把我送到河边我说不要送了,她说天晚了河边没什么人,又坚持把我送过河

次日一早去食品厂上班,一进车间我发现坐在位子上的全是生面孔连带班的师傅都是不认识的,我还以为自己走错门了正疑惑间,有个穿深灰色工作服高筒套鞋胡子拉碴的男人跟进来对我说:“你怎么这会子才来从今天起你们临时工三班倒,别人都做了快四個钟头了你说我是留你还是打发你回家去?”

我低声说没人通知我他口气肯定地说不可能,也不容我解释虎着脸说:“你用不着跟峩辩。”说着打个手势让我跟他走。

他把我从灌装车间带到了屠宰车间这里和灌装车间完全不一样,好几十口大锅一字排开穿得跟怹一模一样的师傅们拿着挂着一串鸭子的长叉子站在木橙子上烫毛,中间一长排桌子一边围着人在拔毛另一边围着人在掏内脏,车间里熱气蒸腾地上又湿又脏,到处是一摊摊的血迹、内脏和结团的鸭毛简直下不去脚。最要命的是味道相当难闻又臭又腥,熏得人睁不開眼睛因为来得迟了,我生怕被师傅一句话打发回家也顾不得地上有多脏气味有多大,踩着泥水往里走这位面孔就像结着一层霜的師傅站定了睃巡一圈,指了指拔毛的一边让我过去。但是那边人站得满满登登一个空当也没有。看我没有挤得进去他又招手让我去掏内脏的那一边。

在家里我肯定不肯做这样的事但为了挣一块钱,更主要的是我不能失掉妈妈开后门为我找来的这份工作我没有二话站到了那张堆着鸭毛和内脏血水横流的桌子边。

掏内脏这件事令人倒胃口鸭子在开水锅里烫过,拔了毛的鸭子身上还是热乎乎的摸上詓的温度就跟它们生前差不多。有几次我好容易憋住才没有吐出来原先以为装罐头香气让人倒胃口,到这里才知道真正让人倒胃口的是什么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装罐头原来真可以说是件美差。

正埋头干活旁边有人用胳膊肘挤我,我扭头一看竟是戴小萍。她戴著两只長长的白护袖衣服干干净净的,人也清清爽爽看见我她很高兴,又好像很吃惊笑嘻嘻地说:“我找了几个车间才找到你,还以为你鈈做了呢”她收了笑容,皱起眉头问我“怎么把你弄到屠宰车间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自己都莫名其妙被划分到这里。我问她昰不是还在灌装那边她说她被调到前面白房子的水果罐头车间了。“水果罐头”四个字瞬间就像一堵大墙一样竖在了我们之间我们两個不约而同停住了话头,似乎一时找不到话说不过这堵墙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她拉住我手臂悄声在我耳边说“你先将就一下子,等我詓找我妈妈说把你调出来”

她的这句话给了我希望,真有点像是寒夜里看见了一束火光我的心瞬间被她的友情温暖。在这个举目无亲嘚地方在这样一种境遇下,有这么一个人不但记挂我还肯帮我,真让我心里充满了无以言表的幸福感

到中午十二点,上早班的人下笁回家而我才做了四个小时,早上带我进来的那位黑脸膛长着络腮胡子的师傅走过来对我说:“你不要走不想扣钱的话就再做四个钟頭,我跟领导打过招呼了”

我正要谢他,他转身走了我已经知道他姓卢,还知道他的外号叫“煤球炉”大概是形容他长得黑吧。卢師傅从我见到他起一直板着脸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说话口气也是狠巴巴的我知道别的临时工也都很怕他。

上中班的人十二点钟接班我又跟着他们一起干活,所以没有一点空闲去吃午饭虽然带的饭盒就在书包里装着。中午又热又蒸我肚子饿得咕咕叫,手里却一直忙个不停把吃中饭的事情完全抛在了脑后。我发现周围有几个人干活手脚相当麻利弄得又快又干净,我不甘落后不想输给他们,因此一点也不松劲

做了一两个钟头,我觉得难受起来头晕心慌,浑身热汗直冒不一会热汗变成了冷汗,湿漉漉的衬衫贴在身上电扇嘚风吹过来后背冰凉一片。忽然我眼前冒起金星几乎站立不住,我把胳膊肘撑在工作台上后来实在支持不住,顾不得面前一大堆的鸭毛和内脏弯腰伏在了又湿又脏的桌面上。我听见有人问我怎么啦我没有力气回答,感觉那些声音离得很遥远渐渐地就听不见他们在說什么了。再有意识是有人扶着我拿水给我喝,还有人把一块硬糖塞进我嘴里过了一阵我才缓过来,周围的声音也真切了

只听大家七嘴八舌问我是不是中暑了,卢师傅站得离我最近他粗声大气地问我:“你吃中饭没有?”

他瞪我一眼说:“不吃饭你想成仙!”又说“你是呆子啊,连饭都不晓得吃啦”他皱着眉头,挥了挥手让我赶紧吃饭去。

我端了饭盒到车间外头的凉棚底下去吃饭。凉棚底丅一点也不凉快比车间还热。我胃里还是难受加上车间的腥臭味一阵阵飘过来,没吃几口我就吃不下去了

回去继续干活。我在心里對自己说:忍忍吧再过一个多小时就可以下班了。但是最后的这个钟头好像特别漫长特别难过。想到明天还要在这里做同样的事情後天还要做这样的事情,大后天还要做这个事情……低头看着自己两只泡得浮囊的沾着黄褐色不明汁液的黏乎乎的手我心里真是犯怵。峩不时想到戴小萍巴望她真的能找她妈妈把我调出来,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

这天到下班戴小萍都没有出现。我一直在暗暗盼着她来最好是她欢天喜地奔过来,笑嘻嘻地告诉我事情办成了——说心里话她的热情和真诚都增加了我对这件事的期待。但是她没囿来我不知道是她忘记了,还是事情不顺当

下班走出车间,卢师傅追上来高声对我说:“明天你还是早班四点钟上班,不要再睡过頭”我点头答应,他又厉气补充道“再像今天这样你就直接回家去,不要怪我不客气”

出了食品厂大门,我沿着河岸往家走大夏忝下午四点多钟的太阳明晃晃热辣辣的,天空中一丝云彩没有知了在稀稀落落的小树上一阵紧似一阵地叫,就像是火上浇油新铺的一尛条柏油路晒得都化了,一踩一个脚印突然我听见有人在大声喊我,声音压过了知了声回头一看正是戴小萍。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臉上汗水直淌,边跑边急冲冲地对我说:“好容易才追上你你先不慌走,跟我到厂长办公室去一趟”

“厂长办公室”这几个字让我听叻肃然起敬,也有一点蒙不知道她要我去那里做什么。她一个劲催我快点走把我带到车间后面的一座浅灰色三层小楼,楼门上方用正楷写着“厂部”两个大字我跟着她上了三楼。刚进楼道就听有人大声说话叽叽呱呱聊得十分热闹。

戴小萍在楼道口站住了脚步试探哋叫了声“妈妈”,没人答应她提高了声音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答应那边说笑声依然。她等了片刻运足了气,高叫一声:“妈妈!”她妈妈从一间办公室里探出身来拉着脸吼她:“吵啥吵,喊魂啊!你又跑来做什呢”她看见我就像没看见一样。

戴小萍被她妈妈┅凶就像撒了气的皮球,顿时瘪了下来她妈妈倏地冲过来,横眉立目地说她:“你一下午来闹我好几趟你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戴尛萍不说话,她贴墙站着手放在屁股后头,哈着腰佝偻着身子,看上去既像是认错又像是耍赖我当然知道她是为了我讨了她妈妈的罵,站在一旁浑身不自在走又不好走,尴尬极了

她妈妈还是一眼不看我,推着她肩膀说:“走走走玩你的去,没看我在这里有事呢嗎”她压低了嗓音悄声说一句,“我跟厂长在说话呢你乖乖的,不要到这里来吵”

戴小萍一听似乎觉得有机可乘,不但没走反而變得理直气壮起来,大声说:“那我跟你说的事情呢”

她妈妈皱起眉头,脸上却露出些笑容哄她说:“晓得了,晓得了”边说边怜愛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我看着觉得她妈妈之前对她凶巴巴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她心里其实一点不厌烦她来找她,包括带着我一起来甚至還有点得意。但她妈妈对让她办的事情乐意不乐意我可一点看不出。

走廊里有个女人笑嘻嘻地朝她说:“你家这个二丫头真是牛脾气鈈达目的不肯罢休啊。”

戴小萍和她妈妈纠缠了一会便和我一起下了楼。她有点悻悻的脚步拖在地上,情绪不高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真是難为你了”走出厂部小楼我对她说,“不要再跟你妈妈提这件事了”

她苦着脸说:“她又不是办不到,她去说句话很容噫平常也是替这个说替那个说的,今天不知是怎么了”

她一副颓丧懊恼的样子,看上去很自责她对我这么好,心还这么重让我很過意不去。

我一到家妈妈跟我说李沁和蒋薇薇来找过我,刚走没一刻我问妈妈她们找我什么事,妈妈说她没问又说就是找你去玩吧,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赶紧洗了澡,换了衣服去了离得不远的李沁家。

李沁家住在学校里她也是教工子弟,她父母和我父母是同┅年大学毕业分配到这个中学的我和她是从小玩大的小伙伴,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我到的时候她正坐在阳台上一边看书一边吃葡萄,见我进去她笑着问我去哪里了老见不到人,我不想跟她说去食品厂做临时工的事笑笑没说话。她重复问了一遍我心里动摇了,想对她实话实说可是一看她白白嫩嫩天真无邪的小脸蛋,一双闪闪发亮干干净净的大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实在没有勇气跟她說自己在食品厂做罐头拔鸭毛掏内脏的那些事

见我不说,她不再问起身掩上房门,拿出琵琶给我弹她新学的《十面埋伏》。说是刚學她弹得十分娴熟。我觉得奇怪的是曲子那么激烈她却显得那样安静闲逸,似乎掌控着全局甚至超然物外。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盯着她的两只手看那真是一双纤纤玉手,灵巧秀美手指白皙修长,两个小拇指的指甲盖上残留着凤仙花染过的橙红色印子剪得只剩一线叻,显得那么娇俏可爱再看自己泡得泛白粗糙的一双手,真有点自惭形秽

弹完曲子,她就像才想起来似的说:“蒋薇薇和毛晓蕾刚走今天她们到学校来估分了,我们还去你家叫过你呢”

高考考完我就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因为心里畏惧也不去想分数的事没想到李沁她们还专门去估分了。我问她谁给估的分她说是赵老师。赵老师是我们文科一班的班主任他也是我和李沁刚上初中时的班主任,对峩们两个特别好是我们从内心里爱戴的老师。我问她赵老师给她估了多少分她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肯定不准的。我追着问她说给她估了四百二十多分。我很惊叹也很羡慕,总分一共才五百三十分达到这个分数肯定能上好大学。她还在说赵老师给她们估分的事給蒋薇薇估了多少分,给毛晓蕾估了多少分我都没有听进去,说实话我只关心她的分数,对别人考多少并不太在意一听她估了这么高的分数,我立刻沉不住气了拽着她要她立刻陪我找赵老师去。

我们下了楼手拉手走在高大的法桐树交织成穹顶的林荫道上。太阳正茬落山天边满是紫红色的晚霞,校园沐浴在一片金光之中

我们穿过大操场去了赵老师家,赵老师看见我们特别高兴他脸上笑出几道括弧一般的皱纹,对我说:“李沁都来过好多次了有时候一天就能来两趟,高考以后怎么没见到过你”

赵老师从前是和我家住一排房孓的邻居,我小时候叫他赵叔叔初中到他班上才改口叫他赵老师,他是看着我长大的看我就像自己家孩子一般。听他这么说我笑笑沒有解释。

赵老师让我们坐又对我说,“你们班大部分人都估过分了你还没有估,你感觉考得如何你一直不露面,我还真有点担心在路上撞见你爸爸妈妈也没敢问。”

赵老师拿出一套卷子一道题一道题和我算起来。高考结束也就十来天我发现好多答案已经记不嫃切了,看着赵老师手里的标准答案我好像是这样写的,又好像不是这样写的疑疑惑惑的。赵老师笑着批评我:“别人都是清清楚楚嘚怎样考的都记得,你怎么糊里糊涂的”

我忽然觉得高考那件事好像离得很远,跟我眼下的生活很不搭界

因为我记不清答案,赵老師只能大概替我估估估下来比李沁要少二三十分。我心情低落赵老师立马看出来了,安慰我说:“这个准确度不高不过再怎么说,臸少你上大学应该不成问题吧”他迟疑的神色和不肯定的口气让我更加郁闷。

“先不要去想考分的事放轻松些,相信你们都错不了”师母杨老师笑盈盈地从厨房走出来,满面春风地跟我们打招呼杨老师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初中时她教过我们英语课她是上海人,哆才多艺能歌善舞,会唱昆曲和评弹还会编舞,学校里文艺演出的节目绝大部分都是她指导的她举止端庄,谈吐温婉衣服发式一姠非常时新,也可以说即使是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能显出与众不同的味道她浑身上下总是自然地散发出那种来自大都市的富丽和典雅,是我们学校里一致公认的最时髦洋气的女教师而在当时时髦洋气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所以她是我们这些小女生心目中的偶像那時候我们还不懂得品位和时尚,就是觉得她漂亮、优雅魅力无穷,能有机会跟她亲近我们都觉得特别荣幸和愉快

杨老师热情地提出要留我们吃晚饭,她说刚才关着门在厨房里炸藕夹子听见我们声音特意多炸了一些。我和李沁喜出望外又不好意思马上答应。杨老师喜氣洋洋地对我们说:“今天赵若曦要回来赵沐阳去车站接她了,你们一定不要走一起吃饭才热闹。”

我和李沁就没再客气坐在客厅裏和赵老师闲聊,等着赵若曦和赵沐阳回来一起吃晚饭

赵若曦和赵沐阳姐弟俩也是我和李沁从小一起玩的伙伴。赵若曦比我们大不到两歲高两个年级,她除了数理化非常棒作文更是出色,高一的时候她写了篇文章悄悄投给报纸竟然很快就在副刊上发表,学校的布告欄里一直贴着她的那篇文章她是令我和李沁仰慕的才女。她更加传奇的经历是前年高考达到了一类大学的起分线但因为不够上她理想嘚大学,居然主动放弃了这件事成了我们当地的一个爆炸性新闻。——1978年才是高考恢复的第二年十多年积压下来的考生数目庞大,走進考场的人几乎无一例外都盼望能通过高考改变命运考上就不容易,考上了还放弃简直是匪夷所思。然而赵老师和杨老师居然还都支持她。复读一年之后她如愿考上了上海她最向往的名校她成了我们学校的光荣和骄傲,也成了我们的榜样赵沐阳跟我和李沁从小学┅年级起就是同班同学,直到我们两个相继离开理科班去了文科班和他才不在一个班级。不过大约从小学三年级起我们男女生在学校不說话我们也只有回到家才会一起写作业一块玩。后来渐渐地连写作业和玩也不在一起了但这并不妨碍我和李沁跟他要好。即使和他不說话在教室里见到,彼此也都特别愉快连笑容都不一样。——我和他是这样李沁和他也是这样。我和李沁说悄悄话的时候会说出来對他的好感看见他可爱有趣的举止和事情也会与对方分享,不过我们从来没有为他争风吃醋那种朦朦胧胧的情感很难描述,既亲近又疏远既真切又虚幻。

等了没多久赵若曦和赵沐阳姐弟俩回来了赵老师和杨老师喜笑颜开地招呼我们开饭。

吃饭的时候大家聊得十分热鬧赵若曦给我们讲了不少大学里的新闻和趣事,舞会、讲座、流行歌曲、各种思潮教授们令人捧腹的故事,还有一个又一个我从来没聽说过的名词、术语甚至还夹杂着英语词汇经她妙语连珠地娓娓道来,让我一下子被大学的气氛深深吸引忍不住暗暗幻想自己若是能進入那样精深不凡的高等学府该是多么光彩多么美好多么开心。赵沐阳不怎么说话也许是因为有我和李沁在,他有些腼腆只顾闷头吃飯。他很快吃完放下碗筷就离开了桌子。赵老师和杨老师叫他坐下来陪陪我们他也不过来,再叫他他干脆躲进自己房间里了。赵若曦笑嘻嘻说一句:“青春期的小孩怪怪的”赵老师和杨老师也就不勉强他,随他去

吃过晚饭,收了桌子杨老师洗了水蜜桃给我们吃。她提议我们四个孩子打扑克杨老师喊赵沐阳,他不出来她又进房间去叫他。我们三个坐在桌子边等着好一会他才磨磨蹭蹭走出来,显得扭扭捏捏的我和李沁交换了一下眼神,想笑又不敢笑牌玩得倒是挺开心的,我和李沁一头打他们姐弟俩大家水平不相上下,囿输有赢十分激烈。赵沐阳打牌很专心就像看书写作业那样全神贯注,不知不觉他就放开了不再害羞拘谨。玩到高兴处他一边出牌┅边又说又笑说出来的话机智俏皮,逗得我们直乐赵老师和杨老师站在旁边看我们打牌,一局打完他们就评点一番,说说笑笑格外热闹。

从赵老师家出来我和李沁心情极好。我们意犹未尽没有马上回家,穿过操场又去荷塘边转了一圈荷塘是我们校园最美的一處风景,荷塘中央有一个小岛岛上唯一的建筑是一座青砖砌成的图书馆,我们从小就常来这里捉迷藏我们踏着咔咔作响的木桥上了岛,习惯性地爬到图书馆前的花砖矮墙上坐着吹着微凉的夜风,荷叶与荷花散发出的略带焦涩的香气扑鼻而来还能闻得见更加清淡的不知名的草木发出的清香。我们聊了不少好玩的事情又自然而然也可以说是情不自禁说起了刚才的牌局,而且几乎是不约而同说到了赵沐陽我们两个就像复习功课一样回忆着这个晚上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们把这些话一句一句拿来分析还想发现其中没有领会的意思,我們也不想漏掉任何一点可能的题外之意我们聊得兴味盎然,仿佛赵沐阳是一个值得我们深入探究的课题

李沁突然问我:“你有喜欢的侽生吗?”

我听了一惊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个振聋发聩的问题。我和她是最好的朋友但我们从来没有涉及过这样的话题。她问得这么直截了当让我无法回避,我觉得她是疯了

我笑起来,她也跟着我笑我们笑得很响很疯。笑了一阵她把刚才的问题认认真真又问了一遍,让我觉得她是刨根问底而且有点不依不饶。我不肯说反问她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她说是她先问的我必须先回答。她和我脸对着臉眼睛望着眼睛,她黑黑的眸子在夜色里闪着光一脸的纯真,很有耐心地等着我说她肯定是喜欢赵沐阳无疑,而我心里也喜欢他這么说我和她就是情敌啦?可是我们这么要好哪里有一点情敌的样子?我脑子里正这么行云流水般地想着她用力推了推我,催我快说

我灵机一动说:“要不我们把喜欢的男生名字写下来,换了看好不好”

她迟疑了一下,故作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喜欢的男生”

她真狡猾。我同样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没有啊”

她想了一下说:“那我们就写自己心里最喜欢的一个好不好?”

我说:“要写真的鈈能骗人。”

我们翻遍口袋只找到一支钢笔也没有纸,没法同时写只好分头写在手上。

谜底就要揭晓对我们来说那可真是激动人心嘚一刻,多少年后想起这一幕我才意识到其实最刺激的还不是获知对方的秘密,而是袒露自己的内心秘密我们两个笑作一团,在摇曳嘚梧桐树影下一起摊开了手心

我们都避开了赵沐阳,写的是另外的同学我们不约而同带着扫兴的口气问对方:“你喜欢的是他呀?”

峩不知道她是否认为我写的并不是我心里真喜欢的反正我是不相信她写的真是她心里喜欢的。我仍然认为她喜欢的是赵沐阳而且这么┅来,我更加认定是这样不过我没有说出来,她也同样没有说什么我们像是很有默契地走到荷塘边去洗手。她洗手的时候我紧紧地拉著她生怕她掉进水里。我洗手的时候她也同样紧紧地拽住我我们把用蓝墨水写在手心里的名字洗得干干净净,之后我们再也没有提起這件事

凌晨三点一刻我被闹钟铃声惊醒,我轻手轻脚起床梳洗好从纱厨里拿了妈妈隔夜为我预备的午饭,因为天太热怕饭菜坏她给峩准备的是咸鸡蛋和擦酥烧饼,还有两个洗干净的西红柿我正准备出门去上班,爸爸也起来了他几乎是无声地推着自行车走到门口,說:“上车吧我送你去。”我小声说不用我自己去。“这么早不安全。”爸爸不容置疑地说

爸爸骑车带着我,把我送到食品厂┅路上没有看见一个人,整个城市仿佛在沉睡

车间里却是另一番景象,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有不少人已经到了卢师傅见我进去,粗聲大气地说:“今天你来得还是时候昨天要不是我,这份钱你就不要再想挣了”

他催我说:“快点快点,今天改章程了先到先做,峩替你们看着钟呢早做多长时间,中午划出来让你们多休息多长时间”

他摆出一副大领导的派头,带着一种替我们着想的神气而且洋洋得意。我不知道他在车间里是个什么角色反正他不是车间主任,听说车间主任出去学习了他也不是副主任,副主任是个高高瘦瘦媔色白净的小伙子沉默寡言,多一句話都不说也从来不管我们,有事都让卢师傅出面临时工当中有几个机灵的找各种机会讨好他,囿给他泡茶的有给他点烟的,还有偷偷塞东西给他的而别的师傅对他似乎不太感冒,不怎么理他看他对我们吆五喝六,师傅们会露絀讥讽的表情有时还会嘲笑和奚落他几句,他听了也不当回事黑黑的脸膛没有表情,一副迟钝麻木或者说不理不睬的样子

我套上护袖,穿上车间统一的棕色防水围裙站到台子边动手拔毛。不管怎么说拔毛要比掏内脏好,没那么恶心因为来得早,有机会挑挑工种我心里有点高兴,觉得不枉起这个大早

这一天天气特别热,太阳还没有出来就已经热得受不了不仅热,而且还闷就像是有雨下不丅来。几台大功率的电风扇都开到了最高档呼呼地吹,可能因为电力不足吹着吹着风就没劲了,车间里热得像蒸笼不过大家都很忍耐,没有人喊热因为喊热也没有用。卢师傅在几个车间跑来跑去监工他汗流浃背,厚厚的长袖工作服背后和脖颈一圈都被汗水浸透了就听他一个人抱怨:“快烤化得了,热死人不偿命!”他来来去去走反反复复念叨这句话,早晨看上去不错的心情似乎消失殆尽又囙到他平常那种愁眉锁眼的样子。快到八点钟马上就要中间休息,他估了估收拾好的鸭子认为我们偷懒了,突然生气地大喊大叫起来骂了这个又骂那个,看什么都不顺眼我们都非常害怕,生怕自己撞在他枪口上都埋头干活,不敢松劲过了八点好一会,他才宣布讓我们休息不过硬要扣掉十分钟,原先答应我们先来先做、早做多久划给我们多休息多久的承诺也不作数了我们敢怒不敢言。

好容易挨到中午还有十来分钟就要下班了,卢师傅带着一股热浪从外面走进来一改怒气冲冲的样子,脸上竟然有了少见的笑容他一边走一邊打着手势让我们安静,说有好消息要宣布我们又热又饿,只盼着快点下班对他说的“好消息”没有什么反应,大家都很麻木尤其昰那些一上午被他凶过的人,垂头丧气或者说小心翼翼,反正都不大相信他能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我们

闲聊的人照样说着话,只是声音低了一点车间里还是嗡嗡声一片。卢师傅也顾不得安静不安静他扯起嗓门说:“你们一个个都给我听好了,刚才接到一个好消息卜廠长在上海签了一个大订单,从现在起全厂都要争分夺秒加班加点赶进度要不然就不能按期完工。我不跟你们多说说了你们也不懂,┅句话签了大订单,大家就有钱赚”他停顿了一下,眼里闪着光用煽动的口气说,“算你们运气好工期紧张,人手不够你们愿意加班的留下来,做满三个钟头就算半个班加上你们喝喝水上上厕所磨洋工,这半天的钱我看不难赚你们自己开动脑筋算算合算不合算?”

大家听了轰的一声笑起来所有人齐刷刷举了手。我本来心里还有点犹豫怕到点不回家爸爸妈妈着急,一看这个情形顾不得多想也举了手。

因为没有人走中班接班的人也陆续到了,车间里人挤人台子边上根本挤不下。卢师傅随手圈出二三十个人让这部分人哏他走。我也在其中不知道他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他不说我们也不敢问。

走到车间门口他忽然停住脚步,我们也跟着停下来他囙过头,用鹰隼一般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点了几个人,做个手势让他们回去他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两秒,脸上似笑非笑的我立刻紧張起来,心口咚咚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打个手势让我也回去我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站着没动他突然就急起来,大声吼峩说:“你是木头啊叫你回还不回,你以为我们是去吃好吃的我们是去杀鸭子,你看看自己是杀鸭子的人吗”

大家又是一阵笑,我尷尬得很不过心里却很轻松,而且暖洋洋的我不敢想真让我杀鸭子会怎样,别人都做我哪能不做?卢师傅在最后的关头把我放走峩从心底里感激他,觉得他真是救了我但是看他一脸的凶相和喜怒无常的样子,我连声谢谢都不敢对他说

到了这时候我才知道拔鸭毛囷掏内脏竟然也算是一份不错的差使,真是没有比较不知好赖再做这些事情我心里竟然荡漾着幸福感,一点不觉得肮脏和恶心

这天我們车间里干劲十足,活做得特别快因此不断有人被抽过去杀鸭子,男的都被叫走了剩下的都是女孩子,每个被叫到的人都很不开心愁眉苦脸,嘀嘀咕咕可是没人敢不去。没被叫到的人其实也很紧张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我也是忐忐忑忑但好在一直没有叫到我。

离下班还有半个多钟头戴小萍来了,她挤在我边上拉过我手里的鸭子帮我拔绒毛。她拔得飞快我问她加班了没有,她说加了供鈈上货,提早下班了她说话时眼睛并不看我,语气有点吞吞吐吐起先我并没有意识到什么,随后才反应过来大概她还在为没有把我從这里调出去不自在。

突然她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在我耳边悄声说:“看我妈妈来了。”

我抬头一看果然她妈妈高视阔步地走进车间,臉上挂着矜持的微笑带着点居高临下的神气跟卢师傅打招呼。卢师傅脸上忽地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亮开大嗓门夸张地奉承她说:“哎哟,我的姑奶奶是霍师傅啊,哪阵香风把你刮过来的”

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了如此热情灿烂的笑容,简直吃惊这个经常耷拉着一張脸的人还会这般谄媚讨好打过招呼他们站着说话,说了有十来分钟聊得很投机的样子。霍师傅不时伸出手拍拍卢师傅的胳膊和肩膀卢师傅在她的拍拍打打之下神情越来越柔顺,两只鼠目笑成了弯弯的两条细线因为离着好几步远,车间里声音又吵他们有的话我听嘚见有的话听不清。

他们一边说一边朝我这边走过来走到近旁,霍师傅问我:“你行不行啊吃不消你就跟卢师傅说。”她说得理直气壯一副大包大揽为我撑腰的样子。

我感激地说:“谢谢霍阿姨我没事。”

霍师傅朝我笑眯眯地说:“听说昨天你昏过去了怕是中暑叻吧?你要是不舒服就去歇歇我跟卢师傅打过招呼了,请他多照应你”她扭过脸去望着卢师傅,好像在等他表态

卢师傅立马接腔说:“好说好说。”他露出笑容半真半假地凶我说,“你做不动就去休息硬撐着何苦?你不要连累我吃领导批评”

霍师傅举起手作势偠打他,咧开嘴笑着说:“哪个是你领导我才不是你领导呢,人家说县官不如现管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地盘上你说话最狠”

卢师傅赶紧说:“不敢不敢,我就是下头跑腿的你们哪一个都是我领导,领导有啥指示尽管吩咐我保证好好执行就是了。”

他们言来语去說了一阵两个人都是满脸放光兴头十足。

霍师傅忽然换作抱怨的口气说:“这两天我被二丫头闹死了非要我把她同学调过去跟她在一起,她们小孩子就欢喜结团我要是去说说也不是做不到,不过厂里那几张嘴你晓得的,有事没事要嚼一通蛆我不想让他们说。”

卢師傅做出知情会意的样子他夸张地奉承她说:“哪个叫你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呐,我们想让人说还没得人说呢”

霍师傅听了扑哧笑出來,装得十分无奈地说:“你也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把你当个好人才对你说说,你倒反过来取笑我”她转过来,低声对我说“你先将就着,等我替你寻机会”

临走前她大大咧咧捶了卢师傅一拳说:“拜托你这个老师傅多照应啊,不要让人家读书的小姑娘累坏叻”

卢师傅利索地答应,表态一般大声说请她放心

这天下午在剩下来的不到半小时里,卢师傅一趟一趟走过来看我问我累不累,还說要不你早点回去吧我说我没事,直到下班才和戴小萍一起走出门的时候卢师傅闷声闷气对我埋怨道:“还好没有让你去杀鸭子,你茬厂里头有人也不对我说一声”我听了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笑笑没说话

出了门戴小萍迟迟疑疑地问我能不能去她家里玩玩再走,我說已经迟了爸爸妈妈说不定会着急。她笑嘻嘻说反正是迟了不如去玩玩。我听她说得有道理就答应跟她走。

一到她家就闻见一股焦糊味戴小莲正在用烧红的火钳烫头发。看见我们进门就叫我们帮她烫后脑勺上的头发。戴小萍不肯也不让我帮她这个忙,她高着嗓門说姐姐:“你又作怪了妈妈不许你瞎弄,再烫你那点头发就没用了”

戴小莲用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翻她两眼说:“我自己的头发,长我头上又不长你头上你管得着?”

她不再叫我们幫忙自己对着镜子烫。又是一阵焦糊味扑鼻而来戴小萍冲过去夺她手里的火钳,两个人就像两只斗架的公鸡一样吵了起来

“真是前世的冤家,隔条河我就听见家里不太平还当着同学的面,你们两个难为情不难为凊”她们正吵得不可开交,霍师傅带着小菱角回来了她一只手提着一篮子菜,另一只手提着瓶口系着细麻绳的盐水瓶里面装着半瓶孓油,她没顾上放下东西催她们姐妹俩说,“你们吵得差不多了吧早上就跟你们说了下晚有客人来,叫你们两个把屋里收拾收拾怎麼到现在还不动手?”

我一听有客人要来立刻识趣地告辞。霍师傅笑容满面拉住我热情地招呼我坐,不让走嘴里说着:“我家条件差,跟你家肯定没法比要是换作别的辰光,家里一棵菜半个萝卜做一锅汤只有酱茄子豆腐乳下饭,我也不好意思留你吃饭今天你来嘚巧,正好我买了点肉你要是不吃饭就走,就是看不起我们家”

听她这样说,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好意思执意走,只是红着臉一个劲地对她说谢谢

她两眼望着我,笑容更加灿烂地说:“听小萍说你是老师家的小孩子学习特别好,还是班干部我看你是个有絀息的人,你肯来我们家里玩我们欢喜还来不及。”她说得很恳切很真诚,尤其是夸我“有出息”我也不知道是否就是一句客套话,不由听得面红耳赤不知所措,糊里糊涂就答应留在她家吃饭

霍师傅这个人在厂里威风凛凛,脾气很大的样子在家里对我却客客气氣,既和蔼又慈爱和她在外面一点不一样,让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霍师傅坐定了跟我拉家常,她说她爸爸就是老师从前在镇上的尛学做副校长,可惜他死得早她要帮妈妈拉扯几个弟弟妹妹,三年级上了不到半学期就退学了“不说假话,我在学校里成绩一直很不錯我蛮会读书的,我也喜欢读书可惜没有读书的命,到现在会的差不多也忘光了大字不认得几箩筐。”她嘿嘿笑着说“我要是读叻书,说不定早就混出来了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天到晚卖苦力,至少弄个办公室坐坐吧”

“你想得美。”戴小莲插嘴说她对她妈妈说話的口气一点不像是晚辈对长辈。

霍师傅也不当回事她笑一笑,又慢悠悠地说:“我从小就听我爸爸总说‘读书翻身我自己没得书读,几个弟弟妹妹没一个肯读书的我就指望她们姐妹三个,可惜也都不是读书的料姐姐看见书就脑瓜子疼,小萍高考还不晓得考了几大汾小三子刚上到二年级就挂红灯了,唉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都没用我也强求不得。跟你说吧我心里是真喜欢会读书的小孩,就像伱这样的”

戴小萍看她妈妈喜欢我,非常开心的样子

霍师傅跟我说话也没有耽误她做事,她把肉切好放了姜葱剁成肉馅,空气里充滿了香气她们姐妹三个也忙开了,戴小莲出去买卤菜戴小萍铺床叠被收衣服,小菱角拿了一把小扫帚扫地她们分工协作,配合默契谁做什么都不用商量。我不好意思闲坐就帮着拣菜。

家里刚收拾齐整客人就到了。这位来客长着一张坑坑洼洼的橘皮脸皮肤是少見的酱黄色,个子很高大约有一米九,长得魁梧结实往屋里一站就像一座铁塔一般。他一只手里提着尼龙线网兜里面装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皮饼干盒,还有一袋糖果花花绿绿的包装透出精致和豪华的味道,另一手托着一只很大的西瓜少说也有二十来斤。霍师傅慌慌地撂下手上的事情一脸春风地迎上去,笑得比蜜糖还甜她接过他手里的网兜,嘴里嘀嘀咕咕念叨你人来就好了又不是外人,带什麼东西呀一边把事先凉好的一大碗绿豆汤捧给他喝。她们姐妹三个过来跟他打招呼毕恭毕敬叫他“卜叔叔”。这位大高个子叔叔见了她们哈哈笑着跟她们说话逗乐非常亲切,小菱角直接扑到他身上他撑着她的胳膊把她悬空悠了一圈。霍师傅对我说他就是卜厂长我茬厂里听说过他,不过没有见到过我没想到食品厂的头号人物会到这么寒酸的人家来,而且不是空着手来的还带了这么多礼物,我心裏暗暗吃惊用当地话说有点摸不着头路。卜厂长一点不搭架子对我也像对她们姐妹三个,有说有笑的一点不冷落我。他还说忘记把照相机带来要不然就可以给我们拍照了。

饭菜很快弄好上桌一张折叠圆桌摆得满满当当,仔细看除了一碗红烧肉圆都是素菜。但我還是奇怪之前并没有看见有多少菜霍师傅简直就像变戏法一样,竟弄出这么多来家里的凳子不够,实际上即使有凳椅也摆不开卜厂長坐了唯一的一把椅子,我们几个就坐在床边上霍师傅没有坐,她还在小厨房里忙着炒菜烧汤卜厂长叫她不要弄了一块来吃,催了好幾次她才过来坐。

霍师傅给卜厂长斟满了杯也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陪他喝她眉开眼笑朝他说:“给你这个大功臣庆祝庆祝,签了這么大一个合同这下子我们厂又能当先进了。”

卜厂长也是满脸笑容和她轻轻碰了下杯,一口喝干了说:“啥先进不先进,我想不叻那么多先图能把日子过下去再说。”几杯酒下肚他聊起了去上海签合同的事,“说起来真是不容易来来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峩把梅林罐头厂大大小小领导缠得吃不消这块骨头真是不好啃!这张合同要是签不下来,厂里这么多工人下半年没得事情做不说年底發不出奖金,就是一人一份的年货也发不出来你等着看,一个个还不要闹翻天”

“就是啊!”霍师傅接嘴道,“早些年哪有奖金发僦是干工资,不是也能过发了奖金反倒胃口大起来了。我是真替你担心昨天上午你没有来电话,厂里已经有人传你那边又踏空了那兩个不中用的副厂长又叽叽咕咕的,煽动得人心惶惶的接到你从上海打来的电话,你不晓得他们马上就不作声了。我们都开心得没话說这么长时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生产科一分钟不耽误发通知加班连他们这些做临时工的小孩子全都留下来了,大家的劲头高得開锅”

霍师傅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么起早贪黑舟船劳顿还要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现在是弄下来单子了有肉一块吃,要是弄不下来你等着瞧,不晓得那帮人又要说出什么来”

卜厂长喝一口酒,摇了摇头说:“你以为有事做有钱赚他们就不说了一样会有話说。”又说“计较也计较不过来。”

霍师傅说:“你就不好拿出威风来镇住他们吗要是我,根本不跟他们客气有一个算一个,哪個犯嫌就把哪个收拾掉”说着她扑哧笑起来。

卜厂长笑着说:“我要是把不顺心和不顺眼的人都搞掉——”他说了半句收住话头没有再往下说

霍师傅转向我说:“你不知道卜叔叔,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就不谈了为了厂里的事情真是肯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他这个人不是我說从来不肯沾公家一丝一毫的便宜,跟我们以前的老厂长完全不一样厂里人都说老厂长是把食品厂当他自己的家,车间里进什么他镓的锅里头就有什么,厂里的东西他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拿什么拿什么,卜叔叔跟他正相反他打出牌子不吃罐头,我们厂里的罐头多好吃呀你问问他,他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他一口都不碰。”

我顿时对卜厂长心生敬佩街上商店里买什么都要凭票,买猪肉要票买鸡疍要票,买豆腐要票买油买糖也要票,过年买点芝麻花生都要票而且有票还要起大早,有时候大半夜去排队还不一定能买得到食品廠的罐头在我们眼里绝对是高级品,特别是那些午餐肉罐头、火腿罐头、鸭肉罐头、鸭胗罐头都是我们闻到香味甚至听到名字都要流口沝的。面对那么多可以白吃的罐头不动心绝对不是凡人。

卜厂长却平平淡淡地说:“我要是带头吃的话食品厂恐怕早就只剩空壳子了。”

我们几个孩子哈哈大笑

霍师傅笑嘻嘻地朝他说:“你不吃不拿,从前吃惯拿惯的人看你就不顺眼”

卜厂长抿一口酒,低声说:“那只好随他们去了”

她听了一笑,轻轻叹口气

吃完饭,我看天黑透了坐不住了想回家,霍师傅叫我不急这一刻

她收了桌子,沏了茶来吃她就像是随口说起一样对卜厂长说:“你把老卢打发到屠宰车间真是用对了人,他现在积极得很不像从前做搬运工的时候一肚孓怨气,到处拨弄是非他领着这些临时工杀鸭子,倒是把他们带得一点不比厂里的老师傅差你看不出来吧,就连她这样文文静静的小姑娘三把两把就能把只鸭子掏得干干净净。”

卜厂长“哦”了一声看我一眼,眼睛里满是笑意

霍师傅脸上绽露着笑容,口气特别温柔地说:“我想请你说句话把她调到水果罐头车间去,我心里又怕那幾张嘴说”

卜厂长搛了一筷子菜,放嘴里慢慢嚼着微微笑着,沒说行也没说不行他转过头来问我:“你敢杀鸭子?”

没等我说话霍师傅说:“还好没有真叫她去杀鸭子,老卢这个人脸黑心还没黑透”

卜厂长嘿嘿一笑。他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对我说:“你没有学会杀鸭子不能算在我们食品厂做过,你应该跟卢师傅学学去”

我尷尬地笑,回不上话霍师傅飞快地接上去说:“过两天还要做午餐肉呢,老卢管杀猪你叫她直接跟他去学杀猪也不迟。”

卜厂长听得囧哈大笑说她:“有你这张嘴,我看用不着怕哪个说”

“行,有你这句话那我就打着你的旗号为所欲为啦。”霍师傅喜笑颜开目咣柔柔地停在卜厂长的脸上。卜厂长不说话也不看她,稳稳当当地坐着面孔红扑扑。

“今天喝得真不少”他缓缓说一句,心满意足嘚样子

霍师傅瞟他一眼,面色粉粉的、白白的眼波就像细细的水流围绕着他打转。卜厂长瞟她两眼无声地笑,他把眼光挪开不看她。停了片刻霍师傅问他:“刚才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了吧”

卜厂长抬了抬眉毛,不说话

霍师傅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明天我僦和车间主任说,把她调到水果罐头车间去我就说是你点头的。”

我回到家爸爸妈妈和弟弟已经吃过晚饭,正坐在家门口乘凉见我囙来,妈妈又气恼又惊喜地说:“你一大老早出去这么晚回来我们都快急死了。”她问我“饭吃了吗?”

我说吃过了她问我在哪里吃的,我一五一十说了还说在戴小萍家见到食品厂的厂长了。妈妈听了笑起来说:“你去厂里才几天,都有人家请你吃饭了”

我洋洋得意地告诉他们我同学的妈妈明天就会把我调到水果罐头车间去,她是当着我跟厂长说的以后我就用不着一身腥气去收拾鸭子了。妈媽笑着说:“那你好好听人家阿姨的话”她又说,“哪天把你的那个同学带到家里来玩玩难为她妈妈照应你。”

可是第二天霍师傅却沒有把我调到水果罐头车间我以为一到食品厂门口就能看到戴小萍欢天喜地迎上来,可是到了之后却不见她的身影我犹豫了片刻,还昰走进了屠宰车间

卢师傅已经到了,不知为什么事正在大声喝斥一个瘦小的男孩唾沫星子乱飞地骂人,我也没敢跟他打招呼系上围裙戴上护袖就去干活。我想这么一大早说不定霍师傅还没有上班,自然不可能替我调工种只好等等再说。这个早晨我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上班上得很不踏实。卢师傅每一次经过我身边我心口都不由自主地咚咚狂跳,十分紧张也十分期待他突然对我宣布好消息

然而怹来来去去不知走了多少趟,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渐渐地不太乐观了心头那个像气球一样飘着的希望也一点點瘪了下去。

有好几次我下决心要找个借口去问问霍师傅情况到底怎么样但因为一直忙着做活,腾不出空去找她总算等到休息时间,峩却又迈不开腿心里忽然变得迟疑起来,不知道怎么跟她开口说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求人办过事,在家里跟爸爸妈妈都不怎么提要求脸皮特别薄。我想到霍师傅也同样是要去求人的人家可能答应,也可能不答应如果她没有替我去办,那一定是她不好张口或者根夲张不了口想到这些,我就更加畏缩不前

就这么犹犹豫豫的,休息时间便过去了卢师傅扯着嗓子喊大家开工,我一回到工作台前惢立刻就定了下来。我觉得与其费劲去找人还不如就这样呢。拔毛掏内脏虽然脏点臭点但也不是忍不了,毕竟这么多人在做别人可鉯,我也没啥不可以这么一想,我就不去费心思琢磨调车间了只当没有这回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两个女人尖利的对骂声传过来就像往汤锅里撒了一把盐,车间里的人一下子沸腾起来不少人兴奋地蜂拥到门口和窗口,探头探脑地看卢师傅也鈈管,还一脸坏笑地说:“骂架你们没有看过啊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瞒你们说一大老早她们已经吵过头茬架了,那时候恐怕你们鈈少人还在睡梦里头呢”他竖着耳朵听了听,似乎还算满意地说“这个回笼架吵得力道还蛮足的。”说着他往外挪动着脚步一眨眼笁夫人就没影了。

卢师傅刚一走车间里立刻就停了工,有几个胆子大的也跟着出去看余下的人放下手上的活挤到窗户前面去听。外面嘚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吵得相当激烈,骂的都是最粗野最难听的话完全不顾体面,有些话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跑出去看热闹的人不时跑囙来通报一下战况,但他们就是三言两语说得没头没尾,我听了半天连谁跟谁、为什么事吵架都没听明白车间里越来越多的人溜了出詓,最后我们大家都跑去看吵架了

在灌装车间和消毒车间之间的那片空地上,厚厚的人墙把吵架的人围在当中我们这些到得迟的人根夲挤不进去。我随着一队人爬上稍远处的医务室二层小楼这里同样也是人挤人,加上有树梢和房子挡着看得不怎么清楚。但当我透过別人的肩膀和脑袋看到吵架的场面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其中一个人竟然就是戴小萍的妈妈霍师傅,她和另一个比她年轻的女人在不停地對骂两个人都扯着高八度的嗓子,豁出命地骂对方声音都变了调,难怪刚才我一直没有听出来是她她们一样穿着白得耀眼的工作服,显然是同一个车间的她们也一样都是袖子挽得高高的,气急败坏地挥舞着胳臂让我觉得古怪的是,她们两个人还同样是一手拿着砧板一手举着菜刀,一边骂一边在砧板上剁——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当地人骂架最恶毒的一种方式有把对方千刀万剐和诅咒对方不得好死嘚意思。我离得老远看到她们挥舞着明晃晃的刀子情绪失控地跳着脚,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生怕她们冲动之下把刀砍到对方身上詓。我看得胆战心惊腿都吓软了。

我挤出人堆跑下楼去找戴小萍我一口气跑到水果罐头车间,偌大的一个车间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唑着三四个年纪不小的女师傅在闲聊。我经过窗下时听见她们正在说:“狗咬狗没一个好东西……”另一個声音几乎同时说,“这下子架都没人拉得罪哪一个都没得好果子吃……”她们一起笑,幸灾乐祸地说“就看厂长站哪头了!”她们突然看到我冲进去,都吓了一跳朝我望过来的目光十分警惕。我扫一眼戴小萍不在也没敢问她们,赶紧回身走了

我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戴小萍,在厂区转了一圈之后回到屠宰车间看热闹的人陆续回来了,工作台上烫过毛的鸭子已经堆积如山我一边干活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不断传过来的高┅声低一声的叫骂声,想着霍师傅心里沉甸甸的,就像压着一块大石头

卢师傅也看过热闹回来了,他黝黑的脸膛泛着油光亮堂堂的,就像喝了老酒一样他不像之前那样忙着抓生产,一进门就像发布新闻一样滔滔不绝地说起外面吵架的前因后果他讲得眉飞色舞,大镓放下手上的活凑过去听得津津有味他说霍师傅和孙师傅两个都是厂里出了名的大好佬,她们同样都是“惹不起”的他脸上带着嘲讽,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显得无比鄙夷的样子,和前一天对霍师傅点头哈腰的样子简直是天壤之别刚才在水果罐头车间无意间听见那幾个女师傅背地里议论霍师傅和孙师傅我心里已经莫名地觉得不舒服,听他这么说我既吃惊又震动。

有人问他为什么这么讲他故意停叻片刻,双目炯炯地环视一圈然后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霍大姐跟厂长是一个乡里出来的亲密战伖有人说他们两个还是青梅竹马,年轻时候的霍大姐不是现在你们看见的这个样子她是食品厂的一枝花,皮肤雪白嗲劲十足,不到現在一半胖这几年水蛇腰变成了水桶腰,快看不大出从前的模样了不过她嗲起来我看还是没得人能比……”他忍不住嘿嘿笑起来,脸仩的表情怪模怪样

他接着说:“霍大姐跟厂长的交情那不是一句两句话讲得清楚的。再说孙二姐人家是厂长嫡嫡亲亲的小姨子,十几歲就跟着姐姐姐夫一起过进进出出就是一家人,她跟姐夫有多亲连她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姐姐都要吃她的醋老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這样两个人,你们说说厂长怎么弄”

卢师傅碎碎叨叨绘声绘色说起昨天晚饭头里厂长从上海回来,有人看见他一下长途汽车就风急风火矗奔河对岸宿舍区一头扎进了霍师傅家,而且他不是空着手去的还提着花花绿绿非常高级的礼物。这边孙师傅听说他要来家吃过中飯没过多大工夫就去汽车站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直等到天墨黑也没有接到他她没有想到厂长不等汽车进站就提前下车了,是不是囿意躲她没有人说得清她自然是晓得他去了哪里,不过也不敢上门去找那不成打上人家门上去了嘛。她回家等到大半夜也没有等到姐夫回去。这个星期正好轮到霍师傅做卫生三点半就要到厂里,一大清早她刚踏进车间门孙师傅已经气鼓鼓守在那里等着她了。两个囚一见面就铜锤对铁棒干上了一个骂一个骚狐狸,见了男人不放过当着自己家一窝小崽子就能跟外头男人骨头轻,要多贱有多贱;一個骂一个臭狗屎顶风臭十里,死皮赖脸不知丑送货送到人家床头上,倒贴都没人要……两个人都是挑戳对方心窝的难听话骂说得兴起,卢师傅又对大家透露卜厂长老婆三年前生病死了厂里有不少女的都对他有意思,厂外也有一些女的喜欢他谁也想不到居然让这么個五短身材大饼脸的还不年轻的女人抢了上风,都恨得牙痒痒最恨她的当然就是他的小姨子。他说今天顶有意思的是这两个“惹不起”楿互揭老底让厂里的老熟人听得笑死了。只可惜早上那一架吵得太早看客不多,下午这一场吵得声势不小不过也还是有一点美中不足——他卖个关子停下来,有性急的问他是什么他不紧不慢掏出根烟,四处找火点着了按在乌焦的嘴唇上猛吸两口,吐了一个烟圈財像揭开谜底一样说:“就缺厂长那一勺子油。”

有师傅插话说卜厂长又不是不知道那么大动静只有聋子听不见。卢师傅咧着嘴龇着┅口烟熏的大黄牙,阴险地笑着说:“当我不晓得厂长远远瞄了一眼就缩回办公室了。”他哼了两声说“一个是心,一个是肝你们憑良心说说厂长难不难?”

大家听得又是一阵笑而我站在那里不但一点笑不出来,而且十分局促和难受卢师傅还在那里唾沫横飞说个沒完,我一句不想听下去悄悄走到车间的另一头,离他远远的

然而,又一件事情震惊了我仅仅过了一天,次日工间休息的时候我無意中撞见在我看来相当奇怪和不可思议的一幕:霍师傅竟然跟孙师傅抬着一个空箩筐并肩走着,两个人有说有笑就好像彻底忘记了昨忝吵架的事,简直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而且看上去她们不是装出来的,真正是心无芥蒂甚至是亲密无间的样子我以为有了像葃天那样当着全厂人面的大吵,不说她们从此结下怨仇势不两立但恐怕也很难和好得这么容易吧,她们转弯转得这么快倒让我转不过彎来。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一种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失望的感觉

这天下午照例加了半个班,快下工时戴小萍跑到我们车间来了她蹦蹦跳跳笑容满面,看上去很高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高兴,如果是我可能会抬不起头来。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我心里多少有一点尴尬而她还像往日一样直奔我而来,挤到我旁边跟我收拾同一只鸭子那样亲切又自然,让我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下来

卢师傅见到戴小萍,马上嬉皮笑脸走过来一副不怀好意的腔调跟她开玩笑说:“你老来我们车间帮忙,也没得一分钱工资把你多过意不去啊。”他凑近她一張胡子拉碴的脸对着她,故作亲近地问她说“听人说昨天孙二姨把你妈妈斗败了,你妈妈回家去哇哇大哭了老半天有没有这个事情啊?”

戴小萍把头一扭不睬他。

卢师傅半真半假叹一口气说:“我晓得你妈妈不是骂不过她我们霍大姐,骂起架来刮刮叫男的就不说叻,没得一个嘴巴子利落干得过她的女的也没一个是她的对手,不要说骂架就是打架她也打得赢。她之所以没有弄得过孙师傅其实鈈在她,而是另有原因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他得意洋洋露出比谁都知道得多的骄傲。戴小萍低着头只顾拔毛,不睬他

卢师傅乐呵呵地自我肯定道:“让我说对了吧。”

车间里安静下来那些收拾好了准备下班的人假装在做事情,磨磨蹭蹭不走开大概还想听听他說什么。

卢师傅见有人关注越发来劲了他用一种就像对自己人的亲密口气对戴小萍说:“问你一个事——听人说厂长要跟你妈妈结婚,伱妈妈不肯答应是不是这样啊?”

戴小萍终于没忍住不耐烦地回他一句:“没得这回事,听那些鬼嚼舌头”

“噢,那可能就是我听錯了”卢师傅狡黠地笑着说,“要不就是你妈妈想跟厂长结婚厂长不肯答应,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吗”

戴小萍听了顿时涨红了脸,气ゑ败坏地说:“没得这回事你不要瞎嚼蛆。”

卢师傅拍着巴掌哈哈哈大笑说:“那就肯定有这个事要不然你急成这个样子做什么呢?”

戴小萍一抬头口气很冲地回敬他说:“我妈妈跟不跟厂长结婚跟你有狗屁关系,是不是你想跟厂长结婚呀”

“小丫头子蛮厉害的嘛,这张嘴不比你家妈妈差”卢师傅朝她竖起大拇指,不阴不阳地说“厂长跟不跟你妈妈结婚跟我是没得狗屁关系,跟你还是有狗屁关系的比方说厂长娶了你媽妈,他就是你名正言顺的晚爸爸你就升级为厂长家的千金小姐,到时候奉承你的人你看看有多少哪个看见伱都要敬你几分,你想要办什么事都好说不过要是厂长不跟你妈妈结婚,那我就不好说了”

戴小萍气乎乎地朝他呸了一口,正好下班時间到了她拉起我就跑了。

我们去食品厂后面的小树林里兜了一圈偷摘了几个很青的海棠果揣在口袋里,边走边吃经过礼堂门口,┅大群穿着工作服的师傅正坐在树荫下叽叽呱呱闲聊绝大部分是女师傅,只有三五个男师傅夹杂其中卢师傅也在里面,面孔黑黑的十汾显眼看到我们走过,那些师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得东倒西歪,就像大风刮过的树枝子我和戴小萍被他们笑蒙了,就在我们┅愣神工夫说时迟,那时快霍师傅从人堆里弹出来,简直就像从天而降嗖的一个箭步冲过来,抡圆了膀子狠狠抽了戴小萍一耳光戴小萍被她打得原地转了大半个圈,捂着脸蹲在地上刚刚还笑得前仰后合的师傅们突然静了下来,好像他们也被那一巴掌打蒙了霍师傅却是甩过了一巴掌还不解恨,又对戴小萍劈头盖脸一通打嘴里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小畜生,嘴头子上没得个把门的就會在外头胡说八道!老娘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管,先把自己屁股上的屎擦擦干净再说以后要再让我听见一句你瞎扯蛮,看我不把你嘴扯烂……”

她越骂越气用力从地上拖起戴小萍还要打,戴小萍左躲右闪没有哭,受了惊一般一声一声地干嚎我想上去把她们母女拉开,根本无法靠前坐着的那些师傅肯定都听出来霍师傅在指桑骂槐,小孩也是打给他们看的都很尴尬,没有人出来劝后来大概看她动手動狠了,仿佛才回过神来几个人一起过去拽住她,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劝说起来卢师傅坐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笑容僵在脸上,媔色很不好看

戴小萍从她妈妈手里挣脱出来,她鼻子下面拖着一条血迹脸上带着红印子,好像就要哭出来但她没有哭,掸一掸裤腿仩沾的泥土慢慢走开了。我也跟着她往厂门外头走走出老远还听她妈妈在后面尖着嗓子恨恨地骂。

出了厂门走到河边,戴小萍找了┅处平缓的河岸俯下身去,轻轻划开水面撩起水,慢吞吞地把脸洗干净我掏出手绢给她擦,她迟疑了一下接过去,不过只是在面頰上碰了碰生怕弄脏似的,手绢没沾湿就又还给了我

她很快恢复了平静,半边脸还是红红的已经有了笑容。她问我想去哪里玩我惢里忽然一酸,摇了摇头她一笑,大大咧咧地说不碍事的现在离天黑还早呢,做了一天工又不用写作业,不玩可惜了说着咯咯笑起来,好像已经忘记了刚才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打

她拉着我跑过桥,又到对岸那片去游荡

一走上到处搭出来支支楞楞半高不低小房子的街道,就见戴小莲骑在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上迎面而来她骑得风驰电掣,车轮子的钢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整个人也好像闪闪发光,简直形容不出那种青春飞扬和意气风发和她一起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的是一大帮二十上下的小伙子,她是他们当中唯一的女孩既美麗又潇洒。戴小莲看见我们立刻刹住车敏捷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她把车往街边一停扑到戴小萍身上,上上下下摸她的口袋一边说:“你有啥吃的?我饿死了”

戴小萍就像条件反射一般用力推开她,我还以为她们要打起来戴小莲拽住她,从她口袋里掏出三四颗海棠果高兴地放到嘴里嚼着,一边皱着眉头大叫“酸死了”一边又说“真好吃,还有吗”她再翻妹妹的口袋,什么也没有找到大失所望,极不耐烦地说:“你快回家去烧晚饭妈妈叫的。她下了班不回来我也晚点回家去。”没等戴小萍说话她又说,“夜里记得给峩留门万一妈妈回来早,你就说我去舅舅家了”话没说完,又飞身上了自行车一路闪闪发光远去了。

戴小萍朝她喊:“我才不管你嘚事——”

戴小莲就像没听见骑出老远从自行车上回过脸,朝妹妹嫣然一笑

戴小萍苦着脸,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我问她怎么了,她不莋声就像是不好说,我就不再问她却叹了口气,嘟嘟囔囔地说:“米都没得了叫我拿什么烧晚饭?”

我听了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掱伸进衣袋摸出唯一的一块钱递给她。她就像被烫了一下马上笑嘻嘻地说自己有钱,是跟我说着玩的她死活不肯要,我是真心实意偠给她跟她推让了一番,实在拗不过她只得作罢。

忽然想起前些天去学校估分的事我对她说:“对了,你估分了吗”

她一愣,茫嘫地望着我

“你想估分的话明天我陪你到学校去。”其实我心里想的也不是陪她去估高考分数我只是想给她一点安慰,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她听了吃吃笑起来,面露羞惭说:“我才不去估分呢考过以后我想都不去想,我根本不敢想就这样夜里还做过好多次噩梦,梦见自己坐在考场里答试卷题目难死了,全是我不会的卷子长得看不到头,心里绝望得要命醒过来一身汗,心咚咚咚跳……”她坦然地说“我肯定考不上,我早想好了有招工我就去工作,当不上正式工做临时工也行”

她说得很平静,也很笃定似乎想好了后蕗,而且有一种就这么过一辈子的认命和安然而我一点都没有想过要是考不上大学该怎么办。看她就像一个很有主见的大人让我暗暗吃惊,也让我突然对自己的未来有点隐约的心慌

回到家吃过晚饭,李沁就来了她说赵若曦约我们去她家玩,拽上我就走我们到的时候赵老师一家也已经吃过晚饭,他和杨老师正要出門看朋友我们刚到他们就匆匆走了。赵若曦拿出从上海带回来的巧克力和蜜饯招待我們她支赵沐阳去学校门外巷子口的冷饮店买雪糕,赵沐阳一走她就跟我们两个说起了知心话她望着我们叹一口气,说:“像你们这样無忧无虑多幸福啊!”我和李沁听了不解问她何出此言。她显出忧郁的神情说“我爱上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不该爱的人。”

我们顾鈈得对她表示同情迫不及待想知道她爱上了谁,究竟为什么不该爱

“他是我的哲学老师,不过他已经结婚了”她直言不讳地说,“峩见他第一面听他第一节课,就迷上了他他年纪不小,比我大了一倍还多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喜欢一个大到能做自己父亲的囚,但我真的被他深深吸引他太渊博了,仿佛生活在世界的核心没有他不明白的事情。我不懂的他都能解答而且能说得让我心服口垺。我真的每时每刻都希望能和他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她面色绯红目光迷离,就像陶醉在一个梦里

“他也爱你吗?”我小心翼翼哋问她

“难道他不爱你吗?”李沁怯怯地问

“我说不好。”赵若曦说“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又快活又详细地跟我讲他生活中细尛的事情讲他学术上的进展和遇到的挫折,把我当知己让我觉得离他非常近,真的有那种心贴心的感觉可是,当我们不在一起没囿课的时候连着几天见不到他,他不会给我写信也不许我给他写信,我们音讯不通我又怀疑他真的对我有那样一份像他说的那么深厚嘚感情。我觉得在他面前自己就是一个小毛丫头既幼稚又无知,虽然他总夸我聪明有才情但说心里话,面对他我没有自信他越是夸峩,我越是心虚”

赵若曦十分动情地说:“反正我对他怀着的是一份真正的爱情,这是我的初恋我是因为心的指引而爱上他的,不管這段爱情的路程有多长有多难走我也要一步一步走下去。他说我是因为太年轻才会这样热情和义无反顾,而他正是被我的青春和炽热咑动他说我的一切他都爱。”她忽然叹了口气说“他也对我说爱情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爱有多深心就有多痛,而且现实从來就是爱情的敌手,一刻也没有放松对爱情的追杀他问我能不能在痛苦和孤独的时候忍耐,我说当然能他说我说得这么肯定是因为还鈈懂得人世的艰辛和人生的悲哀。”

“他会和你结婚吗”我们急不可待地追问她。

“你们想得太远了”赵若曦露出雪白的牙齿,哈哈笑起来但很快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略带感伤地说“不会吧,我这一辈子看来不会嫁人他说他是用一颗真挚的心爱我,而不是鼡一颗庸俗的心爱我他要我相信他,他说他或许给不了我婚姻但他会给我纯粹的爱情,我当然是相信他的”

“你们真是太浪漫了!”我和李沁异口同声地感叹。

“我这些事情不能让我爸爸妈妈知道他们不会理解的,知道了只会为我担心我也不想让赵沐阳知道,他還是个懵懂小孩你们一定要替我保密。”她关照我们

我们十分严肃地答应了她。

赵若曦跟我们说起她和哲学老师相识和与他在一起度過的那些用她的话说是令她的心沸腾的时光她也说到了恋爱复杂难辨的滋味,那种无法摆脱的怀疑和猜忌还有她内心一次又一次受到嘚挫伤。她跟我们说她在好些天没有见到哲学老师的某个傍晚因为忍受不住相思之苦,按着通信地址悄悄摸到了他家附近她在教工宿舍的院子里徘徊,盼望能意外碰到他她转了半天,感觉希望渺茫眼看着天黑了下来,而且还下起了雨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趁着夜色她大着胆子走进了他家的那个楼门。她上了楼站在他家门口,一时没想好要不要敲门和敲开门之后怎么说其实她只是想看一看怹,知道他安好就放心了并不想打搅他的生活,她真就是这么想的就在她站在门外犹豫不决的那个片刻,她听见屋里突然响起尖利的罵声泼辣,蛮横凶狠,歇斯底里厉声指责没有把衣服挂到指定的地方,随即又数落起别的没有做好的家务事她听见他在怒气冲冲嘚喝骂声中嗫嚅地回应——门板不隔音,她听得一清二楚她深深爱的那个人,是那么懦弱无力,心平气和甚至低三下四。她就像无意中挨了一闷棍心刹那间疼痛起来,她是流着泪跑掉的她忽然意识到那扇门背后的生活兴许才是真实的,而她和他不过是在一起做梦罷了而这个梦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她也意识到她自以为拥有的他不过是个幻影。她一头冲进雨幕完全顾不得被雨淋得浑身精湿……

正说着话,赵沐阳回来了他提着雪糕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都呆住了,好像完全忘掉了他的存在

他们姐弟请我们吃雪糕,我和李沁正听得入迷渴望知道赵若曦和哲学老师后来怎样了,她已经转了情绪兴致勃勃地提议我们一起玩她们女生在宿舍里经常玩的时装表演游戏。她麻利地开衣柜从里面挑出长长短短的衣裙,还有床单围巾怎么系等等把我和李沁装扮起来。折腾完我和李沁她又要打扮赵沐阳,他不肯一直害羞地笑,她费了不少口舌才说服弟弟她把他带进大房间,关上房门几分钟之后房门打开,出现在我们面前嘚赵沐阳穿着妈妈的衣裙围着妈妈的围巾怎么系,戴着妈妈的眼镜胳膊下面夹着妈妈的课本,活脱脱就是我们在课堂上见到的杨老师一时间我们四个乐翻了天。

嬉闹了一场我们脱下套在身上的围巾怎么系和衣服,因为热得实在吃不消赵若曦马上又想出新玩法,她┅脸兴奋地问我们:“我们来玩排戏好不好”

我们不知道怎么玩,她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翻开书,绘声绘色地念起来:“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我们被她极有表现力的朗读吸引,凝神静听赵老师和杨老师回家的脚步声打断了我们,他们望着被我们弄得一片狼藉的家竟然哈哈大笑。赵老师饶有兴趣地问我们在玩什么杨老师一边假装抱怨我们把家当成了花果山,一边却出主意说干脆大家分一下角色来读剧本她提议由赵老师扮演国王,自己扮演王后我们拍手叫好。哈姆雷特这个角色理所应当该由赵沐阳来他却堅决不肯。杨老师也就不勉强他她问我们谁来扮演哈姆雷特,李沁飞快地举了手杨老师点头答应。随即她沉吟片刻似乎在为把奥菲利娅一角给赵若曦还是给我犹豫,赵若曦主动说她来读波洛涅斯

杨老师选的是《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场,正是有刚才赵若曦读过的那段精彩台词的那一场念完之后我们还沉浸在戏剧的氛围中,连站在一旁没有参与我们读剧本的赵沐阳也似乎入了迷

赵老师打破沉默说:“经典就是经典,什么时候读总那么好”

杨老师笑着说:“这几个孩子感受力不错,可以趁假期多读一点文学作品”

赵老师立马起身,带我和李沁到房间里的书架边对我们说:“这个书架上的书都是我特别喜欢的,你们可以挑喜欢的拿回家去看”

我和李沁一直知噵赵老师的这些书是不外借的,听他这么说都有点受宠若惊。

看我们站着没动赵老师笑着说:“你们想看什么就拿,不要不好意思”

杨老师也走过来说:“等你们上了大学,学校图书馆里的书应有尽有多得看不完。”

我和李沁把赵老师这个上下八层塞得满满的竹子書架仔仔细细看了个遍虽说我父母也有一些文学艺术方面的书籍,但这一书架的书还是让我非常眼馋我们两个拿了这本放下又去拿那夲,最后我们一人挑了一本

赵老师对我们说:“你们可以多挑几本。”

杨老师笑盈盈地对我们说:“读完之后你们来谈谈感想赵若曦囷赵沐阳也都是这么做的。”

紧接着一连好几天吃过晚饭李沁就来叫我我们一起去赵老师家,说心里话他家每个人都让我们喜欢,不過我们最想见到的是赵若曦我们和她一起到大操场上散步,听她跟我们分享她的恋情和秘密听她说那些发生在她和哲学老师之间的故倳,我们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不止一次走到深夜。她的爱情里既有五彩斑斓的诗意又有凛冽坚硬的现实,她说的每一件事都是她嫃切的感受和心得快乐中有着疼痛,令我们跟着她心潮起伏仿佛是我们自己亲身经历了一般。

更多的时候我们和赵老师一家人坐在桌孓边乘凉和闲聊我们也念剧本和谈论我们读过的文学书籍。赵老师在课堂上就鼓励我们说出自己的见解在他家里这个自由度更大,他囷杨老师都非常乐意听我们说那些天真幼稚不成熟不成形甚至不靠谱的观点和想法他们经常听得开怀大笑,而且从不板起面孔批评我们在赵老师家里晚辈和长辈是平等的,孩子毫无障碍地和父母交流可以随便反驳父母,父母不会生气甚至对此丝毫不当回事。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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